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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西作家與作品表現的同異 11/3/2019 6:20:4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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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情畫意》(安省美術會講座)

 

自從王國維在《人間詞話》寫「古今成大事業、大學問」「三境界」,「境界」兩字,普遍在藝文界流行;主要是書畫家對造詣層次上,說明作品的水準,比過去籠統的抽象觀念當然進步。譬如書畫家將作品造詣的層次分:能品、逸品、神品。也有好事者從中增加。日本人的糖果餅乾零食的產品,也有一個註冊商標,稱做「良品」。在中國沒有「良品」,因不入流;日本人講中國文化,總是隔了一層,教我哈哈大笑。

 

   中國詩詞、書畫的領域中,其實早就有意象、意境、意識這類抽象的名詞,不過沒有王國維的「意境」來得具體。但中國的詩詞書畫,精神比物質的元素更講究;也就是意識的精神層次比具體物質的層次更重要。我今天講《詩情畫意》「情意」的精神層面也比較高。這個題目,是由本會先進定的,他們都知道:畫虎畫皮難畫骨;寫詩難好寫精神。詩的好壞在「情」字上分高下;情以精神元素為主。七言律詩以《黃鶴樓》為第一。在感今懷古的「情」字上,到了「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對故鄉故里的情愁,穿過古今的時空,而百年身世還在客中的遥遠,鄉愁的情緒湧上心頭。成為千古的絕唱。崔灝寫了這首詩,才大如李白也只可擱筆:「眼前有景道不得,崔灝題詩在上頭。」崔寫景寫情寫盡了!七言古詩以陳子昂《登幽州臺歌》:「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傷「情」之最,生不逢時,無過於此。

 

   中國是詩的大國,上所舉的兩首代表作,僅是唐詩多種體裁中情感澎湃之一二,當然還有編者的主觀成份。有唐一代的好詩已車載斗量,難以勝數。則自〈擊壤歌〉第一首中國詩到當代;漢字所寫的名詩好詩,真若天上星辰、恆河沙數,沒有那個詩國能及!〈詩情〉既是這次講座一個重要的主題,體現〈情〉感人多少,決定詩作的高低。詞稱〈詩餘〉(詩的餘緒);是詩的體裁另一種形式的表達。例如蘚東坡的〈臨江仙〉:‘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彿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前闋醉後醒之情,醉眼仿彿所聽所見,聲色俱在;只有中國詩家,因精采的漢字才能表現出來。下闋是清醒後反省之情,感悟營役之身、隨波逐流,到什麼時候才能自主,無奈之情,震撼人心。人謂蘇詩詞豪於情,少說其亦深於情;〈江城子〉是蘇記夢憶亡妻之詞:‘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蘇用情之深,歷十年而益增,真教時下亂始棄終者慚愧!惟有如此深情,詩作才能千古不朽!〈立言〉之難如此。這詞用字遣辭,亦唯蘇軾之大才,能如此輕易達致。其詞中〈料〉字,似能幽明十年相通:〈料得年年腸斷處〉,才人何只〈思入風雲〉;簡直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各位詩人朋友,不要自我菲薄,到你能達〈悟〉境,你就能做到。君不見南宋的辛稼軒有句:〈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亦如是。〉蘇豪辛曠,相距不過百年;而距我們這一代近千年了!我近龍鍾之年,有望諸君者至大。

   詩詞是精致的文學產品。吉光片羽亦彌足珍貴;在殘篇斷簡中,常找到一鱗半爪;精彩絶偷的好句。我有一位良師益友,是〈星島晚報〉最負時譽、日銷三十萬份的年代,羅致許多名家到他主編的〈綜合版〉上撰文;他就是報界耆宿胡爵坤先生。區區三十出頭蒙其提拔,每週一至五在他主編版上,用筆名程千里寫〈專欄〉,得與許多文壇名宿同文。胡公藏書甚豐,他後來到多倫多定居;我得隨侍杖履又逾二十年,常贈我許多古籍名帖,近歲還讓我挑選。他博聞強記,常背好句;我亦每抄下來。益信詩人錦心繡口,令人傾慕。如〈邇來一病輕似燕,扶上雕鞍馬不知。〉這不是久病多病,亦不言消瘦,其誇張的、新穎的形容言辭,豁達的性格躍然紙上;那裏像個病號?也找不到作者是誰。又如:〈我亦輕舟將出世,煩君聊作掛帆人。〉我們寄身人世是入世,出世應是離開人世,這樣說法,頗有生死自然的人生觀,沒有逝世那種不情不願的遺憾口氣;似駕輕舟可快速的脫離苦海,麻煩君家不介意當個掛帆人吧。生離死別像閒話一句的話別,何等瀟灑自然!這種脫俗的好詩。教人難以忘懷。這些好句,都是胡爵坤先生背出我記下來的。去年他歸港探望兒孫,行前我到他寓所握別,尚說明年四月歸來!誰知去如黃鶴不復返了!享年足九十二。感念故人,音容常鮮活在我的心中。

