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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世博會開幕一個月後的第二天,我還未起床,在夢中給人推醒,睜開惺忪睡眼,看到黃粵生正手忙腳亂在穿衣服,口裡促著:「快起,穿衣服。」

我真不知葫蘆裡賣什麼膏藥,向外一望,天色剛亮,只見他氣急的說:「剛才報社電話通知,世博會中國館失火了。」這真像一個旱天雷,我的神智被轟醒過來,忙著找衣服。不久,第一聲尖銳的救火車呼號響了,在黎明人靜的時分特別刺耳。接著,是一連串的警車、救火車和救傷車的不同聲音,不斷的呼嘯著,飛馳著,此起彼落,仿彿四面八方都是這種聲音籠罩著,整個城市都在這一刻間開始擾攘起來。我們胡亂地洗臉漱口後,黃粵生提起攝影機往外衝,口裡不斷催促。我提了外衣,還沒有穿上,就追了出去。

「要開你的車,因為可能封鎖現場,如果我憑記者證開車進入,可能只準我個人。」他走著說。

我們直奔車房,我開動了汽車,向世博會飛馳而去。腕錶正指著六時卅分。

救火車仍不斷的呼嘯飛越我們,駛著同一的方向。

「救火車出動這麼 多,可能大火。唉!怎攪的。」黃粵生憂形於色的說著。

我們將近抵達世博會,汽車駛上橋上,遠遠的看到那邊,正在火光衝天,濃煙瀰漫。

「看來損失慘重了。」黃粵生又自言自語的說。

我不敢分神,小心開著高速度。不久,我們到了世博會。

果然不出黃粵生所料,現場被封鎖了。幸得他的解說,我終和他一同進入。

泊了車,我們向中國館直奔。那裏週圍早已泊滿了無數救火車和警車,還有兩部救傷車。

眾多的警察組成疏落的包圍網,擋著人群,維護著救火員的施救。中國館的頂上冒著幾處煙火,救火人員用水射入,激起一陣陣的濃煙,不斷的向缺口處反射出來。救火員向建築物的四週升高的高升起鐵梯,從屋頂上拿著水喉筒噴射。帶著藥味的水花,混著濃郁的焦煙味道散溢著,真令人難受。有些救火員破窗而入,他們緊張地工作著。警察擋著的人群,有不少像黃粵生拿著攝影機,不停在找角度拍攝著,大概是新聞記者們。有些拿著米高峰作實地錄音。

「國家真是多災多難。」黃粵生感喟的嘆息:「連這種暫時性的國際展覽,也不容我們平安度過。」

「我相信館內的陳列品,包括我們的歷史珍品,恐怕難有倖存的。」我說

我們剛說了這兩句話,看見救火人員已弄開了正門。大門剛打開,一團大火飛撲而出,火舌沿門楣直捲上去,剛燒到「中華民國館」的大字。幾個救火員迅速地拖著水管,分別向上下噴射,立即把火團撲滅了,他們陸續的進入施救。

火燄從大門噴出,到被撲滅,不到半分鐘。但中國館的門面,正中的部份,已被燻得焦黑。

人群越來越多;但還在世博會的開放時間之前,入口處仍被封鎖著。這些人,如果不是世博會的職員,就是保安人員,要不然,只有當地的或外地派來的新聞界人士才能進入,算起來也總有近千人左右。他們在交談、錄音或拍攝著。

由於救火人員眾多,施救迅速,火勢不久便被控制了。救火員陸續的從館內退出來,大概已徹底撲滅。我們看到有好幾位人士,在數位武裝警察陪同下,由兩位救火員帶進館內。大約十分鐘左右,他們從館內走出來。警察阻擋著的外圍人群,忽然騷動起來,他們迎著從館內的人員合攏過去,包括黃粵生在內。但馬上被警察阻擋著。那些人員一直走到人群的前面,大家剛好相對立著,人群中馬上響著一陣攝影機的的得得的聲響,鎂光燈一陣陣的閃耀著。很多訪問員已遞出錄音筒,有些掏出了筆記,大家儘量擠近他們。原來他們是世博會的負責人或職員。

首先發言的是世博會的職員,他向新聞界作簡短的報告:略以此次不幸事件,發生在中華民國館,起火時間約在上午六時左右,由於火勢太大,館內之建築及陳列品,已受到嚴重的破壞,對中國館之損失至表同情。

世博會的職員作了這簡短聲明後,有一位記者馬上接口問道:「世博會有沒有購買火災保險?」

「整個世博會的場地,在未開幕之前由世博會購買,但從各國接管自己場地之後,建築商及其陳列品,則由參加國家自已決定購買。中華民國館有沒有購買火災保險,你們可以訪問該館主持人。」世博會職員說。

「剛才進入館內,在中國政府官員的辦公室內,桌上仍放有申請購買保險的表格,上面仍未簽名。」另一職員補充說。

有些人譏嘆著,黃粵生手不停的記錄著,我心裏正在發毛。

世博會此次火警,災情才是新聞的主要題材。世博會職員發表聲明與談話後,記者立刻轉移目標,向救火員發問。

答覆詢問的救火員,還穿著一身制服,他顯然是此次救火行動的領導人之一。

他報告說:「此次為第三級火警。火起於中國館內的陳列室,本市由十二個救火站遣派救火車十八輛,救火人員一百二十人,負責此次救火工作。」

「失火原因是什麼 ?」黃粵生敏感地接著問,當然也用英語。

「這問題我不便武斷答覆,」救火員老練的說:「要經過調查才能報告。我只能把現場的情形說明,陳列室起火不久,有數個火頭同時發生,這種失火現象比較反常,我們不能排除有人放火的可能性。所以,是波及而起或另有原因,目前不敢武斷,但火勢極強,瞬息燎原,造成第三級火警。」

「內部的破壞情形怎樣?」另一記者接著問。

「事實上已全部破壞。」

「你的意思,是包括全部藝術陳列品嗎?」黃粵生問。

「不錯,全部被燬壞,由於煙火太猛,我們無法入內搶救,不得不先救火,所以陳列品不燬於火,也因救火時被水沖壞。相信大家都知道,救火筒另有藥物與水混合的。」

「此次損失估計多少呢?」有人問。

救火員無從估計,世博會職員接答著:「照我們所知道,中國館建築費用約五十萬元,但陳列品包括中國歷史的文化藝術品,我們無法估計。」

在現場答覆新聞界的問題,到此告一段落。世博會職員和救火員各自散去。救火車和救傷車相繼離開,只有兩三名救火員留下和少數警察把守現場。從大火發生的開始,到現在差不多一小時左右,一座美奐美侖,代表東方文化底宮殿式的中國館,被這一把無名火,已燒得面目全非。附近的地面,還淹留著救火的積水,大門上額被煙火薰過的黑印,四週牆上被打破的傷痕,屋頂的敗瓦,像經砲火的洗禮,和附近各館的美好形像,太不協調了,也更顯得份外孤獨衰頹!

我們帶著悲憤的心情,正想離開,敏感的新聞記者忽然又騷動起來。我看到四、五個中國人向現場趕來,為首的馬上被認出是中國館的館長。他們由警察帶路,進了館內。不久便出來,記者們馬上過去,把他們包圍起來。

「聽說你們還未買火災保險,這是否屬實呢?」記者中有人搶著發問了。

「中國館之保險,已在口頭上承諾了,相信是有效吧!」

有些記者像在發笑,有人繼續問道:「聽說你對火災保險的申請表,還沒有簽名,是不是真的。」這種問話,語氣已帶著調笑的味道。

「我所以未簽字,係因事太忙,而且需要有長時間考慮,所以還未簽字,但已發生意外。」館長攤一攤手說。我看到黃粵生憤憤的瞪他一眼。

「據救火員的報告,館內的陳列品,包括不少中國古代藝術品,已全部被燬,照你的估計,損失多少呢?」

館長低頭思索一下,說:「縱有古物,亦是倣造的。」

此話一出,不少記者露出驚訝的神色,有人馬上追問一句:「那麼,你們在國際集會,只是展出贗品了,是不?」

館長想答話,黃粵生搶先用中國話說:「館長,你要考慮國格問題,你的話已經給人拏住了。如果你誣說展出藝術品係假貨,用損害國家體面來減輕你的罪名,後果你知道嗎?」

館長支支吾吾的不敢作答,記者們轉問黃粵生,他卻左右言他。館長藉機帶領隨從擠開重圍,走了。

黃粵生向我處走來,劈頭就罵了一句廣東話粗口,我看到他的頸筋都氣紅了,憤憤的說:「這真是昏庸老朽,尸位素餐,國家的面子都給他丟光了。」

我深知他是個嫉惡如仇的人,不想在此時此地多說,以免他火上加油,祇唯唯的漫應著。

「稍識法律的人都覺得可笑。」黃粵生仍氣憤不過,我們一面走他一面說:「未簽字的合約也說有效力,真是白日見鬼。推說太忙,還要長期考慮,試問那個國家不是在開幕前都已買好保險,今天已是開幕後的一個月又兩天了,還未辦好,有什麼事比保存國家的財寶更重要。」

