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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西作家與作品表現的同異 11/3/2019 6:20:4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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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古今詩人的評析 3/14/2019 11:22:15 PM

《四》

 

人與人之間的緣份,往往是不能理喻的。雄輝和我的出生地不同,他在臺北,而我在四川的成都,一東一西,正好遙遙相對。民國卅八年,當共產黨席捲大陸,我們遷到臺北的時候,我才十一歲,剛好插入國校最後的一年,和羅雄輝一起小學畢業。初中、高中,我們同在臺北一所市立中學唸書。上了大學,雖然我們選擇了不同的科系,但依然同一所大學。畢業後服兵役,抽籤分配下,我們也同抽到金門。至於此次到加拿大就讀,則是我們有志一同申請辦理的。就這樣有意或無意中,我們從小學六年級開始,一直生活到現在,屈指算來,差不多有十四、五個年頭了。在這世局風雲變幻,人生聚散無常的今天,能一直共同生活了這樣悠長的歲月,不是難得的緣份麼?

「說起緣份。」有一天羅雄輝就這樣問我:「你和楚蕓的緣份,大概不會就此結束吧!」

「我們已斷絕了訊息,大概女人都來得小心眼,她不會原諒我的。」我真有點氣餒。

「難道你們的情緣就這樣完了!」

「這恐怕是無可避免的結局。」

「想想辦法嘛?」

「我向上帝祈求,我向她祈求,甚至曾每週寫信給她,還不是一樣石沉大海?」

「這是懺悔,也是贖罪,忍耐點吧!」

「如果不是誠意的懺悔,我還可以和安娜鬼混下去,她就這樣忍心,這不是精神虐待麼?」

「你這種憤悶是有自己的理由。但有沒有想過你給她的打擊是如何的重大!」

我癱軟下去,還有什麼可說了。

「但是,我們既然不是聖人,有理智,也有情慾的一面。當理智被埋沒,濫用了情慾,犯過了罪,就應打入萬刼不復的地獄麼?」

「你要知道,愛情--是兩性之間的精神原素,在某種前提下,相遇而產生的。如果這種前提一但被否定,愛情能否繼續不變的存在,恐怕就成問題了。」羅雄輝一本正經的說。

「你大概又把物理學的公式,應用到愛情上面了。」我是不同意他的見解的:「照你所說,愛情在某種前提下才產生,那麼,愛情是有條件的。但多少偉大的愛情,都能夠超越了階級,超越了年齡、思想、信仰,或其他障礙而產生。如果愛情都附帶了條件,它不是太庸俗了嗎?還有什麼值得人們去歌頌它呢?」

羅雄輝沉默的看著我,過了一會,問道:「你為什麼愛楚蕓呢?」

「愛她就愛她,是沒有條件的。」我說。

「那為什麼不愛安娜?」

「安娜怎可以和楚蕓比呢?我和她根本就沒發生過愛情?」

「她們都是女人嘛,都有女性相同的器官。」

「你真有點神經病,世上的女人都具有相同的器官,難道我都能和她們發生愛情?這只有畜生才會。」我有點忿然。

「那麼,你一定有理由選擇楚蕓了。」

「當然。」我衝口而出:「安娜是不能和楚蕓比的,我國女人那種內在美,她一點也沒有。而且我對楚蕓所支付的情感太大了。」

「好了!你已為我證實了。」

「什麼?」我不了解。

「有選擇,才要有比較;這就是有條件。你在蕓蕓女性中愛上楚蕓,當然有理由,這理由就是條件。」羅雄輝真有點鬼靈精,他的分析往往鞭辟入微,像代數公式一樣的代入套出。他說:「比如你在楚蕓與安娜之間的選擇,安娜沒有我國女人那種內在美,於是,你選擇楚蕓,這就是你和楚蕓發生愛情的條件了。」

「你不能以偏概全,就武斷下結論。世上有多少可歌可泣的愛情,都不是可以用常理來解釋的。」我氣直理壯地反駁。

「譬如有兩個女人,你必須選擇一個作為你的終身伴侶,一個很美,一個貌僅中姿,你要選擇那一個?」他問。

「不一定要美的。愛情不一定只和美女才產生。可能一個姿色平庸的妻子,比一個美麗的妻子更幸福。」我說。

「這是信心問題。你選擇中姿的女人,因為對她較有信心,這就是條件。」他開始歸納分析了:「條件的解釋,不應局限於有形的物質上。抽象的,無形的感受,都是廣義的內涵。如果上帝向你保證:一個美麗和一個醜陋的女人,具有同樣美好的性格,能使你得到同樣的幸福。也就是說,那美麗的女人有較優越的條件──比另一個美麗,而你卻選擇了那醜陋的,那你的神經系統一定出了毛病。」

