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北大」精神與民主潮流
今年是「北大」建校一百周年。如以世界上其他歷史悠久的名校相比,沒有令人值得特別重視之處。加拿大就有多所大學超過一百年。DAIHOUSIE LAW SCHOOL(在HAILIFAX)超過一百四十年;UNIVERSITY OF TORONTO和McGILL UNIVERSITY都超過百年。英、美名校超過此數更多。「北大」的前身是「京師大學堂」,乃當時任重臣的知識分子,鑑於抱殘守闕的舊教育體制,無法培養出新知識分子,將古老的中國帶上現代化的道路。因此,「京師大學堂」的成立,是中國要現代化踏出的第一步;而當時的現代化,不過達到「船堅砲利」、「煉鋼築路」的科學新知範疇。然滿清政府被推翻以後,民主政治還是沒有建立起來,「北京大學堂」成為北京大學以後,負有現代化使命的「北大人」,已感到單憑科學新知,仍不足以現代化。因此有「民主、科學」的提出,作為新文化運動的兩大標幟。經歷這「百年樹人」的洗禮,中國人在科學領域的成就已取得一定的成績。大陸的航天、導彈等尖端科技和臺灣的電子、石化等的基礎科技,其進步足以使世界震撼。中國人在物理學上的成就尤足驕人,五十年來得諾貝爾獎者五人;平均每十年一人,這種成績,是教所有中國人光采的。但很不幸,中國人在科學上成就的光采,被不民主的政治體制抹得面目無光。魏京生提出第五個現代化;和「北大人」領導的「六四」民主運動,都是政治現代化—民主的追求。「北大」建校有劃時代的意義在此;不是她的存活歲數。
蘇聯和東歐解體的主因,是蘇共在經濟潰敗中失控而開始,以致民族主義抬頭,和民主潮流的結果。鄧小平不敢面對,首次以政治大氣候做說詞,掩飾民主潮流已成被壓迫人民所展示的力量,是無法阻擋的。不久,便發生「六四」事件,雖然還是被坦克車輾碎;但民主運動並未因此而死亡,隨著「民運」人士相繼來到海外,海外「民運」又呈現出另一番景象。
二、海外民運歷史分期
八十年代初,王炳章在加拿大麥基爾大學取得哲學博士的學位後,到紐約開記者招待會,宣布「棄醫從運」。是海外以大陸留學生為主的「民運」的始創期。那時大陸已經歷中共三十年的統治,僑鄉的飽受摧殘,又在「文革」浩劫後未久,「傷痕文學」方興,中共內鬥與大陸真象,都呈現在世人眼前。王的崛起予人新的希望;半年後,世界各大城市似都自動為王的「中國之春」建立據點,是王炳章領導海外民運的全盛時期。可惜王限於狹窄的氣度與庸劣的領導才能,竟未握機造勢,卻自我定位在毎個人英雄風流人物的表現上。當時是以「支援大陸民主運動」為號召,而實際所做的,只出版「中國之春」,內容又多數為揭發大陸的黑暗為題材,無法提出具體救治中國的政策,更談不上號召的政治理論;又由於糾結在人事上的攻訐,予支援「民聯」的廣大僑學界極大的失望。從此以後,即使後來「民聯」開除了王炳章,仍無法挽回廣大海外人士對「民運」支持已冷卻的心。因此,王炳章在海外「民運」史上,是難辭其咎的。我曾在本報專題寫「王炳章其人其事」,發表後不到半月,王炳章以假護照被美國起訴。我在該文曾下個結論:「其他甚麼黨以他為號召,能有甚麼作為?不問可知。」看來似不幸言中了。
「六四」以後,大陸身歷民主運動的「民運」人士,相繼流亡海外,仍以美國為主要結集基地,「民運」已從王炳章時代的「支援大陸民主運動」的被動角色,已有顯著的轉變,雖然限於各方面的主、客觀條件,但總的說,是在進步了。
三、「民運」反思的自我診斷
過去海外的「民運」人士,主要是「民聯」和「民陣」。由於魏京生到了海外,這一次「民運」人士在多倫多召開的「海外推動中國民主運動歷史反思研討會」,就加上「北京之春」。是不是這個原因?或者除魏京生以外,還有其他「北京之春」的成員與會,就不得而知了。從題目看來,「推動」和過去的「支援」,顯然自我定位有了改變。副題為:「海外民運怎樣成為成熟的政治反對派,及反對派所必需的政治、文化、心理與道德素質。」