他一面說,腳步不停地的走著;我不知他到那裏去。

「粵生兄,你要到那裏去?」

「對不起,倒忘記告訴你,我要回報館交差,你去嗎?」

「不,我就留在這裏。」

「那麼,請借你的車一用,我下午回來這裏找你。」

我把車匙交給他,他打個手勢告別,轉身就跑了。

我漫步回到中國館前,還有好幾個警察在把守著。許多人行色匆匆的經過,也駐足一會才離開。

原來世博會快到開放時刻,各館的職員已陸續上班了。

不久,中國館的職員也結隊回來,他們神色緊張,跟在館長的後面,楚蕓也在其中。

他們在救火員帶領下進入館內。我走近大門,被警察阻止。我懇求他向楚蕓通報,他答應了。

等了一會,楚蕓果然走出來,已換過一身制服。我們每日相見的喜悅情緒已消失了,她憂形於色的問道:「你這麼早怎能進來呢?」

「跟黃粵生來的,他回報館交差去了。我還親眼看到救火的情形。」

「唉!真不幸!這次失火,我們的責任太重大了。」

「那與你們服務員有什麼關係?」我不以為然的安慰她說:「花這樣大的本錢才建起的館社,又陳列著這麼多的名貴藝術品,既然沒有人駐館,又不買保險。這責任,難道不應由館長一人負起嗎?誰能為他決定呢?」

「唉!我現在沒有心情討論這些,要趕回去做清檢的工作。」

「我就是想來幫忙,反正今天也不上班。」

「讓我進去問一問。」楚蕓說完,轉身進去,不久帶著一位男職員出來,他和警察說了幾句話,楚蕓便向我招手,警察果然讓我進去。

踏進門,強忍一陣刺鼻的藥水氣味,天花板被煙火燻燒得焦黑,所有陳列窗框,沒有一個完整的。玻璃被打爛,內部的陳列品,多數已不是原來面目,有的被火燒焦了,有些像一堆黑炭,或燒得不成形;連一些不會起火的裝飾品或陳列品,經救火時被水的噴射,殘破地橫七豎八的雜躺著。有些天花板掛著的裝飾物,吸飽了水,水珠還斷斷續續的倒滴著。我們分批在不同的室內,每組由一人領導,做著清檢的工作。楚蕓被分派在大門的入口處,我也就陪同她在一起。

從大門向外一望,人群麕集越來越多,看看腕錶,已是開放的時間。他們指指點點的說著,有的拿著報紙的報導在對比。原來有些早報剛好趕得著,已把中國館失火的新聞發佈了,其實,全市已被救火車驚醒了。電視、電臺也在新聞報告中發佈了這項消息。

到了中午,人們越聚越多,把中國館包圍得水泄不通,我看到有些華僑擠在人群中,大多看不久,就搖著頭離開了,他們那種悵惘的眼神,表露了心中的悲憤。

楚蕓跪在地上,審視每一件物品,分類的堆起來。人群在大門外探頭探腦的看,不管他們是譏笑、是同情,但我知道她的感受是多麼委屈!這種恥辱是誰造成呢?楚蕓抬不起頭來,她的眼眶滾著熱淚。

「楚蕓!不要難過。」我剛把一張燒燬的椅架放在廢物堆中後,走到她的身邊說:「做這世紀的中國人,常遇到重重災難,一半是天意,一半是人為………。」

「笑話!什麼人為。」忽然有人頂上這一句。

我轉身看看,原來是館長。他的出現,我不禁一愕。

「你不是本館職員,我們不須你在這裡饒舌。」他擺出一副官僚面孔,下了這項逐客令。

我的怒火已燃燒起來,楚蕓忙站起來向我打一個眼色,我強忍著一口氣,彎身又把一件廢物拾起。

「以後不準亂說什麼 人為。」館長帶著教訓的口氣指著我說。我再忍不住,用力把手上的廢物擲到址圾堆中。

「你敢否認這次事件,不是一半人為嗎?」我也用手指著他說:「你明知道無人駐館,又不買保險,誰為我們照料?多少國家參加此次展覽,難道洋祝融只喜歡光顧我們的雜碎嗎?」

館長想不到我敢頂撞他,氣得紅筋暴現,指著門口要我滾。

「我到這裡幫點忙,也想在國外盡一點國民義務。像你這種官僚作風,你出高薪也請不到我。」我說完便向大門走出。偶然回頭看看楚蕓,她正幽怨的目送我。我有點後侮自己的孟浪,應該想想楚蕓的處境。然而,一切已無法挽救,難道我向他求饒麼?說我正義感好,不然,就算剛烈吧!要我卑躬諂媚,口是心非,無論如何做不到。

走出了中國館,想起對館長的頂撞,雖然失諸魯莽,但總算出了一口烏氣。記起臨別的前夕,父親勉勵我,要做一個頂天立地的中國人,對這種玷辱國家的人,難道還要假以辭色嗎?

在中國館人叢中徘徊了不久,看到黃粵生來。我把剛才進入館內的情形告訴他,也說了和館長的衝突經過。

「你說了也好,讓他不要以為可以一手遮天。」他說:「政府為重視這次國際性展覽,曾宣佈保送這批國家珍寶來參加展出。現在被焚燬了,他卻對記者宣稱倣造的贗品。身為館長,沒有半點為國家體面著想,這種人如不依法重懲,國家的法典還有什麼用處!」

「何況這的確不是贗品,這種國際性展覽,世界多少漢學家、考古家或鑑賞者到中國館,有些還特別為這些陳列品而來,可以假得嗎?」

「當然假不得。」黃粵生說:「就算都是假的吧,身為代表國家的主持人,自動洩漏國家機密,也是罪無可恕。」突然,我的頸項給人勒緊,差不多在同時,黃粵生也正和我一樣,在我們中間的人,他的左右手正分勒著我們。定睛一看,不禁使我驚喜交集;原來是羅雄輝。「你們瞻敢批評政府官員,難道罪有可恕麼?」羅雄輝說完,放開雙手。

「來前為什麼不給我通知?」我們緊握著手。

「今早聽了中國館的新聞,才臨時決定前來。」他轉向黃粵生說:「這真是親痛仇快的事。」

「我們正為這事鬱得一肚子悶氣。」黃粵生拍拍肚皮說:「為了國家體面,很多內幕新聞,都沒有供應報社,現在供應的僅是份內的採訪報導。將來,總希望搜集足夠的資料,寫一篇內容充實的報導,在國內發表,讓國人和政府明白此次事件的真相。」

「我在紐約上午八時前來,開足了五小時車,現在肚子餓得很,你們也沒有吃午飯吧?」羅雄輝說。

「沒有!」給羅雄輝一提,便覺腹餓難耐,我倒先催促著:「走!走!上午六時左右給他推醒,一直緊張兮兮,一滴水也未入口。」

「看你,幾個小時也忍不住。」黃粵生笑著說:「儘管你寫文章寫得更好,做我們這一行你就缺乏條作了。遇到重大新聞,要搶先發出,有時就會廢寢忘餐,而且什麼天氣都一樣……。」

「好了!好了!大概又來一套口頭禪:鐵腳、神仙肚之類,我倒是血肉之軀!」我打岔說。「你們比我知道得清楚,那個館的食品特別些?」羅雄輝問道。

「蘇聯館。」黃粵生答完,率領我們向蘇聯館走。

「你簡直資敵。」我說。

「即使你到中國館,以五毫吃春卷一條,大部分利潤也落在承包商的口袋;何況現在燒了。」黃粵生說:「你到蘇聯館去,保證不會令你失望。」

「怎麼?」羅雄輝詫異的說:「你這個忠貞份子,竟唱起反調來。」

「不是反調;如果只講吃這方面,醒胃的羅宋湯、芳烈的伏爾加酒、香鬆的燒牛肉,保證別有風味。佈置好,有悅耳的民歌聽;以上是在享受方面。另一方面,蘇聯館是蘇聯人民近年來在思想上,和生活上演變的一個縮影。想研究她,不管政治上的,社會上的,到蘇聯館走走,保證你有莫大的收穫。」

黃粵生的話,使我們產生莫大的興趣。他對蘇聯館的熟識情形,想必去過很多次,並且留心觀察,否則,不會說得這樣頭頭是道。

到了蘇聯館,看到館的入口,早已排了人龍,好容易才得進入。侍者彎腰招呼,然後很禮貌的把我們帶入座位。剛坐下,另一位穿黑制服的侍者,笑臉迎人拿著餐單來,自動找話題和我們答訕,我們點了伏爾加酒和豐盛的午餐。

「看到沒有?誰說俄國人由共產黨統治後,就板著臉。」黃粵生得意的說:「板著臉的只是黨員,因為他們自詡為特別材料製造的,也就承認是一群不正常的人。正常的人,共產黨徒是無法根絕他們的人性表現。」

