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端午節談到屈原
 
楓城子
今年五月報載,南韓向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申請端午節為南韓文化遺產,讓歷經文革後,向來漠視傳統節日的中國人,激起「無顏見列祖列宗」的文化危機感。為了避免傳統節日成為他國的文化遺產,大陸掀起一場端午保衛戰。筆者特為此文,細說端午。
我國傳統的夏曆,定五月五日為端午節。說起端午節,必然想起愛國詩人屆原來,又有人稱此日是詩人節。是否國家明令,還是民眾對屈原的崇敬,約定俗成?我沒有考究,向教育部一問就知道了。不管答案如何,國人把端午節和屈原拉在一起,成為民族的節日,已是很長遠的歷史了。至於為紀念屈原投汩羅江而死的日子,是否就是五月五日?史無可考,大概五月無疑。然我國曆法五月五日定為端午節,記節令的《提要錄》是這麼記載的:五月五日午時為「天中節」,「天中節」又稱「端午節」。我國曆法每天晝夜分十二個時辰,每個時辰佔兩個小時。午時乃在上午十一時起至下午一時止。一年之中,就只有五月五日午時稱為端午。根據《道書》的記載:「五月五日為『地臘五帝』校定生人官爵、血肉盛衰,紀錄長生。」地臘五帝應該是掌金、木、水、火、土的五帝。如果從曆法這些記載看端午節這個節令,不是因為屈原投江紀念才有。如果投江的日子也剛好在五月五日,那是因為巧合,國人紀念忠良,順理成章和他拉在一起。屈原不但是一位殉國的忠臣,還是我國文學史上一位震古爍今的大詩人。中國稱為文化古國,有人稱為「詩國」,上下古今五千年的中國詩人代表,屈原信足當之而無愧。如果教育部以其逝世日定為詩人節,應該沒有人會反對。
端午節民間有兩個節目:一為吃粽子,一作龍舟競渡。粽子即「角黍」,楚人恐屈原自沉為魚蝦吃掉,投「角黍」於江,使不食忠臣軀體。《荊楚紀》記:「五月競渡,俗為屈原沉汩羅日,故命舟拯之。」初時的競渡,只用輕便的小舟,後來發展到雕刻的龍舟,還配上鮮艷的彩筆,從楚地擴散及全國。這些年來,世界各地有華人的地方,有不少也時興起來。早幾年的香港、臺灣,還舉行世界性的國際龍舟錦標賽。
從古籍的記載,傳統的夏曆曆法,在我國春秋時代已經大備了。端午節早比屈原的出現而存在,和屈原拉在一起,是國人對明君先聖的崇敬所致,不是因為屈原而設的。這裡所舉的「角黍」和龍舟,都與屈原之死有關,其實和我國農業社會的關係更大,特別是南方的楚地。時當春耕之後,在夏季收穫之前的空檔,農業社會趁這個休閒的時日,弄一些別具風味的食品應節,「角黍」便成時興,一經推廣,各地自有其風味,外表還保持原貌,但內外的材料因地制宜,例如:兩廣、福建產竹,裹粽都用竹葉,和楚地用艾葉不同。近年發展講究,有用荷葉的,有的還用鮮荷葉,而內容也改變得精緻了。廣東著名的「裹蒸粽」和臺灣近年名店的粽子,算是高檔名貴的食品,和《開元遺事》記載的「角黍」顯然大不同了;龍舟和過去的輕便小舟,也大不相同。楚地包括兩湖,那是千島之國,湖泊川河密集之地。五月潮漲水滿,天氣又溫暖,不寒不熱,實是游泳泛舟的好季節,所以農暇之餘競渡一番,恐怕也先屈原而存在的了,只是有了崇敬先賢,就更具號召而推廣起來。這種從考據而得的推論,應該不會遠離事實吧!
