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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西作家與作品表現的同異 11/3/2019 6:20:4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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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現代詩芻論

 

1997年9月8日

我國自新文化運動發生以後,白話文和新詩應運而生,這是很自然的發展。以文體言,沒有晉的駢體文興起,就難界定漢以前文體是古文,而後有唐宋復古之興。元是曲的時代,文人已有用平話入曲。明清小說,語體文方言漸興,五四運動後,祇是加速語體文的推行,甚至有人提倡「我手寫我口」的所謂白話。詩體的演變亦多,唐宋以後的近體詩,格律和聲韻規模大定,遠較前朝嚴謹。民國以後,學者每以古典詩(含近體詩)束縛性靈,在普及教育的理想下,自然又成為打倒對象;由於有別於舊,稱為新詩。新詩發展到現在,也經歷了七、八十年了,現代詩人的作品和當年的啟蒙新詩,經歷過許多摸索和鍛鍊,當有成熟與生澀之別,也有不同形式和內涵的表現。

從新詩到現代詩,經歷許多爭議,對一個好讀詩而又寫詩的人來說,可說是個過渡時期參與摸索的人,對現代詩的未來前途,應該有發言的權利:

我完全不同意「我手寫我口」這種論斷,以這種心態來寫文章都是不好的,何況是詩。「下里巴人語」是粗糙的,而文者紋也,是斑斕可觀的;文者亦飾也,是加工文飾過的才會精緻。因此白話不好,白話文才好。文章尚且如此,何況比文更精緻的詩!文藝也好,文化也好,我們不稀罕粗糙的文藝文化,我們需要是精緻的。中華文化本來就是精緻的,如果演變成為粗糙的文化,我們不是敗家子而何!如果說:我們要普及新詩,因此要人人能讀、能懂。這是個普及教育的問題,不是將新詩降低水準來遷就。如果倒果為因,恐怕人人會讀新詩的時代,中國人就再沒有一個真正詩人或一首好詩了!

有一些詩人,認為詩可以有不同的表達,「橫看成嶺側成峰」,讓讀者自己找角度,去理解。因此詩人沒有責任要一定表達甚麼,模糊一點尚且有朦朧之美。這些論點乍聽有理,細析則大謬。譬如我們「霧裡看花」,確有朦朧之美,由於目力所及,這幅朦朧美的圖畫立即看到感覺到;但文字要透過思維才產生形象,不像朦朧景物,其本身就是形象。如果形象或意象不明,讀者變成瞎子,看不到花,遑論霧裡;而侈言產生朦朧之美,此人不是人云亦云,必是精神錯亂的病患,才能在胡思亂想中看到。「橫看成嶺側成峰」固然,但不是「嶺」就是「峰」,有一定的範圍,相去不遠。決不會是烏鴉或南瓜吧!王國維評詞,優劣尚在「隔與不隔」,我們不必要求新詩或現代詩的作品一定做到「不隔」,起碼能清楚表達意象。如果讓讀者去猜,何必寫詩?打翻鉛字架,隨便拾幾個字,或隨便寫幾個字,教人去猜便可,這樣而成為詩人,詩人未免太廉價了。則過去的詩人,「一詩千改始放心」、「一吟雙淚垂」的辛苦推敲是活該的白癡了。

我曾讀到一些朦朧詩人,以李商隱的詩為例,說明晦隱之美,頗為自得。李商隱有難言之情,每用典故喻人喻事,然這也不是李的發明;香草美人,原就是詩家的借喻、隱喻,言在意外的,才須讀者自己領會,並不是詩句本身意象不明。他們常舉李商隱的「錦瑟」和一些「無題詩」。如「錦瑟」:「錦瑟無端五十絃,一絃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試看那一句意象不明呢?有人說:甚麼是「無端」?不是朦朧嗎?

其實,不管「無端」或「有意」,都無法掩飾錦瑟五十絃的意象,不但意象清楚,連形象都如此鮮活,何來朦朧,「無端」是感喟飾詞,詩人用渲染手法帶動讀者的感情共鳴,無傷句中鮮活的形象,「莊生」與「望帝」兩句亦時被質疑。這是兩個極富哲理的典故。莊周蝴蝶夢應是讀者耳熟能詳,京劇「大劈棺」就是莊子的故事。望帝為古蜀主,傳說死後化為杜鵑。民間以杜鵑為多情鳥,傷春啼血而死。原句並無不解之處,如不解,是質疑者的水準太差,與原句無關。要知道「言在意外」和不知所云,實在是有天壤之別的差距。不知所云才是令人摸不著頭腦的飾詞-朦朧美。李詩原句意象清楚得很,祇是用隱喻的方法,達成言外別有所指的境界,是言在意外的高水準好句。又如他們質疑的「無題」詩:「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隔壁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臺類轉蓬。」不知那一句不明瞭?他連相會地點、贈物、環境都寫得清清楚楚,如果問:甚麼是「心有靈犀一點通」?恐怕連時下毛頭小子、小妹都掩口失笑。如連這種言在意外的話都不能領會,還談甚麼詩人?可知意象不明的詩句,不能以朦朧美來做掩飾其詞不達意的缺陷,更不能把其缺陷以言在意外相提並論。現代詩不是要人人明白嗎?反對古典詩的深奧嗎?而古典詩以「不隔為好」,現代詩反以自造藩籬為佳,豈能自圓其說?

