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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蝶戀花」況舊時景 「漁家傲」開新紀元

 

有筆難描籬下涕,百年辛苦依牆泥,異客終歸楓葉制;論爵位,如今總督到華裔。 故國移民當日計,唐人街上霓燈麗,廿一新元非舊世;休感喟,悲情恨感隨風逝!

這一闋詞,是用《漁家傲》的詞牌寫成。以字義來說,漁家屬於浮家泛宅;我們做華僑,根據孔夫子說的原因是:「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就是到海外找生活、做華僑,和漁家在國內的海上找生活;空間有異,但找生活則一。漁家有傲人之處;若論華僑,過去是「天國棄民」。李陵《答蘇武書》,訴身處外邦之苦說:「身之窮困,獨坐愁苦,終日無睹,但見異類。」因此,「遠託異國,昔人所悲。」過去的確如此;然時移世易,世界變了地球村,朝發夕至;而資訊又發達,還可以朝匯報、晚請安,長者親友,不愁遠在天邊,要相見或問訊則似近在眼前,不必「獨坐愁苦,終日無睹」了。且自三十年以前,香港和臺灣的經貿同步發展,來加拿大的投資移民、負笈的留學生隨日增多;這些年頭,大陸又繼港、臺之後,經貿長足發展。到亞洲金融風暴發生,大陸還在「保八」、「保七」,每年也還是達到預期的高成長率,而且「軟著陸」,移民和留學生又大量而來。使得唐人街熙熙攘攘,霓虹燈也像發亮得多。自從林思齊做了卑詩省省督以後,華裔加人的臉上都像添了光彩;所幸的,林思齊做得很孚民望;於是又有利德蕙做了聯邦參議員。尤其難得的是,華裔伍冰枝做了全國官階最高、地位最崇隆的加拿大總督,象徵性代表英女皇在加執掌職權。中國人過去的屈辱,應該都隨風而逝吧!

然而,話雖如此,歷史還是歷史,過去的屈辱事實,不會因今天的榮譽而消失,歷史的傷痛還是存在的,何況入口的人頭稅還未得到賠償。這是《漁家傲》的開筆起句,還是筆帶哀痛,這是歷史的傷痛!歷史教人聰明,避開走過的覆轍;就要記得歷史的傷痛,才能防止走上過去的覆轍。

看官,本集是續《唐人街外史》的。「外史」也以一闋詞做開場白,詞牌稱做《蝶戀花》:「漫道金山容易去,萬里飄蓬,身已如飛絮。白髮蕭蕭回首暮,辛酸多少難忘處。 今日洋場趨若鶩,同是漢人,爭說胡人語。看盡升沉貧與富,寫成滿紙著唐句。」這一闋詞,大致也能涵蓋全書的寫作要旨。原來傳統小說,每用章回體裁。明朝是小說時代,明人寫章回小說,都用詩詞開筆,不妄既用章回體,一依舊觀來寫。閒話表過,轉入正題。

先僑坐桅船橫渡太平洋,到卑詩省的洛磯山麓參加淘金。原來洛磯山脈,從北向南延伸,直到美國的舊金山。舊金山的原名是三藩市(San Francisco),是個原住民聚居的山坡地帶,比卑詩省發現金礦早了十年;那一段日子,鴉片戰爭已經發生,正是洪秀全起義的初期,廣東僑鄉大亂;美國商人委託香港一些「金山莊」招募青壯男士,到三藩市淘金,三藩市當時還沒有法定的中譯,華僑依英文的發音,叫做「生番食茨菇」。茨菇是僑鄉農產品,後來又覺得這樣叫很累贅,以其發現了金礦,就轉叫「金山」;到加拿大卑詩省又發現,為了表示先後和各有不同的地域性,三藩市叫舊金山,讓溫哥華這個發現金礦的地帶叫金山。

三藩市發現金礦,招募的華工以寧陽人為多;清朝的寧陽是後來的臺山縣;開平人比較少。華僑的族群意識很強,人多勢眾的控制大局。開平人在三藩市比不上臺山人,到加拿大發現金礦,聞風而來者大多數是開平人,這是為甚麼美國華僑臺山祖籍者多,而加拿大則開平人多的原因。現任聯邦參議員的利德蕙,其祖籍在開平;伍冰枝與利德蕙有親屬關係,應該也和開平有關。

華僑既分兩支到卑詩的溫哥華、域多利一帶落腳,當然是參加淘金行列。淘金經歷了約十年,加拿大開始築鐵路,華工於是又參加這個艱鉅的基建工作。卑詩乃加拿大的西部,華工跟著鐵路東移,很快就到了多倫多來。老華僑稱多倫多為「都朗粗」。我在黃花崗紀念碑看海外黨部的刻石,多倫多稱「都朗度」。統一稱多倫多不知始於何時。

多倫多的唐人街開始在那個地段建立起來呢?經過許多訪問和調查,可以確定在教堂街(Church St.)和皇后街東(Queen St. East)的一帶。看官,早期的唐人街不像今天的規模。有幾間雜貨店和小餐館,甚至讓華人有個落腳的地方,最好還有一小間理髮店,後面擺幾張麻雀檯,週末能吸引一些華人來辦雜貨,唐人街便算建立起來了。如果在不遠還有一個教堂,那就更無可懷疑。

教堂街一帶的唐人街,大致出現在第一與第二次大戰的時期。因為戰後已沿著皇后西街越過央街(Yonge St.),到了新市府和「四季酒店」(Four Season Sheraton Hotel)一帶。我在一九六二年到達多倫多,教堂街已經沒有唐人雜貨店和餐館存在,只有一間由中國人主理的銀行(Bank of Nova Scotia, Church St. Branch)。他的名字叫余莠榛,還有一位女助理何喜倫。他們見證了多倫多第一個唐人街的存在。