「但美與不美是主觀的,審美的角度,也因人而異。」

「不,只能說美是客觀中的主觀。你可以否認東施比西施遜色,但不能否認母夜叉比西施醜陋。」

「好了,你這分析專家,就算你對吧,我已被你攪昏了。我沒有興趣和心情討論這些,只請你直截了當告訴我,照你的看法,我和楚蕓的愛情是否還繼續存在呢?」

「我前面已說過,那要看你們產生愛情的前提,是否已被否定了。」

「其實,我們彼此間為什麼會相愛,憑什麼做基礎,連我自己也不明白,所以否定的問題,也無法找答案。」

「當然,在你心目中,楚蕓還是和你離別時沒有兩樣,你愛她的前提還是不變的,不管這些前提你領略與否。所以,你還是愛她。但是,在另一方面,就不同了。你造成的錯失,例如與安娜的關係,你傷了她的自尊心,以至在個人性格上所顯示出來的弱點,是浪漫與衝動的,對抗色慾的定力等問題,都可以引致她對你的愛情,重新再作考慮;也即是檢討她對你所以發生愛情的前提。如果這種前提被你的錯失推翻了,也就是受到否定,她對你的愛情便告終結。反之,還不須悲觀。如兩者都不完全,她便面臨選擇。」

「如果照你的分類,來看看目前的實際情況,那麼,可以看得出,我的錯失已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她已終結對我的愛情,否則,她不會一連數月,對我不理不睬。」我仍感焦慮的道。

「不一定。」羅雄輝冷靜的分析:「女人的妒嫉輕重和愛情成正比,卻不一定損害愛情。」

「但我看到妒嫉心重的女人,往往演成失和,甚至破裂的悲劇。這豈能說不損害愛情!」我並不贊成他的看法。

「我說的是妒嫉的本身,並不保證它所誘發的各種副作用。無可否認,妒嫉,表面是情緒的一種,卻是來自內心底感受,足以困擾愛情。處理不當,妒嫉變了質,成了意氣,甚至怨慰。但這不能列入妒嫉本身的賬。」

是凡人,或多或少,總帶有妒嫉的天性,只是程度輕重的不同,男人與女人都一樣。只是對同性的妒嫉,女人比男人來得強烈而已。

事實上,這些問題,我沒什麼興趣去探討,只是急須知道,楚蕓仍愛不愛我。

「照你的推測,楚蕓對我的愛情,會否因我的錯失而造成無法挽救,或者僅是一時的妒嫉,終無損於愛情,抑或兩者都不盡然,而面臨抉擇。」我只希望羅雄輝給我直截了當的回答。

「我和姚小姐相見不多,對她的性格未能觀察入微,很難武斷。」他的回答多麼令我失望,頹喪使我更為沉默。

「不要悲觀。」大概我的神色不大好,他安慰我:「你是不是她的第一個戀人?」

「難道這有不同嗎?」他的問題,使我產生了好奇:「照她說,我是她的初戀者。」

「那就好了!」羅雄輝流露出興奮眼光,旋又跌進沉思中。

「快說!」我有點迫不及待了:「你這個人,到緊張關頭,就這麼慢條斯理。」

「這叫做急驚風遇著慢郎中!」羅雄輝瞇著雙眼,歪著頭,朝著天,伸出食指說。

「不要再耍以前的把戲,看了幾本什麼『麻衣』、『柳莊』,便向人大吹法螺,到重要開頭,來個煞住,不是說口渴便是喉乾,非得請你吃幾片西瓜不可。」我挑起前事,為避免讓他吊胃口,我近於懇求著說:「這次我身臨苦海,你老兄難道不指點迷津嗎?」

「你這傢伙這一招也厲害,居然動之以義,好吧!」羅雄輝一本正經的說:「大凡有過戀愛經驗的人,她在戀愛時所保持的理智,和她的經驗亦成正比;經驗愈多,也就愈能保持理智。一個在戀愛中的女人,如能擺脫情感的糾纏,她決不會原諒你所犯的錯失。」

