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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搬離了張家,正值西風黃葉的季節,經霜的楓樹,都抹上了胭脂。可惜,紅葉題詩,已不是一個飽經風霜的人,敢輕嘗試的韻事了。

楚蕓的不辭而別,的確嚴重地傷害我的自尊心。我不止一次試圖把她的影子,從我的記憶裡驅逐出去。然而,人的思維不是有形的機體,不能把它割離。我不能否認,她仍然盤旋在我的心湖裏。可是,當我記起她撒謊對婚事拖延,都是敷衍的預謀時,我就無法再原諒她。即使她交程永珍帶回的信,說明回國後再詳細告訴我。但當我決心搬離張家,不再和他們連絡,也就等於決定拒絕她的解釋了。我為甚麼要接受她的解釋呢?

對黃粵生和程永珍,心頭曾經掠過一份薄薄的歉意!如此而已。但省得以後的煩惱,何必再連繫呢?

就這樣,我完全脫離了華僑社會和朋友。

孤伶伶地生活下去,秋去冬來,白雪輕飄飄的下,聖誕又到了!

平安夜使我想起張伯的一家,羅雄輝、溫教授和關勇。關勇應該攜新婚太太回來了。他們是否又集中在張家歡渡呢?他們少了我參加,一定引起許多悵觸吧,

想起張伯,這麼多年的相處和受他的照顧;想起羅雄輝,是同學又是戰友,我們深摯的情誼,而我說走就走,不留片紙,不留片語;也想起黃粵生和程永珍這一對,我們在金門海岸漫步的情景。還有,黃粵生猜拳的花招,在「導入」與韓素英的質辯,在僑社會議為自己解釋,在世博會用相機掃向衝向我的臺獨份子。最後,在張伯家裡向我解釋楚蕓的離開,他那無告的眼神,再度掀起我對他們的歉意!

請原諒我吧,我喃喃自語,佳節當前,我低頭為他們的平安而禱告、祝福。

我依然無法放下這份歉疚!看看電話機,心裡算著。

即使有聚會,他們都走了。到了晚上十一時,我才提起聽筒,掛個電話給張伯道賀。

電話響了兩聲,接電話的正是張伯。

我一開口,張伯就認出我的聲音。我正在恭祝他聖誕快樂的時候,電話傳來一陣歡呼,人聲噪雜,和我說話的人已不是張伯,竟是羅雄輝了。

「亦文兄!」我聽得出羅雄輝是怎樣興奮說:「老兄呀,別小孩子氣嘛!我們都知道你會打電話來?大家就是不散等你,怎樣?你在那裡?」

羅雄輝不停的催促問著,我有點躊躇,後來想,如果連他也不告訴,未免不近人情。

「雄輝兄,暫時我想清靜一下,如果你守密,我當然可以告訴你。」

羅雄輝立即答應,我把地址告訴他。到我說完,他叫我等一等。

「喂!老友記!我是阿勇。」

我當然認得他的聲音,然而,仍使我驚喜不已。可以感受得到,關勇已經回復以前的生氣了。

我們聊了一會,接著是張太太和溫教授。到溫教授說完,我想,下一個便只有張自堅了。

那邊久久沒聲音傳來,我想張自堅一定在酒酣飯飽後到洗手間去,我耐性等他一會,反正,他是最後一位了。

還聽不到動靜,不久,卻陸續傳來女人飲泣和抽噎的聲音。我訝異的辨認著,沒多久,我認出是程永珍。

「永珍!」我的歉意使我軟下來:「原諒我!永珍,我是無意傷害妳!」

我的致歉,非但沒有阻止她的飲泣,反像難以自制的哭起來,我深悔自己過去的衝動,拿著聽筒發愣。不久,黃粵生的聲響了。他卻先向我道歉,使我更尷尬起來,我唯唯不知怎樣答他才好。幸好不久,他轉談他的日常生活,又問及我的工作,我始解除心理的負擔,大家興緻地聊下去。其實,我與黃粵生同住這麼久,一向感情深厚,敘起舊來,甚麼誤會都會自然消失,何況我們原就沒有甚麼過節,只是我一時的意氣!