余莠榛,祖籍荻海(過去屬臺山)開平縣人,他是前加拿大總督密秦那(Mitchener)的同班同學。中國人就這樣安份,從來沒有藉「同學少年都不賤」,找這個關係而扶搖直上。在我到多倫多的時候,執業律師只有葉求鐸一人,牙醫也只有盤國恩;西醫生比較多,有羅景耀、吳君薇、李均宜、艾世光、謝日棟、劉輝等。余莠榛當了分行經理,算是獨當一面,在那個充滿歧視華人的年代,余君在西人主導的銀行行業中,也算是出人頭地了。他守著原始的唐人街,而許多華人店舖先後西移,離他而去,他還是守在那裡,一直到他退休,他見證了多倫多第一個唐人街。我在一九六五年間在唐人街開設了地產公司,以同鄉的關係,公司的來往帳戶也設在余莠榛的分行裡,我和他有近五年的交往,許多唐人街的掌故是他告訴我的。

唐人街是依附大都名城而生的,「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其依附的城市,如果不能發展,唐人街也很難發展起來。加拿大有過許多唐人街,都因所依附的城市式微,終於銷聲匿跡,像沿海省份的夏利弗士(Halifax)、咸美頓(Hamilton)、濕比利(Sudbury)都有過唐人街,但經不起歲月的考驗,終於湮滅了。至於茍延殘喘,繼續為華人做點生意,也是圖個生活,無法成行成市;這種不成氣候的幾個零星商戶,不可謂之唐人街的。

多倫多的唐人街有前途嗎?先看多倫多的經濟地理(Economic Geography),這是從經濟的地理觀點來檢驗城區的發展條件;主要的條件有三個:土地、水和電的供應資源。

如果土地不足,無地可供發展,當然成不了大都會。如果土地的品質不良,不符合大規模發展的成本,也不理想。例如平地不多,都屬山地、沼澤也是徒然。第二是水源,大城市所以為大,面積還屬其次,主要算人口,大城市的龐大人口,仰賴食水,用水量必大,沒有足夠的水源,就是一個發展的瓶頸。水源充足,要是大河、大川、大湖,水既屬淡水,又可兼航運,那就更理想不過。電是現代大都市不能缺少的資源,電力設施不足,或成本高昂,都是城市發展之厄;讓我們以這三個資源來檢驗一下多倫多吧!

多倫多的土地資源,真可謂得天獨厚,全世界沒有任何一個城市可與倫比的。看官,這不是自我為她吹噓;試以央街(Yonge St.)為例,這一條大街,在多倫多市算做街道,其實是十一號公路的延伸,從南的湖濱開始往北走,一直到安大略省的北部,安省以上還有新區,也還在加拿大的國境之內,有個朋友告訴我,這條公路,八小時開車才能走完。試想想,從多倫多到滿地可,也不過走五小時。而多倫多的北面,正是廣漠平原,世界上有那個城市及得上?其次論水源,多倫多是依安大略湖而立市的,湖水清冽,貯水的面積聽說是世界第二大湖,水源的充足,也是世無儔匹。再次論電,由於湖水發電,經年不絕;因此,尼加拉瓜的水電廠的發電成本最低,不但安省各地從不缺電,還可以供應美國幾個州,故電供應的豐沛也是其他城市無與倫比的。多倫多的名字譯得真好:以多倫(讀平聲)多,堪稱世界最多;城市發展的天然資源最多。天然資源不缺,可供城市積極的發展,自然就能吸引人民前來找生活,投資者找商機,冒險家找運氣,人口就自然增多,大城市的風貌便具規模,假以時日,遇見著機緣,終於騰飛起來。

天然資源對城市發展,具有先天性的需要,也是經濟地理的先天性;但經濟地理還要有後天的人為配合,這是區域性的配套佈局,才能造就一個偉大的城市,假如孤獨無援,很可能崛起雖快,其衰落也快,有榮而不久之嘆。

看官,如果我們懂得多倫多的人為經濟地理,真可保證你拍案叫絕,其情形一如天然資源的妙,殆非人力可為,但的確發生了。

加拿大的工業起飛在一九一零年。那一年,正是咸美頓(Hamilton)國家鋼廠興建成功,鋼鐵工業帶動經濟起飛。經濟起飛的時期不長,約兩年至五年,如果起飛不成功,就像飛機墮地撞毀一樣。所以經濟起飛能否成功,決定這個國家是否算做工業國;在經濟學來說,是個開發的國家。加拿大的經濟起飛成功了,因此成為工業國家,是個經濟已開發的國家。咸美頓離多倫多西距四十里,成為多倫多的外圍衛星城市。鋼廠的成功,使福特汽車和通用汽車相繼進入當地設廠生產。福特設在離多倫多二十里的屋會(Oak-Ville);通用設在離多倫多大概也是二十里的奧士華(Oshawa),兩者以多倫多為展銷城市。汽車工業的大廠設在多倫多兩翼的衛星城市,相關的工業隨著而來,多倫多居中指揮行銷,造就多倫多成為工業、行政管理、行銷和金融中心,一個能具多功能性的城市;多倫多的前景還得懷疑嗎?多倫多的唐人街還不騰飛嗎?多倫多市立市經一百三十年的蟄伏,終於在七十年代之初,超越了滿地可成為加拿大第一都會,多倫多的唐人街,也超越了卑詩省的溫哥華。這正是:一枝穠艷露凝香,四面桃李枉斷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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