「為什麼呢?」

「一半是由於妒嫉所引起的副作用,一半就是你所犯的,都是女人所不能忍受的。」

「所以,你就認為楚蕓為了初戀,對我有特別的感情,才不致毅然對我決絕。」

「不錯,男女對第一次戀愛,都特別珍惜,而且對第一個戀人,有著較深重的情感。楚蕓當然不會例外,她在理智與情感糾纏中,作出取捨的抉擇。」

照羅雄輝的分析,就算目前,我岌岌可危地保有楚蕓的愛情,亦只不過因她初戀難忘的緣故而已,這是多麼可悲的事,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即使如此,對這份情緣,我仍不能自主地去思索著一切可能挽回的方法,我於是又向羅雄輝請教。

「當天秤兩邊的法碼差不多時,取捨的決定比較困難。只有設法加重其中一邊的法碼,使它失去平衡。你如期寫信給她,就等於在她的情感這一邊,加重了法碼。那不但幫助了你自己,而且對她的取捨,也起了一定的作用。」羅雄輝用左右手的高低轉移,來表達天秤的比重。

「除此之外,還有其它方法嗎?」

他過久的沉思,使我更為焦急,但我知道,催促和騷擾,只會打亂他的思考。

「安娜是怎樣一個女性?」他忽然冷冷問。

「雄輝!」我真有點氣惱;「還提她做什麼?這些煩惱,都由她惹起,難道連你也不相信我和她的情慾關係,早已一刀兩斷。」

「她對你的情慾不認真吧!」他沒有回答我,只這麼說。

「見鬼!安娜是現代西方女性的典型,情慾是戀愛的全部,幾乎連一點點屬於精神的都沒有。這種情慾,只為感官的發洩,那裡會認真!」

「如果你請她寫一封信給楚蕓,說明和你的戀愛已成過去,那是因為你的後悔。」羅雄輝看著我,滿有把握似的:「楚蕓要是接到這封信,除非她對你已死了心,否則,她大概不致於不會同心轉意的。」

「為什麼?」這倒引起我的興趣。

「女人之間的鬥心很強,特別對情敵。如果情敵表示退讓,氣已消了一半,仿彿男人的移情別戀,與男人本身無關,而只因為情敵的存在而已。女人的愛恨,有時就這樣莫名其妙。」他說著,一面用手把額前頭髮向後一掠。

「她既然表示退讓就夠,為什麼要說明由於我的後悔呢!」

「這也是與她們之間的互鬥心理有關。如果安娜不去解釋這一點,那麼她的退讓是自動的,不是被迫的,這樣,楚蕓會想到,連她的情敵也不要的,才輪到她,你想她甘心接受嗎?」羅雄輝強調這一點:「如果安娜肯寫,這一點必定得寫進去,因為這樣一來,既可以表示這種退讓是被迫的,同時也間接證明你不能忘情於她。沒有附上這一點,可能弄巧反拙,倒不如不寫。」

羅雄輝欵欵道來,似乎對女人的心理很有研究。但我們從小學一直到現在,大家都在一起生活,我可以確信,他沒有和異性發生過愛情。此刻,我不禁懷疑了起來,說道:「雄輝,你對女性心理,似乎很有研究心得,說你沒有戀愛經驗,難以令人置信。大概你這個鬼靈精,暗中也談過戀愛,就是不讓老友知道吧了!」

「沒有的事!」他搖頭道:「其實,這些見解,是應用心理學和邏輯學的推理。如果有過戀愛經驗的人,有時倒給經驗或感情左右著。所以,許多人向神父──這些獨身主義者,請教婚姻、家庭或社會問題,正因為他們能擺脫經驗和感情的羈絆,超然地觀察和思考問題。」

就這樣決定下來,我伺機向安娜說明了原因,請求她幫這一個忙。

安娜樂意照寫,原是我意料中的,但她表示我為了楚蕓的愛,而有這麼重大的精神負擔,是愚蠢的事。其實,她用西方人的戀愛尺度來衡量,又何嘗了解我們呢。

安娜的信,我親自付郵,並默禱它能為我帶來愉悅的訊息。

本來對獲得楚蕓的訊息,早已在長期失望中死了心,現在又熾烈的復甦起來,日子真難過。直到第三週的一天,下課回來,推開房門,在地板上發現一封信,拾起來一看,赫然是楚蕓的字跡。

「楚蕓到底是愛我的。」我不禁欣然自慰。其實,愛情是兩個心靈的溝通。溝通之後,兩顆心是無法被分開的。楚蕓呀!妳是偉大的唯愛主義者!

