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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西作家與作品表現的同異 11/3/2019 6:20:4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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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古今詩人的評析 3/14/2019 11:22:15 PM

第五十四回:來市伶人逐個數 唐山老倌帶隊來

 

話說唐人街的內涵,如果少了中華文化的傳承,只是個長期的市集。城鎮是當地人做生意的; 市集是外地人借當地一隅之地,賣著與當地產品有異的貨物;唐人社會的唐人街,有異於長期市集,文化的傳承是個主要的基因。文化中的戲劇,是族群在進化中,濃縮到舞臺上表演的故事。每一個民族的文化,也獨特地在戲劇中表現出來。中國文化在戲劇反映出來的,每帶著教忠教孝的倫常意識,民眾就這樣潛移默化下接受,傳統倫常的傳承,舞臺起了很大的作用。唐人街過去是粵籍人士為主,因此廣東大戲在僑社表演最多。

粵劇戲班(劇團)到多倫多表演,以太平洋戰爭發生,不能返唐山的職業伶人,以後留在多倫多的,我及見的兩個:一為雷翠屏,她是個武生,唱大喉的。我見她約在六十年代初期,她已是七十左右的人了;但中氣充足,宴會時有娛興節目,興到時她會唱一段,還是韻味十足,氣魄雄渾。另一位謝家燕,是個花旦,但結婚後便不再唱。兩者均已去世。戰後來定居者,一九七二年尚有黃千歲,及後一些來的余麗珍。其初來時,尚夥拍票友粉墨登臺一、兩次,以後就在多倫多「掛靴」(粵劇界人語:收山)。黃千歲時到「粵海音樂社」會會朋友、講戲,平靜安享晚年;大約九十年代間去世了。余麗珍上文已述,不再贅,她的夫婿李少芸,是一位著名的粵劇編劇家和班政家,許多名劇是他編出來的。李翁有時約我作拇指戰,對我勤於寫作,時有獎飾,並希我抽出時間跟他學編劇,他常慨嘆粵劇凋零,編劇人才更難以為繼;可惜我俗務羈身,總是無法圓他的心願,到我擺脫俗務時,他已遽返道山了。麗珍姐尚健在,子女均有聲於時,都是專業頂尖人才;其一子為美國某大銀行副總裁,曾派香港任主管。少芸先生好有陳文光,就是本市陳氏太極拳社創辦人,文光先生出身空軍,戰後退役,在香港經商,七十年代間來本市定居。李、陳原在省港時好友,在本市重聚,時有約敘,若我在市,便很容易找個搭子作方城之戰,志在談笑和美飲美食。因此在牌陣之間,笑謔自嘲,莊諧雜出,每每笑彎了腰。陳文光抽煙斗,時常挑舊補新,有一次單吊,牌放得稍開,不知誰撥了出去,他在清潔煙斗,到和出時,不見那章單吊牌,也當然找不出來,怎麼辦?自是各有主張,收錢則免問了。又有一次單吊二筒,他不敢清理煙斗,手執著牌,可是等了一陣,沒有人打出,他不耐煩把牌按在額上,這下可怪了,一到九筒都出了,就沒有二筒。他說:你們是不是戴著透視鏡?大家笑彎了腰:哪須透視鏡,你的二筒印在肥額上,他攬鏡一照果然。李、陳兩老音容宛在,歡樂猶遺人間。