「大概是『經濟掛帥』,在這一政策下,大家擺擺一副假笑臉。」我說。

「就算『經濟掛帥』吧!最少也說明他們已在變,放棄以前教條主義的路線。」黃粵生說。

我們的座位在餐館的最後部份,靠壁而坐,面對前壁的一幅克里姆林宮的複製照片。黃粵生把攝影機擺好,校好了自動快門,給我們拍了一張留念。不久,侍者先把伏爾加酒遞來,一陣撲鼻的酒香。

「來!」羅雄輝拿起酒杯向我們一巡,說:「祝你們蜜運成功,快請喜酒。」

「少不了你的份兒,程永珍已批準前來了。」黃粵生春風滿面的答道:「一抵步,我們就馬上舉行婚禮。」他還特別向我說:我們要不要舉行臺灣風行的集體結婚。

「你們的克難時期已過了,我倒要分別喝兩次喜酒,別猶太!」羅雄輝不待我回答,就搶著說。

大家呷了一口,黃粵生豎起大拇指說:「加拿大的伏爾加酒,總不是味道。」

「老實說,不是我潑冷水,凡是蘇聯的產品,多少總帶點中國人血淚的苦澀味。」我說。

「我是孫中山先生的信徒,主張民族獨立平等。如果我們也學俄國人的野心,又算起舊賬來,實在我們有理由踏破莫斯科,然後痛飲伏爾加酒。」黃粵生越說越興奮,大概多少總有點酒精作祟。「你們不要以為我空肚喝酒,亂說話。」黃粵生繼續說:「俄國人對中國人永遠存有戒心。事實上,歷史上沒有一個民族能征服他們,只有我們的成吉斯汗例外,因為他們佔了天時和地利,是易守難攻的。但對於我國,他們就喪失這種保護,我們可以從新疆的伊犁結集,居高臨下,佔領烏克蘭,然後直撲莫斯科。這是俄國的軟腹地帶,成吉斯汗的征俄路線就是這樣,他們是頂不莊的。」黃粵生帶著濃厚的廣東口音,眉飛色舞的說著,引得我們哈哈大笑。

「你們笑什麼?」侍者把食品端上來,見我們哈哈大笑,就用英語問道。「我們剛研究怎樣可以打敗俄國。」我以開玩笑的口氣說。

「不打!不打!」他搖頭笑說:「為什麼要打仗,我們都希望和平。」

「現在你們當然不想打了。」黃粵生說:「像賭撲克,那一方贏總願意結賬拉倒。但輸的總希望扳本呵!」

「那些是歷史的爛賬,算也算不清了。」侍者聳一聳肩微笑地說。

「毛澤東現在不正是和你們論戰嗎?」我問道。

「但你們不是從大陸那裏來。」我們都被他的話怔住了。

「你怎知道?」羅雄輝說。

「毛教不出好人來,你們是從蔣介石將軍那邊來的。」他說完扮個鬼臉離開。

「這傢伙倒刁鑽古怪。」黃粵生說。

三盤熱騰騰的燒牛肉端來了,可說色味俱全,我們各據一碟,狼吞虎嚥。

突然,一陣清脆的鋼琴聲,伴著手風琴演奏起來,餐館正中的表演臺,已開始了演奏節目。這是一首民歌,活潑輕鬆,音色很美。一曲既終,全館的顧客,報以熱烈掌聲。

隨後,一個穿著燕尾禮服的司儀,大約五十歲左右,一派紳土作風,挽著一位中年女人,走到臺上的中央,對著米高峰向觀眾介紹,原來她是一位著名的民歌歌手,要開始演唱了。

女歌手的風采迷人,不但有成熟女人的風韻,而且兼有少女的嬌美。一條純白披肩,掛在如雪的頸項上,直向雙臂垂下,低胸銀白的襯衫,束著褶裙,裙上釘著銀線,一頭褐色的秀髮,配束著弧型的人造珠鍊,明眸皓齒,配稱得端莊流麗。琴鍵一響,她的歌聲隨起,聲調是那麼清脆,襯著輕快的旋律,和適度的動作,一股青春活潑的氣息,感染著每一個聽眾。

她一唱完,餐館轟起如雷掌聲,歷久不絕。她一連用幾個飛吻的手勢,向聽眾答禮。

「看蘇聯人民被共產黨統治了幾十年,她這把年紀,不是完全是共產黨教育出來嗎?但試問那一個細胞,不是充滿活生生的人性。共產主義改造不了人性,已得到歷史的證實。卻被人性感染著,反而有唾棄共產主義的趨勢,這一點,也終將得到歷史的證實。」黃粵生說完,羅雄輝跟著笑道:「證不證實是以後的問題,但你帶我們來這裡,看這些活生生的事實,你算白吃就是了。」

「不!」黃粵生說:「我們不要破壞規矩,還AA制,自己付自己的賬!」

我們付了賬,大家都給侍者一些小費。他連聲謝謝,並希望再見。在蘇聯館午餐差不多有一小時,我提議回中國館,然後陪羅雄輝到處蹓躂。大家沒有異議,我們到了伊朗館,看到中國館門前的廣場,還是擠滿看熱鬧的人群,而且間歇性的騷動著。我們擠入人叢中,看到七、八人組成一小隊的中國人,一律帶著黑眼鏡,在人叢中左右一致的來往,並且用英文高呼「臺灣獨立」的口號。圍觀的人有些錯愕著,有些訕笑,有些茫然不明所以。

這些人都在中國土地上長大的,最少也受過國家六年以上的免費教育,有些連大學四年,都在政府各種獎勵或補助金下完成。現在,他們羽毛豐滿了,飛到外國受教育,不但不思報國,反先怨恨自己生不逢地,委屈了他做中國人,以致無法改變成為黃髮碧眼的洋漢。這是多麼嚴重的先天缺陷,怪可憐。於是有人製造一些理論,使他們能振振有詞地否認是中國人,以便鬼鬼祟祟地和外國人勾搭著。中國館今晨發生了火災,下午他們就出現了,還不是幸災樂禍,甚至落井下石麼!

因為隔得遠,他們又戴了黑眼鏡,看不清楚真面目。黃粵生率先向他們擠近,我和羅雄輝跟著,終於,我們擠到他們的面前。

他們還是列著隊伍,向左邊走上十步左右,然後向後轉,最後的變為前導,向右走上十步。這樣一來一往,每次呼一次口號。忽然,羅雄輝附耳對我說:「又是滑鐵盧大學那班臺獨分子。」怪不得有兩三個那樣面善的人,原來蔡武男和吳嘉義也在當中。記得在學校,曾陪羅雄輝參加過他們的聚會,因辯論而引起了衝突,他們曾乘我不備,向我的肩背上打了一拳。再看看現在他們這種無恥行為,激憤之心,油然而生。不覺脫口高呼:「叛徒!」

他們立刻發現我。

蔡武男顯然還是他們的首領,他首先走過來和我對面而立,其他的人也跟著合攏過來。

他們馬上發現羅雄輝也在場,蔡武男還特別把眼鏡脫下,歪著頭,對羅雄輝作藐視的打量。

「你是講誰呀!」蔡武男再轉過來質問我。

「誰心中怕人說,誰就是。向外國人抗議自己國家,不是告洋狀麼?面目可憎的人,戴眼鏡和不戴沒有兩樣。」我怒目看著他,提防著他動武。他卻又歪著頭向羅雄輝,突然一個轉身,右手握拳向我下顎抽上。這種先誘人疏忽,而後發難,真是陰險;上一次就上了他們的當。所以這次我自始至終都戒備著。

蔡武男的個子比我矮,拳頭一起,我馬上退了半步,上身微仰,他的右拳抽盡,仍打不到我。就在他未及縮回的一剎那,我伸出左手握著他的右腕,右腳踏前,右手順勢在他的右脅一推。本來在他的右拳抽盡時,身體已偏左,經我左手一拉,右手用力一推,他失了重心,身體旋轉地向前仆。本來他左手拿著的眼鏡,為了自救,就在身體旋轉向前仆的一剎那,拋得半天高。那知道他背後正站著一個同伴,但身不由主,直仆過去,同伴閃避不及,蔡武男的額頭,正撞在他的前顎,立腳不穩,向後便倒,被蔡武男壓在身上。

差不多在蔡武男被摔的同時,他的夥伴已一擁而上,向我們圍毆。看熱鬧的人才知道出事,紛紛走避,秩序大亂。黃粵生立即指揮我們背部相向,不致腹背受敵,他自己把攝影機轉掛在背後,手持巨型的閃光燈向前掃去,阻歇他們的來勢。我看見蔡武男爬起身來,額上出現血漬,被他壓在地上的同伴,捧著口部呼痛,大概也受傷出血。蔡武男揩乾了額上的血漬,不知怎的神色忽然緊張起來,頻呼:「走!走!走!」

