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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西作家與作品表現的同異 11/3/2019 6:20:49 PM

《詩論與詩人》補遺(許之遠) 7/5/2019 4:51:15 AM

第九章:自學可成詩人 3/14/2019 11:49:10 PM

附錄2:陳新雄近體詩格律 3/14/2019 11:41:00 PM

附錄1:詩學的基本常識 3/14/2019 11:32:13 PM

第十章:詩的高妙與評詩 3/14/2019 11:27:42 PM

第八章:古今詩人的評析 3/14/2019 11:22:15 PM

《五》

 

羅雄輝繼續升學,到美國去了。我也開始就業,轉入人生另一個新的歷程。

人生的歷程是漫長的,但向後回顧一下,又覺得太匆短。記憶中,往事總是鮮明如昨。其實,在人的記憶中,時間和空間,只是一個抽象的觀念。久遠的和昨天的往事,都可以在瞬息間連在一起。遙遠的和接近的,也不是真的以視野為度。遙遠的楚蕓,在我的腦海中,仍是那麼清晰;戍守過的金門,每一條街道,甚至有些商戶,在記憶裡,清晰得有如昨日剛走過。但我昨天到過的地方,此刻,有些卻不見得可以記得起來。

可是,歷程終是歷程,數數年月,算算距離,人和事的變遷,老的老去,幼的長大,也就不能不承認:歷程畢竟佔去了不少時光,在人生的旅途中的一個段落了。

過去的歷程,快樂的也好,苦澀的也好,總算過去了,只是在我們的記憶裡,平添了一些浮光掠影。但新的,未來的歷程,我們卻無法看到,也難以預測。只能在現實的生活裡盡其在我,為未來的歷程,創造較好的適應條件而已。

於是,我放下書本,走入社會,開始踏上一段新的人生歷程--

蒙特利爾城的社會福利部的救濟分處,是劃區分工的。我工作的區域,剛好包括了華埠。工作的範圍是相當廣泛的,包括了失業、殘廢、和醫藥的救濟,對政府廉租屋的申請,就讀移民學校領津貼的調查等,都列入我們的社會工作範圍內。

我學的是社會學系,現在從事實際的社會工作,把理論和實際結合起來,深深體會到西方的社會制度,是在人的構想和控制下發展,與我國相沿的傳統下自然的發展,大異其趣。人為的和自然的社會制度,因看法的角度不同,優劣有容爭論。但如果以適應現代工業社會的結構,則西方的社會體制,顯然是為適應而設計的,自然就遠勝東方的傳統制度,那是無須置疑的。

這是一個活生生的實習環境,我接觸著一個個新的社會問題;其中有來自當地的居民的,有來自我國僑民的,都使我發生了研究的興趣,在學習中找尋它的癥結和對策。

工作和時間對愛情的創傷,雖然不能直接治療,卻有它的副作用。初戀雖然忘不了,創痕已漸趨於平復,我把精神集中在工作上。

連楚蕓在內,異性的吸引,再無法挑起我已平靜的心湖。我不想在平復的傷痕多開一次刀,把前途做了愛情的陪葬品。

為了以後工作的方便,在工餘之暇,開始學習駕駛汽車。不久,領到了駕駛牌照,就買了一部小型汽車代步。生活非常的平靜,時間在飛馳,眨眼間,春天又來了。張太太瓜熟蒂落,一舉得男。全家充滿著歡樂。張伯終日笑嘻嘻,嘴巴合不攏來。初為祖父,又是男長孫,在舊觀念下,是一件多麼大的喜事啊!

張太太產後辭了職,安心在家裡照顧孩子。張自堅的股票業務不錯,加上住屋是張伯早年買下,早就不要分期付款,雖不算富有,總也不愁生活。一家大小,父慈子孝,融洽得令人羨慕。

本來這一個家庭,曾瀕於破碎的邊緣,溫教授及時提出了正確的倫理,經我們從中勸導,終於化戾氣為祥和。張家的和洽,不僅是他們本身的事,更具意義的是:人們對日漸變質的倫理觀念,是可以矯正過來的。

那一天,當我下班回寓,順道到表叔的雜貨店走一趟。由於近年加拿大政府頒行的新移民法例,中國移民也在此法例上增加了不少,華埠也日漸熱鬧起來。表叔全家總動員,還是手忙腳亂才可應付。看到他們忙迫的情形,也就不便多留,大家打過招呼,正想退出來。就在這時,迎面來了一個人,先把我嚇了一跳,頭髮長亂蓬鬆,個子瘦矮,一身襤褸的衣服,撲鼻而來的一陣腥臭的氣味,教人想作嘔。他目光呆滯的進來,旁若無人,向垃圾桶伸手,抓了一些爛菜葉,就往嘴裏塞,顧客們紛紛走避,他若無其事,一口一口的吃下。大概是神經病者,表叔看不過眼,請了他出去。

他像遊魂一樣,根本不知是怎麼一回事,在春寒抖峭中,蜷縮著肩,把頭埋在大衣領裡。

我到溫教授的書店小坐,偶然說起剛才所見的人,溫教授唏噓的告訴我,他說:「這個人在華埠出現了有一個月左右,大家都不知道他從那兒來的。他進入每家雜貨店,就伸手亂抓垃圾吃,態度癡呆,但不會與人爭執。大概大家都同情他,不找警察來干涉,而這裡法例,沒有犯法,警察是不干涉人們的行動。這樣,反而累了他。」他不勝感慨地說:「他的精神已大有問題,身體看起來又羸弱,這樣下去,終有一天會倒斃街頭的。」

「如果他有親人,我可以憑他的申請書,由社會福利處強制他入醫院治療的。」我把方法告訴他。

「如果你能為此事設法,那是最好不過。他每天在大街走動,也委實羞辱了我們每一個中國僑民。」

「但他沒有親人投訴,褔利救濟處是沒有辦法強制他去檢驗。」

「是不是一定要有親人呢?」溫教授憂形於色地問。

「團體也可以,如宗親會,或會館也可以。」我說。

「我可到社團請求發信給你們,在人道立場,你也應該為他盡點力。」

「當然!」我把申請書的內容和地址寫給溫教授,以備社團發信應用。

不久,由一個社團發出的公函,果然寄到救濟處,當然不久就送到我的手上。

我分函給醫院和警察局,再和警察局通過電話。由他們派出警車和我一同到華埠,將他請上警車,並送往醫院檢驗。

他一切由人擺佈,沒有反抗,到醫院以後,由護士為他脫下衣服,經過沐浴,送到醫生室檢驗。

護士到候診室找我,要我陪他到醫生室去,代他填表,並權充繙譯員。

進入了醫生室,和醫生打過了招呼,看一看沐浴後的病人,幾乎令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無論如何,我是忘不了他的;他就是關勇賭場上的對手--瘦小子。關勇敗在他的手上,幾乎自殺身死,後來被救,至今仍是蹤跡杳然。曾幾何時,他竟也落得如此下場。

瘦小子還是目光呆滯的坐著,醫生的問話,他只報以茫然的神色。

我把知道的都告訴了醫生,從他身上搜出來的證件為據,他是來自距蒙城不遠的小埠,他的名字的譯音叫王良。

醫生診斷的結果,他不但患了嚴重的貧血和胃病,體內還有寄生蟲,而且,神經系統已有損害。要他在醫院留醫一個時期,然後轉入精神病院。

我一方面向我工作的部門報告,另一方面代他向醫院辦了各種留院手續,因為救濟分處早有公函,一切順利。但有關他個人資料全部沒有,連他的姓名是否王良,他也茫然。我必須在短時間內,搜集病人的全部資料。

王良的居住地,離蒙城只有六十里左右,那裡人口不多,當地並無救濟分處,併入相隔不遠的小鎮管轄。小鎮分處的工作人員不夠,我恐怕耽誤了時日,向主管當局說明原因,建議由我直接去辦理。

我依地址驅車前往,差不多一小時,我終於找到了他的家人。

他的家離市區很近,但所謂市區,也只是廿多個商戶,房屋是半新舊的,屋身不大,但佔地不小。我按了電鈴,馬上有人來應門,是個年青的婦人。

「請問妳是王良的家人嗎?」

她點點頭。

我說明是政府的救濟分處派來,希望她接受我的調查。不知是否我的廣東話有問題,還是她對廣東話的了解有問題,她只會含糊的點頭,我便跟她進入屋內。

客廳不大,陳設也很凌亂,一個約莫三、四歲的男孩,孤伶伶的在看電視。還有一個不滿週歲的女嬰,躺在梳化椅上,正抓著一瓶牛奶在吮飲著。

她的臉部白得像外國人,但沒有血色,大概是少見陽光的緣故,是一個相當沉默的人。她搬了一張椅子給我,便走過去坐在梳化椅上,照顧在吮牛奶的嬰兒。

我掏出紀錄簿,對王良的資料逐一發問。可是,她的方言和純粹的廣東話,有很大的分別,我無法全部了解,而我說的也不是道地的廣東話,大概她也無法完全明白。我試用英語問她,她搖搖頭,無可奈何的攤開手,表示不解。所以我需要的資料無法確定,惟一肯定的是:她的丈夫就是王良。

我不想白費此行,同時,即使以後轉由當地的分處辦,本地人因語言關係,更無法處理。我立刻掛個電話到當地分處,說明此事的處理過程,請求就近介紹一位中國人來當繙譯。

據他們的答覆,當地就只有王良一家是中國僑民,此外,約莫在半年前,還有一位容先生,曾到分處申請失業救濟,後經介紹,到當地一餐館當廚師,距離王良的家只有廿里。

我請求分處立即與容先生接洽,盡可能趕來幫助,並把王良家裡的電話告訴他們,以備隨時連絡。

不久,當地分處電話通知我:他們已和容先生連絡上,但現在還在工作時間,要下午五時才下班,分處答應到時將他接來。

我看看腕錶,還有兩個小時容先生才到。我走出王家,索性開車到附近逛逛,再到餐館喝咖啡,然後才準時駛返。

回到王家,等了一會,電鈴響了,王太太開了門,正是分處職員帶著容先生進來。

我和分處的職員打過招呼,看看他背後跟著的人,令我驚喜交集。

「關勇兄!」

關勇錯愕的看到我,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

「關勇兄!過去的事已過去了,我請你來幫忙。」要緩和一下他的尷尬,我直截了當的說。

分處職員看到我們原是朋友,就不須多介紹,向我握別。外國人時常把中國人的姓名倒掉過來,因為他們習慣把姓放在後面,因而也把勇當姓,變成了容先生。

「關勇兄,你不辭而別,我們都掛念著你,想不到今天碰頭,近來怎樣?」我還是按不住關切之情。

關勇仍是尷尬的沉默著。

「希望你幫我傳譯,說來也難以相信,這位王太太,正是你賭場對手的妻子,他現在患了很嚴重的神經病,淪落在蒙城,詳細情形,等一會再告訴你。」

關勇錯愕地怔住,我也不多解釋,便請他作傳譯。

我順利地把王良的個人資料記錄下來,然後問及王太太目前的生活狀況。

原來王良在當地,受僱於一間大餐館,習慣每個週末到蒙城一次,多半在週一早晨趕回工作。但在兩個月前,離家後就一去沒有回來。王太太因語言關係,無法打聽他的下落,只有在家乾著急。

我問及王太太的生活狀況,據說她從不過問丈夫。王良每個月給她的家用,也僅夠開支,現在正感拮據。

王太太的境遇,必須向當地救濟分處申請了。因為要填申請表,我不得不把她丈夫的近況略加說明。看到她滿眶熱淚,徬徨無主,失神的望著待哺的小兒女,真教人鼻酸。

關勇默然,大概也挑起他的切膚之痛,況記憶猶新!華埠賭館存在一天,種種不幸的悲劇,還要繼續串演下去。

「王太太,別難過,在王先生未康復以前,妳的生活會由政府接濟,我為你在申請表作證人,代寄往當地的救濟分處,每月由該處寄款給妳。」

我還把我的分處地址寫給她,並請關勇就近照顧,他也把自己的電話留下。

辦好應辦的手續,辭了王太太。

人的遭遇難料,禍福無憑,關勇在賭場敗在王良的手裡,差一點連性命也輸掉。曾幾何時,王良竟也落得如此收場,可知鋌而走險,終有裁倒的一天。還不如靠自己的能力,做一分耕耘,得一分收穫來得可靠。這種用生命換來的教訓,還不夠關勇朝乾夕惕嗎?

