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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西作家與作品表現的同異 11/3/2019 6:20:4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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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自學可成詩人 3/14/2019 11:49:1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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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詩的高妙與評詩 3/14/2019 11:27:42 PM

第八章:古今詩人的評析 3/14/2019 11:22:15 PM

《六》

 

程永珍走了不久,我和黃粵生合夥另租了一個單位,裡面有兩個睡房,我們各佔一個,此外是客廳、廚房和浴室。

搬出了張家,多少總帶點依依之感。我們有四年同住之誼,相處得親同一家,所以搬出之後,週末有空,總回去看看他們。

程永珍返港後,給黃粵生的信上,也有我的的附函。信上說她曾路經臺北,特別找到了楚蕓,向她面陳見到我的一切。她強調后:楚蕓雖然沒有特別問起我,但她仍樂意傾聽有關我的一切,依然舊情未忘。最重要的一點是:她無意中泄洩了秘密!她還沒有新交的男友。

程永珍的好意,我銘感的,也禁不住黃粵生的催促,我終於寫了一封很長的信給楚蕓,略道年來相思之苦。

然而,楚蕓仍是吝嗇片紙隻字,一度掀起漪漣的心湖,又慢慢重歸於平靜。

讓過去的一切過去吧!

春天又來了。從住所的露臺向外望,蒙城已開始添上了嫩綠。聖羅蘭河已解了冰,世界博覽會在初春的乍暖中,一座座新的館所,像雨後春筍的冒出來。

當地報紙對世博會的消息報導已越來越多了。黃粵生的採訪工作,也顯著地忙碌了起來。

接著,各館的展覽品已陸續運到,負責服務人員的名單也相繼發表了。

那天,我下班回來不久,接到黃粵生的電話。

「現在打電話回來,大概又不回家吃晚飯吧!」我一接他的電話,便直截了當的說。

「銅皮、鐵腳、神仙肚,跑新聞嘛!」黃粵生又唸出他的慣用語。

「好了!我留飯給你吧!」我正想掛上聽筒。

「我還有個重要消息告訴你。」

「說吧,老兄!我要燒飯了。」

「如果這消息將來證實,你應該請我飲茶。」黃粵生的國語,帶看濃厚的廣東口音,把『證實』差不多說成『真死』,『飲茶』說成『檢查』,雖然我慣聽了,還是使我忍俊不住。

「那真容易不過,現在就可以泡好等你。」我調侃著。

「我是說到華埠的茶樓吃點心。」

「好了!好了!快別打官腔,說來聽聽!」

「好消息!」他有意慢吞吞拖延。

我索性不作聲。

「咦!怎樣?你不聽?」他聽不到我的回答,反而疑惑起來。

「我不是聽著嗎?」

「好吧!告訴你。」他倒先忍不住,說:「今天通訊社發出臺北的消息,有一段關於參加世博會的全部人選。」

「對我,這有什麼重要?有什麼關係?我的老子不會說英語,不會被派來當館長吧。」

「但有可能派到你的情人啊!」

「什麼?」我緊張的問道:「你說會派楚蕓?」

「這是譯電,目前尚未確實,在十二個女服務員中,有一個的譯音和楚蕓相同。」

「有什麼方法能證實是不是楚蕓呢?」

「可以的,最快捷的有兩處:第一是渥太華的大使館;第二是多倫多的華文報社,那裡有臺北發的中華社通訊稿,消息差不多和外國的通訊社一樣快。」

「你可以為我找出結果嗎?」

「可以的,我和那報社的編輯相識,明天日間可以掛個長途電話一問。」

屈指算,楚蕓中斷對我的連繫已三年了。儘管如此,我對她仍念念不忘的。她的形影,仍舊清晰地留在我的腦海中。黃粵生給我的消息,在我寧靜的心湖,又再度掀起了波瀾。

次日,中午時分,黃粵生和我通了電話,證實了他的推測,楚蕓果然是十二個女服務員中的一員,因為中華社的中文電訊,對每個服務員,均有詳細的個人資科。

楚蕓來加的消息,終於由黃粵生取得的電訊原稿證實了。

從證實的那一刻開始,我整個思潮,都投入一種莫名其妙的興奮狀態中。

離別楚蕓,四年多了,這是多悠長歲月啊!

我多麼忍心辜負了她最絢爛的年華!雖然我曾為她生命塗過一頁夢幻似的圖案,到底我又為這一圖案抹上灰色。

「原諒我!楚蕓,我是無意的。你應該知道,我對安娜是沒有愛的。我沒有愛過她…… 她也沒有愛過我。我有一個完整的愛心,我還保留著準備妳的來臨,再奉獻給妳,妳會鑑別得出的。可還記得當年七夕?你家的前院,那幾棵棕櫚樹,梢頭上的星星,照著妳夢樣的嘴唇。我摟著妳的腰肢,跟著旋律,我們共舞著………。」

我準備了許許多多的話,想向她表白,向她低訴。雖然,這是多麼幼催的念頭。然而,愛情往往就把人從老練變成幼稚。

「她該比以前更成熟了;包括理智方面。她當會了解我和安娜的一切,只是在理智被蒙蔽下的偶發意外。」我還是癡癡瞎猜著。

「她不是即將來此嗎?這不是已經說明,她的憤妒,終於被愛所克服。」

「於是,我們的情花,終將結出愛果。」

想著想著………。我興奮了起來,楚蕓的笑靨又搖幌在我的眼前。

然而,這幾年的別離,她到底變了沒有?多年沒有她的音訊,誰能保證她不會移情別戀。她不是另有戀人嗎?還把他們合拍的照片寄來給我。

「但程永珍卻說她沒有男朋友,天曉得!」

「她來這裡,根本與我無關。」

這些念頭,又在我的腦海中打轉,是我在興奮中無法放下的哀愁包袱。

「你這個人,真是義名其妙。」黃粵生打破我的沉思,「一會兒春風滿面,一會兒是愁眉苦臉,一會兒又喃喃自語,一會兒又手舞足蹈的。」

「不錯,這幾天就在莫名其妙的興奮狀態中。」自己不禁覺得可笑。

「即使老於世故的人,在戀愛中也變得天真爛漫,初戀的更甚,戀愛中的人,把別的事都視為次要了。」

「你呢?」我說:「還記得程永珍休學的初期,你那一段失魂落魄的日子嗎?」

「拿破崙也沒有例外,何況我!」

「照你的看法,楚蕓這次前來,有沒有來看一看我的動機呢?」我緊張的問。

「不但有,說不定是移船就磡。」黃粵生打個哈哈。

「這不是過份樂觀嗎?」我又不以為然的說:「她已另有了男友。」我總無法擺脫那個人的面孔。

「什麼!」黃粵生驚異地說:「程永珍不是說她否認過嗎?」

「那是一面之詞,我倒有照片為據,還是她寄來的。」

黃粵生表示不相信。我走回睡房,從抽屜中找出楚蕓寄來的那兩張照片。

黃粵生接過照片,看了一看,竟哈哈的大笑起來。

他的笑,不管有意或無意,已使我的自尊心遭受打擊,立即氣憤地把照片搶回,獨自走出來,到附近街道逛逛,散散一肚子的烏氣。

這一段日子,就在這種矛盾的心情中渡過。

距離世博會開幕的前兩週,中國館全體人員,在首長的率領下從臺灣飛抵蒙特利爾城。

「楚蕓到了!」黃粵生在電話上告訴我:「我代表報社,參加他們抵達後,對新聞界的招待會,我見到了楚蕓。」

「有沒有和她談過話?」我急於了解楚蕓對我的態度。

「招待會完畢後,我只和她談上幾句,因為他們是集體行動的。」

「她有沒有問及我呢?」

「沒有!但我向她提及我們住在一起。」

「她的反應如何?」

「看不出。」

「然後呢?」我總想問出一點端倪來。

「他們離開了,我只把地址和電話號碼給她。」

「他們下榻那裏?」

「女皇酒店,但參加服務的館員,他們私人的社交活動,恐怕時間不容許。因為剛到達,公共應酬多,且還要準備開幕的佈置。」

「有機會在世博會開幕之前,見到她嗎?」我多麼急於見到楚蕓。

「有的。這個週日,他們將出席華埠的歡迎會。」

我不想輕率地到酒店去見楚蕓,以免她因我而破壞了團體的規約,只希望她能給我一次電話。可是她沒有。

到了週日,清早起來,先把黃粵生喚醒。

「這麼早起來幹嘛?」他擦一下惺忪睡眼。

「到華埠飲茶,你不是說過,要我請飲茶嗎?」

「別急!」他悠然一笑說:「我們那麼早出去,別說他們要下午才到,就是茶樓也還沒有開市呢?」

「反正醒了,再也睡不著,到外面兜兜風,也可欣賞一下蒙城的春色。」我總算找到藉口,來掩飾自己的猴急。

「不怕春色撩人,春心更加蕩漾嗎?」黃粵生正搔著我的癢處。

我假裝不會意,仍站在他的床前,他才被迫不過的起來梳洗。

我開車載著黃粵生向西直駛,出了城,公路兩旁的新綠生氣勃勃,遠處起伏的丘陵,在朝陽下像一粒粒的翡翠,綠得晶瑩可愛。這樣開行了十多里,再折南駛,到M大公路再掉頭,然後一直望蒙城駛回,到達華埠,剛好算準茶樓開市,正好上午十一時。