看官,粵劇是我國許多地方戲中很重要的一個;在地方戲種中,粵劇的影響,隨廣東人遍佈世界各地,真可謂無遠弗屆。又以廣東地處中國南陲中華民族不甘中原淪喪為異族統治者,許多中原義士南來,每多到大陸最後一站的廣東。晉室、宋室南渡,廣東便開發;南宋帝昺曾駐驆九龍半島,過去香港啟德機場尚有「宋王臺」。余初到港,遊「宋王臺」尚見許多南來詩人題壁其上,于右任亦有詩在。後來啟德機場擴建,僅餘大石,上刻「宋王臺」三字,題壁已毀去無存,惜哉;此民族遷移之史蹟也。清皇太極犯關,每為廣東籍大將袁崇煥所敗,乃用反間計,崇禎不察,用凌遲之刑殺袁崇煥,明遂無可抗清之將而亡。清廷知廣東人性格最詳;統一以後,每年在廣州「瘦狗嶺」「操砲」(即軍事演習),乃以軍威警告廣東人不可造反。但清不亡於太平天國之洪秀全(廣東花縣人),而亡於孫中山(廣東香山縣人)領導的國民革命。洪秀全許多將領,每多廣東人。黃花崗烈士紀念碑,亦以花縣人士最多。太平天國亡後,許多落鄉戲班之「紅船」,收容了不少逃避清廷追殺的太平天國遺臣遺將,這些人以後都成了粵劇班中分子。因此,粵劇中每都忠臣孝子的劇目,乃承反清復明的餘緒,暗中宣揚民族氣節的。「紅船」亦唯粵劇有之,這是粵劇宣揚民族大義的溫床,論史者不可不知。

回頭再說抗戰以後,國共內戰,不久政權轉移,粵劇名伶便跑到香港發展;香港一夜之間名伶蝟集,帶動了粵劇蓬勃的興起。但香港彈丸之地,觀眾看膩了又衰落;有一些名伶又只可重回廣州謀生活去了。到北美來的畢竟是少數。有「金喉歌后」的小燕飛,是大陸政權轉變後,第一個香港粵曲名唱家到多倫多來,那時已是五十年代的中葉了。但只是唱了兩次,拍和者就地取材,以「粵海音樂社」的成員如馮盈、何醒華、曾阿享等音樂師傅;就在唐人街的Casino戲院,成績不俗。但當時多倫多華人不多,留不住小燕飛,她轉到紐約發展,就此找到對象而定居下來。這一位當年紅極一時的伶影雙棲明星,金喉在顧盼有情中演唱著,至今尚健在。當年的巧笑倩影,如今恐雞皮鶴髮了:「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啊!

上文提到一九七二年來本市定居的黃千歲,是戰後粵劇名伶的第一位。當時黃千歲已屆晚年了,兒子黃培剛好新婚,黃千歲趁機帶這一對新人,到美、加走一趟,介紹一些好朋友給兒媳認識,也看看有沒有機會留下來。先到美國,碰不到機會,也打聽過移民手續,都認為很難;黃覺得加拿大也和美國無異,原想在溫哥華打個電話通知多倫多的朋友就算了。

人的際遇有時很玄妙,黃千歲在溫哥華打個電話給多倫多朋友,原想告訴他不來了,就此轉機返香港。但朋友說,既然到了加西,只差一程便到多倫多,何不到此一遊,再碰碰運氣吧!黃千歲覺得有理,打消了原意,就到本市來。黃到美是有意謀移民的,到多倫多的希望原已打消,乃應友之約,到此一遊而已。正所謂「有意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陰」。這一位朋友,就是「樓岡公所」元老吳培芳;吳先生喜歡唱粵曲,也懂一些樂器。他和我的地產公司營業員Harry Fung很熟稔,馮先生是個很四海的人,曾是唐人街選區國會議員密秦拿(後任加總督)的支持人,有很好的私誼;就請他幫忙。透過當時盧森堡(A.Rosonberg)律師做申請,每人伍佰元申請費,三個星期便批準下來,黃千歲和兒媳便就地做了移民,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

黃千歲既長居本市,又是名伶,吳培芳聯合一些老朋友,為黃登臺作準備。就地取材,當時請得在三藩市定居的梁少心、朱秀英、英麗梨、黃金龍來多,配合本市龍讜、龍軍訪兩位,陣容便頗可觀;還請了梵玲聖手尹自重做「頭架」,文全「掌板」;所以在音樂拍和來說,還是班霸的陣容。看官,以多倫多定居之文武生言,龍軍訪不作第二人想。所以演兩臺戲,黃千歲和龍軍訪也平分秋色;這固然是黃的謙和有關,也不能否認龍的造詣。他們合演的《火網梵宮十四年》,龍的演出就教人印象深刻;龍讜的小武也屬一絕,反串也可觀。黃千歲兩臺下來,就在多倫多正式「掛靴」了。黃有玉喉之稱,嗓子保養很好,至老不變,亦允為難得。黃在一九七二年到多倫多來,至九十年代始逝世;子媳至今猶定居本市,已是兒女成行了。八十年代間,我仍能常見黃翁,他那時適過了八十,他說「過了八十,就一天不如一天了!」這句話印象深刻,是我唯一記得他的感嘆;歷盡舞臺掌聲的人,對人生的感觸也許更深刻吧!

