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詩的高妙與評詩
 
姜白石稱詩有四種高妙:「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曰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他解釋這四種高妙:「礙而實通曰理高妙,出自意外曰意高妙,寫出幽微如清潭見底曰想高妙,非奇非怪,剝落文采,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曰自然高妙。」
詩詞雖說是雕蟲小技,寫得好已不易,寫得高妙更難,功深固然重要,才情更不能缺少。許多治學有成的宿儒,在詞場難佔一席,就是才情不逮的緣故。才情來自天賦者多不是功力憑力學可得的。大學問家世有所出,而天才詩人世所罕見,大概就是這個道理。
我們看古人的名詩,很多人云亦云,究竟怎樣高妙,他是否無法說出來。連現有好句也無法領悟,求他自創新意,寫出好句來,豈不椽木求魚呢。嚴滄浪又說:「論詩如論禪,蓋必妙悟,乃有得也。」連佳句也無法領悟,又怎能言詩,怎樣寫詩?
近年,有一位現任臺大外文系教授,常在報刊長篇大論評析我國古代名詩。他本身不是詩人,讀的是美國比較文學。從刊出的文章看來,對名詩中的高妙處,他無法悟出,也就無法教人欣賞。只是一大堆主觀的臆測;如果作者有知,真教他們啼笑皆非,甚至慨嘆:吾不欲觀!
比較文學的立論,未必適用在中國名詩的欣賞。對名詩沒有領悟的人,或者許為新意。但對名詩有深切領悟者,失之亳釐,謬以千里,就成一種可笑的謬論。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我們不必為外行人的稱讚而喜,只怕方家見笑!
評詩要旨
評論詩的著作很多,讀不勝讀,列舉為難,各有所據,且觀點角度不同,又難一偏概全;況只就理論爭持,如無真知灼見,舌上工夫是難以服人的。做過實際評審工作,在會議上的爭持,才算真的了解「惟名與器,不可以假人。」否則,就是個不稱職的評審。毛高文教育部長在全國文藝創作獎大會上,固然對得獎者祝賀,但對各組評審委員譽為國寶,那是獲得桂冠的得獎者,因為他們必要得到評審者青睞的慧眼、法眼才能戴上桂冠;如正韓愈說「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縱雖有名馬,祇辱於奴隸人之手,駢死於槽櫪之間,不以千里稱也!」伯樂就是有慧眼、法眼,才能識拔千里馬於槽櫪之間的人。
怎樣才能造就評審人的慧眼、法眼?識廣而又有灼見才有。此其一;而今日之文明,還須有時代精神,因評審當代詩人的作品,不能只憑故紙堆上的工夫。此其二。
《古今詩話》言:王摩詰好取人詩,如:「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此華英集中句也。「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此李嘉祐句。僧惠崇有詩云:「“河分崗勢斷,春入燒痕青。”士大夫奇之,皆唐人舊句。」又言:「大都誦古人詩多,積久或不記,則往往用為己有。」只要有變化能化舊為奇,意託於舊,而句法自新,不算抄襲。又舉例:「少陵詩:峽束滄江起,巖排古樹圓。蘇子美全用峽朿滄江,巖排石樹作五言詩兩句。子美豈竊人詩者。」我舉這些例,旨在對詩之評審者,必須識廣而有灼見始可;以免真抄襲者不知,而化腐朽為神奇卻視為抄襲;則如千里馬辱於奴隸人之手、駢死於槽櫪之間了!
當代評詩論詩,必須還賦予時代精神,不只對詩的識廣和具灼見。廣東國民大學校長吳鼎新(字在民)的許多古本藏書,輾轉由大陸到香港,又由香港到臺灣,輾轉由我從加拿大回臺灣接手。我在兒時避難,隨先君到當時遷到開平樓岡的國民大學,他任教席且屬學校行政人員。有時鄉下平靜,吳校長也會到我家來,我小時就見過他,到大陸變政,吳、張兩校長為國民大學在海外籌得之款,不敢帶入大陸。後來臺灣安定下來。先君建議將這筆籌款,在臺北購置該校留臺校友會會址兩層,並作海外校友返臺寓所。這批吳校長藏書,一直放在校友會塵封的房間,沒有人管理、過問。我有小段租住那裡。和校友會會長陳鶴齡,說起吳校長這箱舊本(約三十餘本)。陳說多年前詢其在香港之子吳魯聖醫生如何處理,歷多年而不覆。陳又說這些舊書,沒有一個在臺校友願意搬走。你如肯要就拿去吧!陳知道先君和吳校長的關係。我說:我知道吳魯聖醫生的診所,這些線裝書也不重,我經過香港帶給他,如果找不到他,我才帶到加拿大。我還說,如果他的後人要取回,我都願意璧還。因為這是長者的遺物。然而,我找到吳醫生的舊址查詢,鄰居說他已過世多年,診所也由後人賣了。只可悵然而罷。吳校長在遜清時中式舉人,民國後擔任過開平縣的議長。這些書籍有他的眉批。
評詩要有時代精神:《青箱雜記》說:樂天詩云:「無事日月長,不羈天地闊。」孟東野曰:「出門即有礙,誰謂天地寬。」《雜記》評:「此褊狹者之詞,然則天地何嘗礙,郊自礙耳。」吳校長在眉批這樣寫:「在極權統治下,確屬出門即有礙。語有佐證。不過在千年前未及見耳!」孟東野(郊)生於唐,距今千年前。吳校長之眉批,正是評者未及見的時代精神,如《青箱雜記》作者生於現代,當不致評孟句褊狹自礙;倒是白樂天在現狀社會,得難奢言不羈。不要說在極權社會,在法治社會也難事事不羈得來!吳校長真愜我意。
沈存中謂樂天詩不必皆好然識趣尚可。章子厚謂不然,樂天識趣最淺狹,謂詩中言甘露事處,幾如幸災,臣子不當形於歌詠也。如「當公白首同歸日,是我青山獨往時」。吳校長眉批:「甘露寺之變,相李訓、王涯為宦官所殺。」章子厚認為此朝廷不幸,白居易身為朝臣,不應為此吟詠。天下不平,特別是亂臣賊子,天下人都應共擊之,何況朝臣!詩人為時代而鳴,是時代精神的伸張者。論詩沒有時代精神。又何須論。詩人亦行屍走肉,還說什麼赤子之心!河南聶夷中有詩:「二月賣新絲,五月糶新穀;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肉。」孫光憲謂有三百篇之旨,有反映現狀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