可是人經過了變故,多少總看到他轉變的痕跡;關勇亦不例外。以前的樂天舉止消失了,豪氣湮沒了,連嗓門也變得低調。

我說要送他回去,他沉默地跟我走進車廂,一語不發。我扭開收音機,打破那沉悶的空氣。

關勇是我來加後,第一個照應過我生活的人,這份情誼,使我對他的遭遇感到難過和同情,自然也是比別人來得深切。今天的驀地相逢,而故人無恙,自然也比別人更感欣慰。可是,悲痛的變故,此地重逢,恍如隔世,而他的沉默,使昔日發生的不幸,又重複地浮現在眼前,擠也擠不出一絲重逢的喜悅。

過份的沉默,不一定產生寧靜,有時相反地令人心境煩囂起來。收音機播出時下流行的音樂,亂敲的鼓聲和嘶啞的叫喊,是典型的歇斯里底的狂人音樂,更令人心緒不寧,我索性關閉了音響。

「關勇兄!」我無法忍受過久的煩囂,何況對他的情誼,我多麼渴望他能告訴我現在的處境:「大家自己人,如果你需要幫忙,請不必客氣。」我誠懇說出我的心聲。

「謝謝你!目前不需要了。」關勇的客氣使我們陌生起來。

「張伯伯一家和溫教授都惦念著你,為什麼你跑到這裹來?」

「唉!」關勇嘆了一口氣:「我那有面目還躭在蒙城,全部積蓄沒有了,手頭只剩下十元八塊,能跑得多遠。」他唏噓一下,繼續說:「你知道,我出院不久,身體還未復原,不能工作,只有向政府申請救濟金過活。到後來復原,他們介紹我到這裡來,做下去,不願轉換了,就這樣躭下來。」

我本來想勸勉他記取這次教訓,不要再賭。當我想:一個已經放下屠刀成了佛的人,你再勸他不殺生,不是多餘的話嗎?何況他看到王良的結果,言語還起什麼額外的作用呢?

「週末有暇,回蒙城看看張伯和溫教授吧。」我近於請求的說,還告訴他:「張太太產下一個男孩,張伯做祖父了。」

「亦文,我很慚愧,實在也無面目再見你們。」

「每個人都有過錯,不要為此難過。」我趕快堵塞他的自卑惑。

「還是過些日子再說吧!請暫時不要告訴他們。」

「知恥近乎勇」,關勇發憤重新做人,成了回頭的浪子,當日的不幸,正是今日之福祉所寄。

送了關勇,再返蒙城,為王良補辦各種入院手續。翌日,再回分處報告,簽署了王太太的申請表,代寄到當地的分處,以後由他們按月寄救濟支票給她。

我把王良入院,以及辦理的經過,都告訴了溫教授,但遇見關勇的事,為了諾言,還是保留不說。

我接觸到西方社會的各種問題,曾不止一次向溫教授提出討論。他雖然承認西方社會的結構對工業發展的適應性,但對我國傳統社會的穩定性,仍給與很高的評價。他認為這種穩定性是我國社會的潛質,是經過悠久歷史的文化所薰陶出來的,即使在共產政權統治之下,只要傳統文化未被消滅,這種優秀的潛質對大陸社會,仍有一定程度的影響。

「但是,我國傳統文化和共產文化是格格不相入的;而且,兩者之間沒有妥協的餘地。如果大陸繼續被共產政權統治,我國傳統文化,遲早會有一天連根拔起。因為,那是被視為危害政權的無形力量。如果不幸言中,從大陸政權正式宣告要消滅我國傳統文化的那一天起,恐怕我們的社會問題,要比西方的更嚴重,更複雜。」溫教授說。

「共產政權已不只一次否定我國傳統文化的價值,而且差不多每一次運動,理論和政策,多少總帶有破壞傳統制度的指導和措施。最顯著的一次是人民公社的進行,它徹底破壞了我國農村的結構。而且,可說是向全人類生活方的總挑戰。」我說。

「但這些都以政治活動,或權力鬥爭為主導,只可說波及傳統文化,並未嚴重到危害她深厚的根基。」

「要怎樣才可以斷定那一種運動,才是正式要消滅我們的傳統文化呢?」

「用那一種方式,很難推想。但是否針對文化,則很容易看出。」溫教授說。

不久,真的被溫教授不幸言中,不管是政治運動也好,是內部權力鬥爭也好,大陸政權果然向我國傳統文化正式開刀了。

那是一九六五年九月初,從大陸新聞播出的所謂「中宣工作會議」,提出對資產階級思想大批判。海外的新聞界,已密切注視著事態的發展。到了十一月,毛澤東到了上海,跟著由姚文元發表了「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即打出了所謂文化大革命的第一砲。以後,毛澤東回到北平,接見紅衛兵,又提出了「破舊立新」的口號,進行了文藝整風、思想批判和整肅了反毛知識份子,向各地下的一連串的指示,都針對著文化的領域著手。紅衛兵四出「大串連」,毀廟宇,拆牌樓,搜擊一切公私珍藏的古代藝術品,焚燬了一切歷史文物,除了象徵毛家皇朝威嚴的天安門外,一切具有歷史價值的建築,都被弄得支離破碎,或面目全非。除了那本紅得刺眼的毛語錄外,一切歷史文獻被打成毒草。我國五千年來累積的文化瑰寶,就這樣,在朝夕間被毀滅€‚曾被公認為文化精神生活最豐富的民族,在大陸,已被剝奪一切思想的權利。人民在半瘋狂的精神狀態下,手持紅皮書,一個個瞪眉突眼,扯著喉嚨大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跟。」

「翻開中國歷史,即使暴君,也沒有一個像毛澤東這樣愚而好自用。」平日溫文儒雅的溫教授,依然掩不住那激動的情緒。他指著一張大陸新聞圖片說:「這是他們的報紙,不會再說他人在造謠吧!你看,這座被搗毀的敦煌石窟,就算是封建遺物吧,充其量是件死的藝術品,它到底在那一方面抵觸共產主義的文化呢?竟然也不許存在!」

溫教授的激動是可以理解的。像他這種上了年紀的高級知識份子,他們深受傳統文化的薰陶,本身自視為文化代表的一部份,對一切摧殘文化的暴力,是有切膚之痛的。歷史上多少仁人義士,奮起為維護文化而成仁就義的,就是這種心理所促成。

「把線裝書扔進毛廁,還怕人掏回來讀。索性鼓勵不可多讀書,主張知識無用,試問這班無知乳虎,長大以後,不是一個個變成野獸嗎?」溫教授沉痛的說:「這個獨夫,成了如假包換的『率獸而食』了。」

我不知該說些什麼,我們緘默的相對著。

「做當代的中國人,就是這樣苦難!」又是溫教授打破了沉寂,他拍拍我的肩膀說:「不要灰心,我還是貫徹我的主張:樂觀、奮鬥。如果生活在臺灣和海外的同胞,都為我們文化的復興而奮鬥的話,我深信仍有未來的燦爛遠景。」

一個學養兼優的人,定力也必定相對的深厚。我從來沒有看過溫教授像今天這樣激動過、可知他內心是如何的悲憤。然而,在瞬息間,他又能收斂起來,把悲憤化為力量,貫徹自己的主張,擇善固執,大概這是志士們的共同信條吧!

紅衛兵的狂暴,使大陸的人民震慄,海外華僑悲憤。而外國人,則驚疑參半。歷史上義和團的故事,又被提出來作比對了。

可是,人們總是善忘的,神經也容易麻木。紅衛兵崛起的時候,凌辱所有駐北平的使節和屬員,曾使西方政客憤怒了一陣;但是過了這一陣,他們又習慣了,姑息份子反而為他們找寬恕的理由,很多西方國家,依然垂涎大陸廣大的市場,他們像妓女似的,在經濟拮據時,即使面對兇暴的顧客,還願意賣弄風騷,以求獲得青睞。

加拿大就是這類國家當中的一個。

自從大陸政權和蘇聯交惡以後,加上農業政策的失敗,不得不向加拿大購買小麥,數量一年比一年增加;這樣,也把加拿大中部生產小麥過剩的問題解決了,麥農因而把中共視為恩人。投機的政客為了選票,大放親共厥詞,與中共建交之議,由是高唱入雲。

另一方面,一些別具用心的臺籍留加學生,住當地各種政治討論中,每每派人參加,在外國人面前攻擊或批評在臺的國民政府。

這兩種風暴各自發展,而又交互影響著,形成一股不利於國民政府的暗潮。

到了一九六六年十月十一日,加拿大四大政黨的代表,在多倫多開會,討論與中共建交問題,作為下一次多倫多大學主辦的「導入」〈TEACH-IN〉的準備會議。當時有十多個臺獨分子到場,他們請求電視停止拍攝;然後,激烈地攻擊中華民國政府的獨裁。翌日,我從當地報章讀到了全文。

「導入」以中共問題,作公開的學術性辯論,一連三晚,假多倫多大學舉行,邀請所謂中國問題專家主講;並解答聽眾的問題,並由國家電視臺當場轉播。

這是一次罕有的大集會,也是加拿大舉國熱衷要討論的問題,作將來與中共討論建交的準備。

我特別提早下班,從蒙城出發,開車前往多倫多,參加這一次盛會。

進入了會場,已經是燈火通明,萬頭攢動。我看到不少中國同學參與,大使館的文化參事在,而我所認得的臺獨分子蔡武男、高嘉義等一群人也露瞼了。

看看節目單,主席是多倫多地球郵報的記者〈他曾派駐北平〉主持,而今晚的主講人,赫然為親共著名的女作家韓素英。以後的兩晚,也是一向主張與中共建交的所謂中國問題專家或學者所主持。

主席上了講臺,宣佈演講會開始,並介紹大會的主講人。

電視拍攝員、新聞記者,忙著搶鏡頭。韓素英在熱烈的掌聲中走到講臺。

她的英語說得很流利,大力為大陸政府塗脂抹粉。在一般西方人士聽來,都是持之成理的注釋。如果撇開事實和立場不談,她確是一個善於言詞的人。

韓素英的演講贏得了熱烈的掌聲,原是意料中事。但這個所謂純學術性演講會,不久,我便發覺被人操縱著,扼殺反對意見的提出。

很明顯的,當韓素英演講完畢,很多聽眾把他們的意見或問題,以書面方式交給主持。結果,一切有利於中共的意見或問題,都得到發言或解答的機會。一切反對的意見和質問,都被扣押下來,會場中聽不到反對的意見,形成一面倒的局面。

我國駐加的文化參事,焦急地和坐在身邊的留學生交頭接耳。離我不遠的那群臺獨分子,間中傳來幾聲訕笑。

當韓素英答完一位聽眾的問題,而主席還未把另一張書面讀出的時候。一位聽眾站起來高聲說:

「請問主席,我的書面意見,是在最先部份交上,比我後的都已提出,大會是不是不容許反對的意見?」

他的座位較前,大概是中國人,而且是我熟識的背影。他這幾句話,沒有得到其他聽眾的支持,卻惹來一部份人向他發出噓聲。可是他沒有坐下來,仍站著等待主席答覆。

「請問你的姓名。」主席終於問。

「黃粵生。」雖然這是英語譯音說出,我馬上可以從他的背影和聲音,確認他正是我所熟識的黃粵生。

主席把一疊紙條檢揭了一會,然後說:「好吧!給你一個特別的發言機會,以後下不為例。」

「韓醫生既然認定:中共此次文化大革命,僅是他們政策上的改革,不是權力的鬥爭,」黃粵生說:「那麼,你敢預言最近押捕彭真的報導是一項謠言嗎?妳又說:『紅衛兵的興起,是中共接班人的培植,讓他們創造一個屬於他們的新社會。』這樣說來,這一個新興階級,應該是中共政權的未來主人翁,以後會長期得勢了,這論斷,妳敢說不確嗎?」

「我不是預言家。」韓素英說:「只是我所知道,和在大陸看到的,經過分析或綜合而得的論斷。」

她沒有涉及問題本身,只是避重就輕的答非所問。她不但能言善道,而且是個辯證的老手。

「這種論斷是否正確,我相信不久會得到證明。………」黃粵生還沒有說完,噓聲又起,卻被主席制止了。他以時間的藉口,也褫奪了黃粵生的發言。

擁共的言論再次一面倒,直到散會。主席拿著一疊意見紙條,說是時間的不足,無法一一提出,表示歉意。我想,那些大概都是反對的意見吧!然而就這樣被扼殺了。

我急忙走向黃粵生的坐處,接近一看,果然是他。

「粵生!」

「亦文!」他驚喜的看著我,我們熱烈的握著手。

「幾年不見,卻能夠在這裏看到你大出鋒頭。」

「還出什麼鋒頭呢?」他攤開雙手,不勝感慨的搖頭;「還不是抱著孤臣孽子之心,有一分熱發一分光,聊盡個人責任而已。」

「你倒像採訪的新聞記者。」我看到身上掛著攝影機和閃光燈,向他打趣的說。

「正是!」他的答覆使我驚異。「其實,你出國的第二年,我便來到這裏。今夏從多倫多大學畢業出來,便到蒙城的x x日報當記者,今晚也是報社派來做採訪工作的。」

我們邊說邊走。將出會場的時候,我突然被人從後面撞了一下,身體失了平衡,向黃粵生仆去,大家歪歪斜斜的幾乎摔倒,好客易才站定了腳步,便見一群中國人打從我們身邊經過,他們旁若無人的哈哈大笑。其中一人還特別回頭看我,我馬上認出他就是曾和我有過衝突的蔡武男。

「你看!」我對黃粵生說:「這班幸災樂禍的人,就是臺獨分子。」

「這班人真是別具肝肺,政府栽培他們出國,他們卻到處倒政府的臺。」

我們走出了學校,黃粵生要立刻搭機回蒙城的報社交差。因為明天是星期六,不須上班,要我去看他。於是我們交換了地址和電話。

當晚,我開車回蒙城,翌晨便依地址往訪黃粵生。他住在一座新建的大廈內,是十樓中的一個單位,因為知我來訪,早已煮好了咖啡等侯。

多年不見的黃粵生,已找不到他受過愛情創傷的痕跡。他那種廣東人特有的豪放、熱情,在他身上散發著。

「進來!進來!」他把我拉進了門說:「先喝咖啡,我們再詳細談。」

「粵生,多年不見,你倒染得一身洋氣了!」我從濶大的玻璃窗向外望,差不多半個蒙城盡收眼底,說:「資本主義社會,住的享受,你倒先領略到了。」

「那裏!那裏!不過記者生涯,難免認識各階層人物,住得太寒酸了,也不是辦法。你的住處也不錯吧!」

「華埠都是舊房子,住了多年,房東好,住下不想搬。」

「工作崗位?」

「社會福利部的救濟分處。」

「恭喜,學以致用。」

「話是這樣說,但海外謀生,到底也是這麼一同事。」

「我一個人住,有時也覺得寂寞。」他突然若有所感的說:「喂!要不要我們合租一個有兩個睡房的公寓?如果分租,每人每月也不過是六十元左右。」

「錢倒是次要,我現在的房租付卅元。但屋主太好,大家生活了這麼多年,好像一家人。還有,如果我們同住,會不會影響你的社交活動,特別對異性而言。」我半調侃的說。

黃粵生呷一口咖啡,放下茶杯,搖一搖頭說:「不會!程永珍以後,稱得上普通朋友的異性也沒有。」

「難道真的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是也好,不是也好。反正這是事實,我不必瞞你。」

「事隔多年,大概你也不介意我舊事重提了。究竟你和程永珍,因什麼事鬧翻的?」

「天曉得!」黃粵生聳聳肩,把雙手一攤:「我真的莫名其妙。」

「難道你連一點線索也找不到嗎?」

「只記得最後一次,我們鬧蹩扭。是不是就為這樣呢?我也搞不清楚。其實,這不是我們的第一次。」

「原因呢?」

「一些印象也沒有,還不是雞毛蒜皮的事!但大家個性強, 一動了意氣,就不明不白的分了手。」

「那真可惜,難道你不後悔?」

「後悔又有什麼用?當我負氣回校以後,到新學期註冊開學時,仍不見她回校,我很著急,當然也後悔,我寫信向她道歉;但原信被退了回來,註明投寄的地址沒有此人。」黃粵生艱澀地苦笑:「我的家境又不大好,不敢為此事向家人伸手,要多一次回港的旅費。等我畢業後同港,真的是人去樓空。在香港躭了兩、三個月,接了這裏大學批準獎學金的通知,便又負笈來加了。從此海角天涯,就更不用說了。」

聽到黃粵生這種近於自怨自艾的話,出於至誠,更命我想起自己對楚蕓的事,平添了不少悵惘。

不錯,黃粵生在意氣上之爭,多少還應負點責任。而我給楚蕓的傷害,是應負全部的責任。他的話,觸動了我的內疚,我還有什麼可說呢?大家都沉默著。

「過去的事,讓它過去吧!」還是他先開口:「只要我們心底,仍保留一份美好的記憶,愛,就在我們的回憶中,變成永恒。」

我掏出了紙煙,遞了一枝給他,他搖搖頭。我燃點了火,猛力倒抽了一口,希望它帶給我片刻的麻木。漸漸地,煙霧像結成楚蕓一張張哀怨的臉。

「如果我沒有猜錯,大概你和楚蕓的愛情也觸了礁吧!」黃粵生的話,使我從懷舊中甦醒過來。他繼續說:「你離開的第一年,正是我大學的最後的學年。在下學年中,曾經在校園中碰過楚蕓好幾次,她那頹喪失神的模樣,無法瞞過我這個失戀的過來人。」

「她有沒有對你說過什麼?」我焦急的問。

「沒有。程永珍不在,我不方便問,何況那時我的心境也不好。」他站起來,拍拍我的肩膀,說道:「愛情是不能強求的,失意過的人應該明白;但愛情也可在記憶中保留不變,這也只有認真愛過的人才了解。起來 -- 別發呆,看看我的地方。」

黃粵生的寓所,客廳是座北向南,左邊末端分開成一個小廚房和小飯廳,飯廳有一個小門。我跟著他從小門走出,便是露臺,可以俯瞰聖羅蘭河。

「你看,聖羅蘭河那兩個小島,便是應屆世界博覽會的會址。」黃粵生用手指向視力可及的兩個小島說。

我舉目遠眺,島上已建立了不少工程。現在,距離世界博覽會開幕,也只有幾個月而已。

我們走回客廳,他帶我走向右端轉入走廊,便是浴室;另一邊是臥室,案頭的照片正是秋波欲流、秀髮垂眉的程永珍。黃粵生用情之誠,使我的內疚有增無已。

「粵生!如果有一天,你和程永珍異地重逢,你會怎樣?」

「只要她未有所屬,當然盡我的努力,希望重續這段未了情。」

「如果名花有主,甚至『綠葉成蔭子滿枝』呢?」

「那麼,我決不會破壞他人的幸福,也決不做名教罪人。」

黃粵生為人處事,就這樣俐落,他不是拖泥帶水的人。

我們回到客廳,黃粵生這麼說:「亦文兄,我們難得外地重逢,我預備留你吃午飯,你有沒什特別事吧?讓我們談個痛快!」

「不打擾你嗎?」

「本來我們當採訪記者的,星期六也得工作半天,但因昨晚遠派多倫多,今早可以休息。」

「那麼,今晚你不預備再去嗎?」

「不要了!性質和程序還不是一樣嗎?只是換了主講人。反正,國家電視臺實地轉播,資料不愁沒有。」

「只要你有空,我倒可以整天奉陪。」

「那我開始燒飯了。」他站起來,笑道:「你有興趣,看看我的烹飪技術。」

我跟著他走進廚房。

「你原來還有這一手!」我說。

「誰叫自己嘴饞,好吃嘛!」他把圍巾掛上,捲起衣袖說:「我這個人就是每事都懂得一點,說好聽是通才,不好聽便是『半桶水』,我們廣東佬有句口頭禪:週身刀,但沒有一把利。」

「你預備弄什麼菜式?」

「薑蒜焗鯉魚。」他指著浴盆中的游魚說:「夠生猛吧!今早特別到朋友的餐館拿回來的。你知道,加拿大的海鮮十九是雪藏,只有鯉魚可以生買。我國食譜,吃鯉魚算是名菜,此地卻最便宜,三毫半一磅。」

「是不是就獨沽一味呢?」

「不!還有另外兩道小菜,一味西芹炒豬肝,另外生炒豬肚。」

「豬肝我已吃怕了。」

「為什麼?」

「第一年在加拿大,因經濟問題,差不多天天吃豬肝。」

「大概你不知泡製吧!你嚐嚐我的傑作,保證另有風味。」

「不要太麻煩吧!」

「很簡單,先把豬肝切片,記得不要過薄。加幾湯匙水泡著,肝片自會吸收發脹。再加一點鼓油豆粉,猛火下油,油滾下豬肝,用快剷炒,一熟上碟,保證脆滑可口。」

「聽來倒是經驗豐富。」

「老實說,這三道菜式,在我國都算不錯,但在這裏,價錢最平,當地人不喜歡吃,市場供過於求。其實,不一定價錢貴才是好菜的。」

我看看黃粵生燒飯做菜,手法熟練,而且很有條理。這幾道菜式,在半小時左右,已經全部搬上餐檯。飯也一同燒好。

「來!來!亦文兄,不要客氣,我們還要飲幾杯。」

他已從廚櫃裏拿出兩個酒杯,和一瓶廿五安士莊的洋酒來。「希望不會在這裏出洋相。」我說。

「我倒醉過一次。」他幫我倒了半杯,他自己卻注滿:「那是失去程永珍的最初的一段日子。不過,那一次是有意要醉的。第一是空著肚子飲悶酒,其次,臺北七頭的高梁,也實在太烈,日子不夠,烈而不醇,容易上頭。」

「你是失了程永珍而後醉,我卻因醉而失去楚蕓。」

「噢!」

「不過,我醉並不同喝酒,是服迷幻藥。」

「什麼?」黃粵生幾乎跳起來,眼睜得像銀元似的:「你不會養成服毒的習慣吧!」

「不會,放心!只是好奇的服了一次,就失去楚蕓了。」

「這種傷心事,我懶得問,你也不要提了,讓我們今天喝個痛快!」

我們碰一下杯,大家喝了一口。

黃粵生做的菜的確好,特別是我吃厭的豬肝,也十分可口,從此,也改變了我的成見。

主人豪邁,當客人的,自然也不會諸多拘束。我覺得今天的心情,是來加後最開朗的一天,不覺多喝了一些。

黃粵生舉起酒杯,又要乾杯。

我被他激起了豪情,跟著他一飲而盡。

「記得在臺灣時,曾和幾位僑生同學,到三軍球場附近吃狗肉,一杯在手,大家互相祝福,將來要幹一番為國為民,轟轟烈烈的事業。」黃粵生興緻勃勃的說著,但轉眼間像洩了氣似的,搖一搖頭道:「唉!那時太幼稚了,學生時代,不知天高地厚。等大家離開學校,就不得不向現實低頭,也不得不放棄理想,為了生活,各奔前程,西東星散了。」