一聊就聊個沒完。忽然,有人敲門,我叫黃粵生等一會。開門一看,羅雄輝已當門而立,一跨步,雙手就分捉我的臂膀,跟著就是關勇、張自堅和張伯。他們魚貫走入,我只得含笑招待他們。門口還站著一位面帶羞澀的女人。

「周先生。」關勇已向她招手,說:「我給你們介紹。」

她走過來,關勇對我說:「她是內子。」

我愉快地和她握手,並稱她做關太太。一方面招呼他們,然後再與黃粵生通話。

其實,可以想得到,黃粵生自然知道他們前來,但他卻還繞了一彎說:「他們既然可以前來,為甚麼我們不能來。」說完就掛上了電話。

羅雄輝答應和我守密,他不但沒有遵守諾言,反領他們來了。但是;想想他為等侯我的電話,老遠的旅途他不在乎,憑這一點情誼,我就沒有責怪他的餘地。這麼多年來的相處,不但是同窗硯友,總角之交,又曾互為支應,是生死與共的戰友,談到知己,除了他,誰還可代呢?

他的確是個精靈的人,只因為他有冷靜的頭腦,分析力強,所以,許多對人作事的處理,常感到他是那樣刁鑽古怪。但深思一層,就有他的道理,又不能不承認他是具有高度智慧的人。像這一次,他們在張家歡聚,到這麼晚還守著不散,認定我有電話來,從電話傳來的歡呼,除了為我的出現外,還不是猜對的反應嗎?而十九又是是羅雄輝的傑作。張伯首先就把電話交給他。也的確如此,由他來打破我的離群獨居,我還有甚麼可說呢?而他的處理又是那麼自然。

他一進來,就胡扯一頓,告訴我,晚飯怎樣和關勇鬥飲,菜色怎樣好。氣氛一開,就像天天見面的老朋友,甚麼事都像沒有發生過,不像我和關勇在小城見面那樣的尷尬;羅雄輝比我高明多了。

連關勇在內,也被感染得活躍起來。他告訴我們,這次是十多年來的首次回港,在港所見和發生的趣事,教我們捧腹大笑。張自堅的口才本來就不錯,年來在商場活動,亦更老練了。

黃粵生和程永珍到了,溫教授也跟著他們來。

羅雄輝一看到黃粵生,就說:

「你怎樣搞的,我到美國去,在這裡就只有你和亦文是同學,應該彼此照顧才對,怎麼他搬了出來,你都不知道!」

罵得黃粵生目定口呆,嚅嚅說不出話。我知道,羅雄輝對著的是黃粵生,但每句都實實在在反擊在我的身上。我是該罵的,不管楚蕓與我是怎樣的決裂,這又與黃、程這一對何干呢?把第三者作為洩憤的對象,是懦弱的,卑鄙的。

羅雄輝這一罵,正好罵在骨節眼上,這正是我自責的理由。他一罵,也代表我向黃、程致了歉意!我不禁對他開懷一笑。羅雄輝就衝過來,一臂綑著我,另一隻手就把我的頭髮攪亂。記得在高中的時候,我們同是學校橄欖球隊的代表,誰得分,隊友致賀的動作,就是這樣。

我們心照不宣,哈哈大笑起來。

這只是瞬息間的事,我掙脫羅雄輝的糾纏,趕過和黃、程握手。溫教授站在一旁,看到我們的怪天真,也微笑不已。

大家天南地北的聊了一會,已經過了零時。羅雄輝要開車趕回紐約,我本來留他在我家住一宵,但他有事,一定要當晚開車回去。

「快拿到博土學位了吧!」我算算日期,臨別時問道:「學分修滿了,現在準備論文,大概不會太久吧。」

「以後有甚麼打算。」

「回臺灣去!」羅雄輝說:「我以前不是說過嗎?」

不錯,羅雄輝被臺獨份子糾纏時說過,我以為他在無可奈何時說的氣憤話而已。

「有志氣!」溫教授竪起大姆指說:「寄人籬下,總不是味道。如果我還年青,我也不會躭在這裡。」

我逐一和他們握別。

本來,溫教授臨別說那幾句話,是對羅雄輝的獎勵,但我聽來很不是味道。潛意識裏,就好像衝著我說的,而且有揶揄的成份。

人的脆弱面是怕人提起的,即使不是有意的揭發,但由於脆弱的敏感性大,就往往以為他人在指桑罵槐,忌諱的話就很不好受。人是有自私的脆弱,我是人,請原諒我的自私的脆弱吧!

