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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西作家與作品表現的同異 11/3/2019 6:20:4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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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我從學校歸來,順道到表叔的雜貨店採購了一些伙食,並囑他代我找尋週末工作。剛踏進大門,屋主張伯立即走過來。

「周先生!」張伯很和藹的笑著說:「這個星期六就是聖誕節,請賞面和我們一同晚飯。」

「謝謝你!』我盤算一下,那天沒有特別事情,我答應下來。

這是我頭一次在外國過聖誕。佳節思人,心裏多少有點孤單的感受。躲在斗室,分別寫了給父母親和楚蕓的信。差不多將近晚飯時,才下樓看張伯。

「周先生,來!來!來!」張伯看到我即招手:「我給你們介紹。」

我所見的人,都是同住在這座屋子裡的。但由於我們只在進出時的匆匆相遇,大家只點頭招呼,也沒有互通姓名。

「溫正教授,是華埠『正心書店』的老闆。」

溫教授兩鬢斑白,戴著一副金絲眼鏡,但精神飽滿,很慈祥的和我握手。

「關勇大廚師,是位健談的青年。」不知是他過份的熱情,還是力氣大,我們握手時,幾乎痛得我叫起來。

張伯又介紹一對正在端著飯菜上桌的男女,是他的兒子自堅和媳婦。

中等身材的張自堅,帶著男性少有的羞澀。張太太的皮膚白皙,像一鈎新月的眉彎,舉動溫文,使人一看就留下美好的印象。

大家入席坐好,張伯就把酒瓶伸向溫教授。

「難得大家在一起,要飲多杯呵!」

「昨晚才在小兒家喝了好幾杯,今晚屋主的盛情也難卻。來!你們也不要辜負張伯的盛情!」溫教授舉杯向我招呼。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暢飲起來。用過晚膳,大家還意猶未盡的談天說地。只有張自堅夫婦很少和我們答腔。

溫教授從香港來加拿大只有兩年。在香港時,是一所教會辦的書院歷史系的教授。他的兒子在加拿大學工程,畢業後在當地結了婚,兩年前就接他來加退休。但溫教授卻賦閒不慣,便在華埠開設了書店,為了交通問題,才租住在張伯的家裡。溫教授和張伯的年紀相差不多,大家很談得來。溫教授固然是品學兼優的恂恂儒者,但張伯的故紙堆工夫也不弱。雖然他少小離鄉,在鄉下上的卻是私塾,國學基礎本來就不錯,加上以後的自修,程度就很可觀,他也為此很自豪。

「說來慚愧,我只上了五年私塾。」他神采飛揚,他說慚愧,正是反面的壯語:「我知道這裡的土生,在僑校唸了五、六年,連寫封最簡單的中文信也寫不出;程度差的,只學了三個字,那是他們的姓名。」

「華僑的子弟中文程度低落是有原因的。第一、中文在外國是第二語言。二、一般職業與中文無關。三、中文比英文難學。學中文還是利用課餘的時間,教師也是工餘兼職,彼此心理都帶有敷衍成份。在這種情形下,怎學得好?」溫教授為我們分析著。

「中文在外國是第二語言,那是沒有辦法的事。但它在中國人的家庭,總應該算是自己的語言,為什麼華僑子弟都說得不好,有些根本不會說。我表叔的兩個孩子就不會。」這個問題,我一直都找不到答案,我請教溫教授。

「他們的父母,應負最大的責任。假如,從小就訓練他們在家裡一定要講中國話,情形就大不同了。做父母的,本身就忽視自己言語,有什麼可說呢!」溫教授唏噓說。

「但有些做父母的,英文程度並不好,他們的兒女一樣不會說中文?我剛才說,我表叔就是如此。」

「下一代放棄自己語言,與上一代英文好壞的程度沒有關係。華僑子弟對當地語言的訓練,並不在家庭,是在學校和社會。每個人都運用最能表達自己的語言,做父母不從小訓練他們使用中文,到他們上學了,接觸的都是英文,他們一直學習運用它,反把自己的語言放棄了。所以我說,如果父母在家庭內,不強制他們繼續運用中文,日子一久,到他們忘得差不多時,英文就自然代替了全部。」溫教授說。

「所以在美加各地,土生的綽號叫『竹升』。」張伯說。

「甚麼是『竹升』?」這句粵語我聽得不明白。

「『竹升』就是竹槓,竹槓兩頭有節,是不通的。他們譏笑土生華僑子弟,對中文英文都不通的意思,其實這稱謂是不公平的。他們的英文通得很。老一代的華僑,倒真是兩頭不通。」溫教授呻一酒:「張伯,要是你不對中文下過自修工夫,就和一般老華僑一樣,應躋身於『竹升』之林了。」

「哈哈!」張伯尷尬的笑著:「我們老一代的處境很困難的,以前北美對華人歧視得很。那有什麼保障!不要說沒有機會進學校,連工作機會也成問題。工作的範圍,多半只限於洗衣和餐館業,而且待遇微薄得很。在三十年代經濟恐慌時,整天收入僅一元,有工作做的,已算是個幸運者,那裏有現在的高薪。」張伯指著關勇說:「阿勇,你們現在做廚的,起碼就拿百元的週薪,像你做『頭廚』,就可拿到一百元以上。這種待遇,以前我們連做夢也沒有過。」

關勇只是笑笑,沒有表示。張自堅和他太太開始清理桌上的碗碟。他們自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句話。

「關先生的家人呢?」溫教授說。

「還沒有錢結婚。」關勇像開玩笑的態度答著。

「不要客氣了,你這幾年的積蓄總不錯了。」張伯再轉頭向溫教授說:「他已預備明年返港成親了。你從香港來,有什麼好人家,可以介紹,他是不錯呀!康健,又吃得苦。惟一的毛病是好賭。」

「我在張伯這裡住了五年,他甚麼都知。如果將來我帶女朋友來,不要拆穿我的西洋鏡呵。」關勇說著笑。

「可以!可以!」張伯滿口的答應:「但不要忘記請我喝喜酒。」

「真有這一天,今晚聽者都有份。」開勇爽快的許諾。

大家都笑起來。

「關先生,先謝謝你將來的喜酒。」我說:「目前我很想找一份週末的工作,你能向你工作的餐館問問嗎?薪酬倒不拘。」

「對!青年人應勤奮點。阿勇!幫幫周先生忙。」張伯在旁幫著腔。

「可以的,他們時時在週末請幫手,你不計較工作吧!」

「不!甚麼工作我也願做。」

「這就不成問題。」關勇似乎成竹在胸。

找工作有時說難就難,說易就易。找了半個月,甚麼頭緒也沒有,卻在聖誕晚向關勇一問,第二天,他就為我找到了,並且可以立即上工。原因是聖誕節接著就是新年,是餐館業最興旺的一段日子。而且今天是星期日,我立即依時乘公共汽車到餐館去。

餐館不是在華埠,而是在此城的商業大街,佈置得很講究,算是第一流唐菜餐館,生意很好,兼營外賣。

我依關勇的吩咐,向掌櫃報到,他把我帶進廚房。

關勇看到我進來,打手勢和我招呼。我走過去,關勇重新介紹掌櫃吳先生和我認識,原來他就是餐館老闆。

「你就在廚房工作,散工每小時二元,做的是廚房『打雜』,關先生會指導你!」他簡單說完就走回餐樓去。原來關勇在餐館做頭廚,廚房的夥計都聽他調度,怪不得昨晚他說我的工作沒有問題了。

他帶我到更衣室換過工服後,就交給我半袋洋蔥,叫我先除去洋蔥的外衣,然後切絲。他只有這樣簡單的吩咐,又趕著做他自己的工作,廚師就是這樣的忙迫。

我把洋蔥倒出來,用刀把頭尾一切,然後用手剝去外衣。

任樓面的侍應生,在美加都叫「企檯」,他們把客人點的菜式,寫在餐單上,進入廚房,就把菜式逐一唸出來,廚師做好,把電鈴一按,他便再進來把菜端出去。

廚房一共七人,四個正式廚師,一位專做外賣的打包工作,除了我以外,另一位就專送外賣。送外賣是論單扣傭,生意好的時候,有時需要三位。做這門職業,一定要懂開汽車。

洋蔥的氣味真難受。切的時候,往往把液汁迫出,直射切者的口鼻,使人打噴嚏,甚至涕淚交流。

我一連打了幾個噴嚏。

「不要哭,快些揩乾眼淚,大家不好意思嘛。」關勇把脖子牽長,一字字的拉出來,引起大家都笑了。

我真要把眼淚揩乾才能再切下去。關勇走過來,他要了我的刀,把一顆洋蔥當中一刀,將半邊的切口仆在坫板上,左手按著,右手提刀,刀的末端始終不離坫板,刀身斜憑在屈著的中指上,只把刀頭提起,刀口一刀一刀的跟著左手退後的切下,安全快捷,洋蔥也很少液汁上射。