從香港組團而來的,應以一九七六年的「黃金劇團」為首次。全團三十人,要角林錦棠、陳好述、關海山、張醒非、吳美英、梁漢威等。其中關海山近年在香港電影和電視劇集演出,頗令人刮目相看;如演「金毛獅王」和長壽劇《真情》中的老爸,都令人印象深刻。今年我到廣州的「愛群酒店」粵曲歌壇懷舊聽曲,領班的關小姐唱小明星腔,倒是韻味十足,說起家世,竟是關海山的女兒,傳承有自,不愧梨園子弟之後。近年沒有關海山的消息,他的女兒說他中風了。生老病死,人身真是苦本之源啊!

一九七七年來了「寶英劇團」:李寶瑩、羅家英、梁少心、新海泉、區家聲等組成。羅家英近年不再拍李寶瑩,卻入了電影界拍汪明荃;人生真像一齣戲!新海泉的冷面笑匠,令人印象深刻。一九七八年組團來加成風,竟有四、五個之多,有人賺錢,也有人斷腸。

戰前,粵劇發展蓬勃,其基地為省(廣州)、港(香港)、澳(門)三地。是伶王薛覺先與馬師曾爭霸的時期。戰後之初,薛、馬已年華老去,代之而起是何非凡、新馬師曾;何非凡的《情僧偷到瀟湘館》一劇,在廣州連滿半年多,一百五十日、夜場,場場爆滿,這是粵劇班霸從沒有的紀錄,包括新馬的《萬惡淫為首》或任、白的《帝女花》。但何非凡一生英明,最後斷喪在多倫多的舞臺上。無獨有偶,何伶在本市最後一場戲:《黑獄斷腸歌》。

原來歌壇興起了粵語時代曲;粵曲冗長和難唱得好,漸漸被取代。而粵劇本身也起了變化,新人輩出,何非凡這張舊面孔,也不能百看不厭的。一九七八年,何只可組團到美、加演出;這等於戰時的落鄉班。何到了舊金山,和過去紅星周坤玲傳出緋聞,為當地僑社杯葛,已經很難支持下去,再到多倫多的賚亞遜歌劇院演出,還是受到本市僑社的杯葛。我從小喜歡粵劇,對何的舞臺表演和多變化的唱工心儀不已;因此每晚捧場,看到座位只有一兩成,每為何伶難過。但何非凡是個敬業的人,不因觀眾人少而怠慢,真屬難能可貴。演期過後,報章忽然刊出何伶單獨飛回香港之消息;因無力購其他成員和戲箱的機票和運費,以致淪落多倫多。後來怎樣?已無從查詢,但此事發生沒有多久,何非凡竟以病逝聞。一代伶王,終於這樣收場,真令人惋嘆。能稱得上伶王者,為數不多,獨何伶來過多倫多而已。

能為何非凡配戲的,當然也不是泛泛之輩。伍秀芳是其中的一位;伍伶扮相甜美,唱做俱佳。以後在多倫多定居,以文會友,創立華文作家協會,曾長期為《星島日報》寫專欄,文字優美,一如其人;藝文兩擅,真本市一枝奇葩了!