「能不能把理想變為事實,這是另一回事。但有這一份豪情,不也是人生絢爛的一筆嗎?慚愧得很,我連想都不敢想。」

「你們不同,你們像園圃裏的花卉,沒有受過風雨侵襲,從出生到長大,都受園丁的保護,也受他的裁剪,成了定型。」

黃粵生的話,使我面部發熱,但這是事實。我迷惘的沉默了下來。

「這也不是誰的責任,我們的傳統社會,就是這樣。」

「老兄再喝多幾杯,恐怕牢騷越發越大。」我說。

「不是牢騷!性格使然,這是我們廣東佬的本色,要說就說。其實,要做官就不能說自己的話,要說人要聽的話。你看,海外華僑大半是粵籍,四海為家,我們的血液大概含有慧黠不馴的成份。」

「慧黠不馴,哈哈!不要忘記你們的祖先是南蠻,李德裕被謫來粵,還題上『鬼門關』三字。」

「你錯了,歷史上,中華民族有兩次大遷移;那是晉室與宋室的南渡。那些不甘被異族統治的忠臣義士,才是我們的祖先。如果你不信,可以研究一下粵籍人士的姓氏族譜。滿清統治廣東,也恐怕廣東人反抗,每年在廣州來一次演操,炮轟瘦狗嶺,就有鎮壓的作用。但滿清還是被孫中山先生領導的革命所推翻。你試拭目以待,將來首先起來革朱毛的命,廣東人必是急先鋒。」

他說到這裡,神采飛揚的猛呷了一口酒。我說:「中華民族是一個整體,你的強調,不是太地方主義嗎?」

「我是反地方主義的,正如反對臺灣獨立一樣,我只是說明廣東人對國家民族效忠的歷史意義。」黃粵生說。

「菜已吃得差不多了,我們乾了這杯,我來幫著收拾一下。」

「那裏!現在才正式開始,先吃菜是填好肚皮,才不易醉。」他站起來,說道:「我們猜拳,你輸了,喝一半;我輸了,乾一杯。」

「我不懂猜拳。」

「不要緊,我教你。」他走到酒櫃,拿出另一酒杯,倒了半杯,說道:「誰輸了,先喝這杯。」

他教了猜拳的方法。從零到十的數字,都可以呼出,只不猜五。

黃粵生豪興萬丈,我不便敗興。而且,以一搏二,即使他酒量比我大,大概也可以拉平。

我答應下來。於是我們喝三呼四的猜起來。

黃粵生出手的花樣多,五指屈伸自如。第三次出拳,我便輸了第一著。

「喝一半。」他把半杯推到我面前。

我依例喝一半,再猜又輸了,喝了其餘一半。

他再倒半杯,結果也全是我喝了。難道一次也贏不到,心裏真不服氣。

他的出手越來越快,只看他的手在我面前一幌,我又輸了。

這樣一連喝了六次,就等於三杯。我感覺胃部開始發脹,他的出手越看越模糊了。

「算了!算了!我猜不過你!」

黃粵生打了個哈哈說:「我不難為你。」他指一指酒樽:「這裡小半樽,比你三杯多得多。」

他說完,拿起酒樽,把樽口向口一塞,咕嚕咕嚕的喝個精光。然後把酒樽向空倒提,表示點滴不剩。

黃粵生雖然中等身裁,但英氣追人,古燕趙豪傑風儀,可以概見。

「猜拳不但要手快,而且要眼快。」黃粵生抹一下嘴角說:「每一隻手指能伸屈自如,特別是中指,藏屈在中間,易掩人眼。舉手一揚,隨時藉勢彈出,救亡致勝,完全靠它。像你這樣對手,猜一百次,你也無法贏一次。」

「除了這些玩意,你還懂得什麼?」

「文人的玩意,都懂一點。只是不懂音樂。」

「你懂得寫詩麼?我倒想看看。」

「跟我來。」

「先收拾餐檯吧!」

「管它!酒氣過了再說。」

我們走回客廳,他從書架拉出一本小冊子,遞到我面前。

這是一本用宣紙自行裝訂的小冊子,首頁用毛筆寫著:「去國吟草未定稿。」

黃粵生的詩,全是憂國懷鄉,傷時感事之作。

「看你早生了幾根白髮,就老氣橫秋的入詩了。」我再翻說:「倒不是無病呻吟!」

「詩,言志也。」黃粵生一本正經的:「這本小冊子,文字不足取,但全出自我的真情。」

「我很佩服你。」我說:「你有名士氣,而具壯士懷抱。」

「不敢!不敢!但倒有自信:任何環境不會難倒我。」黃粵生驕傲的挺一下胸膛:「我十二歲離鄉到城裏讀初中,在學校寄宿。十五歲共產黨來了,一個人只帶著毛巾牙刷,獨自跑到香港,日間當學徒,晚間讀夜校。廿歲到臺灣升大學,廿五歲來加拿大,都是單人匹馬,赤手空拳的。廿年來,我始終保持這股銳氣,和這一份信心。」

「你說十五歲獨自跑到香港,大陸是否還有親人呢?」

「年逾花甲的慈母。」黃粵生的聲音,突然變得低沉:「廿年來,她一直受著非人的虐待,每一個運動,她都是被鬥爭的對象,都有一份罪過,踩玻璃、曬太陽,被打得死去活來。共產黨給她許多罪名,都是虛構揑造的。倒有一件是真的,那是她相信自己可以看到這個政權的收場。這個信心,就是使她能夠抵得住所有的折磨,並能活下去的原因。」

「你們有沒有保持連絡?」

「很少,但我們都有一種預感 -- 一個共同的信念,我們終有團聚的一天。所以,當我失意的時候,包括戀愛和事業,有一種潛在的力量撼動我,使我迅速地恢復原有的活力。因為有更重要、更具有意義的事,要我去完成。」

「這只是個人的信心。」

「如果從個體推廣到集體,就是一種民族的自信心。因為個人是群體的構成單位,如果大家對國家復興有信心,對民族復興有希望,有一分熱,發一分光,這股力量還要懷疑嗎?」

「你說這番話,使我想起一個人來,非要介紹你們相識不可。」我說。

「誰呢?」

「溫教授,他在華埠開正心書局,且和我有同屋之誼。」

「除此之外,還有什麼特別理由嗎?」

「我覺得,你們儘管有許多地方不同,如年齡的距離、性格的差異等,但立身處世,從小我的自信,以至於大我的民族自尊,都可一脈相承。這是否就是一種所謂傳統的精神,在它的潛移默化下,成了一種民族的共通性呢!」

「聽你這樣說,我倒想認識他。」

「可以。我提議:我們收拾了餐檯,到華埠去逛逛,散散酒氣,然後,請溫教授今晚和我們一道用晚飯,由我請客,怎樣?」

黃粵生沒有異議,大家飲過了一杯熱茶,便合作做清理的工作。完工時,我們的酒氣也消得差不多了。

由黃粵生開車,我們直駛華埠。

因為是週末,華埠的行人特別多,加上街道狹窄,更顯得擠擁不堪,好容易才找到了泊車的地方。

下了車,我們安步當車,在華埠一帶,到處蹓躂。

「粵生,可惜你工作的報社不是中文報,對僑社新聞不重視,否則,你有一個打探消息最好的地方。」我指著英京咖啡館說:「在那裡,保證每天都有新鮮出爐的新聞。」

「進去坐坐,聽聽今天有什麼特別消息。」黃粵生興緻勃勃的提出。

週末,是咖啡店最忙的一天,本市僑胞既多,鄰近小埠的華僑也來辦伙食、買雜貨,很多到這裡來歇歇,會朋友的有,獨自歇一歇腳的也有。加上咖啡館的綽號叫做廣播臺,也吸引一部份聽眾。這些都是咖啡館特別興旺的原因。

我們走進了咖啡館,叫了兩杯咖啡,聽著各人議論,倒是五花八門,應有盡有。

那些最常聽到的,例如:這星期誰在賭館贏得多,怎樣贏,這固然有人津津樂道;就算輸得最多的,也間接沾上了光,仿彿最低限度,他也有錢可輸。由此可見,贏錢的固然英雄,輸錢的也不失為好漢。其次,常聽到的,便是緋色的新聞,繪聲繪影,好像連耳語,甚至做愛,他們都像耳聞目擊似的。

有些「新聞」卻是過去的新聞人物,如私奔的「克勒皇后」,她還是少不了,是議論的對象;有人說她從良了,有些聽眾馬上現出失望的神色,彷彿她不該從良,才合乎天理人情的。

這些議論,深深吸引初次進來的黃粵生。但對我來說,已經是多聽不怪了。

然而,依然不枉此行,我聽到一個興奮的消息:以前在華埠遊蕩的神經漢,已經治癒出院了。

我希望這則消息是翔實的,而且他就是王良,他是由我經辦送到醫院去的。如果他出院,醫院照理應轉知我們的救濟分處,在我還未接到通知之前,英京咖啡館已經傳出了。

黃粵生看到我興奮的神色,問起來源,我便把關勇和王良的遭遇,和他們之間的恩怨,簡單的敘述一番。

我們從咖啡館出來,大約是下午五時,吃晚飯還早。我提議先往正心書局邀請溫教授,約好晚飯的時間與地點後,先回我的寓所休息一會,再依時到餐館去。

正心書局有好幾位顧客,我祇簡單的說了幾句介紹的話,溫教授和黃粵生客氣的握手。

書局下午七時關門,溫教授答應關門後到餐館相會,我們告辭出來,黃粵生跟我回寓所小坐。

在華埠佔一個泊車位是不容易的,況且離寓所不遠,我們就步行回去。

我們走經幾個會所的門前,壁上的公告牌,貼上幾張團體的通告。還有幾張邊幅不修的破爛紙,上面寫著不倫不類的字句,有些是打油詩,但都沒有署名,也有私人貼上白紙寫的哀謝啟示,和顏色紙的戲院廣告。

回到寓所,張伯正在弄孫自娛,我介紹黃粵生和他相識,他很熱情的招待著。大概他們的鄉音相同,很快便認出原是同鄉,於是他們敘鄉誼談桑梓,不久就像老朋友一樣的熟絡。

「張伯,可以和我們一同晚飯嗎?我已約了溫教授。」我看到他們這樣熟絡,便對張伯說。

他客套了一番,答應下來,我們約好一道出門。

「斯是陋室,」我把黃粵生帶上我的寢室說:「克難房,當然比不上你的住所。」我拉一張椅子給他。

「你克難的時期已過了,學生時代,大家都租單房,是為了節省,現在做事了,也還困處斗室,不是寒酸了些嗎?」他推開窗戶,說道:「就算這不是理由吧,但光線不足,空氣不流通,也不是衛生之所。」

「就是因為大家相處了這麼多年,一向像一家人,沒有充足的理由搬出,是不好意思的,遲一些吧!聽說張太太的親戚快要來,他們也許同住,我便可以遷出了。」

我們坐了一會,看看時間到了,張伯把孫兒交回媳婦,大家一同到餐館去。溫教授也同時到達,侍者開了位,我們點過菜,大家便海濶天空的聊起來。

黃粵生年紀和我相若,但飽經憂患,鍊歷比我多,待人接物,平實穩健,容易得人好感。這一夕,和溫教授、張伯娓娓而談,有如他鄉遇故知似的,成了忘年之交。自羅雄輝走後,我生活上缺少了一個好朋友,放工回來,免不了有寂寞之感。要是週末假日,更像無主孤魂,他鄉作客的滋味,不足為外人道,幸好重見黃粵生,在生活上能得照應之外,精神也免於寂寞。這種感受,又不是其他物質的獲得,所能比擬的。