籌備會議發出邀請的文件,不但主題和副題勾劃出會議具體的內容,比過去的空懸政治理想:「自由、民主、法治、人權」要好得多。政治號召往往都是最好的理想詞句。然政治學是一種細緻的內容,包括程序、具體的制度和法律架構,才能達到政治的理想。沒有內容的政治理想,是烏托邦主義、宗教的天堂,是不切實際的。經歷過去共產主義運動的現世紀政治學家,已倡言過程比標的重要。政治學竟是務實的解決事務的人文學而不是幻想的。
該文件坦率的檢討說:「目前海外民運遭到批評的幾方面包括:組織繁多,山頭林立;時有內鬥、不夠團結,前期在資金應用上不夠謹慎,有些民運人士個人質素備受質疑等。」這一段文字,大致是海外人士對「民運」冷漠的根源。既能為自己診斷出生病的原因,對癥下藥便會好起來。以上的病源,配方是:統合組織、遵守民主決議、建立會計制度、訂立共同信守條款。至於分量的多少,緩急輕重,均非外人所能置啄。
四、知識分子應有的歷史反思
研討會重點討論的題目有六。然細析之,不外分「民運」個人的成員和群體的組織,在海外從事推動中國民主運動的同時,成員素質如何提升和自我期許;組織如何吸取經驗而臻於成熟的運作。
中國自鴉片戰爭以後,經歷一百五十年內憂外患。外患固然有其歷史的因由,主要還是內在的原因誘發,以啟列強侵凌之心。「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然中國過去以農立國,教育不發達,文盲太多,所以中國知識分子所負的責任更大。宋代砥礪士人氣節,故宋亡於元時,為國死節的忠臣義士最多。元以異族統治,民族氣節漸漸淪喪。明有廷杖之刑,當眾打士人的屁股,連自尊心一齊打掉,崇禎帝尤刻薄寡恩,對廷臣的自尊心摧殘殆盡。因此,他只有孤獨的自縊,沒有人臣為他死節。清把漢人列為奴隸,廷臣須自稱奴才,已無氣節可言,更談不上道德勇氣,慈禧太后以建海軍經費移修頤和園,竟無一人敢忤旨。北洋水師自甲午戰爭一役,全軍覆沒,中國漫長的沿海線遂無可守之險,遂淪為次殖民地,任人劃分勢力範圍。國家的積弱,知識分子對民族文化失去信心,崇洋媚外不知廉恥,舉凡傳統、國粹,一律以為國家貧窮落後的因素,非打倒踩到地下,還啐一口以泄其餘憤不可。國家賦予知識分子重責如此;而知識分子自傷自殘如彼,國家焉得不喪亂!
五、「汝為君子儒‧毋為小人儒」
海外「民運」人士為中國知識分子。現代有人利用二分法,知識分子二分為高、低級兩種,不知又如何界定?則「民運」人士都為高級知識分子無疑。我們不必質疑這種界定是否怡當,起碼對「民運」人士的尊敬,則其責任亦更重大。如要提高質素,自非自我提升不可;而一切事業的基礎,包括政治運動,皆在學問。
學問是各類知識的廣泛的總稱。海外「民運」人士從事於政治活動;而且最終的目的,是為祖國政治體質改造,必須先研究我國國情;研究國情,必先研究我國歷史,尤以近代史為重要;並參研先進的民主體制,截長補短,為國家未來研擬一幅可大可久的藍圖。
除了宗教,信仰和道德勇氣都由學問產生。沒有認識,如何產生不移的信仰?沒有識見,如何產生道德勇氣。學問是一切真知灼見之母、信心的源頭。歷史上所有仁人志士,其成仁赴義,鼎鑊置於前,妻孥置於後,而能一往無前者,乃信念認為非行不可。並確信歷史必然站在他的一邊。香港有句傳神的話:「信心爆棚」,學問使人產生信仰和信心,清楚自己的定位所致。
學問也可以增進修養。「民運」自我檢討「時有內鬥」。而學問又必能化解內鬥。自私、好鬥者也鬥不起來。孫中山做了臨時大總統,袁世凱覬視這個職位,孫先生讓給他,自己當個鐵路部長,袁世凱惡跡昭彰了,國人共討之。而孫中山不會因讓位而貶損其歷史地位。他連現成的大總統職位也可以放棄,而「民運」尚未成功,大家還在流亡,有甚麼可內鬥呢?凡喜歡內鬥的人,必然對「民運」前途沒有信心。這個道理,一想自明。
「謙受益,滿招損」;「切不可排資論輩耍老大」。這一句,是我向一位早期參加「民運」的留學生徵詢時,他希望我寫進去,他必有所據而說的。有則改之,無則嘉勉吧!