經過關勇的示範,我總算知道用刀的竅要,減少了洋蔥液汁上射的難過。

切完了洋蔥,關勇又吩咐我撕鷄肉,把煲過湯的鷄骨取起,用手把連在鷄骨的肉撕出。

「這種鷄肉因燒過湯,沒有味道,還拿來做什麼?」我不解的問。

「炒飯。」關勇不假思索的答道。

「雞肉炒飯是賣一元五毛的。」我詫異的說。

「做餐館就要懂這一套。中菜的利潤,就在這裏。有的菜賺得不多,但能利用廢物,拉上補下,才能賺大錢。」

撕完雞肉,關勇又教我包春卷。煮了一大鍋芽菜,連叉燒、蝦仁切粒和一些冬菇切絲混合,當然味精缺不得。調好味,濾乾水以後,用春卷皮包好,以雞蛋漿封了口,然後放到煮沸的油鍋炸。

油鍋的油是沸騰騰的,我恐怕燙傷了手,高高的投下去,油花還是濺射到手,燙得我呱呱大叫。關勇走過來,執著一條春卷,把春卷下放到油面,然後離手,油花一點不濺出來。

每一門職業都有它的技術或專門性,充內行是充不得。幸虧關勇與我有同屋之誼,得他隨時的指導,省去了不少困難。

生意好的餐館,在廚房工作,的確沒有一些空暇。每天有兩次餐期--中午餐和晚餐。餐期的時間忙迫固不待言,不是餐期,就要做好餐期的準備。兼營外賣的餐館,在十時至十一時也很忙碌,那是宵夜的時候。

廚房約有六個炒鍋併排著,每個廚師管二個。到餐期的時候,「企檯」穿插的進出,拿著顧客點了的菜單進來,像機槍似的唸著,執菜的師傅--多半是頭廚,要馬上完全記下來,執好了份量,一盤盤放在執餐檯上。執餐檯是在炒鍋的前面,廚師一轉身就隨手拿到,兩味菜分投向兩個炒鍋,一人照顧兩個,忙迫的時候,頭廚也照樣做。炒鍋的火力很猛,廚師飛舞著鍋剷,普通的菜,二、三分鐘便燒好,倒進碟子,執菜的師傅簡單地舖排一下,一按電鈴,「企檯」就進來端出去。

時間就是金錢,廚師做菜的速度要快,味道還是其次。連「企檯」也要如此。香港和臺灣聘來的廚師,初期的速度都成問題,要經過一些時間學習才適應。廚房的工作分兩班,關勇和另一位姓伍的廚師當早班,從上午十時至下午八時。下一班的從下午三時至深夜一時。晚餐時間是六時半至八時半左右,是一天最忙的時候,兩班人都在一起應付。我當週末打雜是算早班的一員,剛好和關勇同一班工作。

我第一天工作是聖誕後一天,不算很忙,下午八時收工,就跟關勇一起回寓所。

我們在華埠附近下車,我以為會直返寓所,因為也的確有點累,但關勇卻精神奕奕,說要帶我到華埠一所俱樂部去見識。我不想逆他的意,就跟他去溜溜。

俱樂部就設在華埠一座舊樓上,地下是經營唐山雜貨的,另開一道樓梯上去。關勇推開了門,見一位老者坐在一張高腳椅上,他滿面笑容和關勇打招呼。到達二樓,又有一道玻璃門,用金漆寫著:「宏發俱樂部」幾個大字。推開門,我被嚇了一跳,不但人聲噪雜,而且迎面的牆壁,供奉著一個神像,狀甚可佈,青面獠牙,神像上面有幅橫額,上書:「貔貅座鎮」,下面則書:「大殺四方」。神像的前面是一張桌子,上放著一個香爐,前面有一塊很大的生薑,薑上揮著一把尖刀,刀口向外。我們經過神像進去,就看到一堆堆的人反群,圍著高高的長方桌,桌子與胸部平齊。人們多半是站著,有少數坐在沒有背的高腳椅上。人頭上瀰漫著青白的煙霧,間歇性的殺聲吆喝,兼雜著嘆息和笑聲。

關勇向人數最多的一堆走去。有二、三十人,圍著一張長方桌,上面用白紙劃著三十六個長方形的間格,每一間格,寫著兩個字,如元吉、茂林、吉品、占魁、明珠………等,有許多古怪的名字,有些又不像名字。人們就把錢堆放在一格格的中間。

「這是怎樣賭法。」我問關勇。

「賭字花嘛,你看!」他指著當中一個小木盒,木盒盛著許多信封,盒下只壓著一封,盒旁則排列著好幾封。排列的信封都寫有兩個字,正是那些古怪的名字。「盒旁排列的是開過的字花,壓著的是即會要開的,盛著的是以後依次要開的。」關勇說。

「是怎樣開的。」我仍然不解。

「每個信封代表每一會,信封是封了口,內有『師爺』要開的字花謎底。譬如現在是開到第五會,是盒子壓著的信封,謎底就是間格其中之一的古人名子,押中了便贏錢,押不中當然就沒收。」

「這麼多名字,很難猜啊。」

「押中了賠得多,一共有三十六個古人。買一賠三十。」

「離手!開!」開字花的人吆喝著,人聲靜了下來,幾十雙眼睛都注視著。他慢條斯理的把信封輕輕拉出來,撕了一端,從封內倒出一張摺著的白紙。大家似乎拼命把脖子伸長,眼睛像探射燈似的射出光芒。

「吉品!」開字花的攤開謎底。數十雙眼睛的光芒收歛了,脖子拉回來,有人在嘆息。

「他媽的!我就懷疑他會連開,只怪自己拏不定主意。」一個戴著氈帽的中年人哀聲叫著。上一會也是「吉品」。

「師爺就喜歡吉品這玩意。」有人說。

開字花的兩個助手開始把間格上的錢沒收,只剩下「吉品」的一格,只有一張一元的鈔票,是一位戴眼鏡衣著襤褸的老者押中的。助手把三十元鈔票點過給他,許多羨慕的眼光向他射來。

「神經懷這次翻身了!」一個青年賭徒拍著他的肩膊。

「你以為只有你才押中麼!』老人頂上一句:「正衰神,第一次押中就拍膊。」

「還想再押中,為什麼不撒把尿照照自己,要是時時押中,就沒有人你做神經懷了。」

「神經懷昨夜一定鑽過『吉品』了。」有人沒頭沒腦說,我也聽不明白。

老人倖倖的無可奈何。

下一會又開始了,開字花的依次把盒子的一個信封拿起,放在盒子下面,很多人開始下注了。

上會獨贏老人把五元押在「元貴」,很多人也跟著他下注。

關勇押十元在「茂林」。

一個穿藍西裝的中年人押廿元在「占魁」上。「占魁」這次押得很多。開字花的助手將這一格的錢點一點。

「只能吃你二元,已經先有廿八元了。」助手說完,指指白紙上寫著一條規則:「每格最高額押卅元,最高賠九百元。」那個要押注的中年人無可奈何,只照規定押下兩元。

「離手!開!」開字花的吆喝著,大家又靜下來,脖子又開始拉長,眼光鋒芒又照樣暴射。

「占魁!」他攤開謎底。

一聲轟響,有人歡呼叫跳著,嘆息的也開始嘆息。「他媽的!衰在自己遲押。」那只押得兩元的中年人自怨自艾。

助手開始沒收押不中的,然後清點押中的。除藍西裝的中年兩元,還有另一位也是兩元,其餘廿六元是屬於一位穿黑唐裝衣服的老年人。一疊疊紅紅綠綠的鈔票堆到他的面前,大家的眼睛都睜得又圓又大。老人點清數目,皮笑肉不笑的把鈔票向每個袋裏塞,安詳淡定,十足賭徒本色。我把關勇拉開一旁,附耳的對他說:「關勇兄,這種字花賭不得!」

「你講笑吧!看看那老人,他的口袋馬上要滿瀉了。」

「你冷靜點,我有幾個理由:第一,字花一共有三十六格。但押中只賠三十,開字花的白吃六格。這還不太重要,就算是『抽水』或是開者的『特權』吧。第二,每格規定了限額,就迫使押汪的人分開資本,有時甚至押在自己不願押的上面,開者大大減少風險,大有坐觀虎鬨,從中漁利之嫌。第三,是最重要一著,十賭九騙,誰敢保證開字花的人,不用第三者儘早押滿要開的上面。像剛才那個中年人要押廿元,就因遲押了,只押二元,贏得六十,如果押足,他便贏多了十倍以。」

「不會!不會!」關勇肯定的搖著頭:「被人知道賭『假』,他們還開得成嗎?」

我真不明白他工作是如此精明,而對賭博卻如此癡迷愚蠢!