我們在週末都聚頭,不是我到他處,就是他來我這兒。如果他來找我,溫教授、張伯就不時參加,陪著我們一塊兒聊天。有時在張家的客廳擺龍門陣,湊巧的話,連張自堅夫婦也樂意參加。

我終於接到醫院寄來的信,說明王良出院了。我希望他也像關勇一樣,能徹底覺悟過來,重新做人。我想:當王良知道關勇曾照顧過他的家人時,他會怎樣的感動。

又是飄雪的季節了,今年的聖誕晚餐,沒有例外,又是張伯請客。他邀請黃粵生前來,是意料中事,但羅雄輝老遠從五百哩外的紐約趕來,倒是有點意外。晚飯看來快要開始,一碟碟的菜式正端上餐檯。門鈴響了,張伯露出興奮的笑容,先一步把門拉開。

「咦!雄輝!」我看到張伯拉著他的手進來,不禁驚喜的叫道:「怎麼不遲不早,剛擺好菜就到。」

「張伯真有心,寫信要我來,聽說粵生也在,難得大家聚在一起嘛。」他一面說,一面和各人拉手。

張太太抱著小孩,從房裡出來。小孩子看見家裡多了幾位客人,眼珠不停向各人轉動,紅潤的臉,現出童稚的笑靨,小嘴嘰嘰咕咕的說話,真是逗人喜愛。他是張家的小王子。

張伯招待我們入席。今晚的菜,像往年一樣,是張自堅的精心傑作,可口得很。張伯和黃粵生豪於飲,溫教授和我的酒量也還可以,張自堅和羅雄輝較差,張太太則照顧孩子,點滴不沾。

張自堅長於做菜,是來加之前,正式跟師傅學的。一般華僑子弟,為了一技之長,以便申請容易批準,多半去學一門手藝。很多人學做中國菜,除了上述的原因外,抵加以後也比較容易找到職業。

「自堅這幾道菜式,不遜第一流名廚吧!」張老伯居然像開兒子的玩笑,大家都跟著豎起大拇指,稱讚著。

「別客氣!馬馬虎虎。」張自堅特別以生硬的國語作答,引得大家都笑起來。他們父子間那種無間的和洽,和以前不相聞問的冷漠,成了強烈的對照。顯然地,他們之間的鴻溝填滿了,心靈有了橋樑,彼此的了解和體諒,使這個家籠罩在幸福裏。

「雄輝,」黃粵生說:「你讀完博士後,有什麼打算?」

「看情形,大概不會再呆在海外吧。」

「回臺灣?」我詫異地問。

「你不是不知道,那些臺獨分子,像蒼蠅般的纏著我。回去了,耳聽不到,眼看不見,省得耳目清淨。」羅雄輝冷冷的說。

「羅先生對了。」溫教授轉向我說:「其實,你也應該回去。」

「為什麼?」我錯愕地不以為然的問。

「中華民族的復興,除了大陸爭取自由的人們,要靠三種青年。」他呷一口酒,緩緩地放下酒杯:「第一種是海外青年,黃粵生、張自堅是典型,這種青年在海外長大,可以留在僑社作中堅,以備將來策動僑眾,領導僑民作復國的工作。第二是在臺灣長大的外省籍青年。」他指著我說:「你們的老家原本在大陸,對解救那裡的親人,是責無旁貸的。第三種是臺籍的有志青年。」他轉望著羅雄輝:「除了省份不同外,試問有那一種分別?血濃於水,大陸同胞曾浴血八年才光復回臺灣,難道臺灣同胞對大陸的光復,連一點責任和道義都不負嗎?」

今晚的聚會,是慶祝聖誕,溫教授的話題,在歡洽的氣氛下,當然顯得不和諧了。

「周先生在海外大概有一段情吧!」張自堅調和一下不和諧的氣氛,打岔的說。

「沒有!沒有!」我接連否認。

「如果沒有,明天我的表妹就來,她是以未婚妻名義申請來加結婚的。在香港還有一個妹妹,樣子差不多,很好看。如果你喜歡她,我可以介紹她的妹妹給你。」張太太半真半假的說。

我還沒有答腔,黃粵生笑著說:「不要介紹他,廣東小姐怕吃辣,但四川老鄉沒有辣就吊胃口。」

他說完,大家都笑起來。

飯後,我們坐在一起談笑,直到羅雄輝告辭,他在當晚趕回紐約。

次日,還是假日,白天我和黃粵生到蒙城的郊外逛了一陣,到下午五時左右才回家。踏進室內,見一堆一堆的行李堆放在客廳。張太太從廚房走出來,對我說:「周先生,請進來,我介紹表妹給你認識,她剛從香港來。」

我跟她走向廚房,一個穿著時髦的小姐向我們走來。還等不及張太太的介,我已驚呼起來。

「程永珍!」

她錯愕了一下,再看看我,也認出我來。

「周亦文!」

張太太驚喜地看著我們在握著手,問道:「你們怎會認識。」

「我到臺灣讀書的一年。」程永珍說。我們一同走回客廳,我在心裡盤想著:黃粵生和程永珍本是一對情侶,因為一時的意氣分手。如果黃粵生對她已無愛戀,在她快將結婚的時候,我自無須說出黃粵生也在這裡,以致妨礙她的婚事。可是,黃粵生對她的情愛,到今天仍是不滅,則又豈能不通知他呢?我曾記得黃粵生說過。假如程永珍結了婚,他絕不會破壞他的人的幸福;否則,他將為他們的復合作最大的努力。然而,現在的程永珍,正介乎兩者之間,她還沒有結婚,但已接受未婚妻的名義,由她未來的丈夫申請來加,要在短期內準備結婚了。

「好了,周先生,」張太大笑著說:「省得我做媒,永珍的妹妹也想來這裡,你想不想成家立室呢?」

張太太還是似真似假的調侃著我,反使我尷尬起來。況且,目前我對戀愛或結婚都沒有興趣,而黃粵生與程永珍的離合,反成為目前要關注的事。

「表姊!」程永珍以為我不好意思拒絕她表姊的好意,代我說:「不要笑他了,他已有了女朋友,而且還是我的好友。」

「倒不是有沒有女朋友的原因,目前確沒有興趣想到婚事。」

「難道楚蕓也肯跟你做一輩子女朋友嗎?」

「楚蕓!」我苦笑一下:「我早就沒有她的訊息了。」

「什麼?」程永珍似乎不相信,但轉眼間像觸到什麼心事似的,悵惘地望我一眼,便低下頭來。

張太太聽到我們談起私事,有意溜了出去,我乘機為黃粵生打聽她的處境。

「聽說你快結婚了,日子決定了沒有?」

「還沒有,但要在三個月內。」

「為什麼?」

「這是移民法例的規定,以未婚妻身份來加的人,要與申請人在三個月內成親。」

「你說的申請人,是不是指申請妳前來成親的未婚夫。」

「是!他姓梁,明天他會來,我介紹你們認識。」

「謝謝妳!」我乘機試採的說:「妳大概和梁先生認識很久了。」

「是表姊介紹的,大家通訊半年,到今天才第一次見了面。」

「妳準備和他在三個月內成親麼?」我衝口而出的問雖然近於唐突,但程永珍對婚事的草率決定,無論如何,我是大不以為然的。

「當然,否則我為什麼到這兒來。」

程永珍的答話,戳破了我滿懷的希望。我想起:「自古癡男皆有恨,從來閨女半無情。」一點不錯。黃粵生的深情是浪費定了。

這是多麼強烈的對比,多麼冷酷的負情。她可以在一時意氣下,斬斷黃粵生千條萬縷的情絲;而可以在初次相見後,決定下嫁一個陌生人。

我內心冒出一股不平之氣,大概臉色不大好看。

「周先生,有什麼不對嗎?」她問。

「我不敢說不對。」我憤憤的說:「我只替黃粵生不值罷了。」

「我已沒有他訊息多年,難道要我丫角終老嗎?」程永珍幽怨的說。

程永珍的話提醒了我。不錯,黃粵生也承認他們失了連絡多年。而程永珍還是待字的少女,選擇配偶,正是她的權利。何況她,並不知道黃粵生也在本市。

我不能告訴她有關黃粵生的一切,因為還沒有得到他的允許;而且,他們之間的事,第三者的我,是難以措詞的。

我藉口她剛抵步,精神少不免疲累了,希望她休息一天,他日有空暇,我們再聊。

她多少總察覺到我的詞色,不會是言出無因的,但見我匆匆離開,也就不再追問。

我回到寢室,坐下來想了一會,決定還是通知黃粵生。他們能否復合,怎樣善後,那是他們的事。但如果我不通知他,在道義上,無論如何說不過去。

為著不想讓程永珍知道,我匆匆又披衣出門,到附近街上的電話亭,掛個電話給黃粵生。

他剛好回來不久,聽到我又心急又詞不達意,先對我說:「別緊張,慢慢說嘛!是不是姚楚蕓從天而降?」

「你還在開我的玩笑,我正為你急出熱汗來,不是楚蕓從天而降,程永珍倒是真的從天而降了。」

我聽到他懶洋洋的打個哈哈,顯然以為我也在開玩笑。我真沒有那麼好氣再和他說那些閒話,說道:「你還記得昨晚的聖誕餐;張太太不是說她的表妹今天就到嗎?」

「記得!她還說要介紹你認識,讓你能娶她的妹妹。」

他真令我啼笑皆非,我鄭重的說:「粵生,聽著,張太太的表妹今天抵達,她就是程永珍。」我懶得和他開玩笑,接下來,連我們的對話,統統告訴他。

黃粵生再沒有聲音。

「怎麼了!粵生。」我聽不到他的答聲,等了一陣,問道。

「我不知道怎樣做,情緒很混亂,讓我冷靜想想。」終於傳來他的聲音。

「你想和她通個電話嗎?張家的電話號碼,你記得麼?」

「記得,但你先別提起我,讓我想想再決定。」

掛斷電話,到華埠胡亂吃點麵食,便匆匆走回寓所。

我注意著電話的響聲,不禁想起以前守候關勇的生死消息。不過,那次電話,是生死的結局,而此次,則是悲劇或喜劇的開始。

我私願這一對有情人,經過多年的相思,體會出愛情的真諦。那麼,由誤會而分離,再由了解而結合,相思總算有價了。

然而,程永珍的梁先生呢?他以未婚夫的名義申請了她來,眼看佳人在抱,如果因為黃粵生的出現,以致鴛夢難償,又將會多麼難過呢?這樣,我豈不是在他方面又破壞別人的幸福!

但是黃粵生既然也住在本市,遲早或會遇到程永珍,如果她不顧一切,重歸舊愛的懷抱,梁先生的打擊不是更大嗎?即使不然,他們勉強相守,但同床異夢,佳偶變成冤家,不也是痛苦一輩子嗎?

