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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童年的回眸

 

難忘的鄉謠

我十五歲到香港以後便失學,但喜愛文事仍不稍改。到書局去逛,沒有錢買書籍,看到名詞名詩,就靠背書的工夫。有人說詞是屬於青年人的,我在青年時期,的確特別喜愛詞,許多名詞我可以背出來,而我最喜歡的,是李後主的詞。他是個亡國之君;在詞國裡,卻是南面稱帝。當我可以背出李後主詞集所有的作品時,我仍然沒有一本屬於自己的「李後主詞集」。

人在成長中,不但在生理有其歷程的。心智的成長亦如是。童年是成長歷程的雛型,心智成長的起點。俗諺有「三歲定八十」,是說明童年對以後成長的重要性(甚至決定性)。

我高叔祖竹湖公詩文集中有「示諸小侄」一首,敘述我們的家世,有兩句是:「吾先世力農,讀書福亦厚。」我們先世是耕稼人家,到竹湖公以後,功名輩出,除竹湖公進士出身外,有父子拔貢,父子舉人,漸漸成為一方望族。我們分六房,我家屬第三房,也設有「三宅書館」,收藏許多書籍和古文物。我小的時候,也常到「三宅書館」去。但年紀太小,眼看手勿動。但是我自己家裡的閣樓,也有一櫃書;任由我翻檢閱讀。在我小學的時候,我已看完「三國演義」、「水滸傳」、「東周列國煮義」、「封神榜」,和許多所謂綉像的章回小說。其中有一本平江不肖生著的「江湖奇俠傳」,是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套。後來武俠小說盛行,我也偶而閱讀,似乎總不及他寫得那麼傳神和出人意表。是不是先入為主?可惜俗務蝟集,也無法再找到這一套書來重讀比較了。

我來自農村,身上散著泥土的氣味,我從不諱言自己是個「鄉下仔」。可惜家山卅年事事非,有家難歸。身入江湖,就身不由主。記得我們少的時候,不知誰教唱的幾句鄉謠:「梁金山之高兮,百足山之長兮,斬南山之竹仔,釣東海之鯉魚。」梁金山和百足山又重展在記憶裡。可惜河山依舊,早已人面全非了。

溺愛的結果

梁金山是我們那一區最高的山。一出家門,遠遠一個淡藍的峰影,插上天空,那就是梁金山了。百足山更近。我們許族還有一條香山里,就在百足山腳下,依山而築。百足山真像一條娛蚣,迤逶數十里,倒是相當長。鄉下人叫蜈蚣為「百足」。有一句諺說:「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倒不是我們鄉下人的專稱了。至於東海在那裡,我就不知道了。

我從小被禁止涉水游泳,大概我的家庭子嗣維艱,我是長子,下來是兩個妹妹,我啟蒙上學,回來還索母乳,兩個妹妹,就不一定有了,以稀飯為代。鄉下人重男輕女,我的母親是不識字的,是個典型的鄉婦,她對我的縱容溺愛,那是不在話下。例如母雞生蛋,第一隻她認為燥熱,不會給我吃,要第二隻。父親在外做事,我們一家四口,蒸一碟蛋,她會從中劃一條線,她們三個人吃一邊,我一個獨佔一半。因為她如果不劃這一道楚河漢界,我還會侵過去,可知我被寵壞到甚麼程度。

母親常說我有一對「大王眼」,因為我對兩個妹妹一瞪,她們就不敢動。當然這是母親溺愛的結果。也因為保護得緊,少時的身體一直很孱弱,甚麼急驚風、慢驚風我都經歷過,幾次從鬼門關回頭。後來聽父親說,學會中醫,主要動機還是因為我常生病。

溫室的花是柔弱的。到我第一個弟弟出生以後,我的身體便漸漸好起來。不久到香港,身在江湖,在風吹雨打中,我就鍛鍊得一身銅皮鐵骨,就再沒有病了。精神意志的力量,真教人難以相信。早兩年,以色列醫生罷工,據說在罷工期中,沒有一個人生病,我是相信的。由於父親出門做事,母親在家的溺愛,小學時代,我除了背書的工夫以外,由於沒有人管教,功課懶散。到學期的完結,學校放榜,我從來沒有依順序看名次,一定從最後看上去。

意外的名次

我每一次放榜,鄉村的叔伯一定會湊興的問我:「番鬼佬睇榜,倒數第幾?」我就靦顏走開了。

五年級的時候,日本軍隊佔領了廣州,沿江內進。父親調回四邑,參加廣陽指揮部,率領八鄉聯防抗日。這一年,很多時候回家,我就沒有那樣放肆了。在他的督促下做功課,并且要我做日記,每週給他看。我還是取巧,有時也確實忘記了。臨急交卷,一天寫七天的事。有時記不起,除了寫天氣晴雨之外,只寫:「今天照常上課,無事可記。」但總不能每天這樣寫,我也知道父親不像母親,可以騙得了,有時只得硬著頭皮,寫下:「今天懶,沒有記,發生的事也忘記了。」即使如此,有時還露了馬腳。例如那一天「晴」,忘記了,補寫時說是「雨」,挨罵也就活該了。