在茶樓吃了些點心,過了中午時分,我們走出來,到社團的公告欄看消息。

公告欄果然早就貼出歡迎中國館代表團的公告,並舉行茶會招待,由幾個代表性的大社團主辦,列明時間、地點,並歡迎僑胞參加。

招待會已陸續有人到,我們也跟著進去。會場的最前部份是講臺,豎起了中加國旗,臺下有兩排座位,座位上有一個小紙牌,上面書寫:「中華民國館代表團招待席」。相對的便是並連的來賓席。會場的兩側,各設一張長檯,上面擺著茶杯、水壺和一盤盤的茶點。

我們選坐在和招待席不近不遠的座位。

「時間到了,有什麼打算?」黃粵生忽然這麼沒頭沒腦的問。

「你指什麼打算?」

「見到楚蕓時怎樣約她?」

「很難說,只是見機會再決定。」

不久,僑眾越來越多,整個禮堂都塞滿了人。華埠在週日本來已經熱鬧,加上報紙對十二佳麗的宣傳,慕名來的也委實不少。

會場突然起了一陣騷動,跟著起了掌聲。幾個主辦人已從後面進來,為首眼著的,是一位昂首濶步的高瘦漢。接著的,是大使館的參事,另外兩人均不認識,大概也是團員。以後的便是女服務員,他們穿著同一款式的鑲邊旗袍,色澤鮮艷,裁剪合度。他們的出現,掌聲雷響了。

我端詳著每一位女服務員,希望能立即見到楚蕓。她們已走過了我的面前,可是,到了最後一個也不見。一陣緊張,仿彿聽到自己的心臟跳動聲,從後面向前一數,剛足十二位。我正想問黃粵生,那時她們已進入了招待席,從左向右的進入後排。再定眼一看,第一位就是楚蕓。原來她剛才跟著前面的人,是個大胖子,由於跟得緊,距離過近,被他遮了大半,而且她的髮式變了--短了,驟眼看去,沒有留意,很難認出來,一下就走過了。

前排是主辦人和男團員,一共八位。後排是女服務員,楚蕓最先走,變成右端的第一人,前面沒有阻擋,我清楚的看到她。

楚蕓改了髮型,不復長髮垂肩,嫵媚中帶點英氣,比以前更成熟了。此外,我看不出還有什麼顯著的改變。別後故人無恙,我多麼為她慶幸啊!

我只顧看楚蕓,會場忽然響起一陣掌聲,才驚醒了我。向中一看,那高瘦漢子已站起來說話了,他正是館長。他除了表示感謝僑胞的熱情招待外,還強調此次率團來參加世博會的展出,對獲得世界的好評,抱有極大的信心。

他說:「………我們這次展出,不但介紹目前自由中國的新面貌,還特別展出我們的國寶,讓世界人士看到我們所繼承的,是怎樣豐富的文化遺產;而這種遺產,在大陸的文化大革命中,正遭到毀滅的命運。所以,這次運來展出的國寶,不只我們珍重,將同樣受到全人類的珍重。政府對這次展出的重視,特選了十二位品學兼優的女青年到館中服務,希望僑胞們在展出期間,踴躍來館參觀。………」

館長在掌聲中復坐。大會主席再站起來說:「政府此次展出中國之寶,對爭取世界人士的好評,用心之誠,可以想見。加上派來的都是能幹的團員,和美麗的服務員,都是此次展出成功的最大保證。」說到這裏,他換過另一副輕鬆的面孔說:「可惜代表團人員要遵守團體紀律,不然的話,各位青年僑胞,可有機會請我們美麗的女服務員聊天了。」

主席說完,歡迎會轟起一陣掌聲,會場瀰漫著愉快而輕鬆的氣氛。嚴肅的館長也笑了,他徐徐站起來說:「這真是個愉快的歡迎會,雖然我們有團體紀律,但是,在不妨礙工作的條件下,大家仍有私人的社交自由。比如這個歡迎會完了,便可以自由參觀華埠,你們只要能請到她們,我也不會干涉。」

館長有意討好僑眾,他說完,大家又鼓掌喝采,有些還吹起口哨,連所有女服務員都莞爾而笑。

「你隱藏起來,別讓楚蕓看到。」黃粵生突然附耳對我說。我不明所以,還是依他的話,利用前座的頭部,阻擋了楚蕓的視線。

「館長!」黃粵生忽然站起來說:「服務員中的姚楚蕓小姐,是我同校的同學,散會後,可以讓我一盡地主之誼,帶她到處參觀一下嗎?」

會場有人笑了,有人議論。

「如果她答應,我不會反對。」館長笑著說。

「謝謝館長的允許。」黃粵生高聲說。

「不知姚同學能讓我一盡地主之誼嗎?」黃粵生當眾而禮貌地邀請楚蕓,大家都好奇地等待答覆。

「好!先謝謝你,黃先生。」楚蕓很得體地站起身說。

楚蕓說完,全場又轟起一陣掌聲。

「但你要答應,下午八時前,送姚小姐返回華埠天香酒家,因為我們還要出席全僑的歡宴,這是第一個條件。」

「當然遵命。」黃粵生風趣地說:「還有第二個條件嗎?」

「有,展覽期近,不得談戀愛。」館長裝著一副宣讀命令的樣子。

全場的人都笑了,也還有人在議論。我聽到有人說起程永珍。

「我的未婚妻和姚小姐是同班好友,不信可以問問她。我保證我們的友誼是純潔不過,以後也不變。但我為所有服務員請命,展覽期間,固然不準鬧戀愛,但已經戀愛的,不在此限。」

「法律不溯既往。」館長不停地點頭說:「當然!當然!」

大家又一陣哄笑。

黃粵生的智慧,我不禁由衷的佩服。程永珍悔婚事件,僑眾記憶猶新,他卻在輕描淡寫中,提出了最有力的証據。其他的用意,也在積極乘勢中完成。不久散會,大家順次離座,到長桌上端茶點,有的和代表團的男女交談。黃粵生則要我先離開,把車開到會場門前等他。

我把車開到會場門前,等了不久,黃粵生伴著楚蕓走出。他拉開前座的車門,楚蕓彎身進來,驀地和我相見,她給怔住了。

「楚蕓!」

很久,她說不出話來。我們在車廂裏面對著。

「亦文,我有點要事,要立刻趕回報社,你可於八時駛回天香酒家,我在那裏等你吃晚飯。」黃粵生說完,不待我答話,砰的一聲,把車門關上。

週日,報社不出版,他那來要辦事?我多麼感激他的安排。

既然是黃粵生有意的安排,我為甚麼還要僵在一起?想到這裡,一踏油門,開車出了華埠,毫無目的的駛著。自尊心和自卑感,在思潮中激盪著;幾年來久貯的情感,又像波濤在心湖裏翻騰著,一時又找不出缺口,胸部熱得幾乎要爆炸。

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無法再鎮壓這鬱勃的情感,一種失常的激動聲音,竟脫口而出:「楚蕓!難道多年來妳的怨恨一直還未消除麼!妳多麼忍心!妳不管我如何向你解釋,甚至求饒,都無動於衷。就算我只是你的普通朋友吧,多少次寫信給妳,不但沒有一點同情的回覆,卻還把和男友攝下的照片寄來,害得我病了一場,這是多冷酷無情呵!」說到這裡,我激動得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眼前突然模糊起來,跟著聽到幾下緊急的煞車尖響,我立即踏住車掣,右手同時搭實楚蕓的肩膀,使她的頭部不致撞向玻璃。待驚魂甫定,我才看到自己的車,在紅燈時駛到十字路口,幾乎為直行的車所撞。在他們的叫罵聲中,我羞慚的駛離現場。

我多麼愚蟲,我有什麼權利責備楚蕓。本來,我不是預備許多溫婉的言詞,在初會中向她解釋,請求寬恕麼!我激動的情緒,迅速的收斂起來,把車子駛入較僻靜的住宅街道。

感情容易衝動,是我性格上最大的弱點。即使我受過委屈,難道可以補償對她有過的傷害?我還有什麼理由責備她呢?