我只好用這些理由來寬恕自己。

閉著眼,想著想著,不久,竟睡著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矇矓間,聽到電話鈴聲響。我霍然翻起身來,側耳一聽,果然張太太喚程永珍去接。由於我閉著門,聽不到她的答話,正在納悶,卻開始傳來她的啜泣聲。

屋內起了一陣騷動,不久又沉寂下來,靜得有點可怕。我徘徊斗室,猜著可能的各種結局。偶然傳來一聲汽笛聲,又再度沉寂下來。看看腕錶,已是十時了。正預備提早就寢,樓下忽傳來張太太一聲驚叫,我立即推開了房門出去,只見張太太神色倉惶,對她的丈夫說:「你趕快追出去,看看追不追得上。」

張自堅一面走,一面披上外衣,出門去了。

「這個電話也來得有點古怪,究竟是怎的一回事呢?」張伯問他的媳婦。

「她就是不肯說,又見她這麼累,我想讓她一個人在客廳休息一下也好,我才回房哄小孩睡,出來就不見她了。」張太太看到我下來,轉向我說:「周先生,永珍不知那裏去了,她今天對你說過什麼呢?」

「只是普通的談話。」我不敢告訴她。

張太太思索不出頭緒來,焦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似的。

不久,張自堅推門而入,只帶回一身雪花。搖搖頭說:「附近的幾條路都走過,找不著!」

「我看,」張伯側著頭,拏出一個主意來,說道:「還是掛個電話給梁先生,他是應該知道的。」

照常理說,一個女孩子,剛到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又在風雪交加的夜晚,單身不辭而別。事不尋常,顯然易見,誰也不敢保證平安無事。張伯要通知梁先生,並不是沒有道理。

照我的推想,黃粵生和程永珍通了電話,但在電話上談不出結果,因為彼此分別了多年,隔膜難免。要決定一生的伴侶,而且還牽涉到與梁先生的名份問題,自然不是在電話中,三言兩語便可以決定下來的。但移民法例的規定,程永珍必須在三個月內和梁先生結婚,否則,她便喪失名份,必須離境。所以,取捨的抉擇,又是急不容緩。程永珍不答覆張太太詢問,因為她實在不知如何作答。她的離家,十九是和黃粵生見面,讓彼此詳談一次。張太太發覺她不在家,是在汽笛響後不久,可能就是黃粵生前來接她。

如果依張伯的主意,要把程永珍離家的消息通知梁先生。在他來說,固然可以減輕責任,但對程永珍,就大大不利了。

「我看暫時不用通知梁先生。」我說:「程小姐已是成人,而且受過高等致育,她暫時出外,不會沒有原因。如果只靠我們的臆斷,通知梁先生,不免小題大做。說不定程永珍馬上回來,到時,我們又怎樣向她交代?」

張伯被我的話打亂了主意,一聲不響的,坐在梳化椅上。程永珍的行李還堆放在客廳,我看到他們頹唐的樣子,說道:「程小姐的行李,不如搬了上去。」說完我先動手,大家跟著做,鬆弛一下緊張的局面。程永珍的睡房,是在溫教授與我之間,關勇和羅雄輝先後住過。

我覺得大家坐在一起等侯,不是好辦法,當程永珍回來,見到這樣,只有增加她的尷尬,所以我首先離開。

在午夜零時左右,程永珍獨自歸來,和開門的張太太談了不久,便聽到她上樓的腳步聲。我像去了心頭一石,正要就寢,我的房門響了。

開了房門,看到疲態畢呈的程永珍,眼睛閃出興奮的神采。

「周先生,我可以進來談一談嗎?」

「我已換了睡衣,妳不介意嗎?」

「有什麼好介意!」她還是和以前一樣的率直任性,自己拉了椅子就坐下,說道:「我和粵生談了二小時,現在決定不嫁梁先生了。」

「可憐的梁先生!」我心裏想道。

「妳剛才不是還在哭哭啼啼嗎?」我有意調侃她一下。

「你怎能夠偷聽他人講電話,真缺德!」她還是口舌不讓人。

「如果不是關心你們的事,我省得耳根乾淨。」我裝作氣惱的說。

「我和你說笑。」程永珍陪笑。

「你就是來談這些嗎?」

「不!粵生要你幫個忙,明早向張伯說明我們的過往,和今日意外的重逢,請他和梁先生婉轉的說明我不能跟他成親的理由。」

「如果他不肯呢?」

「那只有表姊。但粵生央你盡可能請張伯,因為他是長輩,說話比表姊有份量。」

「即使張伯肯,梁先生亦未必接受。」

「我們也想到這一結果。談不攏,大不了,我便自動離境。」

「這樣,妳和粵生結合,不是又告吹嗎?」

「我可以再來。」

程永珍像個被寵壞的孩子。我真懷疑她對黃粵生的愛情,儘管她表現得如此堅決。要是將來意氣作祟,誰也不敢保證她沒有第二次婚變。

「永珍!戀愛和婚姻不同,戀愛是男女精神上的相許;婚姻還要加上法律的實質拘束力,和社會道德觀念的抽象拘束力。」我正色的說:「希望妳此次和粵生結合的決心,不會再次動搖吧。」弦外之音,程永珍是不會聽不出的,她終究還是少女,不禁垂下頭來。我後悔自己過於率直,以致傷了她的自尊心。

「永珍,明早我盡力向張伯說。夜深了,妳累夠了,也該休息了!」

她站起來,走了兩步,又停下來,轉身向我說:「以前和粵生負氣分手的時候,即使有人用手槍指著我,要我說一句道歉的話,我也不肯;現在指著我,不準我嫁他,我還是要嫁他。」

這就是程永珍。

次日起來,到樓下找張伯,見他和他的媳婦正坐在客廳。我和他們打了招呼,說道:「你們在一起正好,大家談一談程小姐的事。」

他們錯愕地看著我。

「她剛出去不久,說要午飯前才回來。」張太太說:「我真被她攪胡塗了,不知她發生了什麼事?」

「這正是我要和你們談的。大概她要避免和梁先生見面。」

「為什麼呢?他們不是要在短期內結婚嗎?」張伯疑惑的問。

「她不會和梁先生成親了!」不管他們是多麼驚駭的看著我,我只能率直的說出來;「她昨夜是和黃粵生重聚,他們以前是一對戀人。」

「我從來沒有聽她說起過。」張太太十分詫異:「她怎會認識黃先生呢?」

「一個少女,她的戀愛尚未成熟時,往往隱瞞著親人。」我接著把他們在臺相戀情形,和以後意氣的分手,直到昨日的重逢,詳細的告訴他們。

「我們中國人是一諾千金的,何況婚姻大事,怎可出爾反爾。」張伯對程永珍的悔婚,立刻表示反對。

「張伯,大概你還不大了解程小姐的個性,何況婚姻也勉強不來,還請你向梁先生解釋一下。」

「我不好意思解釋。」張伯搖頭說:「我認識梁先生多年,他常常來這裡,見他人品好,又是亞嫂介紹程小姐的。」他指指張太太說。

「現在已不是討論誰介絕的問題。程小姐不會與梁先生成親,已成定局,只希望他不會找她的麻煩,也不會給你們麻煩。因為你是長者,說的話比較有份量,容易使他置信。」

「就算我相信黃先生的人格,程小姐的悔婚,不是出於一種預謀,但在情在理,梁先生花費了許多時間和金錢,才辦好未婚妻到來,剛剛抵步,就馬上變卦,教我怎樣開口?」

張伯處境困難,不是沒有理由的。但無論如何,我還得想辦法請他幫忙,因為梁先生馬上就來,不得不為黃粵生出主意:「梁先生為程小姐的申請和旅費,用了多少錢,黃粵生必定會交還給他。」

「就算梁先生量大,不責怪我們,自己也不好意思。唉!俗語說:不做媒人三代好!」張伯搖首嘆息的說,對媳婦做媒,多少不無薄責之意。張太太垂下頭來。

「這次,無論如何,請你老人家幫忙一下。」我還補充叮囑他。

辦完黃粵生委託張伯的事,到附近電話亭掛個電話給他,不出所料,程永珍果然和他在一起。他請我到他的寓所,一同吃午飯。我想:反正假期沒事,餐館的口味也吃膩了,便答應下來。

到了黃粵生的寓所,他們已開好餐桌,等候我來。

吃過飯,我把張伯談話的經過告訴他們。黃粵生靜聽,程永珍則漠不關心,像是別人的事。她背著手,在客廳踱著方步,顯得毫不在乎。

誰能否認女人為戀愛而生。在戀愛中的女人,除戀愛外,別的事都漠不關心。

「都是你這刁蠻小姐誤事,你還這樣樂觀,不怕梁先生來個強娶嘛?」我煞有介事的恐嚇她。

「怕什麼?大不了溜之大吉!」她翹一下嘴角說。

「假如妳遇不上黃粵生呢?」我挖苦她。

「有什麼假如不假如?現在不是遇上了嗎?算我福氣!」她指一指黃粵生,嬌憨地側著頭說。

「妳就福氣了!可憐的黃粵生,不見你幾年,妳的照片還供奉在他的睡房裏,像對神主牌的頂禮膜拜。」

「昨晚我不是對你說過嗎?即使有人拿手槍指著我,不準我和粵生結婚,我還是嫁他。」

「希望你有這個決心,以後也不要再鬧意氣。」

「你還會懷疑麼?」程永珍睜著眼,疑惑地看著我,仿彿告訴我不應有所懷疑。

「不是懷疑,是祝福!」我不忍傷她的心。

黃粵生與她海外乍逢,不免有許多話要說,我坐了一會便告辭,正好回家為他們打探一下消息。

回到家裏,張太太正在客廳為小孩餵牛奶。

「張太太,張伯呢?」

「大概到外邊散一散悶氣。」張太太笑著說:「永珍真害苦了我,幸好梁先生是個明理的人。」

「妳說梁先生就此罷手。」我興奮的說。

「起初很不願意,但聽了老爺說了許多求情的話,他也承認這是無法勉強的。」

「他有沒有提起費用的事。」

「是老爺向他提及的,並答應墊還。」張太太感慨的說:「他倒是個好人,永珍要不是遇到黃先生,嫁他會幸福的。」

我立刻撥個電話向黃粵生報這個喜訊,他連聲道謝。他們的興奮,是可以想像得到。

程永珍晚上就寢前,特來向我道謝,還告訴我,在新年假期後,他們到移民局辦好手續,準備結婚。

「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我愉快的為他們祝福。

接著又是新曆年,我毋須上班。清早起來,獨自到華埠購買一些伙食。在主要地區的克勒街,看見會所門前的公告牌,站滿看消息的人群,我也湊上前去,看到一張墨瀋未乾的公告:

玆接得x氏宗親會書面投訴,以其子侄梁x x依移民法申請其未婚妻程女士來加成親,詎料程女士抵步以後,竟然毀約悔婚,請求本會秉公呈請移民局依法將程女士遞解出境,以儆效尤等由。本會以茲事體大,決定於一月x日〈星期日〉下午三時,在本會會議室,召開會員代表大會,藉商對策,除函達外,特此公告。

公告下簽署了會所的負責人的姓名。

在朔風中讀完這則公告,我急得渾身發熱。會議的召開,距今天只有一週左右。我立即從原路趕回寓所,準備找張伯商量。

見到張伯,我把公告的內容說了一遍,他面色凝重的說:「這事,看來不能私自和梁先生解決了。大概是體面關係,他的家人不允許,將來還可能對簿法庭。我先去看看公告再說。」

張伯出了門,我立即撥電話通知黃粵生。

「在他們尚未採取行動前,程永珍馬上離境,他們也奈何不得。」我又補充道:「程永珍也這麼說過。」

「她那裡知道,這不能解決問題。」他在電話說:「如果他們達成決議,要移民局遞解程永珍出境,即使她先自動離境,但在移民局已有了紀錄,以後便很難再來。」

「公告已出了,會議的召開,勢在必行,惟一的辦法,是阻止達成遞解的決議,由我們賠償梁先生的損失,讓永珍自動離境。」黃粵生提出辦法來。

「那梁先生也真狡猾,答應的事,不但做不到,反而出了這一毒招。」我真為黃粵生抱不平。

「也很難說是他的主意,說不定真的是他的宗親出面。你不知道,華僑的宗親觀念很重,認為子侄被人欺侮,是件丟人的事。當事人甘休,他的宗親也會不甘休。」

「不管怎樣,你總得想想對策。」我不禁為他著急起來。

「只有見一步行一步,盡了人事,只有聽天!」

這種突發的事件,一時拿不出主意,不足為奇。我見談不出個方法,便掛上了電話。

原來張太太和程永珍都站在我的身後,屏息靜聽我們的對話,待我掛上電話,轉身要離開時才發覺。張太太焦急地看著我,程永珍木然無告的站著。好事多磨,人事難料,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大概也領略到世途險惡的滋味,並不是她所想像的那麼單純了。