「民運」人士自承「面臨的文化與生活困境;其心理與道德等層面的素質要求。」其實這些都與學問、修養有完全的關係,不必割裂細分,徒亂耳目。在不斷增長學養,就有釜底抽薪作用,一切困擾,將可迎刃而解。
這些道理,不外馭繁成簡,讓大家參考。孔子勉勵他的學生說:「汝為君子儒,毋為小人儒。」君子有幾個重要內涵:一、「君子自強不息」(進德修業);二、「君子坦蕩蕩」(樂觀而誠摯);三、「君子行其位素其位」(和樂安份而不汲汲於名位)。套句現代語:「你要做個君子的知識分子,不可做小人的知識分子。」
從「京師大學堂」到北大精神,我們民族追求現代化的過程中,科學有了成果,民主尚未落實;所以追求民主。這個方向沒有錯;世界的潮流也沒有錯。「民運」人士在大陸成長,而今在海外推動大陸民主運動,可知民主思潮也在大陸發展,更證明「民運」人士對民主的追求的方向沒有錯。個人的生命有限,而民族的生命無窮;以個人有限之年換民族無窮的生命,這是發光發熱的事業,還有甚麼困擾呢?
毛澤東年輕時不滿意社會不平等,不滿意國民黨統治下現狀。有「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起來革命。中共統治大陸不民主,改革太慢,執政近五十年,還留在「社會主義初階」,那麼我們民族要等多久才有民主?才廢除一黨專政?才消除腐敗貪污?朱鎔基當上總理,要預備十口棺材,九口給貪官污吏,一口留給自己,還準備做商鞅。商鞅是車裂而死的下場。不論成敗,只憑這決心,他的歷史地位,將遠遠駕凌周恩來之上,其他總理就更不必談了。可知中共政權改革的急切性,海外「民運」人士推動大陸民主運動,當有促進大陸民主早日來臨,不但大陸老百姓歡迎,有國家觀、有良知的中共黨人也會歡迎。
六、海外「民運」組織的定位及其他
海外「民運」組織,「如何走向成熟的政治反對派?」這個命題,似乎透露出政黨雛型的趨向,因為反對派已是政黨的雛型,走向成熟的時候,改為政黨乃「水到渠成」的事,則海外「民運」組織,必須有更精密的分工和組織,不能以異議分子自限而僅止於時政的批判,還需要具體政綱、政策作為號召。然由於海外「民運」沒有國內政治舞臺,失去一般反對派或政黨可訴諸於選民的機會,如何突破這個困局,絕非這一篇專題可以詳為論述的。政治學是務實的,更不能作假設性而越俎代庖,有待海外「民運」人士經研討、實踐中不斷改進而成熟,並走出困局。東歐共產國反對派的形成,主客條件各異,可以借鏡而不可抄襲;畢竟國情有異。波蘭由「團結工會」訴諸選舉而成功;捷克在體制內改革,到時機成熟而轉型成功;比匈牙利、羅馬尼亞亞訴諸革命,減輕國家元氣受傷的程度。臺灣反對黨的成功,國民黨的本土化政策起催化作用,不是民進黨暴力主義所帶動的。
海外「民運」部分人士經研究後,草就「中華聯邦共和國憲法」,其缺失尤非這篇文字可以詳述。惟憲法必須可大可久,不能因眼前的現象,把一個統一的國家,割裂成諸侯部落,國土分成自治邦、自治省、自治市,破壞國家統一長治久安的基礎,必成擾攘不安的亂局。讀書人有幾個誡條,其中有兩條特別重要:「無以政治殺人;無以學術殺天下後世。」國家今日暫時的分治,乃是兩個政體的不相容,不是非分開不可的,民主本來就是由做主人的人民,選擇國家的體制。到人民能自由選擇之日,即國家和平統一之時。不能先將國家分裂,來遷就任何一個政治利益集團。海外「民運」人士切不可做國家分裂的始作俑者。在中國歷史發展的長河中,中共只是現階段;大陸的執政黨。西藏、臺灣、港澳同胞所反對者,是中共政權的體制和不民主的支配力量,並不是非分治不可的。
走筆至此,印尼的強人蘇哈圖黯然宣布下臺,統治印尼三十二年的強人,未蓋棺已定論,他把國家弄至哀鴻遍野、瘡痍滿目,成為國家民族罪人,已毋庸置疑了。「權力使人腐化,絕對權力使人絕對腐化」;又多一項明證。也反證民主政治有監視政府、政治人物的機制的可貴處。中國人追求民主政治歷一百年,鍥而不捨,海外中國人的良心,對大陸民主的關心是必然的,它沒有緘默的權利;尤非黨同異伐之論,讀者定能察諒。
(註:文刊於星島日報(多倫多版)一九九八年五月二十四日的「週日專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