 

    我說過:中國是詩的大國;不是隨便說的。《清代史料筆記》中的〈浪跡叢談〉(卷十),作者梁章鉅在章節〈詩集之富〉中,舉唐詩人白居易的詩作前後七十五卷凡三千八百四十首。南宋陸遊八十五卷八千首(雷基磐清點計出)。清代輯《全唐詩》錄得一代三百年詩人二千二百餘共四萬八千九百首。清乾隆一朝御製分卷的詩人,達四百三十四人、分篇有四萬二千七百七十九首。梁章鉅言:〈真亙古所未聞,穹昊之繁星、廣輿之畫井,不足比其分羅矣。〉和我說的:〈真若天上星辰、恆河沙數〉不是一樣的認定嗎?就以上述的統計,不必說唐以前,宋只舉陸游,而元、明及清(除朝隆一朝)以至百年民國,還未算上;即使而論,也沒有那個國家差堪比擬?

 

    香港地鐵站,常見一幅精美的名錶廣告,其用詞更令人一讀難忘:〈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驟然出現,霍然精警絶倫;但經不起咀嚼。君子愛人以德,不捐棄故舊。這廣告只在乎曾經擁有過,說到底是過去式了。只是玩物,不會有天長地久的打算;是典型時下視美女、美婦為獵物、玩物,是不肖的紈絝子弟所為。物尤如此,人何以堪!涼薄寡情,亦莫過於此;卻有不祥之兆。聽說此人結婚兩次,元配婚後不久即棄,再婚未滿月而己身過去了;後來我才聽說的。如果能認識他;我會教他修改為:〈在乎曾經擁有,相與天長地久。〉不就化惡兆為祥和?秦少游被貶謫滕地;寫了:〈鏡裏朱顏改〉,友人讀後對人說:少游尚在壯年,而氣餒若此,惟恐不祥;秦果次年卒。賀方回重過王陵舖寫下:〈當年曾到王陵鋪,鼓角悲風,千歲遼東,回首人間萬事空。〉不久亦卒。這種不祥的詩讖,不是迷信,最好不寫。今天有緣相聚,還望長相聚。

 

文字和書畫不同。文字要透過字的組織,才達成意象、意境和意識。書畫可以視覺直接造成,畫更直接將意境傳遞,至於能接受多少「畫意」的境界,要看個人對畫藝的理解多少了。「詩情」也講感受。因此詩情畫意,繫於詩家、畫家的領悟;欣賞者亦然。前者領悟的多少,決定他作品的高下。後者領悟多少,決定他欣賞能力的高下。所以我常常說,「悟」字是一切成就的分水嶺。「悟」得多少,決定了成就的層次。

 

   除非你生有上上智,如佛祖釋加牟尼,聖經的耶穌;能一悟成佛成聖。但在成佛成聖之前,也經過無數苦難的經歷。我們凡人,要懂得去理解才能悟出藝文的意境,豈能不好學。多讀書是求學其中不二的法門;多讀書也是悟的部分基礎。

 

  《詩情畫意》這個講座的題目,出題者有意考一考在下,能否將詩畫結合縱論。「書畫同源」只有中國文化才能產生;西方國家、民族必須分別來說。我們的祖先很聰明,他們能在大自然生活中,懂得觀察身邊的:花草樹木魚蟲飛禽走獸;也懂得遠近的:河川山嶽瀑布雲彩日月星辰。因而懂得物狀神形,化繁為簡,產生了象形文字,所以書寫的文字和畫的源頭是相同的;因此能書畫同源。我們後來民智日開,書畫的工具從竹帛到紙張,刀石到筆墨,都和西方不一樣,真正連創作書畫的工具也同源。不但如此,我們的祖先也在象形的文字基礎上,悟到文字可以擴充到日漸複雜的思想層面去,因此確定了文字六法的基礎。這一來,無聲的文字變成活色生香,有聲有韻;又是單字單音,所以書寫整齊美觀;聲韻優美,是各種文字中最富音樂性。不論書畫詩歌,都能活色生香,不但書畫同源,進而「詩書畫」也可結合;因為同樣是一源頭的關係,這是沒有另一種文字可以做到的。如果真是一個了解中華文化的人,就無法不愛上代表中華文化的優秀漢字;更不會破壞它產生的「六法」源頭,不隨便認同一種無法理解、混亂的文字去取代自然成長的傳統漢字。

 