「就算多半是真賭,每晚只有一、兩次出老千,那一、兩次的數目就夠可觀了。加上最高額只賠九百元,而可以殺足三十五格,總額就一千零五十元,每次差額就一百五十,一晚開十多廿次,加上出老千的一、兩次,收入就有四、五千了。」我補充的說:「開賭的人不事工作,個個肚滿腸肥,他們的錢從那裏來?」

「好了!我不賭字花,來!看看其他的。」關勇對我舉出數字,很不耐煩似的,對我的勸告當然無動於衷,只敷衍我一下。

賭場有兩檔是「番攤」,另兩檔「牌九」,每檔都聚有十多人,而且像越聚越多。大概賭徒收了工陸續的來。整個賭場都瀰漫著煙霧,咳嗽聲、唾罵和吆喝,此起彼落。我們走到「番攤」檔前,開攤的正撥著「攤子」,賭徒們的眼睛都全神貫注在「攤子」上,像快要突出來,一絲絲的血根拚命牽網著。

「四!」開攤的似死不死的哼出來。

「開二跳四,正合『攤路』。早叫你跟著押四,偏不聽,押一,正是陸榮廷看相,自己找衰。」戴氈帽的賭徒幸災樂禍對身旁的說。

「他媽的!開二縮一難道就不是『攤路』?大概你行正死運。」他也反咒上一句。

押中的賭徒毫無慍色,點清贏得的鈔票,放成一疊,右手拿著一頭,向空著的左掌一下一下的拍著,神氣十足,眼睛瞇得像一條縫,嘴角的香煙半吊著。

「押甚麼?你說。」和他拌嘴不服氣的說。

他沒有理踩他,把手上全部鈔票押上二。又是跳番的「攤路」,以四跳二,那不服氣的數著差不多同數字的鈔票押三,堅持縮番「攤路」,以四縮三。他們似乎在賭氣了。其他賭徒乾脆不下注,靜看他們這一次互戰鬥。

開攤的見再沒有人下注,揭開攤蓋,把攤子四粒一組的撥,大家緊張的注視著。

「一!通殺!」開攤的又是似死不死的哼了出來。

賭徒們嘩然大笑。兩個鬧意氣的賭徒都像鬨敗的公雞,黯然離開了。

開攤的繼續開下去,我看見好幾個賭徒,用簿子依次把開過的數字記下,然後決定他的下注。這就是他們所說的所謂「攤路」。其實,這完全是大數法則所支配。開攤的是十元抽五毛,而且一和三、二與四不能相搭,還是開攤者佔盡便宜。我把這道理告訴關勇,但先入為主,他當然聽不入耳的。我像無主孤魂似的踱到「牌九」人堆裏參觀,關勇則向「番攤」堆裏打尖下注。

「牌九」檔似乎特別嘈雜,莊家擲骰子時的殺聲,推牌和疊牌的撞擊聲,夾雜著歡呼和嘆息。「牌九」不一定全由開賭館的人充任莊家,有本錢的,誰都可以做,賭館向贏家也是每十元抽五毛。推「牌九」的人,大抵都注意牌風的順逆,四隻牌一到手,差不多已決定了輸贏,命運決定在骰子的點數,所以莊家對擲骰子很講究,神色要堅定,氣勢要威猛,才擲得好點數。下注的當然也想在氣勢上壓倒莊家,骰子雖然不是在抓在自己的手擲出,也在吆喝著,有的卻在澆冷水。

「左剝皮!地莊,殺!」做莊的一手按檯,一手把骰子擲下。

「殺!」差不多同時一齊吆喝著。

「死定!」有人牽著氣說,莊家冷冷的望他一眼。

負責「抽水」人做分牌工作,從左到右,每邊拿四個牌,依點數分出,一共八家。

牌分到面前,有人抓著向自己眼前揭起,不動聲色擺好。有的只用手向每一個牌底一模,連看也不看就擺好。只有做莊的不動,待下注的都擺好,他才一手抓著兩個牌。牌底放在手心,一揚手,從高向檯上翻下。

「通殺!」他的手仍按著牌底。

幾十對眼睛的焦點都集中起來。

「未必!」有人冷冷的澆著冷水。莊家狠狠的向他望去,把手一移,大家哄然。

「四點鵝,六點長衫,正好密十,無頭。」

莊家神色有點不好,他抓起未開的牌,用姆指向一個牌底按下。突然他的眼睛閃出興奮的光芒,但一剎那又變得像死魚一樣。

開出來是紅頭六。他興奮的一剎那,可能是先按上端的一點上,以為「兩點地」或「四點鵝」。

「死定!」那人又幸災樂禍的牽著氣說。

莊家無可奈何似的,剩下來的牌也懶得再摸,索性一下子翻開。

「牌皇!」大家哈哈大笑。原來是「紅頭七」。推牌九以他拿的四個牌為最弱。莊家無精打采的木然站著。負責分牌抽水的人,依次把買家的牌開了,莊家通賠。他把他放在檯上全部的鈔票推出來,然後依次分給贏家。到最後一家前已分完了,中了個空寶。

「他媽的,衰神打地莊,中了等於沒中。」最後那家在咒罵。

做莊的又黯然離開。

牌九又繼續下去,有人頂上做莊家,大家又掏鈔票賭命運。

我和關勇同來,對這種混濁的空氣和場面,幾次想獨自回寓,總覺得不好意思,立意再等他一會兒,希望他能過足癮。

不久,突然傳來婦人尖銳的叫罵,賭場為此沉靜下來。婦人在叫罵中,正喚著一個人的名字,她肯定他在賭場,大概是守門的阻止,互相爭吵起來。

賭場有人靜悄悄打開後門,馬上給人發覺。

「洪安!你不能從後門逃。」有人阻止他,正是婦人叫罵的人。

他是個中年人,個子不高,瘦削的身裁,面部像塗滿煙油似的。喝止聲果然發生效力,他把後門掩好。

「上次你從後門溜,你的老婆遷怒我們,報了警,害得我們夠慘,這次無論如何跟她回去。」

「以後不要來了,先把老婆教好。」有人氣憤的指責。

「什麼?」婦人剛衝了上來,用手叉著腰,面對全部男性毫不畏縮的說:「你們這班賭鬼,還有權教人嗎?賭得不成才,不理家,不理兒女,不理自己死活。開賭的是吸…………。」她一連串的罵下去。

人們的噓聲四起。

那個叫洪安的垂頭喪氣向前門走出,婦人跟了出去。

「這潑婦也算夠膽。」有人這樣說,不知算放馬後炮還是真讚美。

人們又開始聚攏起來,我趁機趕到關勇身旁。

「走吧!現在已經深夜一時了,我還要準備功課。」

關勇沒有異議,他把手上的鈔票約略的點過,笑容滿面向袋裏塞。

「關先生,這種賭場還是不來的好。」

他只是笑笑,沒有答腔。一個剛贏錢的賭徒,有人向他說賭錢不好,等於向一個剛抽足鴉片的癮君子說鴉片不好一樣,他們是聽不進去的。

「即使賭場沒有一點作弊,但每次抽百分之五,一元鈔票撥出撥入廿次,便化整為零了。牌九和番攤都一樣。長賭必輸,只有開賭的贏。」我還是說下去。

「那應該怎樣賭法?」

我正勸他不要賭,他卻問我怎樣賭,可見他的賭癮已深,大概也是敷衍一下。但我想:他既然不能戒掉,縱使他沒有誠意向我這一個外行請教,但我還是認真地為他考慮一下。

「一、不長賭,二、不賭字花,這是原則。整晚只能下注一次到兩次,這是技術。如果第一次贏,就此收手。輸了,第二次加倍,贏輸都不再賭。第一、二次下注,時機任擇。這樣賭法,賭館佔不到多大便宜,也避免自己陷於長期消耗。」我說完,他只笑一笑,沒有表示意見。我們已抵達寓所了。

住在張伯家裏的人,日間各就各業,只有張伯在家。如果早上我沒有課,有時,我會下來和他天南地北的閒扯一陣。那一天,談及華僑海外拓荒的歷史,他的話可就多了。

「在十九世紀的中葉,距美國加省發現金礦後九年,在加拿大哥倫比亞省的河谷也發現了金礦,旅美華僑,便開始移入加國。次年,香港也有三百多人乘桅船橫渡太平洋,到了加拿大。據當時西報的報導,華僑參加淘金行列的有二千五百人。以後,華僑不斷地向加拿大移殖,從事各種勞動職業。 由於華工任勞任怨,而且工資低廉,引起當地工人的嫉忌。後來,慢慢變質,演變成為排華運動。」張伯呷一口茶,清一清喉。「華僑苦難的日子一年比一年深重。一八七六年開始,加拿大要向留長辮的華僑徵收丁口稅了。」張伯的語氣沉重起來。

「所謂丁口稅,大概就依人口納稅,這豈不就是人頭稅?」我說。

「正是,初時每年納十元,過了兩年,又規定每三月取居留證一次,每次十元,是丁口稅變相的加價。這樣過了一年,又通過每年一次徵收四十元。一直到滿清的駐英大使郭嵩燾交涉後才告取銷。」張伯在嘆氣中掏出紙煙。

「取消以後,大概總沒有再發生了吧?」我對人性的存在是毫不懷疑的。

「華僑那有這樣幸運!歧視、受壓是華僑兩字的同義語。以後不但再發生,而且還經過立法程序,等於判了刑,再翻案可就沒有那麼容易了。」張伯燃點著紙煙,火光照出了他那浮動的淚光。