推開窗扉,射進來的陽光,多麼耀眼!屋後的草坪已染了青綠,春天又來了。

但願太陽的光芒,能照亮楚蕓那幽暗的心!

撕開信封,我猶豫起來,不知楚蕓的責難,將是如何使我難堪。然而,有什麼責難,抵得上我對她的傷害!就算最嚴厲的責難,也是最輕微的懲罰了。「感謝楚蕓,我的上帝!」我像一個囚犯,在判決者面前禱告。

我終於從信封裡抽出了信箋,不!抽出的不是信箋,是兩張照片。再看看信封內,已是空空如也。一看照片,楚蕓仍和以前一樣的笑臉,她披肩的秀髮,彎彎的眉黛,輕輕覆著靈秀的眼睛,微翹的嘴角,依舊是那樣嬌婉。

然而,這一切美感,都被她身旁的那位男仕破壞無遺。雖然他英挺地立在她身邊,但在我心底湧出來的一股血氣下,他變得油頭粉面,尖嘴垂涎的怪物。楚蕓也變得妖冶起來,像輕蔑地對著我。突然,我的胸口覺得很熱,而且,一陣熱似一陣,都向心坎襲來,熱浪似的澎湃著,但找不到缺口,整個胸部被鼓動得要爆炸。

第二張照片,竟是他們共舞時所攝。親暱的態度,像利刃一樣刺入我的胸膛。一陣劇痛,像切開缺口,積壓在心坎的熱氣,隨著流瀉出來。我呆呆的過了一陣,這難以忍耐的打擊,我頹然倒在床上。

頭部像被人猛擊了一下,感到有點眩暈,又那麼重甸甸似的。胸部有退熱後的虛脫,身體輕飄飄像失了憑藉。

北國的春,還帶著幾分殘餘的蕭瑟;而我的心境,就在蕭瑟中領略被遺棄的滋味!

女人!女人!女人原本是蛇的化身,先天是狡猾成性。安娜可以朝秦暮楚,楚蕓又何嘗有資格起貞節牌坊!她們的屬性原本相同,只不過,一個是明幹,一個是暗偷,什麼是愛情,都是男女勾當外表的裝飾物。早知如此,我何不好好地享受安娜的一切。

天花板不斷地旋轉著,間歇地出現楚蕓的形像。但我總盯不住她,她總是一出現就閃沒,又不見了。

我仿彿又置身於金門的海岸,這個我很熟悉的地方。那高高、不知名的亞熱帶樹,那棵最大的樹身刻有我和楚蕓的心,我一眼就認出來,慢慢地向那邊走去。我撫摸樹身的刻心,沿著痕蹟,用手指勾劃著;又摸到穿著兩心間的箭簇,我不期然的停下來,覺得自己的心隱隱作痛。忽然楚蕓的聲音在我身邊響著:「我早就說過,兩顆心好好的,你卻用箭射穿它們,多麼痛苦啊!」

「楚蕓!」,我轉身找她,她不見了。卻看到黃粵生和程永珍在不遠的樹下站著,他們用手指指劃劃,像在爭辯什麼似的。離我較近的是全副武裝的羅雄輝,荷著步槍向我傻笑。

「楚蕓呢?」我問道。

「回家了!」他還是在傻笑。

像是傍晚時分,我胡裡胡塗的走進楚蕓的家。前院的棕葉樹,還是高挺的立著。楚蕓正在和人跳舞,看我來,把視線移向他處。她的舞伴背著我,看不到他的面部。羅雄輝正和楚蕓的弟弟看手相。黃粵生卻孤伶伶地坐著,毫無表情。