「楚蕓,原諒我吧!都是我不好,除比之外,還能說些什麼呢…………。」我夢囈般的自言自語,車子緩緩的在住宅區兜轉看,楚蕓自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句話,我也怕看她。

偶然,一個轉彎,楚蕓的身體傾斜過來,頭部枕在我的肩膊上。

我的心弦震動一下,鼓起勇氣說:

「楚蕓,你應該知道:過去,我是多麼愛妳:將來,我會更愛妳。還記得金門嗎?那一棵最大的臨海的樹,我們所刻的心,應該還留在那裡吧!楚蕓,請妳說:我愛你。我沒有聽到這句話,四年了。楚蕓………。」

她沒有答我,我第一次轉頭去看她,她閉目睡著了,可以想像到她太累了。

來加前的訓練,長程的飛航,和抵達後的應酬,及館內的佈置,都是忙迫而吃力的工作。我把車子停在路旁的樹蔭下,讓她有個憩靜的小息。

四月的中旬,在北國的加拿大,還算初春,正是乍暖乍寒時節,我輕輕地把她擁在右臂中。

楚蕓安詳的閉著眼睛,皙白的臉,依稀看出兩道淚痕。啊!她那裡是睡著呢?

我抽出左手,帶著自疚,輕輕的用手帕為她拭乾。

楚蕓慢慢的半開著眼睛,用迷惑的眼光看著我,像看一個陌生的人。

「楚蕓,我是亦文,愛妳的亦文。」

「可是,」楚蕓又合上眼,眼角掛了兩顆晶瑩的淚珠:「可惜我們的心都受過傷,像金門那棵樹刻的一樣,是你用刀割傷的。」

「我沒有愛過安娜。」我窘迫地馬上解釋:「實際上,我對你奉獻的,仍是一顆完整無缺的愛心。」楚蕓沒有答腔,使我更緊張起來?我只好不嫌重複,從認識安娜的開始到結束,全部過程,一點不遺向她縷述,不再掩飾,只求原恕!

「她在那裡呢?」楚蕓待我說完,只冷冷說。

「我從向妳懺悔的那一天開始,再沒有和她來往,離開了學校,更不用說了。」

她又沉默下來。然而女人的沉默,對男人來說,有時比責罵更難受。

「楚蕓,請相信我,羅雄輝可以作證。」

「我唸一段詞給你聽好嗎?」楚蕓的聲音,顯然經過內心的激動,有點沙啞,帶有抽噎的味道。不待我答腔,她已唸出了:「風靜雲低疏點雨,亂綠飛江,始信春將暮,凝想金門臨海樹,也應有刻心留住。………」

竟是我為她填的「蝶戀花」,詞本哀怨,她和淚唸出,令我不忍卒聽。

「這詞怎會落到妳手裏?」

「是羅雄輝寄給我,他一直和我通訊。」

我多麼感激羅雄輝的用心!

「可是現在不是暮春;在北國,是初春。我們不是傷別,而是喜相逢。」我逗她說。

「人有悲歡離合,誰能保證明天呢?」

「為什麼不能保證呢?只要我們都有信心。」

「受過打擊的信心,脆弱得很。」

「我們可以用時間去培養。楚蕓!請相信我。」

「可是,我們無法彌補空間的距離。」

「我們再沒有空間的距離,到世博會展覽完畢,我們建立一個只屬於我們的愛巢,讓我們長相廝守。楚蕓,答應我!」我哀懇的祈求著。

楚蕓沉思著,不久,又出現茫然的神色。

「楚蕓,別猶豫,加拿大是個新興的國家,是年青人奮鬥的樂園,只要有能力和毅力,憑著我們的腦和手,必定可以創造一個美麗的將來。」我興奮的說。

「可是我們的祖國,是個古老而多難的國家,不是更值得為她奮鬥嗎?你不是說過,戰土對每一寸土地,都有深遠的情感。金門曾為你而驕傲,你也曾為金門而驕傲,可是,你現在不再眷戀她了。」

「我不是逃兵啊!我服了兩年義務兵役,我已盡了國民的責任。一個人,除了對國家盡了國民應盡的義務外,他有創造個人前途的自由。極權和自由民主國家的分野,正在這一點上。」

「服兵役只是國民義務的一部份,實質的一部份。有一些不明文的規定,甚至抽象的,我們怎可以掛一漏萬呢?而且,個人的前途,是建築在國家民族的上面,『皮之不存,毛將安附?』」

這些話多麼熟識呢?我低頭想想,對,是我以前一直的主張,為甚麼有陌生感呢?難道我出國幾年,自己蛻變了。

楚蕓的愛國情操是令人感動的,可是,我仍認為:「愛國並沒有空間的限制,海內和海外都一樣,如果在海外更能發揮力量的話,何必一定返國呢?」我還是找到主張。

「我不想為這事爭論,最低限度,我自己的責任和心願就未完。」

「楚蕓,妳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

「也許,我是不太女性化的女人吧!」

「只要有一天,我在妳心中的分量佔重了,妳就會改變。」

「我也希望如此。」

從這一句話,已肯定了楚蕓仍然愛我,她在無意中洩漏了心中的秘密。

「楚蕓,」我右手緊緊的擁著她:「不要再離開我,不要再使我們兩地相思,我多麼愛妳!」

「到了外國幾年,又跟外國女人戀愛過,情話也還和以前一樣的幼椎。」楚蕓終於露出笑容,像雨霽後第一線陽光,和煦地照著我。雖然她的語氣帶著責備,可是也帶著愛意,而這一點點的愛意,對多年枯澀的心靈,是多麼甜潤啊?

「不要挖苦我。誰會說漂亮的情話,誰就不是真心談情;愛情根本不要言語來表示。」

「那麼,我們也要學啞吧戀愛了。」楚蕓嫵媚的笑了。四年來,這種笑靨,曾多少次在我夢中出現過,現在變成真實的,且在我眼前出現,四年的積愫,又算得什麼呢!