吳嘉義等人果然立即跟著他奔跑,一瞬間在人叢中消失了。我們正惑詫異,兩個警察在我們面前出現了。至此恍然而悟,大概他們看到警察前來干涉,怕鬧出事件,恐姓名在報章揭露,對這種見不得光的事,多多少少有點不便。所以吃了虧也要離開。

警察見了我們,問發生什麼事,黃粵生機警地先掏出記者證,然後說:「那幾個攪臺灣獨立的分子在示威,見我要拍攝他們的照片,就上來圍毆我。」他指指我和羅雄輝說:「他們是和我在一起的朋友,幸得幫助,否則,恐怕連攝影機也被他們打爛。」

警察友善地點點頭,也不追究,便離開了。

羅雄輝默然,他乘興而來,不意又遇著這事,無精打采,連遊覽的興趣也消失了大半。

我們先走近中國館,楚蕓看到我們來,獨自走出,和羅雄輝打了個招呼。大概看到我們衣冠不整,滿頭大汗,問道:「亦文,是不是又闖了禍?」

黃粵生眼睛一亮,莞爾不語,我苦笑一下。

「這個人到處闖禍,中午也在這裡和館長衝突過。」她在向他們訴苦似的。

「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他來加不久,在會議時發生,也是和這群臺獨分子大打出手,真是『匹夫之勇』。」羅雄輝說。

「但他的社會救濟工作,卻是菩薩心腸,不是『婦人之仁』麼?」黃粵生說完,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照你們所說,我豈不是同具楚霸王和韓信的雙重性格。」

「不要吹牛,你所綜合的只是他們的缺點。」楚蕓一本正經的說:「那是他們敗亡的主因。」

大家又笑起來。

楚蕓要返回館內工作,她說晚上給我電話。

我們陪羅雄輝在世博會逛遊,但大家都提不起勁,草草到處轉了一陣。他說要開車回美,便和我們告別。

我開車送黃粵生到報館後,自己先回寓所。

晚上,楚蕓在電話告訴我,她經過一天辛勞,今晚不預備見面。照她所知,中國館決定復館。館長已和建築商在談重修的各種條件。她埋怨我沉不住氣,以致她遭受館長的申斥。

她的怨懟是有理由的。然而,站在國民的立場,難道我沒有責任指出官吏的錯處麼?何況,我的指責是以國家的利益為依歸的。我並沒有為此事後悔,我想:我們口口聲聲服膺孔盂的道理,以儒家的思想為我們思想的主流,但我們卻沒有實踐他們的政治理想,沒有效法他們那種浩氣充沛,為維護真理而吶喊的精神。大家都成了唯唯諾諾的應聲蟲,不敢做一士諤諤的大丈夫。這種風氣,上行下效,把我國的政治攪得一團黑漆。

這一把火是怎樣燒起呢?還是別有原因呢?以後會不會成了無頭公案呢?目前雖然還未揭曉,但這一把無名火,已把中國館燒得面目全非,把加拿大的華僑燒得面目無光,同時,也燒去了楚去的歡笑!

一星期的假期過去了,我重回工作。下午下了班,照例到世博會看楚蕓,才知中國館已重門深鎖,謝絕一切訪問,趕著重建的工作。

返回寓所,便接到楚蕓的電話。她告訴我:館內所有僱員,都在協助此項重建的工作,希望在短期內復館,以後不必去找她。如果她有空,會給我電話。

這是多麼憂鬱的日子,每天下班回來,都在守候她電話,然而十九都令人失望!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著。楚蕓和我,還是咫尺天涯!情緒像低氣壓,令人有窒息的感受。在這些日子裡,卻給黃粵生帶來的喜訊衝散了。

那天晚上,黃粵生帶著興奮的神采回來。原來,程永珍已搭機起飛了。

「後天下午六時,在蒙城機場下降了。」黃粵生拿著電報說:「下班回來,我們一同接機。」

「當然!」我說:「如果你不嫌我妨礙的話。」

「老朋友!不要來這一套,你和楚蕓還要預備做男女儐相了!」

「到底還是你比我先!」

「相差不遠嘛,急什麼?」

程永珍抵步的前夕,楚蕓剛好有電話來,我把這喜訊告訴她。濶別多年的摯友,異國重逢,她的喜悅是可以想像得到的,要我下班立即到中國館接她。

次日,我依約往接楚蕓,抵步時,她已先在館前等侯了。我們驅車駛往機場,楚蕓不發一語。

「楚蕓!事件已成過去了,我們的歡笑總不能做它的陪葬吧!」

楚蕓沒有回答。到了機場,黃粵生已守在閘口採頭探腦的張望。

程永珍終於出現了,黃粵生首先趕上去,在她的頰上輕吻一下,一手代她提著旅行袋,一面嚷著:「永珍!看看誰來接你!」

她向我們望來,楚蕓立即迎上擁抱著她。

程永珍經過長時間的飛航,疲累的神色,仍掩不住滿面春風,烏黑的眸子,仍像以前綻放著青春的光芒。

楚蕓雙手握著她腰肢,向前一推,上下向她打量,說道:「看!黑襯衫連裙,紅的頭花,紅腰帶,紅手袋,紅高跟鞋,好一個新娘子喲!」

「噢!楚蕓!不要取笑我。」程永珍忸怩的說:「難道你們還不是一樣快嗎?不見幾年,你和以前一樣美麗。」我看看楚蕓,卻驚異地發覺她比前憔悴。我過去和程永珍握手後,幫著提取她的行李,堆放在黃粵生的車後廂。我們分別驅車往華埠,在預約的餐館為她設宴洗塵。

程永珍小別歸來,對黃粵生欵欵深情,我們自然不欲久陪,以免妨礙了他們互道相思的機會。而楚蕓出來不易,我們又何嘗不珍惜此刻時光呢!飯後,我們分手了。我們開車駛到暮色未濃的山上,下了車,居高臨下,俯瞰整個世博會,五光十色,繽紛得像個幻夢的世界,靜靜的羅蘭士河,像銀帶似的躺著。

「楚蕓!你看!這景色多美。」我執著她的腰肢,向下遙指。

她沒有答話,只把頭部枕在我的肩膊上,嬌慵無力似的。

「這幾天來,是不是很辛苦呢?要小心自己的健康呀!」楚蕓的沉默,增加了我的內疚,憐惜之心油然而生,我近於哀懇的說:「楚蕓,如果是因為我和館長的衝突,而令你不歡的話,請你原恕我,我是無心的。」

楚蕓轉過身來,抱著我。

「怪不得有人說:女人的沉默是武器。」她嬌媚的一笑,輕吻一下我:「我不會怪你。男人嘛!善惡分明,頂天立地,也沒有什麼不對。」

「楚蕓!你就這樣忍心,幾天來,這種冷漠的態度,使我是多麼難過!」

「唉!」她沉長的一聲嘆息:「我的心很亂,正考慮一個決定。」

「告訴我,是什麼一回事?」

她搖搖頭。忽有所感的問道:「在加拿大現在算甚麼季節呢?」

「三月廿一日開始算春季,現在六月初旬,應該算是暮春。」

「哦!又到了暮春。」楚蕓落寞的說道:「『亂綠飛紅,始信春將暮』。我現在才體會你寫這詞的心境。」

「楚蕓!」我感動的輕擁著她:「那是離人懷抱,即使現在是暮春,但我們已廝守在一起;而且以後廝守在一起,不會分離,不再分離!」

楚蕓緊緊的擁抱著我,我們深深地吻著。

「楚蕓!為什麼要流淚呢!」她的淚痕,不知何時已掛在頰上,我輕輕的為她抹乾:「你是現代女性,卻無法脫掉舊女性那種多愁善感。『為書憂蠹,為月憂雲,為花憂風雨,為才子佳人憂薄命』,憂前憂後,一切都是不必要的。」

「誰像你這個人,天不怕,地不怕。」

「我們本來生於憂患,如果性格還偏帶鬱抑,恐怕活得不耐煩。我國傳統不僅舊女性多愁善感,舊的士大夫何嘗不是一樣。『進亦憂,退亦憂。』這種苦行僧式的人生觀,次應付不了我們當代的環境。」