熱鬧以後的寂寞,會顯得更寂寞。溫教授的話,引起我的思潮左衝右突。

楚蕓到底捨我而去了,我像個無寺的孤僧,雖然踏的道路是平坦的,沒有荊棘的,是安全的。可是在我的幻覺中,這條路的盡頭是一個墳,而我正一步步朝著這個方向走。想到這裡,我繞室徬徨,平安夜裡的心境並不平安!

忽然,我發現一疊信柬,遺留在梳化椅上。是誰的呢?拿來一看,收件人赫然是我,是楚蕓的字跡。我的心忽然感到絞痛似的--一個多麼狠心的人啊!我能經得起她第二次折磨嗎?

我不是為自己辯護,我們第一次觸礁,是我與安娜的荒唐所引發的,但她多年來對我的懲罰,顯得那麼冷酷,還不夠我寒心嗎?第二次,連心理準備都不給我一個機會,說走就走,事前毫無跡象,多麼工於心計!在我精神解除武裝下突襲,算是甚麼意思?是對情人,抑是敵人?如果她考慮到我這份真摯的情,她還是這麼忍和狠,我應該再愛她麼?如果她沒有考慮過,她就完全沒有珍惜過這份情,我豈能毫無考慮去愛呢?

就算撇開過往不談,即使我再作一次愛情的投注,然而,我能抵受另一次打擊嗎?向已受傷的心靈開第三次刀麼?

「哼!天下女人那麼多,算我是個愛情的飢渴者吧,也不會求妳佈施!」想到這裡,結論就決定下來。時間是感情受傷者的藥,讓過去的過去吧!現在太夜了,我要休息了,謝謝你或你們--誰靜悄悄為我收集楚蕓的信,又悄悄的為我帶來。但我不看了,明天吧!我會把這疊信柬燒了,讓它和過去那一段情,化作煙消灰滅!

本來,以我一向的自信心,決定的事,很少猶疑反翻。可是,這一次的決定,竟使我放不下來,我依然無法入睡。梳化椅上的那疊信柬,對我來說,是多麼大的誘惑力。

凡是可以搖動心智的,不管有形或無形,都是誘惑;而誘惑是要隔避的。亞當經不起禁果的誘惑,伊甸園的快樂日子結束了,苦難的日子就開始。於是,我警惕自己,我應該隔避楚蕓的一切,包括她那些書柬。

可是,我又覺得這樣未免太絕情,楚蕓畢竟和我有過一段情。雖然,在我未來的歲月中,可以和無數女人發生一段情,卻不可能再發生第一段情,她究竟是我的初戀啊!

我何必懷疑自己的定力呢?她離去是出於預謀,這還不夠明顯麼?既是預謀,任她怎樣解說,我還會相信她嗎?何況,算她是迫不得已的決定吧!那不得已的理由,正是我們無法結合的因素。反正無法結合,看不看那些書信,又有甚麼分別呢?如果能從那些信件裡,她告訴我另有戀人,或者給我看出她說謊的破綻。這些,都會使我對她的決裂,不會再感到虧負。

男人不善於發掘女人的弱點,卻善於同情她。亞當曾拒絕過禁果,但到底為她吃了。

而我,終於閱讀了楚蕓給我的第一封信:

亦文:

我原擬返抵臺灣,才執筆告訴你這次返國的原因。但是,想到永珍此刻向你報訊,我已離你遠飛的時候,你的難過,是可以想像的。我願意在同一時間,分嘗這種滋味。於是,在飛機升空後不久,就開始寫這封信給你。

一對熱戀中的人,不知重聚的分離,和死別的滋味差不了多少。何況有意的來,無意的歸,不!是不得不的歸,是多麼令人愴懷啊!

初戀是難忘的。為了你,我應徵前來,請相信是出於至誠的愛;而且,我已決定接受婚約,留下來和你廝守在一起。你還記得在臺時,我堅決拒絕你的吻嗎?來加後就接受了,這應該是佐證吧!