「楚蕓,」我轉過身來,左手放肆地微捧著她的臉:「我教妳說幾個簡單而幼稚的音符:我,愛,你!」

她的嘴唇蠕動一下。這是多麼秀麗的一張臉龐,多麼熟識的,在夢中出現過多少次的。

「楚蕓啊!我多麼愛妳!」我的心還是這樣幼稚的說著。楚蕓的眼睛,夢幻似的半開著,像我們第一次相擁跳舞時一樣,我情不自禁的吻下去。

這是我們的初吻,我陶醉在夢幻似的境界。

「楚蕓!」我撫摸這張夢般的臉,用手指沿著她的嘴唇細意地劃。

她的眼睛漸漸睜開望著我。

「哼!」她用鼻子哼了一下,然後說:「好臭啊!洋臭味兒!」

這是多麼大煞風景的話。

「我沒有吃洋蔥啊!」我心不服,語帶抗議。

「可是,你吃過洋女的口紅。」楚蕓嬌波一轉,呶著嘴:「你離開我的時候,我不是要你保持口腔清潔嗎?我曾說過,只要你吻過洋女人,將來我總嗅到洋臭味兒。」

「楚蕓,我早已洗面革心,那裡還有洋臭味兒。都是妳的疑心生暗鬼,不相信妳再試試。」

我再次擁吻看她,當她正陶醉的時候,我突然強力的推脫她。「好臭啊!土臭啊!」我說。

「你說什麼?」她的眼睛睜得杏圓。「我離開後,妳不是也跟土生土長的男友戀愛嗎?還把他的照片寄來給我。我不相信你們沒有吻過。」

「我可沒有你這麼多的風流帳!」楚蕓氣得漲紅了臉;「你為什麼不把那些照片給黃粵生看看,那是救國團舉辦的冬令營的舞會。」她說完,雙手向前一纏,腮鼓著氣,把頭向外一轉,呼呼的吹著氣。我記起了。怪不得黃粵生看到那些照片,當時就哈哈的大笑起來,我還以為他在幸災樂禍,我負氣走了,沒有聽他的解釋,以致現在闖了這個禍。

「我是跟妳開玩笑的,黃粵生已經告訴過我。」我只得撒了一個謊,可是一點效果也沒有。

「楚蕓,」我故作嚴肅的說:「愛情的深淺和妒嫉是成正比例。難道我對妳只是逢場作戲嗎?如果真的話,我不會為了兩張照片,害了幾天發高熱。妳如果不信………。」我還未說完。

「可以問羅雄輝。」她已接下去,轉嗔為喜,側著頭,得意地對我說。

「男性以討好女人為滿足,女性則以折磨男人為滿足,一點不錯。」我裝著負氣,繼續說:「噢!好呀!羅雄輝寫信告訴妳了,也不理我的死活,連隻字片紙的安慰也吝嗇,這算是愛心麼!」

「不!」她得意地輕點一下我的嘴唇,說:「這是不忠的懲罰。」

這還有什麼可說呢?我軟癱下來。

「好了!我也不怪妳。」我建議說:「以前的事,一筆勾消,誰再提起,誰就是狗熊!」

「你這人,倒會取巧。」楚蕓的手指向我的額戳來。「小的不敢!」我裝著鞠躬,先避過她的手指再說。她被我逗得笑了起來。

因為停車過久,暖氣早就消失了,春寒隱隱侵肌。以時間未晚,我們開車到附近的餐館小坐,隨便點了一些餅食、牛奶。我偶然想起一些事,問道:「楚蕓,你來加前,有沒有見過家父母?」

「當然有!」

「為什麼他們不寫信先告訴我。」

「我的主意。」她刁鑽的說。

「為什麼妳忽然有來加的決心。」

「你猜。」

「因為愛我。」我說。

她用手指堵住耳朵,眼睛緊合得像一條縫,但乃掩不住嘴角的春風。

「哎唷!你怎學得這樣癩皮!」她忍俊的說。

「難道還有第二個原因嗎?」

「要不是程永珍回來,死拉活扯,我才不來呢!」楚蕓呶著小嘴說。

「這就證明妳沒有主見。」我故意一激。

「也並不完全受她影響。」她上了我的當,我裝著一本正經的聽下去;「其實,女孩子選擇對象,我認為有二個條件一定要具備。」

「妳和羅雄輝簡直是一丘之貉,戀愛也要談條件。」我說。

「怎會不談,難道癡、聾、盲、啞,也要來者不拒嗎?」

「好吧!妳說,那兩個條件?」

「第一、有愛心。第二、有進取心。」

「我怎樣?」

「不壞!」她端詳我一會,說道:「從你對父母,對朋友,可以看得出你的愛心。一個對父母尚且不好的人,難望他對妻子有情義。你寫信給我,對安娜的事表後悔;只有進取心的人,才不甘自暴自棄,能自拔於情慾,是進取心的表示。你病後下了決心,專心學業,不為愛情所縛,反覺大智大勇,也是進取心的表現。」

「所以,即使程永珍不死拉活扯,妳還是參加中國館服務員的選拔,準備來加看我。」

楚蕓發楞一下,恍然而悟,知中了我的計。

「你而且鬼計多端,」她瞪了我一眼。

「戀愛中的男女都迷了心竅。不過,兩者相較,女人比男人要迷得更深一些而已。」

我要細細地看看楚蕓。多年來,我一直沒有這個機會。她秀麗極了,我迷惑的想,人總沒有十全十美的,但楚蕓此刻的確如此,是我的自迷,抑是情人眼底一般的錯覺。

我癡癡的看著,楚蕓反覺忸怩起來。

「讓我看個飽,妳現在正是女人最美麗的年華。如果我現在辜負了,恐怕永遠再見不到。楚蕓,我早就說過,妳像一枝野薔薇,淡雅中透著秀氣,媚嫵中猶帶剛勁,妳有其他女性所沒有的氣質。」

「你真是這麼想?」

就算最理智的女性,誰不喜歡他人讚美呢。

「為什麼要騙妳?妳的形像,不管在現實或在夢裡,都是我膜拜的女神,妳的情感,我已吸取,成為心底的蜜,滋潤著我的心靈。」

「亦文………」楚蕓的瞳孔,放射出一種醉人的神采。

「我恨不得這個軀殼化了,化什麼都好,只要能附在妳的心靈上………。」

「其實,我們的心,已結合在一起。」

我們陶醉在彼此的凝視中。

「亦文,如果我們的靈魂出了竅,相結合了,而我們的肉體又馬上鈣化不變,保持現在對視的一切神態,留給世人一個美麗傳奇的故事,該是多麼有意思啊!」

「蒲松齡的『聊齋誌異』有過類似的故事。」

「可是,那不屬於我們的。」

「妳也希望我們有這樣哀艷的故事嗎?」

「不希望『哀』,只希望『艷』,誰希望做悲劇的主角?」楚蕓很認真地說著。

「很多悲劇,有時是身不由主造成的。」

「那是弱者的論調。」

「妳真有勁。」我執著楚蕓的手:「希望我們努力爭取,成為喜劇的主角。」

楚蕓還得隨團出席今晚僑社的歡宴,時間到了,我們無可奈何地離開餐館,大家互看了一下,依依之情,真是心照不宣。

進了車座,發動引擎,楚蕓緊緊的貼著我說:「現在開車,還發脾氣嗎?我可不能纏著紗布到中國館服務。」

「妳貼得這麼緊,令人心神不定,和發脾氣開車的危險性沒有兩樣呀!」

楚蕓一笑離開,我們開車駛回華埠。

到達了女皇酒家,黃粵生已先到,見我們興緻勃勃的走來,笑道:「怎樣,談判成功了吧!」

楚蕓的臉起了一陣緋紅,側過頭去。

「還有一些距離,但已相當滿意。」我說。

「別吹牛!」楚蕓嬌憨的說。

正在這時,代表團的職員,已在眾僑陪同下抵達,楚蕓要到那邊歸隊。

「我們下一次的約會呢!」我說。

「不知道!」

「那怎辦?」我心急起來。

「我有你的電話。」她回眸一笑,走開了。

這家酒店的規模還算寬大。僑團招待中國館的團員,佔了一半,另一半還是照常營業。我和黃粵生點了兩道菜式,一面聽著那邊僑領們,熱烈的致詞歡迎。

待我們吃完了飯,那邊還有人繼續致詞,僑社每逢宴會,照例有一班名流出來演講,不管講得好不好,但能被請出來講的,便被認為光榮和體面。誰願放棄這一份光榮呢?