「那麼,我們應該採取甚麼人生觀?」

「樂觀奮鬥,富於積極性、創造性的人生觀。」

「我很羨慕你。」

「人生觀是可以改變的,你為什麼不可以。這會使你的生命熱力四射,活生生的,不會暮氣沉沉的。」

「性格有時不是那麼容易轉變。」楚蕓嫣然一笑:「安娜很適合你,你還是去找她吧!」

我覺得面部一熱,錯愕地呆住了,楚蕓哈哈的走開。

「你答應不提了,又在氣我!」我追上去,很快就捉住她,緊抱著,我要懲罰她。

楚蕓驚叫起來,捧著紅唇呼痛。

「誰叫妳多嘴?」

我還是抱著她不放。

「有人來了!」

「管他!他們當街接吻多的是。」

「他們是外國人,我是中國人,有我們自己的表示方法。」楚蕓橫瞄我一下說。

「好!讓我對你先來一揖。」我果真對她一揖:「楚蕓妹妹,小生這廂有禮了!」

楚蕓嫵媚的笑起來。

「你就是這樣牛皮。」她白我一眼,說道:「夜了!我要回去!明天你也要上班。」

「但妳要答應我,在中國館復館之前,縱使你無法抽暇約見,總要在晚上撥一次電話給我。楚蕓!難道妳不知道,如果整天聽不到妳聲音,我多麼難過!」

「這是亂世呵!養成忍耐的習慣,將來對你總有好處的。」

「我已忍受了幾年。到此時此地,妳還要我再忍受下去,大概妳有點虐待狂了。」

「好了!」楚蕓含笑對我附耳說:「遵命!」然後噗嗤地笑起來。

中國館的重建工作,日夜在趕工進行著。主管中國館的外貿委員會,領導人也專程從臺灣前來,督導中國館的重建工作,一批接一批的展出品,也從臺灣陸續運到,復館的工作快要接近完成。

中國館所有職員,包括楚蕓在內,都為重開的工作而忙碌著。

中國館終於重開了,當然,館長也是很忙。但是這一次,他到底買了火燭保險。此外,他還有一點顯著的改變,官僚氣燄減低了,但這是對一般人而言。如果是世博會職員,隸屬他的管理下,還是架子十足的。有一位僑選的立法委員到中國館訪問後,向多倫多一張華文報紙發表觀感:「我見過不知多少大大小小的官員,但沒有一個像這位館長那樣大的官僚氣。」

中國館的女服務員,仍是一貫的勤奮,笑臉迎人。然而,她們的笑臉,已失卻以前發自內心底喜悅,像擠出來似的。楚蕓的感受,我是很了解,她就是一個典型。

這種幽鬱的日子真難過,幸好黃粵生和程永珍的婚禮適時舉行,把楚蕓面部的陰霾,暫時衝散了,重現出昔日的歡笑。

程永珍重來加國,未婚之前,自然也住在張伯家裏。身為表姊的張太太,為程永珍的婚禮,忙得像剛孵出小雛的母雞。張自堅自然也幫著訂酒席,發請帖,安排教堂等對外工作,都是他一手辦理。張伯是個講究體面的人,主張把請客的範圍擴大一些,以免場面過份冷落。黃粵生很少參加僑社的活動,認識的人不多,所以請客多由女方的張家作主。張自堅自從做了股票經紀,交遊日廣,開出請客的名單,湊足了十席,算來也是個好兆頭。羅雄輝從美國趕來,我和楚蕓自然分任了男女儐相。

婚禮在中午舉行,由華人牧師主持儀式。晚上再在華埠一間著名的酒家宴親友。

僑社對結婚喜宴,遠歀”儀式熱鬧。新娘的程永珍,經濃裝艷抹,鮮艷得像一朵剛開的玫瑰;而楚蕓,依然像清雅的野薔薇。

程永珍把手穿在黃粵生堅定的臂彎裡,步入酒家,親友們立刻響起一陣掌聲,我和楚蕓跟在後面。當我們被帶至首席坐定,宴會就開始了。

張自堅是宴會的主持人,照例先請僑領們致詞。第一個被邀請講話的,正是那天主持會社決定程永珍是否被遞解出境的主席。講的是臺山話,斷斷續績,看來無精打采,究竟說些什麼?我也聽不清楚,低聲問黃粵生,他也聳聳肩。好容易才說完,大家赽鼓掌。張自堅從口袋又掏出一張紙條來,請了第二位演講,也不知他說什麼,不久講完,我們又鼓掌如儀,但掌聲較少了。張自堅又看一看紙條,請了第三位,掌聲也越來越少。這樣到了第六位。張自堅才把紙條放進口袋,我心裡剛唸了一聲佛。一位黑髮沒有門牙的人走過來,向張自堅耳語一番,我認出他就是會社秘書。那時第六位還在演講,我不知那秘書搗什麼鬼。

「他說什麼?」我靜悄悄問張自堅。「還不是想出鋒頭!他要我也叫他演講。」

我的天!宴會的演講,也可以來個毛遂自薦。到他講時,仔細一聽,他人都講過了,他還是口沬橫飛的重複說了又說,大家像挨轟炸似的。很多賓客聽得不耐煩,有些小孩悶得要上洗手間,大人們也樂得去避避難,大家就進進出出。那個秘書還是興緻勃勃的講下去。當我們聽到幾下疏落的掌聲時,才知他已經講完,人亦不見了。

秘書演講完畢,張自堅高呼一聲:「廚房出菜。」倒引起掌聲雷動。

大菜一碟碟的端上來,吃到一半左右,張伯就吩咐張自堅帶領新人,向每席親友敬酒。我和楚蕓當然在旁照應。而且做男儐相的,有時還得代新郎喝酒。就這樣向十席敬酒回來,我也喝了不少,感覺有點飄飄然,但心裡總還清醒。我極力穩住自已,希望酒氣一過就好了。

我們坐的首席也是圓桌,一共十人,一對新人和男女儐相,張家三位、溫教授、羅雄輝和另一位專為新郎化裝的女人。

黃粵生和程永珍,這一對經過波折的戀人,到今天終成眷屬,自是值得他們祝頌的。我本來想好幾句歪歪斜斜的祝詞,但到開腔時,又忽然忘記了。

「怎麼?也想學僑領演講一番嗎?」羅雄輝看我張著嘴巴說不出,跟我像開玩笑似的說:「還是想報告一下新人的戀愛史?」

「你以為我不敢嗎?」我漫不經意的說。

「亦文!」楚蕓半嗔半責的制止我:「別胡鬧。」

「我那裏胡鬧。」酒精似乎在作祟,好像誰對我講話,我非答不可似的。

「喜酒嘛!總要有點熱鬧氣氛才好。」張自堅說完,還沒有徵得我的同意,就站起來對著米高峰說:「我們請伴郎介紹新人的戀愛史。」

我的天!我那裡有準備,何況,新人的戀愛史,我也的確知道得不多。我的腦海浮現出初見他們的情景,那是他們到金門勞軍的晚會。腦海剛浮起這情景,掌聲已響起來。我也沒有考慮到可以謙辭,就站起,身體恍惚很輕浮。我鎮定地舉起腳步,慢慢的跨出幾步,就到了米高峰前。我心裡盤算著,只要身體不動,就不會倒下去。我把腳跟略分,做個軍隊稍息的姿態,挺著上身,雙腿沉住,把腳跟牢牢釘在地板上。我想:這樣總可以萬無一失吧!

「各位親友:要講這一對新人的戀愛史,正好多著!」來賓都凝神的聽著,我也感到一絲安慰。來加幾年,和張家住在一起,學會了粵語,雖然不大純正,但這還是第一次用粵語演講,看到聽眾的眼神,他們起碼知我說些什麼。

「他們興趣相同,很早就相愛了,『馬車夫之戀』的舞蹈劇,他們合演得很好,我曾欣賞過。」說到這裡,我的腦海突然空蕩蕩似的,對於他們的戀愛經過,據我所知而可以說的,就只有這麼一段,以後知道他們鬧翻了,但又不能說。到他們再重逢時,涉及到程永珍的悔婚,轟動了華埠,這一段就更不能說。這一來,我不禁楞在當場,忽然間,無數閃閃發亮的眼睛在看著我,我怎可以像泥塑似的站在這裡出洋相呢!想過溜下來,但這演講剛剛開始,還沒有說上幾句,怎可以溜之大吉呢!我只好繼續講下去:「以後我到加拿大來,就和他們分別。」講到這裡,又下不去了,無數發亮的眼睛還是盯著我,楚蕓坐在我的旁邊,也盯著我。「對!我也就和楚蕓分別了。」我毫不思考接下去。

「你是講新郎和新娘的戀愛史,還是講你自己的?」我像聽到羅雄輝打岔說。也有人發笑,喜宴嘛,熱鬧一點不是更好麼?