我深信個人的前途,和國家民族的命運常有不可分割的關係。世博會的失火,打破我留下來的美夢。當你訴說婚後的生活,我在陶醉中心碎了,沿著眼角的淚痕,沾濕了你愛憐的雙手。

記得在金門的堤岸,在臺大的傅園,你在我們甜蜜的戀愛中,卻訴說你對國家的責任,和景仰傅校長的愛國精神。從此,你在我的心坎裡,成了一個有擔當的好男兒,我以你為榮。

我生長在一個軍人的家庭裡,知道軍人所服膺的信條。雖然,我只是一個老百姓,但對國家、責任和榮譽,同樣是重視的。此次世博會失火,不管我的職位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服務員,但我究竟是代表團成員之一,對國家,責任和個人的榮譽,是不容許我掉以輕心的。所以,我必須回國,那是尊重和信賴國家的法律,使它對這次失火,可以完整無缺的審判,並且交代我的責任,維護我的榮譽。我深信,你是看不起逃兵的。

愛情在女人的心中,雖不是佔了全部,至少是重要部分。沒有愛,不論那一種女人,都是痛苦的。請相信,這一次是我痛苦的抉擇。

亦文!信賴自己國家的法律,到失火事件結判時,交代了責任,我必重歸你的懷抱。最後,特別向你交代一下,事前不讓你知道返國的決定,是不讓離情別緒來侵染我們。還有,這一次重逢,我發覺你已被環境的感染蛻變了。你還記得我向你說過:金門曾以你為榮,可是你不再眷顧她了!所以,我不敢把歸國的決定告訴你,是恐怕在愛的誘惑下忘記了責任。你知道,最堅強的女人,有時也為愛而屈服!

祝福您!

楚蕓於返國途中

我讀完楚蕓的第一封信,我長長的吁一口氣,擱下信箋,在疲憊而悵惘中,知道她的返國,既不是出於預謀,也不是另有所歡。僅是世博會意外的失火,對責任的交代,是責任心和愛心的選擇而已。除非是一個蔑視責任的人,楚蕓的選擇又有甚麼錯呢!

她的音容,又在我的腦海中出現。不錯,我曾對她訴說我們婚後的理想生活,她憧憬幸福的模樣,是那樣認真,使我憐惜地微捧著她那秀氣的臉龐,卻發現她從眼角流下的淚痕,沾濕了我的雙手。而我,竟沒有想到她的決定是那樣痛苦的,倒懷疑她對我的愛,我是多麼剛愎自用人!

楚蕓!請原諒我的無知吧!我帶著贖罪的心情,看她抵臺後寄來的信:

亦文:

今天接到永珍的信,她告訴我,在我離開你當天發生的一切經過。永珍的確在事前不知我要隨團返國的,她的挽留,畢竟無法改變我的初衷。在旅中發的那封信,已說明了我返國理由。如果你能看到,我不必再贅,如果看不到,再寫也沒用。

我真擔心,你在憤怒中離寓他去。我為你的平安而禱告!

楚蕓X月X日

夜深了,我已經這樣疲倦,多看下去,只增加我對罪衍悔悟而已。但我仍然撕開第三封:

亦文:

半月來,在盼望你的訊息中過去了,我多麼失望和憂慮!

很久以前,腦海不時浮起一個問題:海外知識分子的良心,那裏去了?

………。

我實在太累了,眼蓋已支撐不住。但楚蕓在信中提出的問題,仍使我的心弦震動一下,下意識撫摸自己的心臟。心還在突突的跳,我放心地閉上眼睛。

到我再張開眼睛的時候,溫教授、羅雄輝等都在,只有程永珍和關太太不見。

「她們呢?」我問黃粵生。

「走了!女性可免檢查。」黃粵生說。

「檢查甚麼?」我有一點攪昏了。

「心臟嘛!」關勇在傻笑。

「我的心臟沒有毛病,我不驗。」我說完就走。

「不成!」一個穿白袍,像醫生打扮的人,突然在我們面前出現,很有權威的樣子。他說完轉身就走,我們竟毫無異議的跟在後面。

他把我們帶到一間面積頗大的房間,裏面已經坐滿了人。房的中間,擺著一部像X光照心機,大家依次走上,機器是由一位護士打扮的小姐操縱著。她一按紐,X光幕就出現檢驗者的心臟。光幕對面,坐著一位戴眼鏡的人,面部有點陰森的感覺,還有一種懾人的氣度。站在一旁的,正是帶我們前來的白袍人。