於是,那些空著肚子來等吃飯,或者胃酸過多的人,往往等出餓火。

楚蕓須隨團行動,我不便打攪她,也不願繼續聽所謂僑領的演講,於是,和黃粵生先行離開。

為了守候楚蕓的電話,每天下班回來,就一直躲在家裡。一晚,兩晚………等著,始終沒有她的

電話。而世博會已開幕了。

一九六七年,四月廿八日,世博會開幕了。這個日子是值得加拿大人驕傲的。他們向世界各國的人士,炫耀他們立國百年來的成就。

這真是一個幸運的國度,不但沒有經過戰亂,還借重了先進工業國家的經驗,避免了社會結構轉變時的動盪,輕易地從農業社會而進至工業起飛。這個轉捩點,是從一九一O年開始--國家鋼鐵廠在坎美頓的建立算起,還不到六十年,她已脫眙換骨地成為繁榮的工業國家,而且還開始走上國際舞臺,擔任重要的角色了。

這一天,學校和各級機關都放假,全城擾攘起來,街道壅塞著人群,他們一個個的臉上都掛著興奮的笑容。

通往世博會的地底火車的乘客,擁擠得像罐頭裡的沙丁魚。我也是其中的一員。

到了世博會,好容易跟著人群,走上了會場的正門。舉目一看,左右兩旁正豎起旗竿,頂上掛著各國的國旗,在風和日麗中招展著。幾座特別觸目的巨型大館,形像之佳,配稱得匠心獨運,各擅勝場。蘇聯館以氣派見勝,佔地甚廣,館頂從後向前漸漸伸高,有躍躍欲飛之勢。英國館則沉雄凝重,是涸堡壘式。法國館像隻大郵船的上部,用海藍色的長條,旋繞而上,用線條構圖,風格浪漫。德國

館像倒掛的漁網。美國館則像吉布賽人的大水晶球,都各具獨特風格。………

這真是人類文明的展覽會,而這個場所,由加拿大人提供出來,難怪他們掩不住內心的興奮。

我跟著那些興奮的人群,走進了博覽會。

向左邊走不遠,一座宮殿式的建築物,和美國館一水之隔,斜角遙對,正是中國館。

當我看到正門橫額的幾個中國字--「中華民國館」,內心起了一陣莫名的興奮。她的形像變得更美麗,多麼熟識啊!我真想擁吻著它。在那一剎那,其他的館和它相形之下,似乎都比不上,只因為它對我更具意義,和有一份親切感。

我像一個離鄉背井的遊子,離開過久,驟然歸來,看到家門,反怔忡的止步端詳,仔細看看這別後的故居。白的牆,綠的瓦,畫棟雕樑,簷下粉藍色的圖案帶,橫繞全館。正中是拱形大門,兩旁是狹小拱門;再向外伸是兩道白牆,左右分用英、法文鐫上國號。大概是開幕的第一天,人太多了,中國館也出現了「人龍」,依次排成兩隊。也許隊伍太長,但進展也著實太緩慢了,排了很久,還未進

入,卻看見黃粵生,掛著相機,大搖大擺的走了出來。

「粵生!」我看他走近了,便喚住他。

「耐著性子,慢慢兒排隊吧!」他打了一個哈哈說。

「有啥法子?人太多了!」

「這是原因之一。」

「難道用自動電梯接送嗎?」

「不是!」他搖搖頭;「館內用兩位小姐蓋紀念印,費時失事,其他館都用電動機蓋,迅速確實,這種小型機器不貴,二、三百元左右一副,可用足全個展期,比人力的成本,不知便宜多少倍。」

「見到楚蕓嗎?」我不願和他討論這些事,岔開說。

「沒有,我沒有留心,如果找不到,出來這些賣紀念品的商店看看吧!」他指指中國館右邊前的一列小型攤位,接著說:「我先走了,還要到各館拍些新聞照片。」

黃粵生走了不久,我便進入館內。正中當眼的屏風擋著去路,分成左右進出口,人們從左進入,向右走出。右邊的出口處,坐著兩依服務員,不停手地為參觀者蓋印留念。但人太多了,速度趕不上,以致出口阻滯,疏通不易,間接影響了入場的速度。

館內的櫥窗,用燈飾照射著各種陳列品,多半是故宮瑰寶,古代的陶瓷玉石,塑造雕刻,無一不精妙絕倫。名家字畫上的印章,對歷代鑑賞者的收藏和題款,可以看出它的年代和價值。這些祖先們的藝術結晶,凡我中華兒女,都沾上一份光榮。

除了這些古代藝術品的陳列,還有工業的成品和各種圖片的展出,也吸引了西方人士的注意。館分兩層,地面最後的部份,正中接連後門的,是一道上二樓的濶樓梯,上面有一道複製的壁畫;當中一擋,分成左右上落的進出口,再穿過拱門,便可進入展覽室內。館的後面,還有一座附屬的建築物,和館的後門相對,那便是中國館附設的餐廳,也裝飾得金壁輝煌,豪華奪目。

參觀的人太多了。不,有一部份應該說為欣賞古代藝術品而來更恰當。他們駐足而觀,品評欣賞,嘖嘖稱美的很多;而且多數是中年以上的人士,當然也兼雜著我們的同胞。附設的餐廳,也座無虛席,連廳外的一塊空地,也添上座位,一部份變成了露天餐室。在中國館瀏覽了一週,見不到楚蕓;於是,轉身走出來,到館前陳列賣紀念品的商店去。

那是一座圓型的建築物,每個參與國都有自己設的攤位,專賣小型的紀念飾物和特產,攤位佔地不多,大家比櫛為鄰,因為遊客多,熱鬧得很。

好容易才找到中國館,看到店的名字──FORMOSA,我不禁愕然。這個名字,常是一些別具用心者用來代替中華民國的。在很多國際場合,我們為了正名,化盡了多少工夫。現在,卻由我們世博會的負責人自己用上了,還有什麼話可說!

楚蕓果然在店內,她見我一臉晦氣的走來,還未待我開口。「怎樣?帶著一臉晦風,要罵人不給你電話嗎?」她笑著打趣說。

「猜對一半。」我不禁自覺可笑:「另一半是因為你們用這個店號。」

「館長嘛!權威十足,誰敢勸告!」她一副無可奈何的神色。

「只有妳一個守在這裡嗎?」

「不!還有一位,她有事回館去。」

「楚蕓,」我帶點責備的神氣;「幾天來,連一個電話也不打,不是太忍心嗎?」

「我如何忙迫,你一點不知道,就要責備人。」她半嗔半責的說。

「好了!我只想天天見妳。」我像哄小孩子似的:「妳來了,難道還要我鬧相思麼!」

楚蕓撲嗤的笑起來,說:「從今天開始,你不是可以每天來中國館見我嗎?」

她剛說完,有幾個顧客推門進來。

「我要招呼客人,五時下班。你到別處走走,到時再回來看我,好不?」

我答允了,一來她忙於應付遊客,難得有時間交談;還有,店子面積太少,站在那裏,只有妨礙工作,倒不如到處去逛逛。

獨自出來,走向前面的伊朗館,這是一座四方形的建築物,外表配著回教式的大圓柱,帶著濃厚的宗教色彩。但館內的陳列,並不可取。伊朗館前面的是加拿大電話公司的電影館,像鄉村挑水的圓木桶似的。

我跟著人群,走進這座電影館,大家一起站在中央。全楊熄了燈,電影開始放映,眼前的畫面,在四週沒有夾縫的全圓形銀幕上出現,把我們包圍在中間,看到前後左右不同的人物景象,真是目不暇給。

從電影院走出來,乘遊覽車穿過美國館,這一座像水晶球的建築物,結構確是匠心獨運。可是,館內的陳設,除了一個太空囊,稍具吸引力外,簡直一無是處。上上下下,只掛著大大小小的電影明星的照片,美國人精神生活的貧乏,充份表露無遺。

在美國館逛了一陣,看看腕錶,時間差不多,再乘遊覽車回來,在中國館附近下了車,便到附設的商店找楚蕓。

她見我來,特別介紹同館中服務的吳小姐,她是一位實踐家專的畢業生,儀態很好,待人也十分熱誠。楚蕓以開幕的第一天,恐怕她一個人照應不來,要多躭一會兒,卻給吳小姐連哄帶催的推出來。