不過,由於有人督促,總比較好了。那年放榜,我依舊從後看起,看了一半,還找不到自己的名字,心裡盤算:難道漏了我的名字。再往上看了一大堆名字,還是找不到。驚了一身冷汗。自忖道:「莫不是被開除了。」

父親在家,那就倒霉了。記得我執筆寫字,筆拿得不正,他警告我以後,我還是不在心,他脫了「千里馬」(抗戰時穿的車輪膠底的涼鞋),把我按在地上,把屁股打紅了。要是開除,那真要被他大修理。越想越冒汗,眼睛一路往上看,終於發現了,原來考第二,操行也進步了,不再是「丙」等,總算上了一級。我再看第一名,是同村的姊姊,她只在定點以下多了一些,還不到一分。

這究竟是一個意外,我看了幾次,確實是我的名字,沒有寫錯。我那時生得矮小,正想從人叢中溜出來,忽然聽到有人說:這個榜寫錯了。我轉身一看,是一位同班的同學,名叫許振倫。他說:「當然寫錯啦,你們想想,阿芝(我的乳名)怎會考第二?」我也沒話可對,大家一同到教務室去查,確實查到我考第二,大家還不死心,再問班主任,同樣證實了。振倫搔一搔自己的光頭,還用怪異的眼光瞪著我。

兄弟怡怡

高陽小學設在我們三間祠堂內。三間祠堂代表三支家族;雖然都是許姓,各祀其祖。分別是松祖、茂祖和德業祖。我們隸屬於德業祖這一支。三間祠堂建造的年代不同,但款式一致,佔地很廣,外邊有一道矮牆圍著。圍牆以外,是一大片草地,豎立許多旗桿和石牌坊,這是前清功名的標幟,各有各的代表性。德業祖嗣最新。中堂供祀著祖先的神主牌,壁間有許多金漆牌匾。德業祖祠中堂,掛著一個巨大的金字牌匾,刻著「敦愉堂」二字。壁間的牌匾多半是功名出身職銜,可像只有一個是例外的,刻著「兄弟怡怡」四字,聽說是竹湖公的題字。

祖祠可像有春秋二祭,此外便是祖先的生、忌辰祭。每逢祭祀,由值理將祭肉分派,按丁口定等量,子孫多的多分。宗族重男,與此不無關係。祖嘗有許多田地,租與佃戶,每年以穀為租。值理也按丁口送穀。每丁一年所送,究竟多少?我年紀少,不大清楚,聽說差不多夠一個人的一年口糧。由於祖產多,按祖宗立的例,獎勵功名,凡有功名的多分,後來廢了科舉,就按學歷分。初中一份,高中兩份,大學畢業三份,連本身共四份,如果沒有學歷,要等到六十歲,做了父兄才多一份。

由於祖嘗對功名學歷的獎勵,子弟都刻意讀書。我所認識的近房叔伯,都有很好的學歷。二伯父且是留德學生(與俞大維先生同班),三伯父中山大學畢業,藩芳伯上海聖約翰大學,家君民大,權叔廣大,林叔嶺大。其他年輕的叔父,都在高中唸書。我同輩的堂兄弟,沒有一個不唸書。我們三宅只有一個不長進的堂叔,小學畢業後便游手好閒,所以大家都瞧不起他,結了婚後,還是不務正業,反學會吸鴉片煙,要賣祖產,被我們的伯父輩押到三宅書館執行家法。到中共評階級,鬥地主的時候,他就一個個點名清算,公報私仇了。

飲勝利酒者言

三宅書館藏有許多名書畫,和許多雞血紅的印章。由於屬於祖先的藏品,大家固然不敢佔為已有,但也沒有專人管理,到中共統治大陸以後,所有藏品,都被外人分侵了,或劫於秦火,飛灰煙滅,多麼令人可惜。聽家君說,我家有幾套康乾時代的瓷器,品質幼滑,精緻非常,清算後掃地出門,再回頭舊巢已非,被洗劫殆盡。傷哉,文物之摧毀,又非徒以價值論了。

抗戰的時候,有一位歸國的華僑,是從加拿大回來的。他精通堪輿術。家君請他到我們家裡住,天天陪他和我家覓祖墳,後來找到了佳穴,將我的曾祖母下葬,由我看著下穴。堪輿師姓譚,我叫他做譚伯。營葬完畢歸家,譚伯對家君說,左方青龍向外伸展,而又向墓回抱,將來長房會出外洋開族,但會回歸。家君當時一笑置之。我們鄉諺有言:「唔窮唔過洋。」像我們的家世,沒有一個子侄出洋的。有的也是留學,學成歸來,那有在外成家立室的呢?真想不到二十年以後,我隻身到加拿大來,並且去找他。那時他已近八十了,他握著我的手說:「我的預言準吧!」

