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壽琨

余幼居穗垣，隨父設畫肆於市，一切交易，恒以真偽為重，余父每當天雞唱曉晨光未曦，赴墟搜購，偶有所得，挾赴品茗，返肆指揮良匠，沖新補缺，贊歎欣賞視為平生最樂之事，賞謂以勞力解決生計，不愧不怍比黼黻文章為榮幸，齋中陳列書畫、名流雅士、藝人知音、高談雄辯，亦多注意於真偽，鮮有論其藝術之構成及美感者，餘隨諸前輩窺讀，祇覺美感為重，其他茫然不知也。及長，稍知國畫之鑑別價值，而其鑑別也祇重其真偽，價值則衡度於市道，賞見汪沈諸名宿，論畫論書，亦以其鑑定能力表示其意見，蓋其目的重在咀嚼，其精華也。

余父賞諄示訓，凡藏畫必須求真、求精、求新，真偽之辨，不難學習，新舊之別更無待言，惟精則難求矣。精者，神妙之作品也。夏立彥曰：氣運生動，出於天成，人莫窺其巧者，神品也。筆墨超絕，傅染得宜，意趣有餘者，妙品也，承教維謹然終未悟解，因而出求於市，徘徊畫肆，冀得神妙之作，曾試盡罄所蓄，購一名名家畫歸，自以為精且新矣。舉以示父辨為膺品，興緻索然，殊感精品之難求，復將畫再三展讀，認出破綻，確係以假亂真者，然覺未辨真偽，耿耿於懷。

余父又告曰：欲辨畫之真偽，必在於經驗多，認識確，欲明畫之神妙，必須多讀書，多寫作，心領神會，方能領略，蓋畫不離書，有詩意，才有畫境，學問之修養愈深，而其畫之表現亦愈精妙，所謂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以書入畫，畫自精深，詩書畫相成一體，更多神妙之作，三王吳惲諸名家，人皆知石穀為畫中之聖，而其藝術之價值似不及吳惲者八大清湘，潑墨亂塗，而求一真者不可多得，漸江石谿方方壼顛道人等殘缺者亦覺名貴，蓋國畫藝術，祇可領悟，而不能解釋，其不可以言傳之精妙處，固有其超卓絕倫之蘊蓄在焉，此之曰：「性靈」，性靈固無物，無物便難見，似真非真，似幻非幻，故人莫窺其巧者，獨清湘八大二石有之，此後應仿銀行之認簽字，以辨其真偽，以學問修養，而見畫之真性，性靈相通，始悟其精，性靈為國畫之最高表現，畫固難，欣賞亦不易也。

為求進益，因從畫師趙浩公盧振寰諸先生遊，以探求國畫藝術之真理，稍知六法之所成，復隨父於花草木石盆栽間，以物喻畫，從畫論法，以法理與天地萬物變動自然之態，融會貫通，而畫之性靈，亦漸有領悟焉。

抗戰期間，遠走異鄉，遂無暇對國畫研究，然縱目聘懷，得睹各地山川之勝，心胸豁然，如柳桂山石，撫河湍流，頓憶清湘山石柯之作，遠眺峨嵋及黃山諸景，始悉梅瞿山畫筆之妙，峻嶺雲山，流瀧飛瀑，惟夏珪馬壤有此氣慨，秋堤柳岸，天然為倪雲林惲南田之畫材，村煙雲雨，為米南宮高房山調墨，復從舊藏「珂羅版」中，獲見精品之真影，其面目與市中交所見者，相去不知千萬里，國畫藝術之境界，於此又得進一步之認識，流浪八年，備賞辛苦，從苦中領悟人生意味，離愁別緒，流水落花，感萬物之盛衰，悟人生之變幻，至如衡陽雁去，遊子思歸，塞外寒笳，征人動念，雞鳴曉角，雪嶺雲飄，落月荒城，暮鴉殘月一片江山如畫，本自天然，是真耶、是幻耶、是性靈之感應耶？萬物之交流變態，與畫理性靈吻合，至此心領神會，興緻勃然，自以為可以作畫矣。百忙中抽暇用筆，惟眼高手生，力不從心，所成者鮮，又復平心靜氣，細意臨摹，因覺學之未成，由於法之未熟，畫雖未成，對國畫之認識，亦進步於不知不覺間矣。勝利歸來，畫肆復業，曾以多金市戴醇士墨竹一幀，又以高價購高劍父之雞聲茅店月山水，均不誤，稍有鑑別之識矣。時與浩公振寰等畫師，從遊益密，劍父復邀入南方畫苑寫作，惟以生活所需，公務所羈，未能如願，失此良機，深可惜也。