過去粵劇舞臺,多以男主角的角色吃重,旦角(女主角)為主的不多。粵劇的男主角稱做文武生,和國劇有別,國劇原稱京劇,男角和女角分得精細;粵劇女主角稱做花旦。花旦能稱「旦后」的也不多。戰後最紅稱旦后的,只有紅線女和芳艷芬。紅線女北上廣州以後,香港只有芳伶,到芳伶嫁作醫生婦以後,鳳凰女、白雪仙和以後的李寶瑩、梅雪詩等才崛起。紅、芳這兩位旦后的當紅時代,編劇者已轉變傳統手法,不只專編男角為主了。像紅線女在港時期,何非凡仍日正當中的伶王。他倆的合作戲匭,編劇者就有一部《搖紅燭化佛前燈》,兩人在舞臺佔戲已平分秋色,不再全偏於男角的表演了。沒有何非凡的合作,紅線女為主的戲也大量出爐。如《仙女牧羊》、《一代天驕》、《昭君出塞》等,都成紅線女「鎮山戲寶」,叫好叫座。能稱旦后者而無異議,恐怕只有紅、芳兩人,其他還恐有爭議。而兩人中,只有紅線女到過多倫多來,且不只一次,紅伶唱工獨特,很多人學其唱腔,總是隔了一層。紅線女就是紅線女,像鄧麗君就是鄧麗君一樣,是無可取代的。紅線女最廣為人羨稱學習的一曲《昭君出塞》,原作者為盧家熾先生。盧先生亦有「梵鈴聖手」之譽(戲班人給他的封號),在八十年代初期定居本市,以後又回歸香港。在本市期間,與我頗熟稔,是他親口告訴我:《昭君出塞》是他的作品;其寫作過程和用字遣詞的修正,都能一一說上,是假不了的。

喜歡聽粵曲的人,必知「骨子歌王」鍾雲山;他曾來多倫多定居,最少也有兩年。然七十年代此間華人人口,無法使鍾君得展所長。他唱得好,也懂得教唱,而且懂得玩多種樂器。今天的多倫多,教戲教唱音樂的劇社和音樂社很多,養活一個鍾雲山是輕而易舉的事。鍾雲山蜚聲粵曲唱壇,乃勝在唱得有韻味,抑揚頓挫有緻;由於聲發於情,唱纏綿悱惻之詞,特別盪氣迴腸。我認識他的時候,已接近六十歲的人,又來得不合時,頗有才人老去的落寞。說起粵曲歌壇的衰落當然不勝感慨。他說:時不予我了,不想「掛靴」也總有一日到來,拜託你為我寫一曲,作為我「掛靴」演唱的最後一曲吧!看官,鍾雲山名曲的《一段情》的確膾炙人口;我從未寫過粵曲歌詞,也不懂「何、工、士、生、且」,如何寫得出,又供名家「掛靴」收山的紀念作!不敢謬應。鍾君卻盛意拳拳,責之以義,動之以情。他說只要懂聲韻、能填詞者必勝任。他把最擅唱的小曲和「中板」的曲譜寫下,要我選個歷史、或文學家的愛情故事,依曲譜填詞。故人情義難違,只可勉力用杜牧的故事,寫了平生第一首粵曲唱詞《嘆花》:

『(杜牧詩白):「自是尋春去較遲,不須惆悵怨芳時。狂風落盡深紅色,綠葉成陰子滿枝。」(小曲惜花詞)非不知,我來遲,遲來四年後,綠葉子滿枝。今相逢,恨相逢,湖州刺史,杜牧何癡。思當時,念當時,見卿猶在未嫁時,許願十年為刺史,聘禮定迎嬌姿。誰料好事難諧,彈指十四年期,唉卿呀!你已蟬聲過別枝。(中板)今日重臨當年地,嘆惜桃花經結子。與卿再相逢,相逢猶有憾。呢個風流杜牧,不禁魄碎神移,十載揚州夢,只贏得薄倖名,可嘆羈於宦途驅使。(介)此日空惆悵,無計憐卿徒敘舊;從此一別,休問相聚在何時!』

鍾雲山在多倫多最後公開演唱,乃應「孟嘗安老院」籌款之請,地點在賚亞遜歌劇學院,唱的就是我為他寫的《嘆花》。後來他重回香港,最後演唱的也是這一首。這幾年來,已沒有接過他的信了。前年過港,在人潮中忽然驚鴻瞥,轉眼頓失所蹤,嗟嘆人生聚散竟如是。

