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著「楓葉奇情錄」跋
香港「明報月刊」,在一九八零年五月號,有劉君紹銘寫的一篇「唐人街的小說世界」,裡面有以下一段:「中國知識分子近三十年來流落四方,花果飄零。但如果他們自己或下一代繼續用中文寫作與出版,則儘管政見與意識形態不同,只要有成就或代表性,將來寫近代中國文學史的,自會有人以萬流歸宗胸襟,將其納入中國的懷怉。馬華文學如是,港華文學如是,『留學生文學』亦如是。」劉君同時指出:「直到今天為止,筆者還沒有看到一本學術性的專書論『唐人街作家』的,也沒有看過『唐人街學者』以論『黃蜂文學』成名的。」
的確,自一九四九年開始,大陸在中共統治下,文藝淪為政治的附庸;文學也成為無產階級服務的工具。中國文學的發展,似也脫離了大陸的母體;只精神上繼承傳統文化的衣砵。在臺灣,香港和在中國人聚集的海外各地,各憑各的良知,為中國文學寫下去的,等待「萬流歸宗」的日子來臨。
區區不敢以「唐人街作家」自居。不過,我確實來自唐人街,而且一直以寫作為職志。寫作的題材,正是我所熟悉的唐人街。
本篇如是,「唐人街外史」亦如是。再推遠一點,我在七十年代早期寫的「暗潮」長篇小說,也是反映唐人街的。可哀的是,華僑是「天朝棄民」,唐人街給人的印象是棄民聚嘯之地,「唐人街的作家」是不入流的,那有「海外學人」的清高。海峽兩岸的當權派既如此論斷,又何怪挾洋自重的假洋鬼子趾高氣揚!
然而,我寫唐人街的人與事還是樂此不疲的。除了我熟悉和親切以外,還有我的責作感驅使。辛勤而善良的僑胞,許多別具肝肺的人,把他們當作馴服的羊牯。即使在風雪交襲中,牧者沒有為羊牯的處境著想,倒想著如何剪下牠們身上的羊毛,來溫暖自己的身體,或思索著宰那一頭,填飽自己的肚皮,也可壯壯膽力。為此,我願意為羊牯請命,為他吶喊,甚至教導牠們,認識生命的真義,把不善鬥爭的羊角,即使不撞向那些醜惡的牧者,至少也為了自衛而奮起抵抗。
由於我身在加拿大,所以寫的是北美華人的唐人街,整整寫了十年,而且願意繼續寫下去,這是我的責任。把我們先賢可歌可泣的事蹟,告訴以後土生土長的華裔們,表彰善良的,使這種潛德幽光顯露出來,作後死的楷模。鞭撻醜惡的,使他們知所警愓,放下屠刀,同登善域,使一個祥和康樂的僑社得以形成。
我寫唐人街,多半在「星晚」刊出,近年並在星島海外版轉載。從香港轉來讀者的信倒不少。博羅同鄉會會長葉先生,垂問此間的投資。藍大田醫師對「醫生叛徒」的推許。李先生對書法兩篇的過譽。都使我在辛勤筆耕中引以為慰。在加拿大,我曾看到署名釋玄君,用我的詩句「寧擔道義千夫指」、「不負勞生一劍知」。寫成對聯送給友人。令我大感詫異的,早幾年,我到坎美頓去,在一間餐館吃飯,中堂竟懸著我一首律詩中的頷聯:「豪情不廢鏡中雪」、「感憤應調夢裡箏」。書法不錯。
我向老闆詢問,為甚麼在餐館,會掛上這樣一副與飲食業完全無關的對聯,而且意義並不吉祥。老闆向我一笑:「後生!這裡做鬼佬生意,他們看不懂。我呢?不信邪,我不在乎吉利。這兩句詩,我們這些老華僑特別深刻,是我們苦悶無處發洩的寫照,所以特別請人寫了,每日看看,心裡的苦悶既作如是觀,也就釋然了。」
這首律詩,是我初到加拿大時寫的,那時還不到三十歲,登在當時加東唯一的報紙醒華日報上的,想不到引起老僑胞的共鳴。由於旅塵僕僕,萍水相逢,何必相識,遂長揖而別。
我寫「唐人街外史」的時候,已有好幾位僑界長者為我講述當年僑社掌故;本篇亦不例外,今年八十高齡的張秉祺老先生,從夏市(Halifax)坐飛機來多倫多看我,為我講述該區的僑社掌故,一連幾天到我的辦公室來錄音,臨別時還為我祈禱,執手殷殷,走筆至此,不勝感德之至!此外,滿城黃欣渠老先生,也特別為我講述了許多耳聞目擊的往事。