客居香港，萬方雲集，南北藝人，如百川之匯流，國畫展覽，盛極一時，前所未見者。於斯得見，又屢開古畫展覽，十數年來，所求之精品，藉此得欣賞之機會，因知八大之性靈，何祇於沒土蘭根之節義表現更深一層，於潑墨淋漓中，能現出林木之寒淒，鳥類之幽隱，至此方悟國畫藝術之最高境界—的是性靈，惟是雖悟八大二石用筆之高，出於性靈，即如寒林幽鳥，確非凡品之所能望見，然至今仍未知其鳥是何鳥？幽是靈也，鳥是物也，物屬何物，豈但借一物便足以發其幽靈哉？性靈本無物，虛無飄，渺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疑惑有未盡解者，又清湘山水，每見樹頂坐人，亦至使人疑惑，豈國畫藝術，其高超絕塵之至，多與現實距離甚遠哉，宋元人之花鳥草木，極盡華貴，絢爛一筆不茍，惟每見一畫，寫孔雀開屏，又必有其他雀鳥，滿佈樹間，百花陳設，草苔俱備，識者固稱其筆法佳妙，巧奪天工，不識者實覺其呆滯，毫無意趣，豈國畫藝術又止於此乎？夏珪馬遠之作，氣魄雄厚，用筆如神，但就天地氳氤之氣，似不及米南宮高房山，以及倪雲林呂半隱龔半千惲南田輩之近於自然境界也，古人之成就不一，或重法度而失性靈，或重性靈而過於虛渺，筆墨神妙，奈何距離現實太遠，亦有不足之處，今之視昔，益感未逮，然古畫固有其本來之真正藝術價值，其法度之演變，性靈之啟示，對後人遺留之功，誠不可沒，然構圖與精進，自當隨時代而推移，亦不能止於隅見耳。

吾人究應如何繼往開來，發揚光大，鄙意以為應注重功力，首先勿距離現實太遠，使之形跡渺茫，高深莫測，故先之寫生賦色，唯肖唯妙，就其合理者臨摹熟習，熟則生巧，論畫或貴有法，或貴無法，無法非也，終於有法亦非也，惟熟始可窺其巧也，寫生素描，蘊藏天地萬物之真態，氣運生動，出自天成，胸貯五岳，目無全牛，可以窺其巧也，讀書養性，以啟發性靈，以性靈應萬物，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可以盡其巧也，時人不察，每自以為學問高深，獨富性靈，因而潑墨亂塗，孤高自賞，自計為八大清湘之作，或則墨守成法，發掘古屍陳跡而不自覺，縱仿清湘而真如清湘所得之性靈，亦清湘之性靈而已。國畫藝術，豈止於此乎，因而反令世人對國畫之認識模糊，對國畫藝術之評價亦日降，固步自封，互相傾軋，派系門檻，互相評擊，國畫前途黯然無光，須知國畫藝術，自有其真正藝術之表現，既無畛域之分，何來派別是非之辯，佳者固佳，劣者固劣，所謂畫之藝術在求真，而真之境界，卻就各人之靈感以探求之，也可從各種不同之方法以求獲得成就，古人名家之成就一也，時人名作之成就亦一也，中外藝術之成就亦一也。

香港迭次畫展會中，事實之表現，已予國畫藝術一最偉大，最光明之啟示，各方各派書畫，分期共展於一堂，造成國畫藝術成就劃時代之最高紀錄，登峰造極，有目共見，余少而不文，恐無筆墨以形容，各大家之造詣，茲僅就四年來，在展覽會中所見近代畫人之佳者略言之：齊白石之蝦蚧，得其形似而意趣有餘，吳湖帆之山水，筆墨超絕而出自天成，曾后希之九峰山景，煙雲盡態，朱念慈用筆自成一家，桂南屏之蘭花秀逸清雅，賀文路、郭大維可以傳其師，張祥凝得麓臺之神髓，李研山贈友雲之山水扇面，寫文徵明筆意，超絕群倫，不愧大家之作，黎雄才之瀟湘夜雨成不朽之名畫，盧振寰寫香某上疑之山水中堂，飛泉立水淨林空，林清霓之山水寫生，黃君璧之雲煙飄渺，走石飛泉極盡天地自然之氣，張谷雛之匡廬雲海，澹蕩蒼茫，黃般茗之巖谷羅漢一縷清煙繞嬝絕塵，羅漢默誦若聞其聲，趙浩公之松鶴圖幼靜而有貴氣，鄧芬之美人豐姿超絕今古，為其藝術之最高成就，余更愛其懸於博雅齋內澤泉上款之白馬扇面，月映迷茫，在亂草殘叢中，白馬吸水於寒澗，其境界清幽，確非凡品，黃賓虹之畫理表現，徐悲鴻寫力之表現，自是名手，容漱石之丹荔，沈仲強之菊花，何漆園劉源沂之玫瑰，張韶石之牡丹，玉簪均獨擅勝場，楊善深之鈎勒新法，賦色傅粉，而襯以光、混以水，聚散有勢，而自創一格，少昂趙氏之猛虎游魚姿態如生，花鳥草蟲極有生命，巖光水映，別出心思，國畫能表現活力於紙上而得各方之成就者，黃氏一人而已。