「取消後,為什麼仍有這種演變呢?」

「還不是妒嫉和歧視!」張伯的聲音有些沙啞了:「先父就在這種被迫情形下,把半生的積蓄丟了。」

我沉默地聽著。

「從一八八O年開始興建加太平洋鐵路,到一八八四年完工止,大約有五、六千華工參加鐵路的建築。隨著築路工人前往各地開洗衣館、餐館、小販等的華僑,也有九千至一萬人之多。到建築鐵路完成時,兔死狗烹,次年便立法徵收華僑丁口稅,並且限制華人入口了。」

「難道華僑築路,加人一點印象也沒有嗎?」我有點失望。

「有印象而無良心,又有什麼用?一切西人做不到的艱險工作,都由華工去完成。如做準備工作時的披荊斬棘、探測、豎碑,以至人力運輸,無一不是由華工擔任。興建的時候,西人不願或不敢鑿的墜道、爆山石、架橋樑等艱巨工作,都靠華工去完成。」張伯挺直一下腰脊,好像對無名的勞動英雄致敬。

「華工是不是重賞下的勇夫呢?」

「如果受了高薪還有什麼可說呢?築路四年餘,月入不過三、四十元,且一切開支還要自給。」

「當時的幣值怎樣?」只舉出收入數字,是無法了解當時生活的豐儉,所以我這麼問。

「我舉一個例,你便知道當時華工的困苦。在築路期間,有一個小埠,正在流行疫癥,華工死了二百餘人,無棺為殮,只用草蓆或棉被裹著屍體埋葬。」張伯垂著頭,像為這些開拓者的犧牲致哀。

「華工為什麼不聯起來,提出抗議呢?」

「你以現在的想法看以前是不對的。」張伯搖頭嘆息的說:「當時我滿清政府稱華僑為『天朝棄民』,不予照顧,其實,當時滿清亦為列強壓迫,那還有餘力照顧華僑呢?返國既不易,只好硬著頭皮撐下去,總比餓死的好!」張伯無可奈何的攤開手掌。

「你說華工不但收入少,而且擔任的工作也艱險,究竟艱險到什麼程度呢?」

「加太平洋鐵路的完成,可以說是華工拿生命換來的。從埃磨利屺〈EMORY BAR〉到沙胡拿〈SAUONA〉的工程,由於多半是山地,這一段工程,華工耗時年餘,建築的山洞有一百多個,鑿的隧道十多公里,建搭橋樑約幾十座。每日步行數十公里,無法支持,在中途倒斃的比比皆是。至於鑿隧道的被生葬,架橋的被淹死,更不可勝數。在光緒十七年,由域多利的中華會館派人在鐵路兩側收執的先僑骸骨,只算那些既無名字,又無棺木的,就有三百餘具。有姓名的,或有人認領的,還沒有計算在內。你想,那條鐵路的完成,不是用華工的性命換來嗎?中國人為加拿大立下功績,卻換來種族歧視--黃白分校,和一九二三年頒佈四十三條苛例,禁絕華人入境。」張伯沉重的感喟著。

「近年來,中國移民來加甚多,當然是前例的取銷,加政府為什麼有這個轉變呢?」我提出疑問。

「四十三苛例至一九四七年才廢除,前後二十四年。條例的本身就是種族歧視的代表,不適合現代民主潮流,如上華僑不斷努力爭取,抗日勝利等種種因素,加議會才終於廢止這反人性的苛例。」張伯黯然說:「苛例實施了二十四年,我只回國一次,也是我結婚的那一年,次年生了自堅,就重回加國。以後抗日戰爭,和國共內戰繼起,一直都未能返回故里。」張伯的聲音,低沉得令人難過。

我看不到開拓時候的開拓者的精神,卻看到他在開拓以後,被遺棄的沮喪。時代不斷前進,主要的動力還是來自開拓者的精神。近世人心陷溺萎靡,人類開拓精神消失是其主因。

上一代和這一代的老華僑,他們本身的經歷,就是一部血淚史。國家的動亂和生活的壓迫,促使他們赤手空拳,到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在種族歧視,言語隔膜下,以汗淚交併來謀取生活。他們日夜相繼的辛勞,還要節衣縮食,才能把每日蠅頭般的剩餘,一點一滴的儲蓄起來。到年老的時候,把所有積蓄攜返祖國,總算落葉歸根。但自大陸陷共以後,僑鄉糜爛,加上三反四反,老華僑恐怕終生辛勞,並賴以養老的僅有積蓄,難免被巧取豪奪,更不幸的還可能被打入「五黑份子」,那真是終身不得翻身。所以老一輩的華僑,無法完成落葉歸根,年老歸鄉的心願,其內心的痛苦,是不難想像的。

「你再不返大陸了,為什麼不申請伯母來加?」

「如果中共肯放人,早就來了!」張伯嘆口氣:「對僑匯的爭取,有什麼比活人質更安全可靠的呢?」

我們相對默然,室內的空氣,有點窒息的感覺。張伯探手在口袋裏,再掏出捲煙袋,把煙絲抽出捲好,一口一口地吸著。「這一百年來,身為中國人,不論生活在國內或國外,都註定是痛苦。我們這些在美加兩地的華僑,還算好了,總算能享受到法律上的表面保護,使生命和財產,有了最基本的保障。在東南亞和南美一些落後國家,就更不堪提了。我們已經邀天之幸,還敢不安份嗎?」這是一種失望的自慰,我心裏十分難過。

國家的動亂,造成華僑如許的苦難,操國家命脈的大人先生們,他們能否體驗到呢!張伯吐出一圈圈的煙霧,我也迷失在他的悵惘和嘆息裏。

「僑居地的異國民眾和政府,對華僑的歧視和迫害,總算還找到非我族類的理由。至於中共對僑眷的迫害,那就太令人失望了。」張伯抽一口煙:「他們到國外去,赤手空拳,是如假包換的無產階級出身,拚著畢生辛勤,直至有了積蓄,買些田地養老,便被共黨硬套上地主、富農成份,成為被鬥的對象,天下還有比這更不公平的事嗎?」張伯的牢騷總是發不完的,我試著把話題扯開,調解一下眼前的憤慨。

「令郎是個老實人,目前做的是什麼職業呢?」

「開設洗衣館。」張伯答道:「也難怪他,從小離開母親,孤獨慣了,因此不大講話,你不要見怪。」

「那裏!那裏!」

「他大概也不喜歡這種職業,可是這間洗衣館,卻是經歷過他的祖父和我經營,總應飲水思源,不能輕易放棄的。」張伯感喟的說:「看來,我的媳婦也不喜歡他長此做下去。年青人總喜歡寫意的生活,和我們這一代不同了,你有機會可以勸導他們一下。」

「不敢,不敢,他比我年長,」我客套著。

「你別客氣。」張伯認真地說:「只要你們有機會在一起,代我把這守成的道理講給他聽。」一個曾經冒險犯難的開拓者,要把守成的道理傳給下一代,他底開拓者的精神到那裡去?使我倒抽了一口冷氣。

「你們住在一起,難道你沒有機會親自向他解說?這不是比我更直接、更親切的嗎?」我推辭著。

「周先生。」張伯搖搖頭:「你不知道,父子之間,很難平心靜氣說道理的,而且我是長輩,老實說,也拉不下面孔,和兒子去討論。」

張伯這句話,使我聯想到我國的家庭制度。由於尊卑的界限過份的森嚴,使長幼的感情無法溝通,彼此隔著一條人為的鴻溝,以致骨肉之親,也變得冷漠,因為他們相互之間有一條無法通渡的代溝。

我是多麼幸福啊!父親是少有通情達理的人,他沒有拘泥於尊卑階級的傳統觀念,自幼在他慈愛的督導下,我像沐浴在溫暖的春陽下。

張伯對任何人,總是表現出和顏悅色,是一位慈祥的長者,為什麼對自己至親骨肉,卻視同陌路?這種態度,是維護長者的應有尊嚴,抑是傳統觀念中一種畸形的病態呢?