熟悉粵劇發展的人,大概都同意我的觀點:分兩個時期;抗戰前與戰後。其中間乃在戰時;粵劇團因戰時關係,無法安定發展,只有到沒有戰事的地方上演。由於大城旺市淪陷,粵劇人士求生存,只可組團落鄉公演,叫做「落鄉班」。這種亂離年代,一切文化藝術的發展都屬次要,能夠保存就不錯,難有發展的。近世又以電影藝術的進步,音響特效和各式各樣的娛樂事業的興起,粵劇這種地方傳統的舞臺藝術,也就日漸式微。故其戰後蓬勃的發展,隨七十年代的任、白班霸結束。粵劇由盛而衰了。在任、白最紅的年代,堪能抗手,唯麥炳榮與鳳凰女的《鳳閣恩仇未了情》;麥亦曾來本市公演。

回頭再說一九七八年,香港粵劇團來多倫多演出,是次數最多的一年。何非凡之後,又有文千歲領導的「千歲劇團」;到了秋後,著名丑角梁醒波率鳳凰女、蘇少棠、劉月峰、梁寶珠等來。梁原是武生出身,身胖後轉演丑角。但工架甚佳,拿手戲《十奏嚴嵩》,飾嚴一角,粵劇界無人能出其右。我特別通知「多大」老師石清照(K.Stevenson),帶東亞系的學生來觀賞;石老師是該系中國戲劇教授,曾隨我國演京韻大鼓的章翠鳳學藝,是哈佛博士。我選修過她的課,師生相得。石老師很高興帶學生來看了一場,還和梁醒波合照。有一天休息,我應朋友之約陪梁醒波打了一場「麻雀」。波叔打「麻雀」有個缺點,如果手上提了一副大牌,手就自然抖起來,百試不爽的。所以他的手一發抖,我們就特別小心,有時大家忍不住就將他說破:「波叔又有大牌了!」這樣一說,如果聽牌,他的手就更抖。他自己用一隻手拍打其他抖得厲害的一隻,還罵道:「有甚麼可怕?抖甚麼?」有時還喝一聲:「停下!」這樣裝模作樣,更使我們笑彎了腰。有這個毛病,梁常敗北。如果他贏了,就更莊諧雜出,免費娛己娛人。想起他的諧趣,也教人發笑,真不愧為丑生王。

同年,吳千峰、謝雪心、新海泉又同來。

八十年代初期,任、白的傳人組織的「雛鳳鳴劇團」,以巨型新起班霸的規模(全團五十人)到多倫多來。我約集本市文化界,筵開十席招待。龍劍笙卸裝回復女兒身,別有明眸皓齒的嬌艷,和臺上風流倜儻的俊朗,誰會想到是女兒身?在一次談笑中,她突然問我:「你覺得我在臺上迷人還是臺下?」我不知好歹的說:「在臺上。」她就說:「敗啦!怪不得我找不到男朋友啦!」我說:「真的嗎?」她爽朗說:「不會騙你!」那時本市來了一位「棋王」,是一位工程師,他可能閉目下棋,而且可以一敵數人,也可以一人兼顧幾局,矇上眼睛,靠旁人唱棋代下子。長得也英挺正派,我就想介紹他;但他不敢,龍劍笙當年的名氣太大了,令人有「齊大非偶」不敢高攀!但我的感覺,她是個和藹可親的人;然而到底見面不多,只能說觀感而已。龍演罷回港,至今未見伊人。聽說已洗盡鉛華,做了賢妻良母了。

一九八二年來了「頌新聲劇團」,林家聲與吳君麗合組的,演出了十天,頗為轟動。其後鍾麗蓉和區家聲也來了;鍾麗蓉還一度定居本市,她學女腔,頗得神韻。可惜鍾麗蓉和鍾雲山一樣,來早了。鍾麗蓉很喜歡讀書,但出道很早,常感時不予我,她很喜歡我寫的墨跡,送了一小幅給她。這一點,她有點像余麗珍,麗姐定居很用功讀書。早期我少離市,有時去探望她,帶幾本她喜歡讀的書借給她;她真的把它讀完。舞臺雙麗人,自有其不凡之處,未可與一般伶人視之。