更有一人焉，蜀人張大千先生，集古今國畫畫法之大成，敦煌摹臨壁畫，古法盎然，仿古而已，越古，寫實而有性靈，其以宋元筆法寫蘭花中堂印至深，傅粉賦色，遠勝南田，鈎勒蘭葉，將空氣滲入而表現出動態中之柔靜美，而其花瓣花蕊，粉聚而圓厚，艷麗而有驕氣，與沙龍影展中之「池塘秋草」柔靜美態，有異曲同工之妙，而其金箋中堂沒骨山水，超群拔萃，法古人各家之所長，取天地自然之氣，而露於筆墨之間，上溯董巨荊闋，下唐仇文沈，三壬吳惲，由院體以至方外域外，無所不能，無所不精，深造其理，又別出心意，一洗前習，卓然成大家，古今畫人，恐無出其右者，偉哉大千。

高氏昆仲，法諸法外，氣運如生，無法而實有法，性靈之表現固高，而靈感之創造獨見，所謂靈感，是本乎性靈而接近現實，以情寫物，觸景生情，攝取山川草木之靈氣，默察動植萬物之變動，融會貫通，流露情緒，真足以言靈感者也，奇峰先生寫「信天翁」鳥於寒江石畔，筆愈簡而氣愈壯，景愈少而意愈長，細雨殘枝，其頽喪心情，寒酸意態，耐人尋味，劍父先生以「悲秋」為題，已是詩般情，畫般意，寫落葉飄墮，一老者縮瑟團坐，面露遲暮之感又是無限心思無限情緒，「紅棉白鳩」傅粉賦色精深華妙，畫之藝術其藝術就在此，「萬劫危樓」一幀危樓獨矗，襯以淡鴉斜日，蔓草荒煙，樓之顏色，離披剝落，不知閱盡幾許滄桑之變，使人觀之生萬劫之感，其顏色剝落之妙用，有如西洋畫瀝血之作，真是自窺其巧，而使世人盡見其巧者也，高氏昆仲，能以「我之靈感」創造出「它之境界」有真之境界，有幻之感覺，誠國畫藝術之超卓表現，可貴哉靈感。

余閱歷未深，所見者少，以上臚列，謹就年來所見，於一隅者言之，其它吾國名貴之作，能手不可勝數，惟未寓目，自多遺漏，又習畫未成，距成就之途甚遠，然對國畫藝術，至此作一階段之認識，藝術永無止境，時代不斷推進，各家畫人亦自有其個別之成就，余對其作品，非敢妄予比擬，然欲借此以求國畫藝術之真諦，當世名達，祈為我諒也。

此篇寫作係在觀電影「倩影淚痕」沙龍影展及名畫家余本畫展之後，因余父訓示曰畫畫最重是性靈，最高處亦在性靈，但靈將安附，則像物賦形，為先斷非潑墨亂塗，或疏散蕭瑟，便是性靈表現，余已年高，恐難有成，汝須從此努力，須知國畫固有其真正價值，在國際藝壇，亦有其崇高之地位，高氏作品之出席國際展覽，張大千之飲譽全球，趙少昂獲獎於世界美展，近而東遊及南洋諸地，均足證國畫之藝術價值，而其成就固無畛域之分，又去年底為余言，余近在禪院養疴，澄心靜慮，對於花鳥形態，山川雲煙之勝，輙有所示現，汝輩勿嗤為迷妄，新年後，又因環境所迫，復墮溷於五濁世中，所見現示之神態景物，已黑暗，不可復見，可見境由心生，天地萬物，有許多微妙真幻變流之處，固不可以言傳，亦不可以理解者，終日以是昭示於余，深盼澈悟畫理，余始於若悟若未悟，最近觀「倩影淚痕」一片，咀嚼沙龍影展及郎靜山影集之精華，探求余本先生之油畫真美，因而領悟天地萬物是是幻，真就是美畫家搜求此美，表現此美須有永生之示現，故畫法造詣，最高點是在靈感，中西藝術，其精妙之處，同一最終究竟，余父看此電影後，更對余暢論其生平所持性靈為最高之見解為不謬，最近有所感現之說為非虛誕，不過福慧未修，旋復失去，萬法唯心，心不寧靜，一切有為皆屬墮落，明知靈感為性靈之感應而生，恨無根柢願汝持此努力為之，亦與余重觀該片之見解吻合，因為此文紀之作者並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