幾個像學生打扮的青年,很快就檢驗完畢,戴眼鏡的人逐一揮手,他們就相繼離開。光幕又出現一顆心臟,黑得很,護士一看再看,戴眼鏡的人有點不耐煩,開腔了:「不要緊,抽煙太多。」照例又一揮手,那人吁了一口氣,也離開了。

到另一位站在光幕前,我就認出他是會社的秘書。戴眼鏡的凝神看了一會,就招手叫他過去,拉長了臉說:

「你身為僑界領袖,不為僑民著想,拿黨國的錢,只為自己的名利,你知罪嗎?」秘書平日趾氣高揚,面對那戴眼鏡的人,像在法庭受訓斥一樣,不敢置一詞。那人繼續說:「姑念你勞苦一生,又掉了門牙,不必經換心之苦,回去以後,每週以『黨蔘』四錢,清水三碗,煎到一碗時溫服。」說完手一揮,秘書垂頭喪氣走了。

我有點可笑,黨蔘是中藥,據說是行氣的,怎可以對秘書的人格有幫助呢?」

「為什麼沒有幫助?」戴眼鏡的人像衝著我說:「蔘既然補氣,再想想那個黨吧!」

跟上來的是會社的主席,原來他們是一道的來。他的心臟在光幕中是那樣純白,他畢竟是個忠厚長者,護士看了一下,就按媳了。

「過來!」主席已開步走,被戴眼鏡的叫住:「你難逃我的法眼,世人以你心潔無瑕,其實,你黑到透明,是黑中之最,大奸之人,貌似忠信。人來!將他換心。」

旁邊穿白袍的走出來,一手執著在震慄中的主席,向旁門走了。

護士繼續工作,跟上來是一個光頭的胖子,衣著很講究,一派紳士風度。他的心臟在光幕中,簡直像個美鈔的符號$,仔細再看,才知是心臟的血脈。

「哼!」戴眼鏡的用鼻子哼一下,胖子瞼上的汗珠就涔涔的下。正在這時,內裡突然傳來一聲慘叫,是那主席的聲音,聽得大家毛骨聳然。白袍者從旁門走出來,向戴眼鏡者鞠一躬,說:「換了。」就站在原來的位置上,白袍染著未乾的血。

胖子還在發抖。

「你這個守財奴,財迷心竅還不知道,姑念你事母還算孝道,回去每天服『濟眾水』一樽。」

我再不向「濟眾水」是有止疴那一方面想,只想它的字義。

對!水是粵諺的錢財,他要胖子每天拿錢財來救濟貧苦的大眾呵!這多麼令人發噱的治病方法呢!

胖子趕快鞠躬走了。接下來也是一個中年人。

護士把光幕看了又看,還是找不到心臟,我也被迷惑了。

「良心呢?」那戴眼鏡的冷冷的問。

「賣了!」中年人也冷冷的答。

戴眼鏡的一怔說:「賣給誰?」

「誰都可以。」

「你真大膽。」

「良心也賣了,還怕甚麼?」中年人倔強地說。

戴眼鏡者的權威,第一次受到挑戰,對著這種人,他開始有點沮喪:「怪不得近年來歪曲事實,顛倒是非的文章那麼多,原來有一班出賣了良心的知識分子。走吧。即使為你補上,將來也會再賣掉!」

那人還是毫無表情,轉身走了,跟著另一個上來。光幕上出現一顆紅白間隔的心。

「你這種人最沒出息。」戴眼鏡的指著他罵道:「紅色思想,白色生活,玲瓏透剔,欺善怕惡,只懂得躱在人家屋簷下放冷箭。」他似乎又恢復先前的神氣:「人來!把他換心!」

白袍人出來帶他走開。以後照的,一連好幾個是同樣的心。

白袍人又走出來,看到這一大堆等候換心的人,有點驚異,皺皺眉:「真邪門,這種人怎麼出得這樣多!」

很快就輪到我們這一群了,開始為一個青年人檢驗,他是僑社近年鋒頭最勁的一個,從光幕中看到自己一顆突突跳動的紅心,就更神氣地顧盼自豪。

「真不自量,冒充知識分子,又不肯讀書,灌他一碗墨,免得當了僑領,還是胸無點墨。」

青年人畏縮地跟著白袍人走了。

跟上的也是青年,不但神氣,生得也一表人才,我還在欣賞他的風度,那戴眼鏡的已開口:「人真不可以貌相,表面忠貞,心上就長了尾巴,竟是天生的走狗。」他嘆一口氣,繼續說:「新的病例,試服『大丈夫丸』吧!」