我找不到適當的話安慰他們。

張伯剛走進來,也帶著一副愁眉苦臉。大家都像躲避他人的目光,默默的垂著頭。空氣也像凝結起來。

程永珍忽然開步直奔上樓,我們被她突然的舉動顫住,跟著聽到「砰!」的關門聲。大家互望一眼,張伯嘆著氣搖搖頭。不久,我們聽到程永珍的啜泣。

張太太靜靜的站起來,緩步上樓。客廳裡只剩下張伯和我,兩人默默相對。

張伯是個顧體面的人。這種轟動僑界的悔婚事件,還是準許接未婚妻的新移民法例實施後的第一椿,恐怕不只轟動當地僑社,有可能傳誦整個北美洲,說不定還影響該法例的實施。他雖然不是當事人,但無法避免牽涉。就是悠悠之口,已不是怕生是非的張伯所願聽到的了。

「張伯,照你看,有沒有辦法把這事化解,消弭於無形?」

「唉!很難。到人多口雜的會議討論,想罷休是不容易,惟恐天下不亂的大有人在。」

「解鈴還須繫鈴人。」我說:「如果我們設法說服梁先生,撤銷投訴,不是可以嗎?」

「沒有用!」張伯表示異議:「這不是出自他的主意,何況現在已經公開了,他也身不由主。除非他在會議中,提出撤銷自己宗親會的呈文,你想有這可能嗎?」張伯無告地攤一攤手。

張伯是個老華僑,認識僑社,使我不得不佩眼黃粵生的判斷。

我見張伯也想不出辦法,便上樓看看程永珍,見她眼皮紅腫,張太太在一旁,絮絮的說著安慰的話。倔強好勝的她,大概對黃粵生感到虧負,動了真情,卻又面臨障礙,感今懷昔,暴露了女人脆弱的一面。

這究竟不是辦法,我建議陪她到黃粵生的寓所,讓他們在一起,商討一下今後的計劃,總比他們分開,不知怎樣處理好。

張太太贊成,程永珍已哭得沒有主意,自然沒有異議,我便開車送她到黃粵生的住處去。

程永珍見了黃粵生,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嗚嗚的哭起來。

「永珍,別哭!」他似逗小孩般的拍著她:「我們總有辦法的。」

程永珍停止了哭泣,抬起頭來,期望著他說出他的辦法。

「萬一移民局真的遞解妳出境,也不能阻止我們的結合,只要我也回香港去,不是就解決了嗎?」黃粵生挑著眉,把手心攤開。

「這那裡是辦法呢!」程永珍抽噎的說:「這不是阻礙你的前途嗎?」

「俗語說: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處。妳不顧一切為我,難道我不可以犧牲一切為妳嗎?」

程永珍嗚的一聲又哭起來,伏在黃粵生的肩膊上。雖然說程永珍是個說笑就笑,說哭就哭的人,但此時此景,知己紅顏,癡情舊侶,誰能自已哩!

「永珍,別這樣,事情的演變還是未知數,妳何必這樣悲觀呢?」

看見程永珍這樣哭哭啼啼,我和黃粵生招呼一下,便退了出來。開車重回華埠,聽到的,都是悔婚拒嫁的新聞。程永珍已是街知巷聞的婚變主角,一朝之間成了聞人。

咖啡館對這事件,也開始傳說了。

有些人認為:拒婚理由--姓程的小姐根本不喜歡她的未婚夫,只是看錢份上而來,抵達後,看到姓梁的並不如想像的富有,於是悔婚不嫁。有人認為:只因為在旅途中,遇上比姓梁的更理想的青年華僑,於是改變初衷,不嫁申請人,要嫁新相識。

又有人認為這都不是。程女本是個拆白的,跑碼頭的風塵女郎,只藉移民未婚妻的身份來,既然入了境,利用的目的達到了,自然就「過橋抽板」。

總之,傳說紛紜,各執一端,繪聲繪影的自說自話。說的人津津樂道,他們真是偉大的新聞廣播家。聽的人都像心會神領,是忠實的聽眾。

然而,在我聽來,是多麼可笑,多麼厭惡的事。我決心到正心書局去找溫教授,希望他能為黃粵生出個主意。溫教授當然也知道這件事是轟動華僑社會的大事。他寄寓張家,也知道程永珍和張伯有親戚關係,可是還不知程永珍的婚事,節外生枝,就是因為與黃粵生的重逢。

溫教授和黃粵生認識了半年,對他的期許很大,我是知道的。我詳盡的把其件的前因後果說出,並強調遞解程永珍,黃粵生必盡愛相隨。

溫教授對當事人梁先生和他的家族都不認識,無法向他們勸止。但他說,無淪如何,到時必到會列席,希望能有効勞之處。

會議日期一天天的迫近,華埠的傳說也一天比一天多。不但謠言滿城飛,就是全北美洲的僑社也都傳開,連香港的新聞也有報導了。

會議的日前終於到了,華埠頓時熱鬧起來。已有不少人在會場附近留連,陸續地走入會議室。我和溫教授,則依公告的開會時間進入。

會場中央是一張大長檯,兩旁疏落地坐著代表們。首端坐著一位六十左右的老者,頭髮都斑白了,大概是該會的主席。末端是秘書或者記錄,前面攤著紀錄簿和筆墨,年紀也不小,門牙已沒有,卻生得一頭黑髮,看來精神很好。他一面招呼代表簽到,一面維持會場秩序,儼然是主持人的身份。

旁聽的人很擠迫,他們或坐或立,其中兼雜著不少青年人。與會的代表和旁聽者,清一色是男性。

公告開會時間已過了,代表們還未全到,他們施施然,斷斷續續的到來,有些人已等得不耐煩了。

一位老者拿著手杖抵步,他剛上了樓梯,正喘著氣,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向會議桌,大概是代表之一。

「走快點嘛!」有人嚷著。

「連走路也喘氣了,還死抱著職位不放。」人叢中有人冷冷的細說。

「真要命!還不知等到幾時?」

不久,又來了一位代表,也是老人。

「來一個千歲宴也夠了。」

「要不是好戲在後頭,誰肯吊在這僀’!」

等得不耐煩的旁聽者,他們參差的說些冷言冷語,我不知代表們真的聽不到,還是裝聾作啞。他們慢條斯理的彼此招呼,或向左右交頭接耳的,態度那麼悠然自得。

差不多等了整整一刻鐘,在旁聽的人的叫罵聲中,坐在會議桌末端那白髮的主席,才有氣無力的站起來,宣佈了開會。他草草地說了幾句,就請秘書做報告,自己重新坐了下來。

那秘書很老練的站起來,開腔了,嗓子很高,大家都聽得很清楚。看到他精神奕奕,兩眼炯炯有光,可稱得音容並茂。只可惜地方口音太重,而且內容空洞,最初給人的好印象,不久又被打消了。本來這種報告幾句話便可以一括而盡的,他卻重覆不已,說了十多分鐘,還沒有說完。有些人聽得不耐煩,間中出現了噓聲,他還興高釆烈的指天劃地,嗓門越拉越高,人們的耳膜也仿彿震盪著。只有那位當主席的,像低眉的菩薩,不知他在閉目養神,還是睡著了。

旁聽者發出的噓聲越來越大,有些代表也覺得不耐煩,趁秘書稍頓一下,有人立即舉手說:「請秘書報告能簡要些,免得浪費時間。」

「不過,事情總要說清楚。」那秘書卻笑臉迎人的說。

「但我們卻越聽越糊塗啊!」旁聽中有人搶白他。

秘書還是依然故我地,說著重複的話,不像做報告,簡直在演講。與會者多數現出憤悶的神情,旁聽的青年,不少已變成怒目金剛了。

好不容易才捱完秘書的報告。這真像逃避空襲後,從防空洞跑出來的心情。

其實,秘書長篇大論的報告,只是「公告」中的內容,他卻重複的銓釋著,並說些他如何籌備連絡,使會議能如期舉行,諸如此類的丑表功。其實,這都是秘書份內職責,而他乘機在僑眾面前大吹法螺。

秘書報告完畢,主席懵懵然的站起來。大概是年邁的關係,聲音也很低沉,他說:「根據秘書的報告,大家都很清楚。」會場哄然,他繼續說:「這一次程女士悔婚,對我們僑社影響太大,本會是僑社最高機構,對這事應該有所處理,請各代表發言。」

「華僑在加拿大,備受苛例壓迫了百年。」一位代表慢吞吞地站起來說:「到一九四九年才準接家人來加團聚。又經過了無數艱難,才爭取到法例的通過,可以接到未婚妻〈或夫〉來加結婚。該法例實施後,華僑青年的求偶問題,總算有了較完滿的解決。這次程女士悔婚,是否可能給政府以藉口,加以取締呢?大家應該考慮。」

這代表說得這樣嚴重,連法例也恐牽涉,有被取締的危險,會場突然變得十分寧靜。我看看溫教授,他搖搖頭,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接引未婚妻法例實施以來,沒有人悔婚,一向順利辦理。這次如果程女士得逞,恐成風氣,政府感到該法例有漏洞時,取締並不是沒有可能。」有人附和著。

「不錯,如果申請來加的女人,都像姓程的,利用申請人達成移民來加的目的以後,不去履行她的婚約,此例一開,不去制裁,恐怕外地那些不正當的女人,都向加拿大的華僑下手。」

「這事件影響既然如此重大,本會是否應達成決議,協助當事人向法院對姓程的提出起訴。」一位代表建議說。

「不!」有人反對這提案,「這樣會為輿論界製造新聞,成為話柄,影響華僑聲譽,會促成人們對這條法例的漏洞的注意。」

「既然會產生這種效果,」秘書站起來說:「我提議由本會作成決議,請求移民局對姓程的遞解出境。這決議會達成兩項目的;第一,藉儆效尤。第二,表示僑社對法例的尊重。」

代表們交頭接耳的交換意見,旁聽者也起了一陣騷動,我不禁替程永珍擔心。

「如果大家沒有意見,就算通過秘書的提案。」主席糊裡糊塗的說。

會場沉默了下來,沒有人反對。秘書得意的微笑,徐徐的拿起筆,看樣子就要紀錄在案,作成決議了。

「各位代表先生!」溫教授忽然舉手說話,全場的眼光都集中在他身上,秘書亦擱下筆來。他繼續說:「剛才秘書所提的議案,提案人是否有問題,各位還未考慮,而且作成決議,不反對是否算作贊成,也有問題;況且,又不容許代表有充足時間考慮,草率地記錄在案,作成決議,是否能代表眾意呢?」

溫教授的話,說得不徐不疾,中肯有力。代表們都全神貫注著。他繼續道:「關於程女士悔婚和移民法例的問題,兄弟有些意見,但也只以旁聽者的身份,提出來讓各位作參考,如果主席容許我的話。」

溫教授說完,許多旁聽者鼓掌,有些代表點頭贊許。

「當然,請溫教授說好了。」大概主席也認識他。

「移民法例的改善,固然是華僑努力的爭取,使能及早實施,當然為因素之一。但今天自由平等的思潮發達,也不容許在一個國家中,再有被壓迫階級的存在,來玷辱憲法上賦予各民族平等的精神,這也是不容否認的事實。而且,移民法例的通過,是經過讓會的,所以取締也要經過議會。每一條法例難免沒有漏洞,如果一有漏洞就取消,恐怕剩下來的不多,甚至變成沒有法律的社會。所以,立法的精神比法津本身的漏洞更重要。華僑容許接引未婚妻來,這條法例,是涵有各民族有同等權利的立法精神在。」