次說屈原生於楚宣王廿七年(公元前三四三年)夏曆正月廿一日,終於楚頃襄王廿一年,享年六十五歲。但那一天投江?臺灣文源書局印行的《屈原賦選》所附的年表沒有記載,以楚人對他的崇敬,他的壯烈死諫震撼當時是可以想見的,應在五月無疑,但準確的日子就難說了。根據司馬遷的<屈原列傳>對他的事蹟記錄,以西漢距戰國初期為時不遠,加上司馬遷對歷史的使命感,應該是信史的列傳,記屈原的事蹟很詳細,層次按先後年代,從其先祖的家世說起,入仕由寵而衰的過程,以及屈原的性格思想與行為,寫得絲絲入扣,的確是一代作手。司馬遷這一位鐵面無私的史官,曾為李陵的遭遇鳴不平,連雄主漢武帝也不稍假辭飾,終於受腐(宮)刑之痛,還是秉筆直書漢武的寡恩,其他就可以想知了。因此,司馬遷對屈原的遭遇,對楚懷王及頃襄王的錯失,認為令屈原由絕望而致死的原因。司馬遷記楚懷王的昏庸,輕信讒言,舉證鑿鑿:第一、由上官大夫靳尚毀謗屈原,王遂疏遠,以後不復重用;第二、懷王聽寵姬鄭袖之言,將令他喪師割地的張儀放走;第三、頃襄王聽其弟子蘭和靳尚的進言,又將屈原流放,終於投江自沉。可知屈原身處在強秦壓境的時代,內有奸臣當道,而所事君主昏庸,內憂外患交迫之下,個人縱有才能,卻無法拯救國家。在流放生涯中老去,終於憂憤投江結束無可奈何的一生。
司馬遷說他「博聞強記,明於治亂,嫻於辭令。」在敘事當中,前兩句都有交待,至於嫻於辭令,我們可以從屈原大量的著作中發現,他真可謂曠世的天才。他寫的<九歌>和<九章>,實開近體詩之先河。<離騷>之騷體開漢賦之濫觴;「天問」之意,在問天,借古人事蹟抒發他的愛與憎、怨憤與不平。總結歷代興亡的教訓,對楚王發出明確的警告,幾乎全用問句構成,形式非常奇特的章法,真是一代大作手。<離騷>是一首鋒芒畢露、震古爍今的政治長詩,在屈原優異的手法下,把抒情、敘事共冶一爐,嫻於辭令的天才表現得淋漓盡致。他從家世寫起,所經歷史,所受的排擠,令人讀之惻然;對忠君愛國的剖白,每因香草美人的景慕隱喻,也有直指其傷痛所在,令人同抱憂患。筆鋒所至,讀者隨著他的喜怒哀樂,有不能自主者。<離騷>畢竟是感時傷事的詩篇,司馬遷詮釋:「猶離憂也」。忠臣為小人構陷,致疏離其君,而憂君之不察,終有亡國之憂。因此,他對奸臣的指斥也率直而嚴厲,如:「眾皆競進以貪婪兮!憑不厭乎求索。羌內恕己以量人兮!各興心而嫉妒。」對貪婪無厭的朝臣,求索財利,彼此競逐,又以小人之心嫉忌賢良。「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佇乎吾將返。」他一方哀民生凋疲,而又自傷難以復職了。最後他以絕望做結論:「亂曰:已矣哉!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既莫足與美政兮,吾將彭咸之所居!」淺釋是:「算了吧!國無賢明之人知我,我又何必懷念故都!既不足與他們共修善政,我不如到地下去追隨彭、咸二位先賢吧!」這幾句話已明顯反映此時的詩人,有心和災難的祖國同歸於盡了。
從屈原的<離騷>,自述家世,可知他從小即得詩禮的薰陶,有先憂後樂的襟抱,致君堯舜,致國富強,做蒼生的霖雨,其志高而行潔。這些襟抱,正是屈原不容於上淫下荒的楚國當權社會,司馬遷寫<屈原列傳>,這種不合時宜的襟抱,難道屈原不知道嗎?其實他完全了解,<列傳>與漁父的問答可知。漁父問他:「為什麼被放逐?」屈原答:「舉世混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是以見放!」漁父是個有學問的大隱士,說:「夫聖人者,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何故懷瑾握瑜而自令見放焉?」可是屈原不同意,他說:「人又誰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又要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溫蠖乎?」他在<九章>似自誓的拒絕同流合污:「故茶薺不同畝兮,蘭茞幽而獨芳。」他寧願投江,和忠臣的伍子胥為伴,也不願和那群小人追逐權勢和財物:「浮江而入海兮,從子胥而自適。」
寫到這裡,就可知屈原的志行高潔了!他是不甘自污隨俗的人,他是拒絕鄉愿、拒絕「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人,他是表裡一致的人。讀他的文字雖多憂傷怨憤,卻是理直氣壯的。他有完全的詩人氣節與情感,讀其文如聞其聲,如見其人,如知其心事。這一位不世出的詩人,何等令我們感動!
治世與亂世,決定在人才是否適才適所,如果多數人的才位相符,自然社會安康,政局安定;否則,才智之士不能出頭,昏庸者在高位,天下那有不亂之理?我們生逢亂世,看到許多不合理社會現象,有能力的人受到嫉妒,受到毀謗和壓迫。
看看今日臺灣的亂局、困局,和屈原時代的楚國,外困於強鄰,內困於宵小治國。賢者不得其位;趨勢者,雞犬升天,貪污橫行,司法徇私。我們紀念屈原,就是還他一個公道。哀哀吾土吾民,當政者還有誰體恤民情、重視國家安危?(作者為旅加文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