也有一些詩人鼓吹「散文詩」,顧名思義,就是以散文的形式入詩,鼓吹者也不諱言詩的形式可以像散文,唯一不同的是:把每句獨立排列。著名詩人艾青是此中之一。總的來說,散文和詩有其不同的特性,如果將散文獨立而成「散文詩」,則能寫散文的人,必定是詩人了。我們都知道,能文者多見,而詩人不世出,如能文者必為詩人,則詩人亦未免太廉價了。

「詩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由於抱赤子之心;也必然有悲天憫人之情,才能寫出動人心弦的詩句。因此,詩人不必抱著甚麼目的來寫詩,便可以達到「詩教」,對社會,人心潛移默化,達到淨化人心的目的。這也是寫文章與寫詩的分別所在。「文以載道」的功能,要作者賦與,詩作不必載道,而道已在其中。有一些假詩人,利用詩渲染激情,達到利用的目的,違背了詩人赤子之心,稱之為假詩人,實在並非有意誣謗的。利用詩來達成政治目的,尤為詩人和詩的大厄。詩是性靈的產品,對人心起滋潤作用,把詩當政治工具,是對詩莫大的侮辱,真正的詩人是不屑為的。

古今中外,詩有其共同的特性,其最不同於文的特性是詩講求押韻。自古以來,不論那個民族,都是先有詩歌而後有文,天籟其韻才易於傳誦。西洋古詩如但丁神曲、荷馬史詩,都講究韻。我國詩經也有韻。漢詩在發展過程中,聲韻日趨嚴謹。唐開科取士後。除了聲韻還講究格律,詩作在統一規定下分高低;雖有束縛性靈之譏,但經歷朝的演變,格律與韻的完美,與我國文字的一字一音的特強活力和音樂性,配合得天衣無縫,好詩真能做到一詠一嘆,遠非西洋詩可及。這絕不是我的偏見;多倫多大學有兩位教授,精通西洋詩和漢詩:答臣教授和史臘教授,都是我的業師。前者曾在戰時做過英相邱吉爾的政治顧問,是「多大」東亞研究所的創辦者之一,我曾協助他翻譯中國名詩二十九首,惜未及刊印便逝世,曾來臺灣出席過第一次國際漢學會議。我曾問過兩位老師:總的來說,漢詩和西洋詩孰優?他們不約而同說漢詩較優。

古典詩體中,近體詩押韻最嚴,才情不逮者,時為韻所苦,韻對這些人的確是一種障礙,為了遷就韻,往往言不及義,以致空洞無物、無病呻吟、陳陳相印等弊病都產生了。詩到宋,已成強弩之末,詞繼起,韻的範圍放寬了。這是一種趨勢;現代詩可以更寬,不必句句押,也不必每段押,如能自然成韻,則成天籟之韻,有聲有色,何等鏗鏘,有何不好?為甚麼一定要取消中文富於音色的長處呢?詩沒有韻,總是有點缺陷,就是少了一點詩的特色。詩是才情者的產品;才情之上,不會為韻所困,而困於韻者,不足為詩人。

詩的形式和散文有別,詩是每句獨立的,自然有獨立的能力,有人打個譬喻:散文像流水,詩句像噴泉。正好說明兩者不同的性質和形色。有一位詩友曾告訴我,他要寫一部民族詩史。我聽了很興奮,如果能成功,真是了不起的千秋盛事。以中華民族的源遠流長,波瀾壯闊,必較荷馬史詩更壯觀。過了一段時日,我們又見面,他把一些原稿向我說明:我的史詩就像資治通鑑,歷朝大小事件,鉅細無遺。-我聽了以後,像澆了一盆冷水,過去的興奮變成徹底的失望。詩人最大的長處是馭繁成簡約,言近而旨遠。如果中華詩史鉅細無遺像二十四史,以細瑣紀事為得法,人們何不直接讀歷史紀實呢?對詩的要旨尚未了解,其詩史的成就似就不必高估了。這正好說明詩和散文是有別的。

不論古典詩或現代詩,只要是中國詩,必有其共通點,因為其原素同是中文(有人稱為漢字。)同一種文字就是根源相同,除非中文以後拉丁化,否則根源還是相同。現代詩無論怎樣接受西方影響,有的說是「橫的移植」,這等於是「接枝」,還是離不開根源。有的要全盤接受西化,把西洋詩的種籽或樹苗,植在中國的泥土上,不必「接枝」,免受老幹的影響。可是,還是中國的泥土和氣候。正如晏子所說:「生於準南則為橘,生於準北則為枳,葉徒相似,其味實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異也。」同理,中國現代詩人其全盤西化者,無異要把西洋詩的種籽撒在中國的泥土上,長出的形狀可能西化了,但味道還是很中國。為甚麼呢?與中國的水土有關吧! 詩在發展過程中,有過全盤西化的提倡,結果失敗了。世界詩人大會會長鍾鼎文先生已大聲疾呼:中國現代詩要認祖歸宗了!這的確是時代詩人反省的結果。中國古典詩曾經光華奪目,是中華文化最精彩的部分,應該是現代詩成長最好的養料或資源。如果中國現代詩人還有智慧的話,怎可棄而不顧呢!更何忍以仇視的態度對待!

詩有詩的言語和節奏,中國詩由於一字一音,因此特別講究。詩的言語絕不是下里巴人的粗語、野語,應是精煉的精緻語、雋語、言語、奇語,主要表達詩人要表達的形象、意象,在「推敲」中精煉出來。我們不必把詩句提到:「語不驚人死不休」那樣水準,起碼也要意象明朗,不用陳腐語。

古典詩在不同的詩體中有不同的節奏,四言、五言、六言到七言,節奏隨字數變化,很富音樂性。現代詩大量用上助語詞、形容詞等詞彙,可以組合來形成節奏、保持中國詩富於音樂的特性,是很切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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