「粵生,程小姐呢?」

「不要提她了!」他淡淡的說:「如果你相信女人一生只和你發生愛情,等於相信一根蠟燭能燃點你一生的時間。這是俄國大文豪--托爾斯泰說過的,信不信由你。」

「所以我寧頤和男人看手相,也懶得和女人談情。」羅雄輝在一旁,呆頭呆腦說。

「不要偏激!『十步之內,必有芳草。』女性未必個個不好。」我向黃粵生說。

「亦文兄,不要過份信任他們。」黃粵生對我指一下楚蕓說:「姚小姐不是也有新戀人嗎?」

我被他的話凜然一怔,跟著他的手勢看去,楚蕓的舞伴剛好轉過身來,正是和楚蕓合映的男人。我憤怒地霍然站起來,奔過去,我左手按在他的肩膊,用力一拉,他的身子旋轉過來,和我面對面。我不待他站定,右手一拳,向他的下顎揍上去。楚蕓一聲驚呼,他蹌蹌踉踉的向後倒下。我立即撲過去,他雙腳正抵住我的胸部,用力一撐,我不由自主向後栽,後腦正撞在樹身上,痛得我大叫一聲。爬起來,看看週遭,竟是我的臥室,床上還放著楚蕓寄來的照片。窗扇仍是開著,一陣寒風襲來,我打了個寒噤。望望微茫的天色,啊!我一直在胡思亂想。被鋪還是好好的陳放著,顯然我沒動過它,只是做了一場惡夢。

我感到頭部發痛,口腔乾熱。我打開氈子往身上蓋好。不久,房門被敲響,我下床去開門。一開步,感覺頭重腳輕,身體搖搖欲墜,好容易才穩住。開了房門,是羅雄輝。

「亦文,你沒事吧?」羅雄輝見到我就說:「昨晚聽到你大叫了幾次,是發惡夢吧!」

「沒什麼,只覺得有點頭暈。」我說完就轉身,原想回床去。但一轉身,身體失去平衡,幸好羅雄輝搶上一步,用手摻扶著我,說道:「怎麼搞的,你發高熱了!」

他把我扶到床邊,讓我臥下,拉上被單,然後用手按按我的額頭,說:「我看,還是馬上去找醫生吧!」

「不要緊的,休息一會兒就沒事了。」他為我緊張,我反鎮定的說。

「亦文,不要太大意,在海外不像在家,身體不好,什麼都完了。」羅雄輝語重心長的說。

頭部的刺痛,使我懶得說話,乾脆閉上眼睛。他自言自語的叮囑一陣,為我掩好門,走了。

我的腦海一直浮起著往事,很雜亂,也很迷糊。楚蕓出現,接著那照片中的男人也出現。這樣,她一切美好的形象和言語,都變成噁心的醜態和咒語,我努力地在記憶裡去找出這個男人,結果還是一無所得。

幽暗的斗室,究竟是什麼時刻,我也懶得去知道,腦袋那些密密麻麻的問題,已夠我心煩了。那些連續、重複出現在記憶裡的生活片斷,又不放過我,使得我的腦袋沒有一刻的寧靜。

又不知過了多久,我的房門響著敲聲,正想掙扎起來,門已開了,柔弱的光線透了進來。我睜眼一看,依稀看得出又是羅雄輝。

「現在覺得怎樣?吃過晚飯了沒有?」說完,他把壁掣按上。電燈的光線十分刺眼。

「大概還有點兒熱。」我說完,看看檯鐘,已是下午六時多了。那麼,我就這樣躺了一整天。課沒有上了,還想起昨天沒有吃晚飯。就這麼經過了一夜一日了。

「你吃過晚飯沒有?」羅雄輝說:「如果還沒有,我可到華埠買碗湯麵回來。」

「謝謝你,不用了,我並不覺得餓,只是口渴,請倒杯水給我。」

羅雄輝拿起我桌上的玻璃杯出去,裝滿了水回來,遞給我說:「亦文,在外要小心,看你病了一日一夜,整個人那麼失魂落魄,面色很難看,你到底怎樣病起來呢?」

「大概是昨天忘了把窗關上,睡覺時又沒蓋氈子,就這樣感冒了。」

「你真神經病,雪剛停,睡覺時,不祇窗開不得,就是沒有暖氣也難睡得著。」他搔搔頭說:「怎麼搞的,你連氈子也沒蓋上,怎睡得著?」

我沒有說明原因,只顧飲水。大概廿多小時沒有點滴入口,現在飲下,一陣清涼透入心脾,覺得舒服多了,只是頭部還作痛。

「不會是單思成病吧!」他看我不出聲,自言自語猜說:「不會!不會!如果因為楚蕓的事,大概昨天才發生,受了很大刺激吧!」

我不能不佩服他的精明,他對人對事的分析,往往有獨到的見地。他常說我的情感過於豐富,而流於衝動,和理智不平衡,充其量只能當個文學家,沒有當哲學家的先天條件。我何不請教他呢?何況事情的發生,正是實行他的建議所致。

