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合時宜論詩文
 
我不擅唱,亦不懂音律;但聽到好的旋律、好的歌詞,常教我流連低徊,不忍去去。我想:退而做一個欣賞的知音,當稍補此憾!我猶愛老歌:如《聽我細訴》、《不了情》等;雖是靡靡之音,但出自櫻桃素口:〈一聲聲,難了!難了!〉真教人柔腸百轉;又如流行曲《鴛鴦蝴蝶夢》:〈在不應該的年代,有誰能擺脫人生的悲哀。花花世界,鴛鴦蝴蝶,這人間已經癡,又何必上青天;不如溫柔同眠。〉雖然有一點教人想入非非,但無奈的人間世,偶發一點遐想,也不算犯了什麼天條吧!《瀟灑走一回》:〈天地悠悠,潮起潮落,恩恩怨怨,生死白頭,誰人能看透!滾滾呀紅塵……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至少夢裏有你追隨!我以青春賭明天、你以真心換此生……何不瀟灑走一回。〉這些當代歌詞,未必比《天沙凈》、《長生殿》遜色!
我在香港服務時,曾有一個短期為香港著名作曲家、音樂人黎小田寫歌詞,這種遣興文字,沒有收集,日久也忘了。臺灣詩人〈王牌瘦雲〉也會譜曲;曾把我的現代詩配曲寄來。但我對於歌詞、書、畫歸類業餘遣興之作;調劑一下刻板的生活而已。寫作才是終身專業,念茲在茲。近世講求‘包裝’;而我竟不屑為;認為〈一切藝文,時間是最後的裁判者,我向時代交卷。〉這當然不合時宜,落得伏案日夜,蹭蹬名場;可說咎由自取!至今仍我行吾素。校友李敖說:〈五百年來,白話文寫得最好的前三名:〈李敖、李敖、李敖。〉他真是最好的自我宣傳的天才;不容他人佔一席!就讓時間去證明吧。石達開詩有句:〈儒林異代應知我,只合名山一卷終。〉也只可期之異代儒林!
我在鄉村長大,讀小學時代,還有一些碩果僅存的遺老〈秀才〉,經鄉試上榜,但未經省試或落第考不上〈舉人〉的,多設〈私塾〉授徒;到廢了科舉,而新制小學又成立,沒有人再送子弟到〈私塾〉去,這一批〈秀才〉,被迫轉到小學任教,我們這一代,算是〈秀才〉教的最後一班列車。我二年級學〈串句〉,以母親不識字,便開始寫家書,寄給在外教書的父親,他改正後連覆信寄回,進步當然快。三年級就由〈秀才〉教古文,從短篇開始:如《陋室銘》、《進學解》、《獲麟解》、《雜說上、下》等篇;四年級比較長些:《賣柑者言》、《蘭亭序》、《春夜宴桃李園序》等篇;主要是背書。五年級的進度快了,選讀的遊記、序賦:《桃花源記》、《醉翁亭記》、《岳陽樓記》、《黃岡竹樓記》、《送孟東野序》、《秋聲賦》、《祭十二郎文》等篇;六年級教義理:《原道》、《爭臣論》、《朋黨論》、《辨姦論》、《上宯相書》等篇。這四年下來,我能背出百篇。初時不甚了了,但隨年增識長,像牛的反蒭,慢慢就融匯貫通;或豁然而悟;漸知能手拏文的高妙。少年時代的精背,終身受用不盡。
清光緒廢科舉之前,我家功名鼎盛,自設〈書屋〉,藏書很多,供子孫閱讀。居鄉無聊,就常到那裏翻書。十五歲到香港之前,在鄉讀的古籍就不少,且毫無困難,大概能精背古文、基礎良好有關。到外國後當生活稍裕,便開始買書,成了習慣,至今未改。究竟買了多少書?化了多少運費?反正地庫這一層,二十尺寬一百尺長靠壁而建的書架全裝滿了;還有地面客廳四個大書櫃,放著史記、二十五史、資治通鑑、六法全書等大部頭典籍,也都密不通風了。還未上架的從日本精印的中國名碑、帖數十冊和其他各類書籍,少說也有十多箱,只可就地疊起。論私人藏書,在北美雖未盡知,自信不敢多讓。
去歲謝絕邀稿,歲抄中旬開始寫博文;近月勉強才算學會打字,不致總是有問不答的失禮。許多讀者問訊詩文,以俗務蝟集,詳盡難以裁答,只可簡要。大底為文:基礎在博;警句在奇;隹章在氣;層次在胸;結斷在力。論詩:〈詩有別才,非關學力〉(詩辯);詩詞重推敲;袁子才說:〈一詩千改始心安。〉擱它一陣,沙石自見;所以定稿要慢。一句足以傳世,何用多為?老杜說:〈語不驚人死不休〉是也。〈班門弄斧〉,敬請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