「楚蕓是我的愛人。」我指一下楚蕓:「就是她。我們分別了多年,相隔了幾萬里。但沒有人能阻止我們見面,在分別這幾個年頭,我常常在夢中會見她,你們想知道我夢過她多少次嗎?」有人說想知道,有人大笑。嘎!我才不笑,講笑話的人自己笑了,就沒有味道。「我也記不清。」我在記憶裡搜索一下繼續說:「思鄉懷人,人情之常,你白天想什麼,夜裡就夢什麼,我沒有想當僑領,也沒有想當館長,所以無法在夢裡當上。」我說到這裡,張自堅忽然附耳打岔對我說:「亦文兄,你越扯越遠了。」

我理智的靈光使我立即抓著他的肩頭不放,告訴他:「我馬上講完了,你等著扶我回去,我雙腳失去知覺,麻木了。」我再向著聽眾:「黃粵生和程永珍,他們也常常做夢,到今天,夢境成了事實,有情人終成眷屬了。謝謝大家!」

我在掌聲中就這樣草草結束了所謂報告。

「自堅兄,慢慢走,我雙腳不靈。」我用手把全身的重量吊在他的肩上,幸好沒有幾步,他總算把我扶回座位上。

有人說:喝酒過量的人,最忌多說話,說多了容易醉。但酒精是使人興奮的,喝酒後的人,十九喜說話。到他真醉時,醉態也各有不同,有些罵人,有的笑,有的哭,有的癱瘓得像一堆爛泥。

「亦文,你怎樣!」楚蕓問,大概她看到我有點怪模樣,我演講後感到真的有點眩暈,但我的心思仍很清明。我聽到楚蕓問,但所有感官不聽指揮。我也不想再說,恐怕吐,只向她點點頭。羅雄輝在旁,警覺地倒了一杯熱茶給我,並且遞到我的嘴唇來。我不客氣張口喝完,也不管他人,就閉上了眼睛。糊糊塗塗地過了好一會,到睜開眼睛時,菜餚已不見端上來,宴會看來就要結束了,我的酒氣也過了一大半。在賓客還未起座的時候,我們已走到酒家的出口處,排列站好,準備送客了。

黃粵生和程永珍渡蜜月去了。月的陰睛圓缺,人的悲歡離合,似乎都有定數。我們雖然不是宿命論者,但在這亂離的年代,有多少美滿的姻緣被拆散,而又有多少因無法想像的際遇而結合。這些人與事的變幻,如果不是有意的安排,我們除了歸諸定數以外,還能作甚麼解釋呢!

黃粵生和程永珍能結合,誰能想到呢?即使包括他們自己。

這樣,楚蕓對他們的欣羨,不是可以解釋了嗎?

「所以,楚蕓!你還考慮甚麼?」我近於委婉的懇求:「黃粵生和程永珍,就是我們最好的榜樣。他們也有過波折,有過分離。但當他們重逢後,卻能牢牢掌握著自己的命運。他們久已枯萎的愛的種籽,終能再得生機,現在開花結果了,何況我們!」

楚蕓的臉上輕忽地掠過一絲哀愁。我下意識地以為她對我的忠誠,仍有所顧忌。

「楚蕓,相信我對妳的愛!」我執著她的手說:「現在是時候了,世博會不久就閉幕,向館長請求,準許我們結婚,讓我們以後生活在一起。妳有充分的理由,我們不是現在才開始戀愛,妳沒有破壞過團體的紀律。」

「館長很忙,我難得有機會和他在一起,何況,在世博會未閉幕前,向他請求私人的事,情理上不大好說。」楚蕓用平靜的語氣向我解說。

「世博會很快就結束,到時他也許會更忙。妳現在不去說,錯過了機會,閉幕以後,可能馬上隨團返國,我們豈不是又勞燕分飛,相思兩地!」

「我試試找機會吧。」楚蕓看到我說得著緊,她終於答應去進行。

「楚蕓!」我仍著實地叮囑她說:「即使一切沒有問題,我還得和妳到移民局,辦理改變身分的手續。而且,我們也需要時間來籌備結婚,購置傢具和租定居址……。」

「好啦!好啦!」楚蕓見我說得焦急,微笑打岔道:「我不是已經答應過嗎?」

「希望妳認真去進行,越快越好,」我掩不住內心喜悅:「我們為甚麼要浪擲青春哩!」

「但總要得館長的同意呀!」

楚蕓到底有一份少女的矜持,這已經是間接地答應了婚約。多年的相思又算得甚麼呢!我充滿著信心,館長也是個有血有肉的人,依情在理,到世博會閉幕的時候,一個女服務員已完成了她的任務,因結婚而留下來,應該是不成問題。

經過這一次決定性的談話後,我便安靜地等候喜訊的來臨。

一週、兩週過去了,楚蕓還沒有任何消息告訴我。每一次相會,儘管我們是多麼愉快,而我內心想要知道的消息,總是沒有著落,如鯁在喉,常以一吐為快。但這是我們兩人的婚姻大事,難道楚蕓不會著急去辦嗎?我何必嘮囌呢!她一向處事很有條理,我不應懷疑。所以,好幾次快要出口的問題,終於又咽了下去了。

黃、程歸來了。他們的蜜月只有兩週,大概是黃粵生的職業關係。

結婚後的黃粵生,更有活力。他那略帶古銅色的膚色,在晴光下,熱力四射;他緊閉的嘴唇,和他堅毅的神色,仿彿任何事都難不倒他。他每跨一步,都看得出他的勁,又是那樣的自信。他習慣把一隻手臂搭在程永珍的肩膊,手掌順覆著她的手臂,她安全地依傍在他的臂彎裡。

楚蕓和我,都發現程永珍有顯著的轉變,成熟了。在我們的談話中,她再不是任性的有話就說,她會用微笑看看黃粵生,像對他賣弄一下風情,黃粵生倒要反過來代她說,或代她拏主意。她依舊黑髮垂肩,烏溜溜的大眼睛,放射更多的神采。她依然喜歡穿黑色配紅的服裝,使她迷人的身段更迷人。她在戶外,像一朵鮮艷的野玫瑰,在戶內,無疑是北國室內的太陽。所以,無論戶內戶外,見了程永珍,就會感到溫暖,嗅到青春的氣息。這一點,婚後的她,依然給我們同樣的感受。

他們蜜月歸來,我當天就拾起簡單的行李,搬回張伯的家,住進程永珍住過的房間,這是我們的計劃。這樣,他們不須另找新居,而我也樂意和張伯一家相處。何況,這是一個過渡時期,我想:不久的將來,到我和楚蕓結婚時,才另找居址,省得一搬再搬。

算算日期,世博會還有一週便結束了,楚蕓仍然沒有告訴我進一步的消息;而時間是那樣緊湊,她倒像把這事忘了。可是楚蕓近來的神色,是顯得那樣愉快,一切像滿有信心似的。然而,這仍不足以解釋我的疑慮。

「楚蕓,妳有沒有向館長請求過我們的事。」我們在一個相晤中,我忍不住追問道。

楚蕓忽然怔住,好像這是一個新問題。但這只是一瞬間的怔住,她就恢復原有的欣悅。我想,她大概太有信心了,不到最後幾天,她還是不向館長請求的。這個念頭只在腦海中一轉,卻給楚蕓否定了:「我已經問過他了。」她的答覆轉過來怔住了我。

「怎樣?」我搶問著。

「你猜。」楚蕓放慢聲調;眼睛在歡愉中期待著。

「那還用猜。」我說:「一定是最好消息。」

「那何必急呢?」

「妳是說,館長已答應妳的請求。」

「怎麼是我的請求,與你無關嗎?」

「好,好…………」我急忙更正:「我們的請求,他答應了吧?」

楚蕓側睨我一眼,說:「對呀!我們要不要慶祝一番呢?」她用手逗一下我的下顎。

「妳說清楚一點,甚麼時候,妳問過他呢?」

「前幾天。」楚蕓疑惑地看著我說:「你怎麼像不相信呢?」

「我不是不相信。」我簡直有點氣,這種大事,為甚麼楚蕓知道後,卻不告訴我,使我乾著急:「妳不知道,我天天為這個問題著急嗎?為甚麼不告訴我呢?」

「哎喲!」楚蕓見我生氣,索性撒起嬌來,說:「甚麼,喜訊也令你氣嗎?牛脾氣還不改!」

我還能說甚麼呢?

「我們下週就到移民局去,辦理申請結婚的手續。我是移民,結婚的對象如果不是移民,依法會自動轉變為移民身份的。」我這樣提議,當然是以世博會結束後,我們立即結婚為前提。除非楚蕓有特別拖延結婚的理由,否則,我們早一天結婚,彼此照顧和生活的一起,總比分開的好。何況我們已沒有婚事上的阻礙。

「急甚麼?反正一切都不成問題,即使世博會結束,參與工作的人員,也不須立刻要離開。我們在世博會閉幕後去辦,時間比較容易安排。」楚蕓侃侃而談,切中肯棨,我為甚麼不遷就她一下呢?

「我只是提醒妳。」我婉轉的解釋:「譬如結婚禮服、地點、儀式,我們是否要開始計劃一下呢?居址和傢具,租賃或購買,也應該著手進行了。」

「這些都等到世博會閉幕後進行吧!時間不充裕,倉卒決定,難免沒有錯失,這又何必呢?」

楚蕓是有充分的理由的,她個性一向穩定,是我所信賴的。於是,我們決定把結婚一切應辦的事,押後到世博會閉幕後才進行。

大概由於疑慮的消除,況佳期不遠,自己也感到心境從沒有這樣愉快。我默察楚蕓,她同樣也有顯著的轉變。她不但情緒比以前開朗,而且常親暱地依偎著我,要我講述婚後怎樣愛護她。每一次,她都滿足地笑了;甚至,有時她激動得浮起淚光來。女人的心靈是脆弱的,傷害女人的心靈,真是男人的罪過。看到楚蕓驚過的淚光,我就有過這樣一份感想。

楚蕓也會向我訴說婚後的憧憬。她的眼睛有時瞇起來,未來的時日仿彿就在她眼前似的,她像巫女一樣在喃喃訴說她的所見。

啊!女人!女人為愛而生。沒有愛,她怎可以活下去啊!