「放心好了!我一個人也可以照顧得來,準時下班嘛。」她帶著笑臉說:「不要破壞規矩!」

「好了!」楚蕓也笑著答:「要是妳當了館長,恐怕比現在的館長還神氣。」

告別了吳小姐,楚蕓提議要離開博覽會,到外面逛逛。

我們乘地底火車到市區,在蒙城藝術館的車站走出來,才吸到一口清新的空氣。

因為晚餐時分,我們轉入了華埠,在餐館用過了晚餐,我提議回我的住所一趟,然後驅車到各地瀏覽。楚蕓沒有異議,我們搭公共汽車回到住所。

黃粵生尚未回來,我帶著楚蕓走出露臺,看看傍晚的景色。

蒙城的黃昏,是美麗的,多姿多采的,「小巴黎」真是名不虛傳。靜靜的聖羅蘭河橫躺著,夕陽和市區的燈火相映,像織成一張薄薄的面紗,隱約地蓋著這個美麗的城市。

「這個和平的國度,真像人間仙境。」楚蕓觸景感喟。

「不錯。」我懇切地緊握著她的手:「楚蕓,我就準備在這仙境,建立一個屬於我們底的小天地。」

楚蕓嫣然一笑。

「不要想得太多,」她瞄了我一眼;「誰知魔鬼不在明天到這裡來騷擾?他不許人間有一塊淨土的。」

「其實,是妳想得太多了。誰顧得明天哩!我們為什麼不緊抓現實,使生命更加絢爛些!」

「現代中國人的生命,沒有絢爛可言,除非我們能光復大陸。」

「這大概不是妳和我的力量可以做到的!」我反辯著。

「如果大家都有這個想法,國家還會有什麼前途呢?」

我默然。

「你還記得你戍守金門時的信念嗎?」她說。

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奚落,可是楚蕓沒有記錯,我在戍守金門的時候,從來就沒有懷疑過復國的信念。

「我依然保持這種信念。只是,在達成這種信念的過程中,比以前周密而能公私兼顧到。」我申辯著。

楚蕓突然怔住,她的眼神轉變得可怕的痛楚,但一剎間消失了。

「楚蕓,有甚麼不對嗎?」

「有條件去實行信念的人,信念已動搖了。」楚蕓嘆著氣說。「這裡有令人蛻變的條件!」

楚蕓的話,每句都刺中我隱隱的要害,我痛苦而無法呻吟。

「我們到室內看看。」她看我沉默不言,有意把話題岔開。我從悵惘中驚醒過來,定一定神,從露臺走回來。我領著她,分別參觀我和»ƒ粵生的臥室。

「真羨慕永珍。」當她看到程永珍的小照,放在黃粵生的床頭時,說:「黃粵生對她真是一往情深。」

「我深信自己用情之深,決不下於他對她的。」我跟著楚蕓走同客廳。

「別亂吹!」楚蕓嬌嗔的白我一眼。

「相信我,楚蕓!」我輕摟著她的纖腰:「從第一眼見妳,就愛上了你,妳就不時出現在我的夢魂中。」

「你是不是唸臺詞?」楚蕓嬌憨地笑了。

「為什麼還懷疑呢?」我輕吻她一下:「我可以向妳發誓。」

「男人的誓言,往往是女人的陷阱。」

「怎樣妳才相信呢?我現在就正式向妳求婚。」我緊抱著她說:「待世博會完畢,我們就馬上結婚。」

記得我們重逢那一天,我曾隱約說出和她?守的希望。但坦率的向她提起婚事,這還是第一次。

楚蕓的雙頰,馬上飛湧出兩朵紅暈,輕咬著手指,輕輕的側過頭去,避開我的視線。這大概是少女的矜持,但亦難掩住她內心底喜悅。

「答應我吧!」我輕吻一下她臉上的紅暈,捉狹的說:「要不要我下跪呢?」

楚蕓嬌羞的緊閉著眼睛鼓浪似的搖頭。

「好!妳還不答應,我就不起來。」我單跪右膝,雙手張開,像漫畫家筆下的求婚者。

「什麼事?」不意黃粵生進門來,看到我們,不明所以的說。我窘急中找不到藉口,只得趨勢向梳化椅下望。

「找鞋子。」我尷尬的說。

「總比打老鼠好。」大概他看出一點頭緒,帶笑頂上這一句,接著對楚蕓說:「姚小姐,不知妳來了,沒有什麼招待。妳等一等,我到外面買些水果回來。」說完轉身便走。

「不!不要客氣。」楚蕓一面阻止他,一面又看看腕錶,說:「差不多十時了,我要趕回宿舍去。」

黃粵生挽留她坐了一會,談了一會,談了一些採訪博覽會的新聞,我便陪她離開寓所。

我開玩笑的跪下,開得不合時,被黃粵生撞見,為了此事,楚蕓出了門就向我埋怨。

「誰叫妳不答應。」我說:「下一次,說不定在中國館公開向妳求婚。」

「你這個人真是………。」她笑一笑,將右手掛進我的臂彎:「最後通牒,也有答覆的期限嘛。」

「楚蕓!我們都是有血有肉的凡人,既然大家相愛,早日結婚不是很好麼?大概我們還不致贊成新潮派的試婚制度,或者『稀癖士』主張的,只談性愛不談結婚的吧!我同意一個看法,結婚是愛情的避風港。」

楚蕓凝睇著我,繼而微笑的瞪著眼,撇著嘴說:「怎麼?向我說教哩!我又不是拒絕你。」

「那妳是答應了。」我緊握著她的手。

「但總要一些時間,來考慮各方面的事。比如怎麼取得館長的同意,向我服務的學校交代,又怎樣安排婚後的計劃等等,都要有詳細的考慮,才可以決定下來。」

女性的心思比較細密,我沒有理由要楚蕓馬上答應,只緊緊握著她的手,來傳遞我內心熱烈的期待。

我到車房把車子開出來,送楚蕓回宿舍。

回到宿舍門前,我深情的吻了她。

「楚蕓!」我覺得胸口的熱浪在翻騰著。

「亦文,吻我!在夢中。」楚蕓向我附耳說完,自行開了車門,走出了。

「我會的,晚安!」

自從世博會開幕以來,我工作完畢,便到世博會去接楚蕓,然後我們開車到市內的名勝瀏覽;或者,在黃昏的時分,到清幽的公園內攜手漫步。這種甜蜜的愛情生活,濃郁得像糖膠似的。

不久,我們遇上了星期一的公眾假期,我不必上班。本來,楚蕓的休息日排在週日,她商得吳小姐的同意,星期一多休息一天,拿下週的休息日來作補。這樣,楚蕓便能連續有兩天假期,並且也徵得館長的準許。

星期日的早晨,當我開車到楚蕓的宿舍時,她已在門前等侯。她穿著輕盈的旅行裝:西褲、平底鞋,披著毛織的短外衣,手提著旅行袋,輕快地跨進了車廂。

「怎樣?」她看看自己,然後問我。

「青春活潑!」

她給了我一個早吻。

「到那裡去?」她問道。

「我們沿加拿大最大的四0一公路向西走,經過著名的千島,再到京士頓午餐。然後直向西走,到多倫多,在那裡晚餐,再到世界著名的尼亞加拉大瀑布看夜景。」

她把雙眼睜得圓圓地來表示喜悅,我繼續說:「在那裡歇一宿,看完晨景後,經和平橋進入美國,到水牛城去,看黑人暴動後的情形。在那裏吃了午餐,依原路回加拿大,轉沿二號公路,經安大略湖及無數小鎮,駛回本埠。」

「好極了,我們去!」她完全同意,興奮得像個剛斷了彈簧的娃娃玩偶,頭部向左右轉動了一會,明澈的眼睛,激射出青春底熱力。這一剎那的形像,頓使我回憶起自己以前的活力,已不知那時消失了。這一發現,使我黯然的沉默了下來。

「怎麼?」楚蕓看我略帶黯然的神態望著她,詫異地問。

我驀醒過來,心想:楚蕓難得有今日的興緻,自己一時的悵惘,如果說出,或會感染她。何況,掃女孩子的興,是男人的一種罪過!

