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論與詩人》補遺(許之遠)
 
吾國文體之精者,為詩為詞。故有曰:「詩詞至於文,是其精者也。」揆諸所學與寫作經驗;余亦不疑焉。
詩詞得句之難,有「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垂。」(賈島句)成句之難如此。其中用字之推敲,有「一詩千改始心安」(袁子才句)。
詩詞既為文之精,故可以「興」,見外景而生情;「興」之謂也。有內發而感詠,則詩可以「怨」、可以「歎」矣。嚶鳴、唱酬而發,則內外均有感發,是詩謂之「群」矣。詩不是「為賦新詞強說愁」。以強說無深度可言,又與詩之蘊藉相背。故少年說愁,是想當然耳,非身心感觸也。則其淺薄可知,難感動人心也!豈及望征夫歸來之樓頭怨婦、夜來望月思家歸不得之戍邊人可比!其觸動人心底處,百世讀之,猶心弦跌宕!可知詩詞之精者,乃指精深之詞,能觸動讀者心弦之感發也。詩詞之不可濫寫之意甚明。
「賈島推敲,李賀嘔心。」詩詞精致,乃千錘百煉而成。賈島《題李凝幽居》,頷聯有:「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用「推」用「敲」不定之際,以手推手敲而思定;適韓愈過而問之;賈照答,韓愈亦思之良久,言以「敲」字勝;「推」有急動之意,非出家人之常情常態也。賈島又寫出「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感發而寫下:《題詩後》一首:「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垂,知音如不賞,歸臥故山秋。」詩人慎重筆墨,其精思熟慮可知。時人顯多唱酬,淺交甚至不認識者;每多濫發而非感發,失諸誠摯,堪比少年說愁,又何足貴!
李賀(長吉)畢生耽於詩,時作苦吟,騎驢出門,亦以小笠掛驢背上,仍不忘吟事,得句置笠中。母憐而勸之:「吾兒欲嘔心而後止乎?」李賀有詩:《金銅仙人辭漢歌》(擬古)有句:「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二百年後有宋代之名詩人石曼卿贈友人聯,前句襲李賀句,後句:「月如無恨月常圓。」當然工整,惟屬「合掌聯」,其意亦不及上句之空靈也。李賀此句唱絕千古。近世有時媚者引某巨公詩,又於千年之後,為續「人間正道是滄桑。」此句作上句之註解堪可;論精警則我欲無言。詩人豈易為,留後世詩人鑑評可也。
人類文明從何而來,乃前人之經驗累積;後人本此基礎而擴張之。故厚古薄今之非,然亦厚今薄古之不是。以人生百年,如無前人之基礎,即無經驗可言,每事從頭做起,浪擲光陰,人類文明何能累積;何能進步;吾國為文詩大國,乃歷千百年積聚也。無知者輒以「封建殘餘」,輕言毀棄!當乃民族文化之罪人。
文章大家博覽前人,是能左右逢源,詩詞大家能博覽,就能去陳言腐語,謂之推陳出新;何須連根拔起毀滅!清代詩家趙翼有《論詩五首》,錄二首:
一
李杜詩篇萬口傳,至今已覺不新鮮。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
(許註:〈風騷〉:國風;離騷。詩賦之祖。)
二
隻眼須憑自主張,紛紛藝苑說雌黃。
矮人看戲何曾見,都是隨人說短長。
趙翼、袁枚俱清代人。詩路相近,講性靈不用僻字僻典。頗惺惺相惜。
趙有詩《西湖晤袁子才喜赠》:
不曾識面早相知,良會真成意外奇。
才可必傳能有幾,老猶得見未為遲。
蘇隄二月春如水,杜牧三生鬢有絲。
一箇西湖一才子,此來端不枉遊資。
文詩清新可喜。文詩之好壞在本身;趙翼不是盛唐人,全不用典,去盡陳言腐語。
下錄同代詩友袁枚(子才)詩:
《傷心》
傷心六十三除夕,都在慈親膝下過。
今日慈親成永訣,又逢除夕恨如何。
素琴將鼓光陰速,椒酒虛供涕淚多。
只覺當初懽侍日,千金一刻總蹉跎。
此詩在除夕憶亡母,痛悔能承歡時蹉跎,而母喪亡之後「虛供」,涕淚更多都無法補償之憾恨,盡詩教之能事,「除夕」、「慈親」、「日」一再重複,反覺親情出於肺腑。(許註:置椒於酒中為「椒酒」正月之旦,子孫為家長賀歲。)
北宋張先(字子野)也是詩詞大家。
《題西溪無相院》
積水涵虛上下清,幾家門靜岸痕平。
浮萍破處見山影,小艇歸時聞草聲。
入郭僧尋塵裏去,過橋人似鑑中行。
已憑暫雨添秋色。莫放修蘆礙月生。
時人又稱他「張三影」,此詩又添「山影」矣。詩之好壞在感發能否動人心弦,而能以時俱進之精神,故不必厚古薄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