我答應在適當的機會,盡可能向張自堅勸導,他卻再三囑咐我,要儘快到他的洗衣館去看看他。

由於下午我有課,辭了張伯回校,特別到羅雄輝的研究室去。他正在做實驗。

「剛才見鬼,現在見人。」他見了我笑著說。

「這裡雖然是鬼域,幸虧我還能和人居住,毋須與鬼為鄰。」

「不是見洋人的番鬼,是小鬼的鬼。」

「什麼小鬼?」我疑惑著。

「還不是做漢奸的那些小鬼,他們今早又派了代表來勸我,說什麼臺灣民族大義,應該參加民族獨立的神聖工作,只是活見鬼。」羅雄輝說。

「後來怎樣?」

「我懶得和他辯論,後來,他無可奈何,自言自語地走了。我看明年畢業後,要遷地為良了,省得他們像幽靈一樣來糾纏。到美國去唸博土或就業。」

我們瞎扯了一陣。他問我有沒有接到楚蕓的覆信,我苦笑搖頭。

「你看,這是水。」羅雄輝從儀器架上取了一個玻璃瓶,注放了半瓶清水。然後又拿了另一個裝滿液體的瓶,說道:「這是硫酸。」他將硫酸倒入那瓶清水;「這樣變了稀硫酸,我們有方法把稀硫酸還原,再分開水和硫酸。但比原來的水,多少總帶點酸味。」

「雄輝!我對稀硫酸的分解實驗沒有興趣。」

他沒有答我,慢條斯理的又拿起另一瓶化學品,說道:「這是鹽。」說完加入了稀硫酸內。

「稀硫酸加鹽,起了化學作用,便是鹽水。」

「兩性初戀的純潔性,像剛才那瓶清水。加入第三者,就像加入了硫酸,變了質。稀硫酸雖還可以抽出,但已失去以前的純潔,多少已帶酸味,愛情亦如是。但再加入鹽,起了中和作用,變了另一種物質。你的錯失,已使你和楚蕓之間的純潔,受到影響,像水加了硫酸。而以後的自白信,就像把鹽投入了稀硫酸,增加另一種化學作用。我並沒有反對你把真相告訴了她,但是你們現在相距這麼遙遠,決不是時宜。」

我默然離開羅雄輝 。到了課室,安娜已在座。我內心起了一陣莫名的激動。安娜安詳在閱讀,我們變得了那麼陌生!

我內心的怔忡,很快被安娜的安詳態度平息下來。我何苦還感到若有所負,而再敷衍她呢?愛情在西方社會,亦變成了唯物底產物,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時代,已是歷史的陳跡。如果這種悲劇再出現這個世紀,恐怕贏得不是同情的眼淚,而是奚落的譏笑。下了課,我們走出了課室。

我告訴她找到了週末的工作,她微笑不語。

到了校門,大家互道再見。我看到她向一位正在等著她的男同學招手,他們像扭蔴花一樣互挽著腰走出了校門。

這就是西方式的戀愛!我想。

踏進寓所,正想舉步上樓,張太太把我叫住,道:「周先生,我們代你收下了一封掛號信。」

我心裡突然緊張了起來,這應該是楚蕓寄來的吧!我的感覺,像囚犯在審判者的面前,等侯判決。

張太太從客廳出來,把信交給我。連信封也未看清楚,我急不及待拆開,卻倒出兩個紅封包來,另夾上附箋。打開一讀,原來是父親的手書,以新歲將臨,母親特囑咐將紅包寄來給我壓歲。從小到長大,以至今天負笈異邦,他們還把我當小孩一樣,在新歲的時候,依舊寄來給我。特別在孤苦伶仃的異鄉裡,和失落愛情的心境下,內心感到的溫暖,又豈是言語可以形容呢!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我低吟著。

另一方面,由於楚蕓的音訊杳然,羅雄輝對清水加硫酸的試驗比喻,可能已不幸言中了。所以,我的情緒也早已蒙上淡淡的灰白。

我無聊地困在斗室,重展楚蕓的舊信,回憶過去甜蜜的往事。

往事依稀猶在,我默默地咀嚼著此刻沉哀。

「周先生!」

我從回憶中醒來,打開房門,是關勇在樓下叫著。

「周先生,你還沒吃晚飯吧!今晚我請客。」

關勇今天休息,我心情不好,自然懶得自己去弄飯,他要請客,便跟他一起到華埠去。

「你點菜,別客氣。」我們坐下,關勇豪爽的說。「看你神采飛揚,今日又贏了錢吧!」

「哈哈!」他得意地說:「近來的手氣真不錯,昨晚你趕著要走,不夠癮。今天從下午一時賭到現在七時。」

「是不是依我的方法賭?」

「依你的方法,第一不可買字花。」他打一個哈哈,說:「我今天贏錢,都是從字花來。」

「我勸你最好還是不要賭。」我不預備與他辯論,只這樣說上一句。

「這幾種賭,我有把握,賭馬則絕不再試了。」

「為什麼?」像關勇這樣嗜賭的人,有甚麼可以使他有這樣決心呢?我好奇地問道。

「我來加拿大十年,前五年的工資,完全在馬場輸去。」

關勇尚未把話說完,我懶得聽下去,因為他完全沒有悔過的神色,幸好侍者端上飯菜來。

我們飯後便分手,他大概再回賭場,我也懶得問及,只獨自返回寓所。

我推開門,看到張太太獨自坐在客廳看電視,我隨便問道:「張先生還沒回來?」

「最早也得九時。」她傷感地說:「那裡算是人的生活!」

「張伯呢?」 「每天我放工回來,他便出去,要是他在家,我那裡敢說什麼?」

「嗯………」我不敢答腔。

「可不是嗎?」張太太的聲調似乎帶著氣憤:「有孝順的兒子,父親不就更權威麼?」

「這就奇了,張伯還要我勸勸自堅兄,可知他並不是沒有主見的人。」

「有主見,沒有勇氣,又有什麼用?」她顯然有些激動。平日,在張伯面前,她總是沉默寡言,何況這還是第一次與我交談,她已無法掩住滿腹牢騷:「自堅接營洗衣館已經六、七年了,每天從早上八時到晚上八時,足足做十二小時。還要他死守著這種沒出息的生意,說什麼祖先遺業,不能輕易放棄。」她輕蔑地說。

「這也不無道理啊!」我不大贊成。

「還有幾天便過新年了,門楣的揮春就應大書『洗衣傳家』」。

我無意頂撞她,但感到這一個家庭,已經燃著火藥引線,隨時有爆發的可能,儘管它的外表還是這樣的恬靜。

大概室內的空氣不大調和,張太太為我倒了一杯茶。

「你來加拿大多久?」我試圖把不愉快的氣氛扯淡。

「唉!」她長吁了一聲,似無限感慨地說:「五年了,像一個活的牢獄。金山!金山!真活見鬼。」

「難道你不知道,海外的生活,是這樣的嗎?」

「我並不是貪逸樂的人,我肯嫁到海外來,在心理上,已經作好準備;不過,連最起碼的做人生活也沒有,這是非人的生活。」張太太雖然堅忍著悲憤,但無法掩飾發自她心底的蒼涼聲調。

「這裡的華僑,普遍都是克苦勤儉,論生活的享受,當然不像香港或臺灣的有錢人家。」

「我並不反對克勤克儉,也不反對工作。我要求的只是人的最基本生活,所能勝任的工作。」

張太太顯是受過教育的人。我無意查探她的家事,連早上張伯要我伺機向他的兒子勸導,也只是敷衍性的答應。可是和張太太這偶然的談話,接觸到他們之間的不協調,已經到達積不相容的程度。那麼,張伯的委託,就不是客套之詞了。

「張先生的洗衣館有多少人工作!妳是不是幫著做?」由於張太太對洗衣工作怒氣沖天,我特別出此一問,俾能知道問題的癥結。

「我才不做這種工作,是他自己唱獨腳戲。我並不是憎恨洗衣業,而是反對那種抱殘守缺的作法。他人的洗衣店,已經是機械化了,自己還要靠一雙手。一天做足十二小時,連星期日關了門,也要回店做洗衣工作,一年做足三百六十五天。」張太太的眼眶已經紅潤了,她咬壓了下唇一下,繼續說:「你看,這是不是非人生活呢?我每天早上到寫字樓工作,放工回家,就困在屋裡。自堅最早也要晚上九時才回來,大家有時連一句話也不說,明早又各自工作,這難道不是煉獄?」

張太太的舉止溫文,決不是無事生非的人。也許由於多年來的忍耐,壓得她透不過氣來,所以,即使這是我們首次交談,也似乎非把這股怨氣一洩不可。

我默然。

「周先生,對不起,我說得太多了。」

我更感尷尬,不知怎麼答話才好。

張太太的年齡大致不比我大,衣著樸素,雖然略帶憔悴,仍掩不住她那一份秀氣。

我以明早上課為詞,和她道過晚安,便返回自己寢室。我無意為張家的事情傷腦筋。何況,這僅是一面之詞。其實,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有那一個家是十全十美的呢!我在此,也僅是房客;萍蹤飄泊,又何必為他們其中一方面而開罪另一方呢?這種是非漩渦,是不值得捲入的,我決心抽身於這種家庭糾紛之外。

翌日,我放學回家,順道到表叔的雜貨店辦點伙食。大概是年關在即,很多華僑仍保存我國的習俗,大家趕辦年貨。本來就熱鬧的華埠,更顯得車水馬龍。表叔夫婦外,連他們的孩子們,都出動招待顧客,我也擠在人群中。