「正是接到她的回信。」我說。

羅雄輝得意地接著:「我這個軍師不錯吧!」

「就是你這個紅鬚軍師的錯著,才會收到如此的惡果。」我白了他一眼,指著擺在床上的照片說:「看!這就是結果。」

他拿起照片,端詳了一會,眼睛逐漸放出興奮的神采,我被他的神色吸引著。

「都是小孩子的玩意兒。」他微笑說:「一個欲蓋彌彰,寄照片是激將法,一個竟因而病倒,都是幼椎的反應。」

「這是什麼意思?」

「這些照片,是不是楚蕓寄給你?」他問道。

「還會是誰寄來的,信封還在書桌,我難道會認不出她的字跡嗎?」

「那就好了,我的計劃成功了。這封信,是在收到安娜的信後良好反應。」

「她不是明白告訴我,她已經有了男朋友嗎?你看照片背後,還寫著:『給楚蕓留念』;下署『知名』,這不是已經很熟絡的稱謂嗎?」我並不以為然的提出我的看法。

羅雄輝打了一個哈哈,道:「只有你的天真才會相信。」他伸出了食指說:「第一,她可以請任何人寫上。第二,就算是真的由男朋友送給她,如果她珍重他贈與,決不會轉寄來給你。」

我沉默著。羅雄輝的話未必沒有道理,但我的自尊心卻被楚蕓傷害了。

「只要你以後肯勤於寫信給她,我敢保證,她會回心轉意。」他說。

「難道我還要厚著臉皮,看到他偷了漢子,還要向她求饒嗎?」我氣憤地說。

「對女人有時也得寬厚些,況且你錯在先,耍耍花槍,又有什麼關係呢?」他軟軟的帶笑說。

「我做不到!」我斬釘截鐵的說。

「你這個人,不但易於感情衝動,而且倔強得淪於剛愎自用。」他帶著責備的口脗說:「白費我的心機。」

我們的爭論,引動了樓下的張伯走上來,他看到我臥在床上,很關懷的問道:「怎麼?整天都沒出去,是不是病了?」

「只是有點熱和頭痛。」我說。

「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定還沒吃過東西,我到廚房弄碗湯麵給你。」我怕他麻煩,想阻止,他不待我回答就逕自下樓去了。不久,張自堅夫婦也上來探問我,因為房間小,羅雄輝先走了,返回他自己的臥室。

我已好幾天沒見到他們了,張自堅經過了股票公司的短期訓練,已正式成為代理。張老伯早幾天曾興奮的向我提過。他的媳婦,目前雖還在以前的公司服務,但已懷孕了。聽說不久就要辭職,等待臨盆了。

我見到他們夫婦滿面春風的神采,心裡不禁為他們高興。我不待他們開口便說:「怎樣,自堅兄,股票生意好吧!」

「初入行,還算不錯。」他望一下他的太太說。

「你有親戚朋友,也介紹給他認識啊!他這一行,要認識人多才行。」張太太說。

「一定!一定!自堅兄,嫂夫人真是一位好助手。」

張自堅莞爾而笑,舉手搭在他太太的肩上。他們真是幸福的一對,我在心底為他們祝福著。他們問候我的病,囑我多休息。不久,張伯把湯麵端上來,他們才出去。

吃了湯麵,精神沒有以前那麼頹唐,只是熱度不退,頭部仍感疼痛。

次晨,熱度已退了不少,本來想回校上課,但站起來,腳步還有點虛浮,這大概是高熱以後的現象。我祇得請羅雄輝向我指導教授請病假。

幾年來,這還是第一次害病。雖然經過幾天的休息,算是康復了,我攬鏡自照,面目枯槁,已掩不住憔悴的病容。羅雄輝說過的話沒錯,在海外不比在家,不能病倒的。我倔強的個性,使我決定暫時把楚蕓的事丟開,專心唸書。

一切又慢慢回復正常。日子過得飛快,又是北國的暮春了。遙遠的江南,也該是鶯飛草長的季節了。初戀畢竟是難忘的。在靜寂的時候,難免又要重溫一下舊夢。

拿起詞譜,我填上一闋蝶戀花:

風靜雲低疏點雨,亂綠飛紅,始信春將暮;凝想金門臨海樹,也應有刻心留住莊。舊約年年思又負,滯恨留怨,直上眉峰聚;紅葉已題無寄處,空餘夢裡章臺路!