雲埠詩人雷基磐先生,曾有函詢陳浪平先生,并附剪報拙文兩則。雷君附筆中有:「友好剪報寄來,乃此間星島日報北美版『楓葉奇情錄』,為程千里先生著作。程君不知何許人,則訪問此間高澤浦、陳汝鏗、楊山民三老,均亦未聞,料為筆名無疑矣,余蠖伏海隅,見聞鮮少,祈恕不知不罪可也。然而其行文老奧簡潔,心甚佩服,信是僑海鳳鸞,文壇之佼佼者也。……詩盟中,如有知程君高軒處,祈為示指,早日通知,俾能再親謷欬,不勝感激待望之至也。」
後來,又從香港胡爵坤先生轉來詩人潘小磐先生的附函,及雷君的通訊地址,內夾一詩稿,赫然乃「答程君千里」:
滄海茫茫一粟微,闌珊詞賦是耶非。
三條樺燭成書蠢,半世風萍尚客衣。
譽滿存誠開學派,緣慳膠漆扣心扉。
知音忽自來天末,畏友如君蓋已稀。
雷君嚶鳴求友之心,豈無所感。況「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人生得一知己而無憾,謙誠如雷君,正余他山攻錯之畏友也。予得其址,報書上奉矣。
近日白雪雕皚,歲寒又屆,陳浪平先生有新作索和,因念雷君隆情,步陳君原玉並柬雷君:
學劍學書兩未成,暫憑健筆寫心聲。
男兒自有青雲志,文藝吾能仔細評。
楓葉篇篇題點處,乾坤朗朗寄多情。
與君珍重歲寒意,一卷名山千里程。
倉卒中的和章,固貽笑方家,然而俗務蝟集,又有那些文字不是在倉卒中擠出來的呢?我把它寫成條幅,送給我的讀者李先生,我近年的詩稿,他都可以背出來,對我的偏愛,令人感動。「秀才人情紙一張」,「非為報也,永以為好也。」
來加廿年,前十年作稻梁謀,然而我從少的志願都不在物質的財富上。但在西方功利社會裡,又不得不先固吾廬。十年過去了,我有一句人生的記錄:「十年畢竟去襤褸。」由於經營的事業不可謂小,一切酬酢的場面和物質享受,差不多都經歷過,物質的引誘對我已失效。讀書和創作,才是我今後要走的路。
在這後十年中,雖然不是把事業乾脆丟去,但已減到最低點。至少有一半時間,是閉門讀書,寫作和思考。除了日間外,晚上從九時至一時,總有四個小時筆耕或閱讀。
「菜根譚」這本書的精要,是「有不為然後有為」。讀書人要抵得寂寞,切不可學假讀書人,不得志便北走胡而南走越。或棲徨不可終日,到處鑽營,變成無所不為,那就大可哀了。對於這種人,我常不假辭色。所以,左派固然視我為頑固的反動分子,右派卻扣我「譭謗忠貞,破壞團結」的帽子,甚至聯名告我。當然,這是我的活該。不過我還是我行我素的,反正我沒有希冀甚麼。真的,我們今日爭的是大是大非,維護的是忠貞的正統精神。這些人侈言忠貞,確實令人難過,非把他們那種不忠不貞的真面目揭開不可。否則真正忠貞之士被侮辱了。
十年來我寫唐人街,令唐人街一些見不得光的人的嫉忌,原是可以理解的。但總結起來,我還是豐收的,雖然全是精神上的。唯其屬精神上的豐收,使我更感心滿意足;這些珍貴的友誼,豈是金錢和物質可以衡量!十年辛苦不尋常,同樣,我也有不尋常的收穫。
我對讀書和寫作有一份狂熱。五千年來的文化遺產真教人景仰。我何幸,能自由自主地讀我想讀的書。「王氏家藏集」、「資治通鑑」、「世界文學大系」、「史記」等藏書,我非把它整套讀完不可。建立一個小型圖書室。至於寫作,「中國現代詩論」和「粵劇發展史」,是我近年一直想寫的兩部著作。越南難民漂流海上的悲劇,使我想透過小說的形式,來作歷史的見証。這些念頭,使我不得不對本篇告一段落,尚望讀者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