「老許,多買些年貨孝敬你的老婆,免得像『克勒皇后』跟小白臉私奔!」一個顧客正向他的朋友開玩笑。

「你不要替別人擔憂,首先得看看自己的帽子,是否已變了色才好!」那人冷冷頂上一句。

顧客中,男男女女,說說笑笑,都在談論者「克勒皇后」與人私奔的事。這個名字很熟悉,想了一想,才記起我第一次在表叔雜貨店遇到那個濃裝艷抹的年青女人。

雜貨店本來就夠熱鬧,加上這些談笑議論,更噪雜起來。男人大講大笑,也只能斷斷績續的聽到一部份。女人都側耳傾聽,但卻不答腔。

「這件事,只有一天功夫就傳遍華埠,開始也在街角那一間英京咖啡館傳出。」一位顧客斜指著對街一間咖啡館,向身邊的友人說:「那是華埠的廣播臺,一經廣播,『有腳報紙』便不脛而走,我也是從那裡聽來的。」

我和表叔打過招呼,付了賬出門,經過咖啡館的門側,好奇心驅使下走了進去。

這一所咖啡館,那長長的櫃檯都是座位,面向街道的玻璃窗櫥,可以見到熙攘往來的行人。櫃檯背後還擺著好幾張散檯,因為兼營餐館生意。

這咖啡館的顧客擠迫得很,全是男性,且多半是年老的,只有幾個年青人。他們差不多都在喝咖啡,兼吃一些甜品,大家正高談?論。我找到一個空位,坐了下來,也叫了一杯咖啡。

「孔夫子早就說過:『惟婦人與小子,其難養也。』老余真傻,明知『克勒皇后』不安份,還收留油頭粉臉的住客,他的媳婦不被『滾』去才怪!」一個鬚髮半白的老者說。

「他的兒子也是王八蛋,睡到半夜,老婆過了房也不知道。」有人說。

「古語道,」一個沒有門牙的老人顫聲說:「未過六十歲的女人,不要讓她吃飽。」

「你自己的老婆呢?」一位青年調侃他:「有沒有讓她吃飽?」

「我根本就沒有老婆。」

大家都轟笑起來,他蹣跚的走出了。

「他的老婆也是在鄉下被人『滾』了去。」另一個老人插嘴道。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好像期待他說下去,但他卻不再接著說。

「他的女人算是好了,嫁了他廿餘年,他不回去才走的。」有人又開腔:「現在年青摩登的,離開兩年,保證就出事。」

這真是廣播臺,論是說非的場所。「好事不出門,醜事傳千里!」為什麼人們總樂此不疲?我不敢以偏概全,但這咖啡館的老人們,多半喜揭他人的私隱。

這種風氣,究竟不是華僑社會之福。人們容易相信這些謠傳,許多可怕的後果都由這種閒談所造成。「一人吠形,眾人吠聲,」不真實也像變得真實。人們這種幸災樂禍,好論人長短,是什麼心理因素造成?對於我這學社會學的人,倒引起了研究的興趣。

走出咖啡館,我一直思考著這個華僑社會問題。老一輩的都來自僑鄉的農村,性格應該是純樸厚道,為什麼有很多變得好揭他人的瘡疤,這不是有傷厚道麼?他們對工作的熱衷是肯定的,對生活沒有奢望,很多吃兩片麵包當一餐的人,可能就是賭場裡的豪客。這又如何解釋呢?我很想找到答案。當我經過溫正教授開設的書局,就想向他請教,便不期然走了進去。

「周先生,出來辦伙食嗎?請進請進!」他看見我手提著紙袋走進來,連忙客氣的說。

「雜貨店都很擠迫,你的書店卻很清靜。」我和他打過招呼後,詫異地說。

「大家趕辦年貨,他們熱鬧,我就清淡,他們清淡我就熱鬧。」他輕鬆的說:「不打緊,反正這 只是打發時間的,想發達也不在這把年紀了。」溫教授的書店叫「正心書局」,規模不大不小。但所 具有的古籍和理論性著作,卻是海外書局少見的豐富。

「你的書局,真是名副其實,『正心』是修身功夫的第一步,功德無量。」我向他打趣道。

「哈哈!這也許是清淡的原因之一吧!」溫教授笑容可掬說:「小號宗旨:紅、黃不賣。經營目的:坐擁白城,不想發財。」

「為自己志趣,以坐攤白城的書卷氣而開書局,當然風雅不過,但在市場競爭,就失了不少普羅大眾。」我說。

「這個我很清楚。這裏有幾家書店,都是紅、黑、黃的書籍總滙。但小號決不改變初衷,見錢眼開,不惜毒化僑社。他們侈言,在商言商,這是昧著良心說話。試問有一天,這裏也赤化了,你看他們有機會說這些話嗎?」溫教授那嚴肅的神情,很快又恢復了書生的習性,繼續說:「其實,這是一個善惡晦明,功罪難分的世紀,我們只能盡自己一份心,做些主觀認為有益於國族或人類社會的事,先求對得起自己的良心。至於功罪,留待後人去判斷吧!」

溫教授是一位學養俱優的歷史學者,他的態度永遠是那麼從容雅儒,言談是那麼懇切中肯,和他相處,如坐春風。雖然我們相處不久,然而,心中對他的仰慕,頗有了高山仰止之感了。

我把今天在華埠的道聽塗說,和一直在腦海盤旋的問題,向他請教。

「老華僑好談論他人,一般華僑好賭的問題,由於我不是病理學冢或心理學家,不敢武斷地說我的看法是絕對正確,只根據對華僑社會的了解程度,作一般的分析。」溫教授在我提出問題後,沉吟一會:「老華僑身歷各種苦難,在心理和生理上,都處於長期性自我壓抑狀態下,他們要找缺口來發洩心中的壓抑。所以好說人是非,大概就是發洩的缺口。更由於言語,以及其他不平等的待遇,他把社交活動局限於華僑社會,所以發洩的對象,也局限於它的構成份子。他們好評女人,是生理長期壓抑的自然反應。」

「那麼好賭,也是同一道理,是環境和心理壓迫的連鎖反應了。」

「不錯,這都是主因。但還有一大誘因,那就是這種風氣,由來已久,更缺乏正當文娛活動,所以華僑在工作之餘聚賭,這不是可以理解的事嗎?」溫教授說完,沉思一會,突然抬頭看著我:「這些華僑社會的問題,經過百餘年來,事實證明還未足以搖動社會的基礎。周先生,你是學社會學的,是否應該研究一下,新移民加入後的華僑社會問題,卻是關係到將來的,豈不更具研究價值嗎?」

「我在學校的主修科,早已選定,恐怕時間也不易抽出。」

「外省籍人士研究華僑問題,不及僑鄉子弟的事半功倍。」溫教授忽然有所感觸:「其實,近年來美加兩地,由於移民法例的放寬,華僑社會原有的組織,因新移民大量加入後,已有了改觀。不錯,新移民中的知識份子與技術人才的加入,僑社的質量,都提高了。而華僑援引接領親屬法例,申請他們的子弟前來,這一批青年,思想上早已和他們的父兄脫了節。一旦重聚,而且生活在一起,他們之間的矛盾,便日益尖銳,衝突的機會,也隨著增加。華僑家庭發生糾紛,很多是由於老與少之間的不協調而引致的,這是一種暗潮,正沖擊著傳統華僑家庭組織的基礎。」

「固有的僑社不是太陳腐嗎?把它沖擊一下,來一番脫胎換骨,不是很好嗎?」我提出自己的看法。

「那就得看這沖擊有無保留。」溫教授說:「華僑社會,也就是等於我國傳統社會的一個小單位,寄生在海外,試問把他沖擊得支離破碎,它還不被當地所同化嗎?歷史證明,中國人即使生活在異邦,也沒有被人徹底同化,正因為有其獨特結構的社會。」

「然而,時代是進步的,難道年青一代,亦步亦趨的跟著老一代的走嗎?」我有點不服氣。

「不!我並不贊成新一代仍走老路子。」溫教授平心靜氣地分析:「他們彼此都應該放棄成見,把不正常的暗潮變成一股進步的力量,一股主流的源頭。經驗告訴我們,一個和諧的家,才會幸福;一個協調的社會,才會進步。」

「照你的看法,華僑社會目前的暗潮,是怎樣形成的?」我被溫教授的論調吸引著。

「那是老幼之間,仍未接受一個新的倫理觀念。」我凝神的望著他,他那深邃的眸子,似乎隱藏著無限的智慧。

「新的倫理觀念?…………」我的腦海打了幾個問號,仍然搜索不到什麼。溫教授看著我在沉思,也不說話,在書架抽出一本書來,擺在我面前。

「論語!」我驚異的說:「難道它是代表新的倫理觀念嗎?這是陳年發霉的東西,還要從毛廁裏 掏出來做啥!」我剛才的興奮,涼了一半,竟向他衝上幾句。

「還有興趣看看嗎?」溫教授並沒有直接答覆,只誠懇地問。

「我在大一時選讀過。」我看到他和靄的態度,不想令他難過,勉強接過來。

「當心!不要上老朱的當啊!」

他說的老朱,大概是指評論的朱熹了,我沒有答腔。

「你今天聽到的新聞,在各地華埠已經見怪不怪了。現在大陸醞釀著紅衛兵,在美國一些華僑青年,也開始有這種組織的傳說了。他們都是華僑青年,不協調的家庭才產生的。想想多可惜,老實說,對於改造這個社會,每個構成分子都有責任,你我都不能卸責的啊!」

儘管溫教授的態度是如此安詳,但這幾句話依然扣動我的心弦。難道我還能對瀕於破裂邊緣的張家,不盡一點疏導的責任嗎?