定了稿,繕定後,低吟了幾遍,另有一番滋味。

人生不會是完美的。愛情是人生的一部份,完美的成數也就打了折扣。我曾羨慕過的一對--黃粵生和程永珍,不是親眼看到他們分手?他們朝朝暮暮的在一起,也無法挽救那一段情。而我與楚蕓,相隔迢迢萬里,我連當面解釋的機會也沒有,還敢奢望甚麼?

「愛情是一苦杯,」有人早就說過。如今,我才嘗到這苦杯的滋味。

「苦杯!苦杯!願天下有情人同聲一哭!」我自言自語著。

「乾杯!乾杯!」忽有人這樣說,我回過頭一看,羅雄輝已倚在我房門;「讓天下薄情人同來一笑!」

他走進來,看到案頭擺著那張繕正的詞稿,順手拿起來看,笑道:「看你近來憔悴的模樣,黑髮也新添了幾根白的,梁啟超那副集句的對子,十足是你的寫照了。」

「『春欲暮,思無窮,應笑我早生華髮』」,我低唸道:「『語已多,情未了,問誰人能解連環。』」

「你倒算性情中人。」他拿著我的詞稿說:「讓我好好地欣賞。」說完,就走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與楚蕓的一段情,畢竟宣告絕望了。我強制著自己去忘記她,把全副的精神和時間,集中在畢業論文上。時間在飛馳,到學年結束,我和羅雄輝都順利通過考試,獲得了學位。

羅雄輝決定轉到美國去唸博士學位。我由於父親的退休,自己總想在他退休後得到較舒適的生活,以盡點反哺的心。所以我在畢業後,立即向當地省政府轄下的社會部門申請職位。不久,很幸運的接到錄用的通知,就在蒙城的救濟分處工作,專司有關移民對申請救濟的社會工作。通知書還註明兩週後開始上班。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 一點兒沒錯。何況我們還處在亂世的時代!

我和羅雄輝一起長大、求學,一起在金門服兵役,又一同到加拿大來。十四、五年的共同生活,私誼早逾於一般朋友。一旦分手,戀戀之情,自是不言可喻。但是,在多難的年代裡,我們能相處了這樣一段時光,上帝對我們的眷顧,不是已經很厚了嗎?

由於同屋之誼,張伯發起為羅雄輝餞行。由大家科欵,在他南下美國的前夕,請他到華埠一家餐館吃晚飯。

張伯、羅雄輝和我先到,開好了桌,溫教授不久也到了,最後是張自堅,拖著大腹便便的張太太來。

大概由於張自堅對現職勝任愉快,而孩子又快要出生,那將為人父的興奮,是可以理解的。他說話最多,張伯和溫教授對羅雄輝的話別,也是語多珍重,大家談笑風生。而我,好友將違,總覺得若有所失,離情別緒,真的是黯然魂銷!

大家點了幾道廣東菜後,又繼續交談著。

「羅同學,」溫教授謙虛的說:「我知道你人生的經驗豐富得很,但因你即將離加赴美,我今晚的臨別贈言,雖然我們是交淺言深,但希望你將來能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

「這個你可以放心!」羅雄輝指著我說:「你可以問問亦文,我決不會做背叛國家的事。」

「有很多臺省籍的同學,到外國留學以後,受了別具用心者的宣傳、迷惑,以致做了背叛國家民族的事而不自知。有些雖然看透了他們的居心,但因本身的鄉土情感作祟,所以雖不參加,但也不反對。這樣,就造成那些投機份子的野心。所以,我要特別指出堂堂正正四個字,做生活在外國的中國人的準則。」

溫教授可算有心人,一個看重大義和民族主義者,在西方各種邪說泛濫的今天,他無疑代表維護我國固有文化的老一輩。這一類人,在大陸已被打成所謂頑固的保守份子,在各種破舊立新的運動中,一批接一批的倒下去。