「我想著,怎樣能使妳更快樂。」我輕托著她的臉龐。她報以深情的一笑。

開動車子,我們很快就駛出市區,沿著四O一公路向西疾馳。

晨曦慢慢地收斂起來,極目楚天,和一片無際的平野,多麼壯濶,一些村落散佈著,大自然賜給這個國家太豐富了。

楚蕓在車廂裡,東張西望,指指點點,快活得像個小孩子走進了玩具店。

「亦文!」楚蕓忽然興緻勃勃的說:「我們唱歌。」

「唱歌?憑我這副歌喉!」我不禁自己可笑起來:「何況這幾年來,沒有開過腔,除非唱國歌,還可以記得。但在車內,又不能立正!」

「別搗蛋。」她忍俊著說:「誰叫你唱國歌!」

「那怎辦呢!我又不懂唱情歌。」

「唱:『當我們同在一起』!」她嬌憨的側著頭,熱烈地期待著。這一曲字淺情深的歌,經她的提及,馬上在我的腦海盤旋起來,輕快的旋律,燃起了青春的火燄。

「好!我們唱。」

楚蕓拍掌為調,我們合唱著,一遍,二遍………。我們的神意飛揚,車在飛馳,遠遠蔥綠的一片,傍水平如鏡,千島在望了。

不久,我把車子開入了千島區,停在湖岸附近。我們從車廂走出來,穿過一簇小叢林,視野忽然開朗,天然景色的秀麗,使楚蕓驚呼起來。千島也實在太美了,靜靜的湖水,浮躺著數不清的島嶼。大的島中興建了各種型式的別墅,在綠島中,若隱若現,像畫頁上的神仙境界。有些小島,小得只是孤巖片石,在湖水輕湧與洄漩中,遠遠望去,像落葉片片的載沉載浮。在兩岸的最接近處,上架著一座可通車的橋,投影在銀白的湖水上。

「『景色如畫』的意境,今天總算領略到了。」楚蕓嘖嘖稱喟著。

我們挽著手,向橋的彼岸踱步,盡情領略著湖光水色。走到橋中,楚蕓開始點數著由近而遠的小島,可是不久,她像其他人一樣,知道無法數清而放棄了。

居高臨下,在橋上又可以看到每個小島的不同的形像。有的是方的,種著褐黃色的花木,遠遠望去,像木筏飄流。有的是長方形,插著一兩顆垂柳,微颺輕拂,像一隻扯起風帆的客船。有的大小差不多的,併排著,像競渡的龍舟。有些吊兒郎當的橫躺著,大有「野渡無人舟自橫」的野趣。過了橋,有一個淺水的沙灘,湖水澄清見底。離岸不遠的小島,遍植綠草,涉水可到。

「亦文,我很想涉水,到那裡坐一坐。」楚蕓指著那小島說。

她的興緻,激起了我底童心。

「好!但湖水很冷,還是我抱著妳過去吧!」

「就是湖水清澈,才想涉水。我想洗洗腳。」

我們脫了鞋,把褲管高高地摺起。

「噢!」她剛一踏進水中就駑起來。

我不禁好笑,說道:「啊!怎樣?我們的南國姑娘。」

她不甘示弱,呶一呶小嘴,急急的連走帶跳,終於踏上那綠色小島上。

她愉快地舒了一口氣,就躺在那如茵的綠草上,仰望著晴空,癡癡地笑了起來。

少女情懷盡是詩,在人生的過程中,特別在亂離底年代,能保持多久呢!

我側臥下來,輕吻她的鬢髮。

「當妳年老的時候,記得我們有過這幸福的一刻!」我們彼此靜靜的對看著,她的眸子隱藏著多深邃的感情,我陶醉得有點忘形了。

大家不願開口,也懶得起來。北國春寒,也無法使我們內心的溫暖下降。當一對戀人正沐浴在愛河中時,在他們的心目中,全部最美最好的形像和感受,都給對方佔去,剩不出一絲空間來。即使像千島這麼美麗的地方,它給予我們一個領略感情的良好環境,但當我們領略時,它就被遺忘了。不知過了多久,才想起還要趕路。我首先站起來,看看四週被遺忘景色,我感到辜負了它。

「楚蕓,起來!讓我抱妳過去。」

她嬌慵一笑。左手提著鞋子;右手搭在我的左肩,我沉腰將她抱起。

我想:千島在夜裡,一定更詩意,更美。有機會我們再來,對著夜,我們唱那闋「綠島小夜曲」,不是更富情調嗎?

離開了千島,再向西走不久,我們到達京士頓城,在那兒用了午餐,穿過市區,轉入皇后大學,在那美麗的校園繞了一周,便再駛進公路,直向多倫多市奔馳。到達多倫多市,已是下午五時。我們從四O一轉入二號公路,繞著湖邊,再北轉,駛進市區,觸目大廈林立,有兩座像火柴盒型的黑色建築物,特別高聳,和其他相比,像鶴立雞群的矗立著。那是多倫多銀行大廈,她的高度,據說是英聯邦屬國目前的首屈一指。

楚蕓慕名地仰望著。

「和紐約帝國大廈相比,又略遜一籌了。」我說:「去年,有不少候鳥在那裡撞死,遺屍滿街,紐約的『稀癖士』為牠們開過追悼會,還向帝國大廈示威抗議一番。」

「這也算示威的理由麼?」

「但總算有個理由呵!他們在無聊的時候,也有過為了『無可抗議』而示威抗議。他們本身就是反對遵守常理的一群。」

「他們享有太多自由了。」

「當過份強調自由的時候,法治精神就被忽視了。」

「這會危害到整個國家。」

「當然!所以美國最大的危機不是外來的,是內部。她在自由民主的號召下茁壯起來,恐怕將來在濫用下,敗倒下去!」

楚蕓沉默下來。

「楚蕓!」我警覺地笑道:「我們不要再討論這些勞什子政治,這種骯髒的東西,令人敗興。」

楚蕓釋然一笑,我把車子開入庇街,看見許多舊樓房在拆卸中,許多新的正在重建。這個古舊的城市,顯得生氣勃勃,正忙著除舊佈新。照近年來的發展趨勢,預見不久的將來,她可以追得上蒙城,甚至後來居上,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久,我們經過市政府廣場,中央那座像劈開水桶似的建築物,正是市府大廈。後面緊連的街道,就是多城的華埠了。

泊好了車,從車廂走出來,舒展一下筋骨。我們欣然相視一笑,可像完成了一樁事情似的歡愉。

多倫多華埠的霓虹燈,似乎沒有滿地可那麼密集,大概因為街道比較寬濶的緣故,佔地也較大。商店上的二、三樓,很多也掛上會所招牌,也許這是北美洲華埠共有的特色吧!

在華埠瀏覽了一會,並在餐館吃過晚飯,然後,又繼續我們的旅程。當我們遠遠瞥見火舌衝天的坎美頓不久,車子已駛入桃花林了。

初春,正是桃花盛放的季節。我們不期遇到夾道的桃花,在春風中,朵朵像少女的迎人笑靨,沒有一株野花雜樹。晉代陶淵明所憧憬的桃花源,不正是這裡的寫真嗎?

我把車子慢慢煞住,泊在路旁,楚蕓馬上推門跳出來了。

一陣沁人心魂的幽香撲鼻。向晚的太陽,和桃花爭艷。楚蕓在春風中抖摟一下鬚髮,伸手拉著滿枝桃紅,傍著臉龐輕輕的摩挲著。

「春風夕照,人面桃花。」我不禁反覆的吟著。

「你唸唸有詞,是不是大發詩興了?」楚蕓嬌媚地靠攏我。

「可不是嘛!此情此景,不正是『人面桃花相映紅』?」我說。

「但接著的是:『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呢!」她輕轉一下身子!正面看著我,雙手平分擺在我肩上。

「除非你變了心。」我伸手環抱著她的腰肢:「我不是已經向妳求婚了嗎?只要妳答應,我們可以馬上結婚。」我熱烈地把她抱著。

「呵!」她迅速將手臂伸直,穩住身子向前,嬌嗔說:「怎樣?」

「只想吻妳?」

她像蜻蜒點水的吻一下。

「亦文,不要辜負這個世外桃源,我們散散步,盡情領略大自然的賜予。」

「我卻以為:在這幽美的環境裡,要好好地領略一下愛情的賜予。」

「人的感官,應該平衡地發揮它的作用,不可偏廢。過偏,造成敏感,廢則遲鈍。就說愛情吧!我們用心靈去領略,那怕在斗室,在沒有陽光的地窖,不一定比這個桃花林遜色;那麼,我們為什麼不把眼睛所吸收到的養料,移作心靈的養料使用呢!」