說完詩書畫同源;「詩情畫意」就可以迎刃而解。任何民族,詩歌產生都比文字較早;這是人類在共同生活中,語言溝通比文字更迫切的緣故。人是「有情動物」,情最原始表達靠身體言語,漸而發聲表達。從簡漸繁,以便於記憶,天籟其韻,最初是簡單的「謠」,以後漸精,謠之精者為「歌」,歌之精者為「詩」,這是任何民族文化發展的必然過程。「詩」是離不開「情」的,情是詩的靈魂,沒有情的詩,是無法感動人的,寫了等於白寫。崔灝的《黃鶴樓》、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都是激情澎湃,才成千古絕唱。「畫意」當然就是講畫的「意境」。當代畫家李可染講畫的意境,我頗認同,不必另有立論。他說;「意境是什麼?意境是藝術的靈魂,借景抒情,經過藝術加工,達到情景交融的美的境界、詩的境界。這就是意境。」原來畫可以達到「情景交融」的境界。景是畫的美的境界,情是詩的境界。李可染間接也認同我:「情是詩的靈魂。」可知詩畫都有靈魂,有靈魂才可以有境界,意境是藝術的靈魂。這就是「詩情畫意」的結合。

 

我們是現代人,用現代語的「意境」比古語的「意景」較周延:米元章言〈八景圖〉為宋迪得意之筆:見〈獨醒雜誌 〉( 獨醒道人曾敏行著):‘東安一士人作鼠一軸,送邑,每跌下而見貓在旁。群貓一樣,以其畫鼠迫真。’米元章鑑定為宋迪之作。曾敏行又記:‘〈洞庭秋月〉不見月。〈江天暮雪〉不見雪。第(寫)狀清朗苦寒(即意境出)。〈瀟湘夜雨〉最難形容,有故人亭,以漁舟吹火明弱可見艤舟來往其下。’曾敏行記米元章鑑定:均宋迪得意之作。可知畫之意境在〈意〉;不一定具體形象;說明精神元素大於物象的具體描繪。

 

歷來講王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其實能做到李可染這種意境:‘情景交融的美的境界、詩的境界。這就是意境’的話,古人豈只王維,真是不計其數。茲舉宋代大臣范仲淹兩詞為例:‘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出自於范仲淹的〈蘇幕遮〉(懐舊)。前闋寫大自然秋天景色,包括天地山水、波色斜陽芳草相接;手筆之大,胸懷之廣,直是大臣氣象;我久仰其人。下闋一轉筆,故鄉之魂、旅中之思,故人何在!高樓望賒,獨飲徒增相思淚。前寫眼前秋景,後寫見景生故鄉故人之情;情景交融的境界。范仲淹另一名詞〈御街行〉,也寫(秋日懷舊)同類的情景:‘紛紛墜葉飄香砌。夜寂靜,寒聲碎。真珠簾捲玉樓空,天淡銀河垂地。年年今夜,月華如練,長是人千裏。   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殘燈明滅枕頭欹,諳盡孤眠滋味。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迴避。’范公此詞,更顯得其對文字駕馭的超強能力。前半闋已景情交融;下半闋則情景交融。寫到這裏,我又想起胡爵坤先生。他有一次問我:‘〈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是不是人生最痛苦的時刻?’他突然一問,此老對我常莊諧雜出,一時搞不清楚他玩那一科。我說:‘沒有想過。’他說:‘未算!范仲淹說〈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腸都愁斷了!酒沒有腸可入就成淚!這才是最痛苦的。’說完他像小孩哈哈大笑!

 

宋、元書畫大家很少在畫面題字。如宋三大書畫家的蘇東坡、黃山谷、米南宮(蔡襄的詩詞稍遜,從畧),他們詩書畫都是第一流,也不見在畫面題字,這些才人都有傲岸不群的性格。到元代的黃公望、倪雲林,臺北故宮博物館藏的巨型山水畫,題字也不多,但都不稍減其畫的價值。有些名家只簽個姓名就算;或者為這幅畫蓋個相關的閒章表達。他們以畫藝表達了「情景交融」的意境,把詩「情」隱藏到畫的意境上,他們有藝術造詣的能耐。

 

明以後有許多畫作,畫者已感悟到畫上題字,如善於運用,就像在畫上的導讀,教人了解畫家心魂所在、畫圖的靈魂所在。書法又精美,益增畫的聲價。可知畫上的題字,其損益也在藝術高低的表現上:不一定好,也不一定壞;端在好與壞的配合。好者更好;中庸者畫蛇添足,多此一舉;壞者更壞就不在話下。

 

   不論題詩、題字,都要與畫結合。有許多畫人,所題的與畫不能結合、用詞不當、或題詩庸俗不堪,甚至出格出韻,或抄襲前人詩句,均似佛頭著糞,反自暴其醜。藏拙不可恥,而炫耀不當才為識者所笑!這已是題外話了!

 

現代畫人對傳統書法很少註意到,卻自我安慰:「這是畫家的書法」。能說出畫家書法的表現界定嗎?就算不能說出,也應該說出一些共同的表徵吧!如果不能,那又是什麼因由把「畫家的書法」的桂冠,自我包裹懶惰學書的藉口!誤導、阻礙其他畫家求完美之心?如果畫的境界很高,當然沒有必要多寫幾個字。但如果畫既好,而書法又精到,題字題詩之情,又能結合畫的意境,這種有靈魂的作品,豈是日產不入流的「良品」可比!全幅無美不具,令觀賞者更容易領畧詩的靈魂,畫的意境,達到「詩情畫意」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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