這時,我會吻一下她瞇起的眼睛。然而,我會發覺一滴滴的熱淚,分明沿著她的鬢髮,濕透我輕捧著她雙頰的手。

是的,多少年來,她委屈的期待著。如今,期待的要實現了,她內心激動,是不難想像的。

世博會終於結束了。我催著楚蕓和我到移民局辦理改變身份,可是,她以數月來的辛勞,應該趁中國代表團還未離開的時候,和同事們多相處幾天,到處逛逛,舒散月來的積累。到他們離開後才辦,不但人情兼顧,自己也趁機休息幾天,養足精神,俾能應付以後為結婚的忙迫,我想這是很合情理的決定。何況,中國代表團決定離加日期,是在閉幕後一週之內。

本來,在中國代表團離加返國的一天,我預備請假,偕楚蕓到機場送行的。但楚蕓不贊成,恐怕她抑制不住離情別緒,要是和同事們抱頭哭起來,有我在旁,多難為情,況且還有程永珍相陪,何必使我費時失事呢?

中國代表團是在下午起飛離加的。我與楚蕓在前一晚約定,我下班後便回寓所,她和程永珍送機後便立即回來,大家一同晚飯。

我回到寓所,楚蕓和程永珍仍未到。張伯正逗著孫兒玩,他的媳婦正在做飯,見我走來,便招呼請坐。他的孫兒像小鴨一樣地亦步亦趨,好一段日子沒有看到他,長得又比前高了。

「姚小姐呢?」張伯問道。

「快來了,她和程永珍一同來這裏找我。」

「就和我們吃晚飯吧。」張太太熱誠的邀請著:「好不好?我只是加幾把米。」

「謝了!謝了!我們已約好到餐館去。」我不想麻煩張太太。同時,我想,趁程永珍也在一起,我們或許有許多關於結婚的問題向她請教,在寓所不很方便。

「對!你們也應該趕快商量一下結婚的事。」張伯大概也聽到一點風聲,就這樣向我打趣的說。

「是的,將來還請你老幫忙!」我坦白承認。其實,我們幾年相處,親如一家,用不著太客套的。

「當然,當然!」張伯說完,忽有所記:「差一點就忘記告訴你。」張伯的眼睛忽然亮起來,食指斜指著天說:「阿勇有信來了。」

「關勇?」我急不及等待:「怎麼說?」

「浪子回頭金不換。」張伯笑容滿面的說:「他回到香港了。」

「他不是在小城工作嗎?」

「我知道。」張伯又掏出紙煙來,悠悠地抽上一口:「他的來信都告訴了我。」

「那麼,他現在怎會在香港?」

「回去結婚。他以前不是預備過回去嗎?」

「不錯,但他賭輸了,輸光了一切,不能回去,懊悔交集下自殺。」

「但他從醫院出來,到小城工作,就寫信向未婚妻請罪,告訴她不能履行婚約的一切。」

「連自殺也告訴她。」

「對!」張伯點點頭。

「難道一個女人,會同情一個用性命作賭注的賭徒嗎?」我懷疑著。

「可是她同情一個改過遷善的人啊。」

「你是說關勇現在結婚,是和自殺前同一對象?」

「她信任他真正悔改,沒有甚麼不對嘛!」

「可是,她從來沒有見過他,是憑親朋的介紹,沒有發生過感情。而且,天南地北,誰知道關勇是真改,還是假改呢?」

「感情不是只有見過面才發生,你沒有看過繡像的章回小說嗎?才子在花園圍牆外,靠丫頭傳了一紙艷詞,說不定佳人就委以終身了。」張伯半認真半開玩笑的說。連一旁做飯的張太大也忍俊不住。

「但現在不是才子佳人的時代啊!」我說。

「甚麼時代還不是一樣,感情多少帶點緣份。有份無緣,就算結了婚,天天見面,也會像貼錯『門神』,或者天天打罵,還不是怨偶,又有甚麼意思!」

張伯也許對,克勒皇后不是結了婚,和丈夫天天見面嗎?然而,他留她不住,私奔了,到現在消息杳然。程永珍不是梁先生的未婚妻嗎?名份有了,也見了面,可是,鴛鴦譜上就無法排合起來。佛家講「緣」,一點不錯。

關勇真是一條漢子,他可以把多年來的積蓄,甚至明知這是結婚的本錢,也敢輕於一擲。就算這是他的愚昧吧,也須有膽量才行。賭輸了,他認命,關起門自殺,自殺也須要勇氣啊!自殺不成,今天已是個大徹大悟的回頭浪子,埋頭苦幹,再去積蓄。這須更大的勇氣來支持。我以有這樣一位有血性的朋友,深引為榮。

「他說快要和新婚妻子回來,補請我們喝喜酒?」張伯也感到安慰似的。我們記得,關勇曾說過:結婚時一定請我們喝喜酒的。他是個重諾言的君子。我不禁喜形於色的告訴張伯:「你會先喝我的。關勇兄大概在這兩週內,還沒有回來吧!」

「真的?」張太太搶著問,笑臉像綻開的紅蓮:「日子決定了?」

「還沒有,大概今晚就會談到。」

「恭喜您!」張太太對我說。

「我早就說過,凡住過我這間屋的人,都有好結局………。」張伯還沒有說完。

「風水屋嘛!」張太太就補上。我們差不多同時笑起來。以前張家翁媳少答話,和現在搶著附和,是多麼強烈的對照。

細細想來,張伯也的確可以自豪。這一棟房子,住著他們一家,從破裂的邊緣,轉至和氣吉祥。除了他們的一家外,關勇是以前的長期房客,現在是溫教授。溫教授杖履康泰,不必說;關勇現在也否極泰來。其他的流動住客,據我所知有過羅雄輝和程永珍。羅到美國唸博士去了,程永珍得到理想的歸宿。我是舊燕重歸,比羅、程都住得較久,現在也好事近了。

門鈴響了。

「一定是他們回來!」我說完便轉身,走到前門。開了門,見到程永珍和黃粵生。

「楚蕓呢?」

「我們上樓去。」程永珍沒有答我,卻這樣說。

我心裏納罕,看看他們,臉色有點不好。她催促我上樓去,也不同張伯打個招呼。

他們直入我的臥室,程永珍打開手袋,抽出一個信封來,遞給我。

「楚蕓留給你的!」他說。

「甚麼?」我驚異的說:「楚蕓留給我!」我看看黃粵生,當我的眼光接觸到他的時候,他垂下了頭,把視線移到地板上,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當我開始打開信口的時候,程永珍就轉身去看窗口。我把信箋打開,是楚蕓的字跡,我忐忑的看下去:

亦文:

請原諒我的不辭而別,是為了我未完的責任,我必須回去的。詳細情形,待返抵臺北再告訴你。謝謝你的一切!

珍重,再見!

我擦擦眼睛,清醒一下頭腦,再看一遍下署楚蕓留字,還是依舊清晰地進入我的眼簾。我有一點暈眩的感覺,癡癡地捧著信箋,室內變得死寂。突然,程永珍傳來一聲嘆息。我清醒了一點,我開始有被騙的感受,憤怒漸漸從心底湧出,我的眼睛像快要冒出火花來。

我看看黃粵生和程永珍。他們低著頭,毫無表情,一句話也不說。他們在蒙城重逢的經過,在我的腦海中轉了幾轉,使我在心底燃起的怒火,更加熾烈起來!

「好吧!」我憤怒的說,他們不約而同的直看著我:「想想你們。妳到這裏來,誰通知你。」我發狠的先指向程永珍,再指一下黃粵生:「楚蕓走了,你們那一個想過我!」

程永珍嘩一聲哭起來!我感到一陣厭惡。

「你們瞞著我,這夠朋友嗎?」我切齒的說。

「我們真的不知道!」黃粵生近於哀求的語氣。然而,我怎會相信呢?

「不知道!」我憤恨地躲一下腳:「誰送楚蕓到機場去的。」

「但是我到機場才知道的啊!」程永珍無告的攤開雙手。

然而,我是無法接納她的解釋,憤恨使我衝動得想毆人:「你是有雙手的。」我把自己的雙手向上舉,手指牢牢抓著空氣,聲調顫抖。

黃粵生和程永珍依然是無告的看著我,眼神是那樣的哀憐。他們再不反辯,使我失去發洩的缺口。空氣像凝結在我的週遭。我無可奈何,狠狠地將楚蕓的信箋擲在地上,頭也不回下樓去。

「亦文兄!」

傳來黃粵生的叫聲,我煩惡得想回頭揍他一頓,還甚麼稱兄道弟呢!