楚蕓侃侃而談,我雖然不全都贊同她的見解,但我的感情,已經受到理智的平衡,是無可否認的。

我放開左手,我們併肩的移動步伐,楚蕓帶著勝利的微笑。

「其實,對愛情灌輸多一點兒養料,不是很應該嗎?」我說。

「這一行桃樹,那一棵最壯茁的呢!」她指著身旁桃樹。

「都差不多。」我聳聳肩說。

「如果你選定其中一棵,天天下肥,你認為會較其他的更有生氣,更壯碩嗎!」

我沒有表示意見。看到他一本正經,自己不禁笑起來。

「楚蕓,妳難道不承認,女人為愛而生麼?」

「這是男人佈下的牢籠,我才不這麼笨?」她俏皮的說。

「那麼,妳對愛情的堅貞程度,我不能不發生懷疑了。」

「難道情感與理智平衡的女人,不是具備更高貴的品質,對愛情不是更有保障嗎?」

想不到分別幾年,楚蕓不僅在生理上成熟,我愉快地靠近她。鬚髮的香氣,令人欲醉。

我們漫步在桃花林中,踏著橫斜疏影,在鳥語花香中,對夕陽、桃花和娟好的戀人,願這種詩意感受,變成永恒。這一剎那的感受,不是言語或文字所能寫得出來的。

追求物質和情慾愈切,對性靈的感受愈遲鈍。西方民族的精神生活是貧乏的。東方人領略大自然的賜予,就遠比他們豐盛。想不到在西方社會生活了這幾年,性靈感受竟變得這般魯鈍。

這種自省,像找回失落的我,歡忭的心情,使步履變得輕快起來。

楚蕓含情地凝睇著我,但沒有置問,我也懶得解釋。在餘暉裡,桃花蔭下,我們漫步黃昏。

趁夕陽尚未完全西下,我們離開了桃花林。一小時之後,我們到達了世界聞名的尼亞加拉大瀑布。

車子還沒有開近大瀑布,已隱隱聽到遠方奔雷聲響。泊了車,向堤岸走去,奔雷的聲音漸漸大起來。接近了堤岸,我們已看到瀑布的全貌了。

瀑布的水源從美國來,波瀾壯濶,奔流到與加拿大分界的河谷。由於河谷縱深,斷岸千尺,水流倒掛而下,滾滾不絕,像千軍萬馬,前仆後繼,直瀉谷底,反擊起煙雨迷濛,聲響沉雷,氣勢十分壯觀。瀑布分三幅,兩幅在美國境,一幅與加拿大平分的馬蹄型,是三幅中最大的。由於瀑布掛在美國境,反使那些站在加拿大境的人,得窺全貌。

尼亞加拉瀑布的夜景是迷人的。從高塔發射不同顏色的燈光,照在奔流不息的瀑布上,色彩絢麗,有如夢境。我和楚蕓沿著堤岸,雜在夜遊的人群中,漫步著………。

「看到這個大瀑布,」楚蕓說:「使我更相信,儘管人類在某方面的成就,可以征服大自然,但自然界還有可以向人類誇耀的地方。」

「當然!記得早幾年,蘇聯的人造衛星剛昇升了空,赫魯曉夫不可一世,到聯合國來,脫了鞋,敲過桌子後,也要到這裡來看看。」

我說完,楚蕓哈哈笑起來。

我們已接近瀑布了,它的響聲愈來愈大。

「怎樣!」楚蕓對我附耳說:「有沒有靈感?」

「有妳在,不成!」

「為什麼?」

「像這種波瀾壯濶,氣象雄渾的奇景,要和關西大漢,執銅琶鐵板,高唱『大江東去』。現在,和情人在一道,格調不合嘛!」

她帶嗔對我白了我一眼,嘴唇蠕著,但我聽不到,瀑布聲蓋過了一切。

當我們靠近那個馬蹄型的最大瀑布,聲音震耳欲聾,而且被風吹起的水花,像濛濛的細雨灑下。我們只停了一會便轉回,站在較遠的地方觀賞。

萬馬奔騰的瀑布,它的壯觀,列為世界奇景的首位,的確名不虛傳。「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多少人物,不管建有多大的事功,但自然生命的限制,都成歷史的陳跡,而尼亞加拉大瀑布依舊長流不歇,誰能否認自然界的偉大,和造物主的神奇呢?

「妳還記得『飛瀑慾潮』那部電影嗎?被譽為性的偶像--瑪麗蓮夢露的成名作。劇情到了結局,她就在那座鐘樓被扼死的。」我指著那座不遠的鐘樓說。

楚蕓也看過這部電影,大致上的情節和畫面都有印象,我們一面欣賞,一面討論起來。

北國的春天仍是寒氣襲人,我們從馬啼型的大瀑布,再退到最小的附近,飽覽其多彩燈光的夜景。過了一會,我們以一日開車的辛勞,不宜過久留連,找回了汽車,開入一所汽車旅店,租了房,準備進去休息,楚蕓卻躊躇起來。

「在未結婚以前,我們不能同宿在一起。」楚蕓說。

「楚蕓,相信我,除非妳的允許,我決不侵犯你。」

「我怎會允許,而且我堅持分房。」

「我也是反對試婚主義者,所開的房,既然有兩個單人床,何必多開一個呢?」

「不!」楚蕓依然倔強的堅持原議:「我們不但在生理上清白,在心理上也該清白。」

我開始有點憤悶,覺得楚蕓太不近人情,顯然對我不信任。但倒底拗不過她,只得另租一個給她。到我無可奈何,進入了自己的房間,漱洗完畢,躺在床上,冷靜思考一下楚蕓堅持分房的原因。漸漸地,我不但不怪她,而且,對她那種有理智,不隨便,正是女性對愛情堅貞的最大保證。我想起程永珍曾對我說過:「現在即使用手槍指著我,我也要嫁黃粵生。」不禁躍然而起,開了門。楚蕓就在 隔壁,我敲一下她的房門。

「誰?」她在內問道。

「我!我想向妳說一句話。」我說。

「什麼?」她把門開得像一條縫。

「我愛妳!」我說完,順手和她關上,我看到她愉快的笑。

心境的舒泰,連夢境也香甜起來。

「楚蕓!」晨早我們重遊大瀑布的身堤岸,我指著瀑布說:「我這一生,就非娶妳不可,如果不成功,一定會往這裡跳下去。」

楚蕓笑彎了腰。

「妳要知道。」我鄭重說:「跳瀑布的人,沒有一個生還,包括前幾年用木桶裝好的。」

「你這種衝動的個性,是我最不喜歡的。」楚蕓白了我一眼:「吃迷幻藥,亂搞性愛,以至打架,罵人到跳瀑布,無一不是從這劣根性產生。」

「不要忘記。」我說:「大情人、詩人、烈士、革命英雄………沒有一個不是具備這種性格。你不要侈望一個瞻前顧後,畏首縮尾的人,能會有任何可歌可泣的事蹟。」

「夠了!夠了!別向自己臉上貼金。」楚蕓半嗔的說。

我們相對一笑。

晨曦中的瀑布,又是一番境界。到旭日初上,彩虹橫跨著瀑布,時沒時隱,海鷗翩翩的飛來飛去,令人低徊不已。

我們在瀑布的堤岸打了一轉,便驅車經過「彩虹橋」,進入美國境,直駛水牛城。

不到半個鐘頭,我們便進入市區,這個經過暴動的城市,處處出現頹牆敗瓦。有一條街被燒爆破壞,變得像個瓦爍場似的,令人驚心怵目。美國黑白種族之爭,是否會演變成為內戰,還有待歷史的證實。但目前已造成了內部的不安,這是不爭的事實。

水牛城原是一個化學工業的大城市,本來非常繁榮,後來因為蘇聯洲際飛彈的發展,美國的對策,只有把各種有關國防的工業疏散。於是水牛城的化工廠,很多他遷,使一個繁盛的城市,就這樣衰敗下來,加上近年黑人的暴動,就更每況愈下了。

我們像憑弔古戰場似的心情,感喟地離開。再開車回返加拿大,一片蔥綠,再呈現眼底。

不論風景或公路,加拿大都比美國勝一籌,一個新興的國家,到底有她的新氣象。

我們沿著安大略湖的二號公路東駛,一路湖光水色,大自然對這個國度的賜予,實在太偏愛了。

當我們回到蒙城,已經萬家燈火了。

美好的時光,令人陶醉,而時光就輕溜溜的過去。


2013年 許之遠 版權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