他除非不開口,開口準沒有好的,快到我了,我有一點忐忑的感覺。不久,溫教授、羅雄輝和黃粵生,都在他揮手下離開。我應該自豪,因為我的朋友們都有正常良心的人。近朱者赤,為甚麼我自己忐忑不安,對自己這樣沒有信心?於是,我接著上去,和護士打個照面,竟被怔住了。

「楚蕓,怎會是妳!」我多麼興奮,可是,她冷得像深秋早晨的霜,指指我要站的方位,連一句話也懶得說。卡的一聲,光幕上映出我的心臟,我仔細看著,似乎很正常,只是顏色有點不鮮明,帶點瘀暗。「可惜呵!」他一開口我就發愕,幸好語氣不嚴厲,我稍稍安定一下,也許要吃點藥而已。楚蕓沒有按熄光幕,絞著手站在那裡,嘴角掛上輕蔑。

「看到嗎?以前還不錯,這幾年,心竅有毛病了。」戴眼鏡的人竟和氣的說,我看看光幕,幾條心脈,果然是半瘀塞狀態。

「這樣下去,自私塞了心竅,海外充其量多幾個自私的傢伙。」他的語氣漸趨凌厲,我感到不寒而慄。果然,不幸的處置下來:「人來!對心撞擊幾下。」

我怔忡地跟著白袍人,轉入一室,剛好碰上那被灌墨的青年人出來,他用手捏著脖子,恐怕再吐的模樣,口鼻都黑,樣子很狼狽。入室一看,是個空蕩的房子,只是滿地血,牆壁掛著一個牌匾:「海外知識分子治療室」。白袍人還沒有讓我準備,就左手按著我的右肩,盤了馬步,右拳直搗我的心窩,這一下重得很,生平沒有這樣痛過。我哇一聲大叫,痛醒過來,手中還握著楚蕓的信,擱在自己的胸部上。

天還未亮,夜靜悄悄的籠罩著。北國的夜太孤單了,冰封的湖泊,雪軟軟的飄著,沒有一點聲色,沒有鳴蟲,沒有流水低訴,沒有驚濤拍岸。萬籟俱寂,死一般的寂!

想起金門,當夜來臨的時候,多少精靈,在那裡活動著,還有嗚蟲、流水、波濤合奏的小夜曲。明月從樹梢淡淡瀉下的光,陪伴著全身戎裝、在戒備中的戰士。想起戰士,心中就惦念金門的戰友們。有甚麼比保護國土的責任更神聖呢?孤島的戰士們,我向你們致敬!

「砰!」突然山崩地裂的一聲爆炸,我躍下床來,難道我又胡思亂想,想到金門,又在記憶裡砲戰麼?但是,這分明是爆炸聲,而且在附近發生,餘音仍在震盪著。我推開窗戶,觸目只有飄著的雪,還是死一般的寂靜!但天邊已微透出一點曙光了。呵!我是有所虧負的人,心裡竟如此不平安,對自己認為真實的爆炸,已經信心動搖了,我再癱倒在床上。

「嗚!嗚!嗚!」第一次救火車呼號了,不久,四方八面同時響起救傷車、警車的呼號,全城彷彿擾攘起來。這和世界博覽會失火的氣氛有點相像,我竟懷疑自已的耳朵。這不可能是幻覺吧,我站起來,重新推開窗戶,呼號聲震動著我,街道上奔馳著紅光閃閃的救火車………。

全公寓的人彷彿同時騷動起來,不!全城的人都像動起來。隔壁傳來收音機的響聲,我也扭開,新聞報道員正在實地報告:「魁北克省的獨立分子開始用恐怖手段,在觀光大酒店置放計時炸彈,在今晨七時爆炸………。」以下就是一連串關於人命和財產損失的初步估計,和救火的一般情形。