出了門,開了汽車,毫無目的地向前駛,進入公路,也不知去向,只知沿著公路,越向前,越向前………。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看到迎面而來的汽車開了前燈,自己也開了。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幾聲警車的呼號,我定一定神,把油門緩緩放上,減低了車速。可是,警車不超越我而去,卻爬在我的前頭,打訊號要我靠邊駛離公路。

兩位警察一同下車,向我走來,敲敲我的車門,示意我出來。

「有甚麼事嗎?」我不知所為,用英語問。警察看了我一會,冷冷的說:「有沒有喝過酒?」

「沒有。」我心裏有氣。

「向前走!」其中一個說。

我無可奈何依他說,走了十幾步。他又叫我回來,把開車證交給他。我知道,我被罰了。

他把罰票寫好交給我,說:「你知道你的車速嗎?」

我答不知道。說老實話,我真的不知道。他警告我說:「你這樣開,不是自殺嗎?」我看看罰票,超速了三十二哩。原來公路最高速是七十哩,我開到每小時一百零二哩了。

警察走了,我吁了一口氣,我為甚麼這樣愚昧呢?看看腕錶,已經是午夜了。我還記得沒有吃晚飯。

我突然感到口乾,頭部像發脹似的,反應呆滯。我疲憊地走回車廂,肚子接著絞痛起來。大概過份的憤悶,又沒有點滴到肚,胃酸和胃神經都在作祟。

我開車到附近有餐館設備的加油站去,要了一客三文治,胡亂向嘴裏塞,卻難於下嚥。幸好侍者端了一杯凍水來。勉強吃了一半,氣就噎住,只喝完那杯凍水。為了自尊心,我曾考慮不回張家。但我在憤怒中離開,甚麼都沒有帶,而身上餘錢不多,就只有硬著頭皮,依原路駛回市區。

回到寓所,已經是深夜二時,我靜悄悄地開門進入。張伯住的前房仍亮著燈,我躡足上樓,儘量把腳步放輕,就在這時,前房的燈光按熄了。我想,張伯是聽到我的歸來而後就寢的。他的情誼,使我深深的感動。

我並不是刻意去想問題,其實,我已經在感情的襲擊下,喪失了分析的能力。我失神的躺在床上,眼睛像裝上彈簧似的,閉不上,毫無意義的睜開著。灰白色的天花板,越看越往下壓。這也好,最好把我壓成虀粉,誰希罕這個骯髒的世界,醜惡的社會,誰留戀這自私虛偽人生!

我期待天花板壓下來,把我渾沌的腦袋壓個稀巴爛。可是,眼前還是灰白的一片,沒有掉下來,像浮雲在半空裏飄蕩著。我努力集中視力,看看雲層後面究竟是甚麼。好久,好久,我仍然看不到甚麼,只有白矇矇的一粒小點,在雲間浮動著,我多麼 失望。等得太久了,我有點倦意,那白矇矇的小點終於穿雲而出,卻是一個沒有光芒的旭日,像冰輪似的。我沒有得到溫暖,卻感到寒意,我順手拉 上了棉被。

旭日和浮雲漸漸地演變著,一個熟識的面龐出現了,在記憶裏搜索,她是誰?啊!我記起來了,她是我從前在臺的戀人--楚蕓嘛!為什麼我對她這麼陌生呢?多年不見,她垂肩的秀髮還是那樣迷人。我正想向她招手,她卻輕悄悄地退入雲裏,不見了。卻出現了一個短髮的女人,她一出現,我就感到氣憤,感到委屈和被騙。她剛離開我,還好意思回來,我何必再理睬她呢?我趕快閉上眼睛。

過了一會,我想她走遠了,我的眼眶又像被彈簧彈開,一開眼,就看到一個紅紅的太陽,灼得我的眼睛花亂,太熱了。太陽像向我微笑,不!又像安娜,她濕潤的紅唇在蠕動,眼睛閉著,喘著氣,像沙漠中又飢又渴的人。熱氣從她那誘惑的身段中散放出來,我感到很熱,趕快閉上眼睛,我的喘息才慢慢緩和過來,熱漸漸退了。我再睜開眼睛時,卻換了一個和煦的夕陽,怪不得這樣溫暖和舒暢,我像看到母親,而母親就出現了,母親啊!北國是這麼冷,我那麼孤單,羅雄輝到美國去了,楚蕓也離開我,連黃粵生和程永珍都瞞著我。我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在母親的懷抱裡抽噎著,她的臂膀仍然是那樣安穩,那樣溫暖。而我,太疲倦了,我多麼需要在母親懷裡休息一下,我終於睡著。

當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接近中午,頭部有點刺痛,我掛個電話到分處請假。

楚蕓離我而去了,這是多 麼冷酷的事實,我不能再做白日夢了,我必須面對現實。第一個決定,就是搬離這棟房子,這也許是基於自尊心的關係。本來,張伯一家和溫教授,與我相處這麼多年,他們應該了解我,甚至同情我。然而,正因為這樣,我為甚麼要人同情呢!第二,雖然我曾考慮黃粵生和程永珍,也許真的不知楚蕓要回去,而事出倉卒,既不能阻止,又不能來得及通知我。可是,我既然已經怪責了他們,在目前,我無論如何拉不下臉向他們道歉。於是,我開始收拾行李。然後到街上買了一份報紙,再踱到英京咖啡館去,專心找公寓出租的廣告。

英京咖啡館的生意真不壞,人們到這裡來,似乎總要發表些意見,或播導聽到的傳聞。昨天中國代表隊剛剛回國,人們已在議論著。我因為看廣告,沒有很留意。不久,有幾個人打著哈哈,一同說:「來了!來了!」

我抬頭看去,一個三十出頭的青年走進來,面上露出尷尬的神色,他一直走到一個卡位,和幾個人對面坐著。

「怎樣?」在座一位中年開腔了:「他們全部走了吧!」

「哼!」青年人有點不服,但無可奈何從口袋拿出一疊鈔票來,數了幾下:「五十元。」說完就擲在桌上。

那中年人一面收拾起那幾張鈔票,一面說:「不要再聽那些左派的宣傳了。試想,中國館火燒以後,他們能夠這麼快復館,團員們當然是同心合力的。憑這一點推論,他們怎會不回去呢?」我心一顫。原來他們以中國代表隊於世博會閉幕後,是否完全回國而打賭。我想,如果楚蕓為結婚留下,結果豈不是完全兩樣。

「老實說,這次火燭,誰敢保證不是中國館的仇家搗的鬼。」中年人瞪著眼說。

「這不能亂說。」青年人反辯著。

「據劉秘書說,館內那部小型汽車,是停在一個木架上。如果不是有人放火,為什麼汽車燒通了頂,而木架還全沒有波及呢?」

「嗯………。」

「而且一開始就幾個火頭,火焰沖天,幾分鐘就燒通屋頂。世博會現在已經閉幕了,加拿大到現在還沒有公佈失火的原因,沒有發表調查的報告。」

「這些我們不必討論。」青年人打岔說:「你猜那位不買保險的館長,會不會受到處分呢?」

「當然會。」中年人滿有信心的語氣:「最低限度,公務員失職的處分。」

「那會不會判刑、坐牢?」有人插嘴問。

「一定會。」中年人答道。

青年人輕蔑的笑著:「別天真,要是館長沒有把握,他會返國嗎?況且,財可通神,館長現在有的是錢。」

「我仍是有信心,政府必治他的罪。」

「不要這樣有信心,能選出來外派的館長,他的來頭和關係會簡單的嗎?」

「難道臺灣能站穩,而且發展起來,也是簡單的嗎?」

「好吧!我們再賭一賭,這次一百元,你敢?」青年人挑戰了。

「怎麼不?」中年人說:「怎樣一個期限。」

「當然不能太久判刑,也不能假釋。」

「一年內判刑,而且立即坐牢,怎樣。」

「好!」青年人滿意這條件,說完就把手伸出來,和中年人握手作約,賭一下館長要不要坐牢。

英京咖啡館的議論是多采多姿的,從紼聞到世界新聞,五花八門,應有盡有。一般來說,華僑都很關心祖國的,比國內更熱鬧。

有人把議題扯開,大家又熱烈討論起來,我不想分神,便帶著報紙回寓。

找好幾間單人公寓,撥電話預約好。我把行李提放在車後廂,有些堆在車座上,剛好滿滿的一車。我再入門,張伯正在廳中看電視。

「張伯,我要離開你們一段時期。」我沒有訴說理由,只把門匙交回給他。

張伯欲言又止,當然,他也無從對我說起安慰的話,何況我的門匙已遞了過去。

「希望你常常回來看我們!」張伯黯然說:「有了新址,請早日通知。」

「再見!」我悵惘向他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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