譚伯其人其事,可記者多。他在抗戰不久,就從加拿大回國。那時日軍所向披靡,我軍節節敗退。僑友們問他為甚麼還要回國。他答:回國是預備飲勝利酒。大家說他神經有毛病,中國憑甚麼可以戰勝日本?但他堅信不移。他認為,中國人自甲午戰爭以後,受盡日本人的壓迫侮辱,但這一次戰爭,中國無論怎樣,是戰勝無疑。因為他對地運素有研究,用的是大三元推算。他回國後,太平洋戰事起,水路被封,不能回加,直至原子彈投下日本本土,日本果真投降了,他也果真飲了勝利酒才回來,僑胞無不嘖嘖稱奇,對他佩服。

不善泳者也溺於水

吾族人以耕讀為職志,叔伯們在外任事,家眷在鄉耕種,世代以來不變。我的家庭亦這樣,家君在外任事,母親在家耕種,忙於農作,每有時節,家君回來團聚後,又重回任所。家事無論巨細,均由母親主理。農忙的季節,母親下田去,我們留在家裡,或上學唸書。大概在六年級開課前的暑期,大人們都到田裡幹活去。我帶著一個堂弟,名叫阿活,我比乀–大兩歲,從巷尾逛向村前的池塘,看看四周沒有一個人,我提議下塘游水。他說不敢,因為他從沒有學過,不懂得游。我說游泳很簡單,雙手撥水,身體就會浮起來。不過,怎樣說他都不肯下。

我從小被禁止接近河塘,所以完全不懂水性。看見同村兄弟在池塘載沉載浮,心焉嚮往。難得大人們都不在,脫了外衣褲,踏下石級,塘水浸到脛部,再踏一級,水已到腰,又再一級,水浸及胸。我用手撥水,乍把頭潛下,然後再伸出水面,表示我確能游泳,而且還能潛水。實則腳面還踏在石級上。阿活拍手稱好,一時好勝,再想下一級。我想,這一級即使浸過了鼻,潛一下便踏上來,也不妨事。我便對阿活說,我要表演真正的潛水功夫給他看了,他裂著口叫好。於是我向下踏下了。

我的天!這一踏真出我的意外,原來是沒有底的,前一級是最後的一級。身子直墜下去,我一急,本能向上竄,雙手向上爬,頭部上了水面,氣力已不繼,身又沉下去,鼻子受水一衝,嘰嘰咕咕連喝了幾口,又急忙往上撥,頭部離開水面,趕快睜眼,卻見阿活拍手叫好。氣力又不繼了,又往下沉,繼續喝了幾口水。我想,一切完了,身體已墜下很深。也許是生命在危險中發揮的潛能吧,我再作最後一次衝刺,雙手往上爬,身體筆直而上,頭離開水面,張口叫一聲:「活」!我掙扎地亂撥,不讓身體下沉,就在這一剎那,阿活伸手執著我的手,用力一拖,身體藉水的浮力,我便能踏在石級上,在他的牽引上,我走上塘邊;雙腿已酸軟無一點力,就倒在塘邊的石路上。

夏天,南國的驕陽把石路曬得火熱,炙得我的皮肉極痛,但我連轉身的氣力都沒有。池塘的水,一陣陣牛屎氣味往喉管直上,衝出口腔,剛可又被鼻孔索入,難過得噁心,口一張,唏哩吧啦的嘔了一陣,把剛才口喝的塘水嘔了出來。神志稍復,才能坐起來,穿回了衣服,扶著阿活,離開了塘邊,走回家裡去。我沒有忘記告訴阿活:這件事,甚麼人也不能說!

阿活裂口一笑,我瞅他一眼,他便不敢再作怪了。

天命

阿活是業叔的長子。業叔在中共統治大陸後,也到香港,聽說做過打石子的工作,因不堪體力的荷負,後來患肺病死了。阿活留在大陸,存亡久無訊息。「有弟皆星散,無處問死生!」童年遊伴,音容宛在,不勝感慨系之。

人的吉兇禍福,有時真難以常情論。生死於一髮之間,我也有數次之多,但都是意外的;也是意外地幸免於難。如果這樣喪失了生命,真輕若鴻毛,太不值得了。

我從小及長,性格不信邪,越困難的事,富挑戰性的事,我越有興趣去克服它,去嘗試它。可是涉世越久,歷險愈多,就會體會到「天意」兩字。不是膽汁越來越少,或漸入迷信,而是閱世的經驗,和悟到宇宙生命的真諦。儒家崇尚自然,的確是有道理,也非有一言兩語按字面的意義可以解釋得了,它實在涵著「天命」的意義在。「五十而知天命」,的確有道理,非閱世久,那可以知「天命」呢?一些智慧低一點的人,恐怕到五十還不知「天命」。這是偉大宇宙對生命的安排。一花一世界,一樹一菩提,自然界自有其生命的意義。獨夫暴君要剝削他人的生命,是何等的罪過,何等有違天命!

儒家當然也有它糟粕的一面,許多是宋儒之過,不能算在原來儒家的帳簿上。孔子是儒家的代表,不是儒家祖師爺。儒家集團實在是士人集團。儒家學說,包括士人的世界觀、政治理想和人生觀。自我對儒家認識以來,便身髏力行,終生服膺。說我頑固也好,迂腐也好。「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猶未悔也。」


2013年 許之遠 版權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