被爆炸的酒店,是蒙城素負盛名的觀光酒店之一,離我住的寓所不遠,是爆炸震撼力所及的地方。獨立分子選擇觀光大酒店,也是寄望國際注意的原因吧。收音機播放負責治安者的談話,他們毫不含糊表示要對暴力的行動鎮壓,蒙城的警察局已執行逮捕的工作。民選的議員們和地方有名之士,在訪問中一致譴責獨立分子,是富強的加拿大聯邦的罪人。

加拿大是個聯邦國家,魁北克省是構成聯邦的省份,說的是法語,用的是法文,社會有她獨特的文化氣質,人民身體運流著不同的血液。然而,大部份的魁北克省民,為了共同的富強,首先站起來反對搞分離運動。獨立分子的計時彈爆炸還不到一小時,輿論界已有效地轉播全國反對的願望,治安當局也劍及履及的斷然鎮壓。他們不容許少數強制了公意,暴力代替了秩序。他們多麼勇敢而正義!

為甚麼加拿大容許臺獨分子的活動呢?難道他們不知道,臺獨分子也是中國人,說的是同一語言,用的同一文字,生長在同一文化特質的國土,身體也運流著同一民族的血液?他們竟同情少數強制了公意,鼓勵了叛逆,是多麼自私!

於是,他們嚐到自私的苦果!

加拿大還是個寧靜的國家嗎?這是一個新的問號。不錯,今天魁北克省的獨立分子們,用的是暴力手段,是加拿大法律所不容許的,可以對他們鎮壓。可是,假如獨立分子們,捨棄了暴力,用議會鬥爭的方式,法律就失去了效力。他們用迂迴漸進的方法,在這個沒有是非標準的國家,誰敢說他們不會有成功的一天呢?除了國內問題以外,加拿大也不見得是世外桃源,能置身於國際糾紛之外。早在魁北克省的獨立分子滋事以前,當時的加國總理不是說過:「加拿大是美蘇兩國衝突中,被夾在中間的三文冶」麼?

就算加拿大是人間的樂土吧,這樂土是加拿大人的,與我又有甚麼關係呢?我究竟不是在這裡土生土長的人,這裡不是我的故鄉,而故鄉是不能忘懷的;異鄉人常有一份無法排遣的落寞。還有我的親情、愛情哩!這些重要的生命原素,而我卻欺騙自己,逃避現實,不去考慮。難道好一點的工作環境與報酬,就是生命內涵的全部!

想起故鄉--成都,那白雲深處,離開她將近二十年了,兒時的記憶,景物早已矇朧;髫齡的小友們,那一雙雙精靈的小眼睛,還那麼熟識地向我閃爍著,他們現在怎樣呢?在一個極度制度化的社會裡,他們不是高高在上的統治者,就是被統治的一群。像我這樣一個離開故鄉的人,在一個完全相反的社會長大,受著不同的教育,即使自己甘心接受一個階級的烙印,做一個共產主義社會的順民,但是,這個烙印能長期禁錮我那嚮往自由的心靈嗎?既然自己不能約束,而大陸現有的制度又不能容,我除了希望這種制度和政權崩潰以外,怎能回歸,怎能認同呢?那些高唱回歸,認同的海外知識分子,豈不是自欺欺人!何況,那些鼓動回歸與認同的人們,又不起帶頭作用,楚蕓問海外知識分子的良心何在?難道也包括了這一個疑問?我怔忡的在想。

想起我第二故鄉--臺灣,那靜靜的日月潭,雖然沒有西湖的美,而我卻對她發生了情誼。因為西湖我不能到,美與不美對我又有甚關係呀?至少日月潭就算稍遜她一籌吧,但我能隨意地去遊覽,在那片刻間屬於我的。橫貫公路雖然沒有萬里長城那麼偉大,可是她有我熟識的辛勞人民,認識的退役官兵,參與這一偉大工程的建造,也由於這樣,間接的情誼也就建立起來。雖然,勤勞的軍民的血汗,沒有孟姜女故事的哀艷,但故事的哀艷,只能引起我一些感喟而已,我究竟不能與陳年故事扯上關係呵!除了土地的情誼以外,親情、友情和愛情,第二故鄉給我有更多的憶念。

第一故鄉既然那麼陌生,對第二故鄉特別的憶念,不是很自然的麼?

然而,第二故鄉也是那麼遙遠!