本來,這些人,由於學優資深,經過我國優良文化的熏陶,已成為一般青年的做人榜樣,正是民族的瑰寶,國家安定的潛在力量。然而,一切屬於傳統的思想和體制,即使是優秀的,都要打倒,這群人的命運,也就無法避免悲慘的結局。僅有少數逃離大陸,生活在臺灣或海外。他們深知任重道遠,要負起承先啟後的責任,為自由地區的青年子弟們立表率,作模範,他們深信正義終有戰勝邪惡的一天。他在此時此地提出「堂堂正正」四個字,真是語重心長,我和羅雄輝情逾手足,深知他是個明大義的人,但溫教授的臨別贈言,必另有深意的啟示。我姑作不甚了解的問道:「怎樣才符合堂堂正正呢?」

「明大義,有擔當。」溫教授呷一口茶,挺一下腰幹,繼續說:「一切魑魅伎倆,見不得光的勾當,屬於鬼鬼崇崇的,是和堂堂正正對立著。」他的語氣出奇的安詳,但義正詞嚴,令人肅然起敬。

他繼續引申:「中華民族是一個整體,領土也不容分割。有些人歪曲歷史,把臺灣人和大陸人分開。如果出自外國人的口,還可以原諒,因為他們的政治要求,要符合他們的國家利益。但如果出自任何省籍中國人,那就數典忘祖了。」

「所以我說決不做漢奸,您老放心!」羅雄輝答得這樣愉快自然。

「不做漢奸是明大義,只做到消極的地步。」溫教授說完,我看到羅雄輝全身顫動一下。溫教授繼續說:「如果我們不積極抵抗漢奸,到他們成了氣候,將令我們的後一代,活在漢奸的統治下。其實,積極的人生才有意義,才有擔當。我國讀書人有所謂『四無』,也有『四為』。」溫教授還沒說完,張伯插口說:「四無就是 ……… 無以嗜財害命,無以嗜色殺身,無以政治殺人,無以學術殺天下後世。四為就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先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張伯一口氣唸完,面露得色的說道:「溫教授,有沒有錯?」

「一點不錯。」溫教授點頭稱許道:「四無只具消極的意義,四為才是積極的,是有擔當的。」

羅雄輝是學理工的,聽到溫教授對人生闡釋的精闢,很感興趣,但侍者已把一盤的菜端上來了。本來餞行,總有些依依之感,在我固然不無耿耿;但同桌各人,以羅雄輝赴美,只是相隔了幾個城市,而美加之間的往返又不困難。何況他到那兒求深造,正是一件喜事,所以大家吃喝得很高興。

我們吃過了晚飯,一起返回寓所。羅雄輝意猶未盡,一面走,一面對溫教授說:「教授,照你的看法,我國家、民族的前途是怎樣的?」

「很多民族出現過歷史的舞臺,但現在不見了。有許多還創造過歷史的文明,但她們本身的文化卻被消滅了。歷史的舞臺實在殘酷。但中華民族有五千年的歷史,也經過不少災難,但她還能繼續存在,而且不斷壯大著,可知她自有其生存的道理。所以我們民族的前途是光明的。歷史是進步的;歷史的潮流也是向前的,她的終極就是和平的大同世界。她的歷程也許會出現逆流,這股逆流,壓迫和奴役一部份人類,為專制、極權、和反人性的政治制度復辟。但歷史的潮流,必趨向和平的大同世界,如水必向東流,即使它曾經過曲折、迂迴的支流,但主勢仍必向東流去。今日我們的國家,所遭遇的災難,就是這股暗流、逆流作祟,但這終會被克服的。」

「溫教授,」羅雄輝有些憂形於色的說:「大陸反人性的政權,已經存在差不多快廿年了,還沒有看到被推翻的跡象。」

「廿年在一個人的生命歷程來說,是一段很長的時間,但在歷史的紀錄,只是短暫的幾筆而已。我國畢竟是個農立國,農民有先天的忍耐力,在我國歷史上,沒有一個政權鎮壓得住農民的力量。中共今天的措施,已使整個農村破產,到農民要起來求生存的時候,也就是中共覆亡的日子。」

我們抵達家門後,大家才各自散去。我幫羅雄輝收拾一下行裝。

翌晨,我幫他把行李送到巴士總站,他是搭上午的一班車的。

「珍重吧!雄輝。」我們緊握著手,言語變得多餘的了。

「再見!」

「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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