論陣容鼎盛而完備,大陸來、官辦的「廣東省粵劇團」允為第一;畢竟與私營有別,全團五十五人;而又以紅線女這位久享盛譽的旦后領銜,配名伶陳笑風、紅虹、黃志明等,以首次官式訪團來,頗為哄動。紅虹為紅線女之女,首度隨團來加,分擔了紅線女部分角色,以傳人初試啼聲,亦甚矯健;紅伶有女能傳,亦屬喜訊。後來紅虹去了臺灣,應教育部檢定教師資格,就在教育部內口試,並唱一曲。真是巧合,我當時在教育部探望李煥部長,不意聽到紅虹口試並聆一曲。紅虹順利通過了考試,受聘在國立藝專任教席。到她搬入宿舍之時,在裝修期間,我到宿舍拜訪她。她有一位弟弟馬鼎盛在港,當時在《星島》任編輯,與我有來往。到我派駐香港時,曾代表僑委會邀請他訪問臺灣。馬對軍事學很有研究,一直從事新聞和研究工作,是個很好的青年作家,我有時到港亦間有會晤。鼎盛兄對其父(馬師曾)很尊敬。馬為粵劇第一代伶王,與薛覺先一時瑜亮,是伶人中最有學問的人,許多名劇出自他的手筆。到了晚年,由李少芸先生組織了「大龍鳳劇團」。幾可說網羅在港老一代伶人:薛覺先、白玉堂、馬師曾、余麗珍、白雪仙、任劍輝、靚次伯好手。第一齣為《帝苑春深化杜鵑》是為薛覺先配戲;第二齣便是《蝴蝶夫人》,是馬師曾擔綱。乃讓薛、馬平分秋色之意,我都是座上客。當時任、白只作副貳而已。薛有個傳人,就是林家聲,八十年代也到過本市公演。回頭再說「大龍鳳劇團」,這個陣容,恐成絕配;像國劇中之《霸王別姬》,由楊小樓之霸王與梅蘭芳之虞姬一樣,也屬一時瑜亮,盛會難期了。馬紅夫婦,我只能識於舞臺,都是我心儀的人,以余生也晚,未及識荊!然其班主李翁少芸和余麗珍卻屬忘年之交;至於其子女,尤以鼎盛兄,雖不常見,卻是相念的文友,人生相遇之緣,亦有前定的,勉強不得。若緣到相遇,應宜珍惜。緣起緣滅,正如徐志摩的《偶然》:「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偶而投影在的的波心」,「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我們在交會時互放的光亮!這一刻,如果像蘇東坡所說:「自其不變者而觀,則天地與我皆無盡也,又何為羨乎!」交互時曾互放過的光亮,若以不變而觀,這一刻便是永恆了!

一九八五年,大陸再辦過一個「青年粵劇團」來多倫多。由老將羅品超帶領,集廣東省粵劇後起之秀倪惠英、郭鳳女等菁英,也哄動一時。自此以後,至今未見官辦劇團來。對過去一切曾為多倫多唐人街文化活動,添過一筆絢爛的藝術表演者,致一份誠摯的感激和掌聲,使唐人街在冷寞中添了光和熱,使中華文化在這個冰寒的天涯海角,有著啟發性的傳承。使唐人街無數埋頭苦幹的開拓者,在塵囂的市集工作之後,得到歡笑!這一切,是我們記唐人街歷史時不能遺漏的珍貴一頁;記錄下一切為孤苦心靈製造歡娛的人們鼓掌。作為唐人街歷史的紀錄者,能完整勾出一個大致的輪廓;我也為「安省華人婦女聯誼會」主辦過這些來市表演所化的心力致敬!協助我記錄的好友們致敬!沒有你們,這些珍貴的史料都會隨時間而凐沒。


2013年 許之遠 版權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