我看到的依然是隔窗的飄雪--異邦的雪!聽到的是譴責魁北克省獨立分子的聲音--異邦的聲音!然而,這些卻對我產生無法分割的關係,我無可奈何地關掉了收音機。

天亮了,我的思潮仍無法安定下來。聖誕節的歡樂給獨立分子破爆了,我擠身於被爆炸的大酒店門前,游移於佇看的人潮中。

警察手持警棍,疏落地排列著,組成一條警戒線。只有新聞從業人員,可以憑證進入;他們提著照相機,或扛著,推著拍攝活動圖片的錄映機,三三兩兩的出入著。

大概是假期的關係,大家不須上班,趕到現場看熱鬧的越來越多。後來的拚命打尖,有的專竄空檔,推推擠擠,我夾在人潮中很不好受,好幾次給人擠得立足不牢,險險倒向他人身上。好容易才站穩腳跟,一個從後竄上來的青年人,又把我擠得搖搖欲墜,我心裡有氣。

「你怎麼這樣不守秩序?」我穩定一下身子,然後瞪著他說。

「哦!清清!」他用手分抿自己的眼角,把眼睛拉得像一條縫。一般洋人譏笑中國人,一定是拿這個樣子做特徵。跟著把頭左右搖擺幾下,表示還有長著像豬尾巴的辮子,把中國人叫做「清」,大概與拖著辮子的清裝大有關係吧。何況還有活著的洋人,親眼看過拖著辮子的華僑呢?但無論如何,洋人一旦擺出這個樣子,就是給中國人一個好看和侮辱,我憤怒得就想一拳揍過去。可是,我身邊都擠滿人,也確實無用武之地,只得強忍下這一口氣。

「怎樣!」他見我仍怒目相向,又用法語說道:「守秩序!在魁北克省要守誰的秩序?守你們的秩序,還是守我們法語人民的秩序?」

他大概是法裔的加拿大人。

「守加拿大人的秩序。」我還是用英語抗聲說。

「你不是加拿大人,你沒有資格維持加拿大秩序。」他也固執地使用法語。

身旁的人聽到我們的爭辯,都把視線轉移過來,幾十對眼睛,像在期待我的答辯。

「我不但是加拿大人,而且是魁北克省的公務員!」

「你只是入了我們的籍,不是我們的人;魁北克省是你的雇主,你只是個聽命的僱員。」他的語氣放得軟軟地,多麼令人難以忍受的揶揄。然而,捫心自問,這的確是事實啊!我像個洩了氣的橡皮人,內心空蕩蕩而軟瘓下來,耳邊繞著的是那揶揄的笑。我真希望自己能立即鑽入地下去,來避免這直刺我靈魂深處的笑聲。

我向後擠出來。我像失去主宰似的,依著原路走。忽然,迎面有人把我擋住,我像遊魂似的閃開。

「喂,亦文!你也來了!」原來是黃粵生提著相機趕來,他截住我的去路說。

「是的,我也來過,但這裡發生的事與我沒有關係!」我冷冷地說,黃粵生搔搔頭髮,把眼睛向下壓一下,表示難以聽懂的意思。

「你到那裡?」他問。

「回家!」

「我拍幾張現場照片,就回頭找你!」

我漫應著的同時,腳步早已跨出。這裡的事,的確與我毫無關係,應該趕快離開,免得那種可怕的笑聲,又向我的靈魂深處刺!

我無法形容這種難堪,它不像痛苦。我曾失戀過,知道失戀的痛苦。我曾捱過別人的拳頭,知道甚麼是痛楚。失戀使心靈創傷,拳擊使肉體創傷,我都可以承擔這些實質上的創痛。可是,這不是創痛,是難堪;也是自尊心受到奚落後的虛脫。請原諒我不能形容這種滋味!雖然,我怔怔的想著。

「怎樣!亦文!」黃粵生推門而入,看我正坐在客廳的梳化椅上發愣。

我沒有答他,悶得只想揍自己一頓。

「亦文!是不是看過楚蕓的信呢?如果你不能原諒她,認為彼此無法復合,也就算了,何必大家再痛苦!」他好意的勸導著。

「不是,不是不能原諒她,我是不能原諒自己!」黃粵生詫異地看著我,我也懶得解釋,只說:

「溫教授說得對:『如果我年青,我也回去!』」


2013年 許之遠 版權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