「立法既然是基於民族平等精神,我們難道不尊重法律嗎?」秘書站起來反駁。

「不錯!」溫教授答辯說:「接引未婚妻的法例,還有一附文,是被申請者來加以後,在三個月內履行婚約,也即是說,如果三個月內,彼此不滿意對方的話,被申請者應即離境。這也是對法例漏洞的補救辦法。現在程女士既然不履行婚約,我們可以勸論她自動離境,何必用僑社最高機構呈請遞解出境呢?須知法律亦是情和理的揉合物啊!」

「但為了防止以後那些不正當的女人,利用未婚妻有這種權利,假結婚來加,以後都不履行婚約的話,我們華僑就難免不變成被愚弄的對象,所以,呈請將姓程的遞解出境,是有『殺一儆百』的作用。」秘書理直氣壯的說。

「但是,」溫教授平心靜氣的問:「假如這次不是程女士悔婚,是梁先生發覺程女士不是理想對象時,他要送她回香港,這樣,誰是被愚弄的對象呢?」

「但這種風氣總是不能滋長的。」秘書強詞奪理的說。

「如果硬性規定申請人與被申請人必須結婚的話,那麼僑社便是造成婚姻悲劇的權威者。因為他們的結合,很多在婚前沒有見過面。請問秘書:比如其中有一方是殘廢的,是否也強迫他們結合?僑社有權扼殺他人的終身幸福嗎?」

溫教授說完,旁聽的人騷動起來。秘書沉默地坐下。

「草率的結合,可能造成悲劇底離異,大家還記得數年前『克勒皇后』私奔的事件嗎?」溫教授說。

「聽說這個賤人,現在小埠當了娼。」在嚴肅的會埸,竟有人打岔說著這種醜聞。大家把視線轉移到說話人的身上,他是旁聽座上一個中年人。

「大概你當過嫖客,和他有過一手,否則怎會知道呢?」有人打趣的說,旁聽座上起了一陣哄笑。

那中年人被訕笑得面紅耳赤,罵上了一句粗話,說道:「我做嫖客不要緊,將來你當了龜公,不要忘記了我。」

會場又轟起一陣哄笑,把嚴肅的氣氛一掃無遺。群眾多少有點泄憤的心理,也不無訕笑的成份,有的更笑得陰陽怪氣。

「都是舊聞了,根據最新消息,她已從良了。…………」那人還沒有說完。

「請大家肅靜。」秘書神色有點煩躁,說話也帶著幾分責備。

會場慢慢又恢復平靜,但代表們都像塞了嘴巴,很久沒有人開口,旁聽者又慢慢地擾攘了起來。

「其實,呈請遞解程的出境,防止華僑成為外地不正當女人的愚弄對象,是所引起效果之一而已。」還是秘書站起來說,他似乎戀戀不捨為他的提案申辯,接著說:「另一方面,還可以杜絕本地不肖之徒的歪念頭,不要以為不費分毫,等待他人申請未婚妻來了,找機會鼓其如簧之舌,從事勾引,一旦搭上了手,唆使悔約另婚,長此下去,不由僑社出面整飭,風氣一開,責任誰負?」

「這也是道理。」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代表,懵懵然站起來,牽著緩慢的聲線:「聽說引誘姓程的是個新移民。」

「就是。」秘書說:「新移民帶來的壞風氣,正在感染著原有的僑社,像一種瘟疫。如果我們對這一次事件嚴厲處理,等於打了一枝防疫針,對遏止瘟疫的流傳,有著一定的鎮壓作用。」秘書又在維護他的提案。

「物必先腐而後蟲生。」溫教授接著說:「也不能說這事件的發生,就是新移民帶來的壞風氣,更無論說是瘟疫了。早幾年『克勒皇后』的私奔,又應該作何解釋?」

「最低限度,早些年這些事件並不多。」旁聽座中有人說:「自從新移民大量湧至,的確使華僑社會產生不少困擾。」

「不錯,舉個例說:搓麻雀的風氣,也是自香港移民大量湧進之後,才變本加厲。他們在麻雀檯,跟幾張紅中,頂幾張白板,就這樣跟紅頂白,連他人的老婆也滾去了。」

旁聽座上,差不多都是當地原有的華僑,對新移民多少帶著一定的成見。儘管他們在它方面不贊同那秘書的提案,但對新移民所帶來的風氣問題,卻又意動。群眾心理一半是盲從的,一點不錯。

「大家是否同意維持原有提案?」秘書乘機向代表們詢問。

可是沒有人答腔,也就是沒有人反對。

「時間也不早了。」秘書看看腕錶說︰「如果不反對,就記錄在案,作成決議了。」他像唱獨腳戲的在那兒自彈自唱。

「我仍以為不反對並不等於贊成,茲事體大,不能擅專眾意的。說到搓麻雀,照我所知,新移民平均沒有比原有華僑搓得大。」溫教授還是頂上這幾句。

「你不是代表,無權干涉會議的議決。」秘書語帶責備。

這句話,果然擊中溫教授的要害,他沒有申辯,會場頓形寂靜起來,正是外弛內張的時候。

「我是當事人,請容許我說幾句。」旁聽座中突然站出一位戴黑眼鏡的青年人。他徐徐把眼鏡除下。我幾乎脫口叫出來。

溫教授也微感愕然,那青年竟是黃粵生。

會場的人都不認識他,大家說是當事人,都好奇地打量著他。

「你們要對付那勾引程女土的人,這人就是我。」

黃粵生說完,全場騷動起來,有些人站起。

「你勾引他人未婚妻,拆散他人姻緣,還敢自露形相,難道僑界還袖手任你欺負嗎?」有一位老人在咆哮著。

「這種不肖之徒,玷辱僑社……………」以後就一頓粗話罵下來。

「揍他!」突然有人吆喝著,也是一位戴黑眼鏡的青年。

群情洶湧,有人擠身欲出。

「請讓我說幾句話。」黃粵生高聲說。會場在緊張中沉靜下來。他說:「我不是不肖之徒,也屬於華僑子弟。」

「我們沒有這種華僑子弟!」有人打斷他的話。

「我不是來爭辯身份問題,而是來說明真相。」黃粵生的話果然生效,大家都想聽一聽真相。

「事實俱在,勾引他人未婚妻。」還是有人說。

「香港女人好得很,要娶老婆,為什麼不自己申請。」 一個上了年紀的代表,語帶責備。

人們此起彼落的譏嘲著。

「其實,我和程小姐是認識在先的。」黃粵生說。

「那就串同犯法,更是狼心狗肺。」有人說。

「我們沒有串同,祇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我們分別了五年,無意中在這裡重逢。」

「都是油腔滑調,這種人連天上的小鳥也能騙下來,不要以為華僑的頭腦,還是這樣簡單。」

「我不想作意氣的辯論,只想說明事實。」黃粵生說完,插手入口袋,拿出一疊相片,說:「這些照片,是我們在臺灣唸書時所攝的,照片說明的日期,筆黑褪色,不早現在加上,大家總會相信。那時我們同校。」說完,他把整疊交給主席傳閱。

會場的緊張情勢,似乎和緩下來,他繼續說:「請看照片,那時我們已是相愛,後來因為一些意氣,」黃粵生黯然說:「我們不明不白分手,程永珍負氣停學,我也年少氣盛,沒有向她言和。到自己深悔的時候,她已搬了家,始終再沒有方法重聚。這件事,周先生是很清楚的。你們不信可以問問他。」他指一指我,繼續說:「我早幾年來加唸書,半年前才和周先生重見,那時不知道程永珍的消息,相信他可以為我作證。至她上週來加,在冥冥中碰了頭,是五年來第一次,事前也絕不知情,你們也可以向華埠x街x號的屋主張伯查詢。」

黃粵生把事實列舉出來,態度很誠懇的繼續說下去:「我沒有存心造成他人的損失,梁先生這次付出的機票費和其他損失,我願意墊回。請貴會各位父老,同情我們的遭遇,不要建議移民局對程小姐遞解出境,以致造成紀錄,使她永不能重來加國。如各位首肯,本人保證程小姐自動離境。」

當他說完,會場的議論又起。不過,這次的反應,大家都帶著多少同情。

「這次會議的召開,是接受當事的宗親會投訴,我們沒有徵得他們的同意,目前無法謬然答應。」秘書卻冷然的說。

看來還是沒有結果,旁聽者有些想離去。

「各位!」剛才要喝打黃粵生的那位戴黑眼鏡的青年忽然站起來,說:「我是當事人梁某,這次不幸的事件,既然黃先生出於無心,並肯賠償損失,為息事寧人,我願意放棄追究。」

梁先生說完,會場轟起一陣掌聲。主席宣佈散會,秘書無可奈何的瞪著眼。我和溫教授走出來,向黃粵生握手道賀。他簡單的說了幾句感謝的話,便向梁先生處走去。

「梁先生!」黃粵生感動的說:「我和永珍都感激你的幫忙,更十分慚愧,只希望你能原諒我們。」

「不要再提了!」梁先生無限唏噓:「你們看那一天有空,先約定我,大家到移民局辦清手續,以免影響彼此前途。」

「如果你方便,那就明天上午好了。」

「可以的。」梁先生說:「法例規定,原則上,被申請人如果沒有履行婚約,要在三個月內離境。但你可以請教律師,希望可以其他理由延期,到將來再改變身份。我帶她到移民局辦清關係手續後,不會從中破壞你們的。」

黃粵生緊緊地握著梁先生的手說:「謝謝你的好意,但她必須自動離境,遵守我的諾言。」

這真是一個動人的場面,大家在無言中離開。

我確信人性有其光輝的一面,只要沒有經過特別材料泡製,人性始終是存在的。在一個正常的社會,縱有不合理的現象存在,但一旦接觸到人性,自然就產生一種無形的力量,對不合理的現象,多少總有彌補的作用。

對一個橫刀奪愛的情敵,已存私憤,何況千夫所罵,十手所指,破壞僑社風紀的罪人。梁先生躍然而起,捲袖要摳打他,是人的常情,也在愛惡一念之間。但聽到黃粵生懇切的申訴,自己的未婚妻,是他從前的愛人,確實是在無意之間重聚,並沒有存心奪他所愛,尤其是願意賠償損失。能為他人著想,觸發了梁先生的良知,平息了憤怒,又在一念之間,化仇恨為同情,進而考慮程小姐被遞解的後果。所以,一到秘書不答允給她自動離境的要求時,動了惻隱之心和是非之心,挺身而出,做了繫鈴的解鈴人。

一切善良的,優美的,和諧的,都不會和人性相抵觸,甚至以它為基礎或標準。只要人性不泯,對於人性底呼喚,很容易引起感應。也就是為什麼 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大盜,當他看到一個小孩爬近井口,他會先去救他的緣故。經過邪惡思想訓練而人性泯滅的人,對於人性所誘發的行動,會感到詫異,正如普通人對喪失人性者的措施,感到詫異一樣,是不可理解的。

次日,我下班回來,程永珍喜孜孜的告訴我:今天上午,她得到梁先生的協助,在黃粵生的陪同下,到移民局辦清了手續。對婚事不諧的理由,梁先生作了許多對她有利的解釋,都記在檔案上。這不會防礙下一回的申請,而且間接作了有利的證據。

「我下週回港了。」她補充的說:「以便粵生馬上辦申請手續。香港目前混亂得很,申請來加拿大的人太多,移民局人手不夠,申請遲一天,不知會耽誤多久。」

程永珍真要走了,她只攜帶著簡便的行李,大部份仍留在張家。送行者除了黃粵生和我外,還有張伯的一家。

「祝妳旅途愉快,並能很快回來!」張伯和她握別時說。

「謝謝你,再見!」程永珍向張伯說完,走到黃粵生的面前,癡癡的望著他,突然掛下兩行珠淚。

「粵生,再見!」程永珍似在極力抑制她的情感,低聲對黃粵生說。

他像哄小孩子似的,拍拍她的肩膊,一面用手帕代她抹去淚痕;「永珍,我等你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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