突然,我的腦海浮起張家父子怒目相對的形像,張太太在旁掩面飲泣。

「溫教授,」我無法緘默:「我們的屋主張伯,他的家庭就是一個不協調的典型,我們該不該盡點疏導的作用呢?」

「如果我們知道它的癥結所在,當然有這種責任,何況大家有同屋之誼!」

於是,我把兩天來,張伯和他的媳婦先後向我說過的,盡我記憶所及的複述了一遍。

「山雨欲來風滿樓。」溫教授憂慮地說:「看情形不會太久,暴風雨就會發生了。我們要挽救這一個家庭,還得了解另一位主角,最好你儘快抽空去打探一下,然後我們再商議。」

翌日,放學後,先撥電話找張自堅。他很驚異,當他知道我想來洗衣店看他時,他滿懷歡喜地告訴我,如何搭乘公共汽車找他。我依著他指示的路線乘車,果然順利地找到。洗衣店並不是設在繁華的大街上。我抵達的時間已是下午六時左右,天還未黑,行人已很稀少。窗櫥從店內透出燈光,顯示在玻璃上的幾個英文字 CHONG'S LAUNDRY「張氏洗衣店」下面還有一行小字說明:手洗的。顏色已有點剝落。

大概還是營業時間,門是虛掩的,踏進去,當眼是一張櫃檯,後面靠壁的木架,是用木板橫直成比例釘裝的,陳放著一包包洗好的衣服。這差不多是橫直七呎左右的舖面,有一道小門把內部遮隔。

「周先生,請進!」張自堅從桌面走到櫃檯,示意我推開小門。

「生意好吧!」跨入小門,我順口道。

「靠這雙手,」張自堅一攤雙手說:「能做得了多少?」

這僅是個小舖位,從內門向後到牆壁,差不多在三、四十呎左右,靠內門近木架的,是一座很長的熨床,陳放著熨斗和待熨的衣服。上面的空間吊著幾條幼細的膠管噴水器,舖位後部安裝著兩個木製的洗衣桶,是靠摩打轉動。洗衣桶前靠牆的三個大水槽,大概衣服洗好後,用來過清水的。和水槽對牆而立的,是乾衣機,此外就是地上堆放待洗的衣服。一陣汗臭從那裡發散著。張自堅帶我走過這些簡陋的器具,他還特別開動了洗衣桶的機器,發出了震耳欲聾的聲響,熱氣蒸發,混著梘粉和漂白水的氣味,令人作悶的感覺。

「洗好之後,」他按停了洗衣機說:「就把桶內的衣服抽出來,侵在水槽,依次過了水,過最後一槽才拿起,再放到乾衣機去焙。」他把乾衣機開動,裝衣服的內部迅速的旋轉,發出隆隆的聲音。

「那是最後的工作。」他指一指熨床堆放的衣服說:「衣服乾了以後,一件件用熨斗熨勻,然後打包,放在木架上,等候顧客來取。」

「過程雖然簡單,」我說:「但只有你一個人做,也的確夠苦的。」

「如果收入好,這倒也值得。問題是這種工作程序和收入,都是半生半死似的,叫人活受罪。」

「什麼道理呢?」

「從洗衣到熨衣,一定依著程序,洗和乾的時候不能做別的。得坐在那兒等著,熨的時候卻又得一直站著,連腿部都站酸了也不能坐,熨斗幅度有限,想快也不成。」

「是不是其他的洗衣店都是這樣?」

「程序雖一樣,工作方式卻不同。只有我們這種老式洗衣店還用熨斗,新的全部機器化。」他苦笑一下:「你看!人手怎能鬨得過機器?」

「你怎沒想過,也用新式機器呢?」

「這不是大街道。第一,生意就不夠。此外舖位也太小。」

「如果認為沒有什麼前途,為什麼不另謀發展?」

「這還不拗不過是老頭!」他的話充滿著氣憤:「什麼先人遺業,不能輕易放棄,我連開口的機會也沒有!」 他順手拉了一張椅子給我,又道:「這種人力洗衣工作,生意好時,可真要命;不好時又浪費時間。特別像我這樣獨當一面的工作,連小解也得先關上門。」

「你這樣做了七、八年,這生意有沒有前途,總知得一清二楚。如果你能平心靜氣,條陳利害,張伯是明理的人,說不定他會改變王意。」

「外人很難了解他的性格,」他那絕望無告的眼神,瞬息又閃出了不平,他面頰的肌肉一緊,咬一咬牙根說:「恨自己沒有勇氣,更可惜這裡沒有像三藩市華埠的紅衛兵組織。」

如果不是我耳聞目睹,決難相信這些話是出自沉默而羞怯的張自堅的口。這個平日表現唯父命是從的青年,內心卻隱藏著一個完全相反的真面目。這種積憤,年幼的找不到地方發洩,而年長的也不容他發洩。於是,正如溫教授所說:「青年和老年在思想上的距離,成為他們之間的鴻溝,沒有通渡的地方。」積怨像一股無形的暗潮,表面雖然平靜,如果再沒有疏濬的去處,終將表面化,成為澎湃的浪潮,沖擊這傳統僑社的固有基礎。

張家正是華僑社會中不協調家庭的一個典型,長幼之間的衝突,已快發展到表面化的程度。

我同樣是青年,因此,我是同情張自堅的,他的積悶,我是了解的,但我能說什麼呢?

「為了你們年青夫婦的幸福,張伯應該考慮到的。」我記起張太大對張伯不滿的言態,對張自堅作一個暗示:「夫婦究竟不能老都在日間不相見吧!」

「如果他真為我們著想,就不至弄得這個家像地獄一樣了。」

「大概他是無心的。」我只能為老人的固執來解釋。

「你想,她白天工作,回家以後,要她看守房子。」他依然帶著激憤的神情說:「家裏又不是存著十萬八萬,那一家不是出門號只鎖著。幸虧她是愛躲在家裏的人,要不然,像『克勒皇后』限人私奔,誰受得了這冷酷的地獄!」

「你星期日停業,不是可以陪她到外邊逛逛嗎?」

「氣壞!他說他守了六天的房子,這一天應該輪到我們守了。」

「也真難為了你們。」我十分同情地說。

「我想,她算是很純良的女人。」他的面上閃出驕人的神采;「現在多少新移民,把多少新玩意帶到這裏來,跳舞、打牌大行其道。多少人的老婆,在麻雀檯上,和人跟『紅中』,頂『白板』,就這樣跟紅頂白與人私奔了。」

大概他和他太太一樣,多少日子以來,他們藏在心中的抑鬱,沒有發洩的對象,一旦說開了,就滔滔不絕的說不完,可知牢騷的多少了。直到他的洗衣店關門,我們才一道返回寓所。

自從了解張自堅的心境以後,我一直就為張家擔心。有一天,我放學回家,順道先到溫教授的書店去,向他報告了一切。他聽我說完,嘆息道:「我國優秀的倫理觀念,經過一些腐儒的曲解,變成了上下不親,長幼不和。在閉關自守的時候,還可以勉強維持不墜,但鴉片戰爭以後,西方新思潮入侵,國人對自己的文化傳統和倫理,發生了懷疑,使近百年來,我國一直處於動亂中,這正是主因。」

「溫教授,難道你也懷疑我們傳統倫理觀念的優越性嗎?」

「我所服膺的是真正儒家的倫理學,決不是盜用正統招牌的宋儒所解釋的那一套。」

即使溫教授所指的--孔盂所倡導的倫理學,是否能繼續成為我國今後家庭制度的指針,我雖然不敢下斷語,但我總覺得,西方文明仍在直接或間接地影響看我們,難道它的文化,包括精神生活方面,不值得我們去探討研究嗎?

問題提出,溫教授沒有反對,但他認為西方的精神生活仍舊是貧乏,加上現階段如火如荼的反傳統,思想雜亂,不能再回流到原有的宗教主流去,使西方當代的青年,精神上失去了依歸,無所適從。

「稀癖士就是精神空洞的產物,我國從來就不曾發生過。」他繼續說:「捨棄中國豐富的文化遺產,不去整理運用,只看到西方物資生活的富裕,看不到他們精神生活的貧乏,還拚命套取這主義,那主義,這等於捨棄已有的八珍盛筵,而找尋麵包洋薯充饑一樣的愚蠢。」

我無心和溫教授對這一問題作深一步的探討。只希望他對張家的問題,找到和緩的解決辦法。

他思索一會,很熱誠的表示,可以馬上見張伯,遲一些,恐怕他的媳婦下了班就不大方便。

「誰看店呢?」我問。

「提早一次關門不要緊,反正不虧本就行了,想發達也不是這把年紀。」溫教授笑了笑,說著以前他曾經說過的話。

他果真關上了門,和我一同回家。

「咦!教授,怎麼這樣早回家,是不是賺得太多了。」 一進門就見到張伯,他風趣的說。

「那裏,倒是不想賺得太多。今晚提早回來,正想和你討論一下我國傳統的倫理觀念。我知道你對孔盂學說素有研究。」溫教授確是個外圓內方的人,他了解張伯對孔盂學說,常以此自豪,特別捧他一捧。

「不敢!」張伯客套著,一面招呼我們坐下來,他就不再客套了:「其實,我國傳統社會的結構,包括家庭在內,都在論語中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句話的註釋是:『長幼有序,尊卑有分。』」張伯口稱不敢,卻夸夸其談了。

「照你這樣的解釋,那就是尊長者高高在上,卑幼者匍匐在下了。」

「我們究竟不能尊卑倒置,毫不守禮。我國尊老的觀念,不是值得讚揚嗎?」

「難道我國歷史上,為君者妄殺臣下,尊長壓迫卑幼的,史不絕書,人道何存?到今天,人類已發現月亮再沒有嫦娥的世紀,還要維持下去嗎?」溫教授針鋒相對的說。

張伯把眼睛睜圓著。溫教授卻接著說:「孔子說過:『吾道一以貫之』,究竟指什麼?」

「當然是曾參所參悟的『忠恕』之道。」張伯答腔。

「而『忠』的解釋呢?」

「克己之謂忠。」

「不錯,可知『父父子子』的解釋,是為人父者盡做人父的責任,為子應盡人子的責任;也就是長者盡其愛護、養育之責,幼者盡其孝道,常存反哺之心。這是一個父慈子孝的觀念,決不是彼此劃開界線,卑幼者祇能仰承鼻息。如果真是這樣,孟子為何不只倡導『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就算,卻偏以『幼吾幼以及入之幼』為相續?可知『幼吾幼』這種長者愛護卑幼的心,他沒有忽視過。」

「我國的家庭,一向是父嚴母慈,儘管做父親的,內心即使愛護其子女,但表面上總不能讓他們知道,以免寵壞了;以後恐怕就變得無法無天,這才貽誤子孫,愛之適足以害之了。」張伯辯護著。

「嚴父制度是否需要,其實也屬疑問。它本身不適合人性,明明內心疼愛,外表卻裝著冷酷,這是不是矯情嗎?孩子長大了,已經知道做人處世的道理,做父親的還擺臭架子,豈不是多餘的嗎?」

張伯定神的注視著他,沒有做聲,從口袋掏出紙煙,燃著火,深深的吸了一口。

「不要說在今天這進步的社會,一切違反人性的會引起反對。」溫教授打破沉寂說:「即使孔孟二聖,他們本身就是人性的代表,決想不到後人會把他們塑成不茍言笑的偶像,然後推到廊廟裡去吃冷豬肉。」

在煙霧裡,張伯的表情顯得驚訝。

「孟子是元氣淋漓的人物,可不用說了。就算孔子,聽說南子是個美人,他跑去看她。原壤不肖,執杖敲他的脛骨。顏回死了,他啕啕大哭。他認為最寫意的生活,是在春天和小童們到郊外,游泳後,唱歌而回。他和普通人一樣有喜、怒、哀、樂,決不是只懂得板著面孔對待後輩,想哭也變成乾咳的人。」溫教授嚴肅的說:「腐儒有意把儒家倫理觀念曲解,是否迎合當時的專制制度的統治,我們應該再探討。今後要重新建立一個人性的倫理觀念,一個父慈子孝的家庭制度,我們就要從這一代做起,你和我都負有責任。」

記得前幾天,溫教授給我那本論語,要我再讀,原來他所倡導人性的倫理觀念,真的就在裏面。

「你們的家庭.......」溫教授指著張伯說。

他開始談到實質的問題,我想自己不方便聽下去,沒有打攪他們,我悄然引退。

學校的功課逐漸繁重起來,我每天依舊早出晚歸,週末仍到餐館去當散工。關勇很神氣,大概手風一直還好,賭場得意的緣故。

新曆年過後,農曆年也接踵而至;但異鄉作客,沒有留意。要不是張伯邀請除夕晚餐,恐怕也像平時一樣度過。

自從溫教授和張伯討論倫理問題的那一天過後,我因功課和工作的忙迫,始終沒有再見到溫教授。除夕到了,張伯以同屋之誼又請我們一起吃「團年飯」。和聖誕餐的人數一樣,除了張家,就是我們三個房客。關勇提早收工回來。我一進內,就聽到他正與張伯高談濶論。

「阿勇,」張伯提高嗓子說:「年年望吃你的喜酒都不成功,明年總不會落空了吧。」他一方面招待我們入座。

「這回大概不假了!」關勇爽快地舉起酒杯說:「今晚先謝謝你們。」然後把酒杯向張伯和他的兒媳敬謝,大家對飲了一口,溫教授和我亦先後向他們致謝。

「勇哥大概親自回港招親吧,」張自堅說。

「難道貼上郵票寄來的嗎?」張太太幫者腔。大家哄然大笑起來。

據我所知,只要有張伯在一起,張自堅夫婦很少開口。我詫異地看看溫教授,他正在微笑著。

「好,明年一定請你們喝喜酒。」關勇對張自堅夫婦說:「但是你們也要請薑酌啊!怎樣?一言為定?」

張自堅夫婦經他一說,竟都窘著。

「好好,這最合我的心意。」竟是張伯答腔。

「知子莫若父,」溫教授打了個哈哈。

「差點兒忘記。」張伯對我說:「周先生,如果後天放學有空,請幫幫自堅的忙,那天是洗衣館的交易日,約好買家到店裡清點存貨。」

「什麼?你們賣了洗衣店?」我詫異的說。看看溫教授,他也現出疑惑的神色,等待張伯的證實。

「是真的。」卻是張自堅插入說:「爸爸早兩週就鼓勵我轉業,把洗衣店出頂,上週才和買主斟定,我們已收了定金,訂定後天交易了。」

「自堅兄對未來的計劃,有什麼打算嗎?」溫教授關切的問。

「先到『希爾登股票公司』受訓一個時期,那是一位老同學介紹的。到領得執照後,便正式為該公司的代理。」張自堅說。

「恭喜!恭喜!」我們三位房客不約而同的舉杯向自堅祝賀。

大家一同轟飲起來。

這除夕晚餐,大家吃得很開心。以前張家父子臉上籠罩的陰霾,已廓清得沒有一點痕跡,充滿著和諧的歡笑。我以前誤會張自堅的羞澀,其實是處境的尷尬。他有青年人的活潑。

「今晚除夕是個好日子,你們都不要躭在家裡,到外邊逛逛,或看場電影吧,我喝得差不多了,最好是留在家裏,做清理碗碟工作。」張伯說。

「老爺!不要你動手,我習慣在家,你們出去吧!」張太太搶著說。

「阿嫂,就因為妳常躭在家,還是妳和自堅出去吧!輪也該輪到我。」張伯差不多近於懇求的樣子。

「爸爸,我們都出去,好不好?」張自堅提議。

「這也好!把門鎖上吧,家裡又不是有十萬八萬。」張伯說完,我和溫教授差不多同時忍俊不禁。

我記得張自堅對他的埋怨,就說過這句話,今晚卻由他自己說出來。繫鈴解鈴,端在人的一念之間,後果就迴然兩樣了。

溫教授倡導人性的倫理觀念,要重建一個父慈子孝的家庭制度,張家的試點工作,已有令人喜悅的成就。

於是我們一同出門,張伯拉著溫教授同行,張自堅夫婦說去看電影,關勇卻拉著我同上賭場。我說自己不賭,如果先走,令他掃興,他答應只躭一陣子,不會很久,堅持要我作伴。

關勇的豪賭,在賭場似乎很吃得開。他的出現,成了無數目光的焦點。

「到這邊來,剛好出莊,你來幹。」推牌九的向關勇高聲招呼。

「他的氣色不錯啊!」一個年老的賭徒在巴結的說。

「衰鬼!」另一個向他咆哮著:「還未開始,就長他人志氣。」

「我就不信邪。」

推牌九的把牌疊好,大家下了注,關勇威猛地把骰子擲下,跟著一聲吆喝:「通殺!」

推牌九依點數把牌分好。大家迅速擺好。

這一剎那是平靜的,幾十對眼睛都集中在關勇手上揑著的牌。

「還等什麼?開牌嘛。」有人等得不耐煩。

「急什麼?你下得不大,小兒科。」關勇說完,隨手把牌撒開。

四張牌是:「鵝」、「梅」、「長衫」和「地」。

有人哈哈大笑。

「你的帽,」長得肥肥胖胖的賭徒說:「綠完又綠。」因為四張牌可以擺成頭尾都是六點,而六與綠又是同音。「戴綠帽」是粵諺對老婆偷漢子的譏笑。身旁的瘦小子,用怨毒的眼光盯了他一眼。本來這副牌可以擺成四、八點的。但關勇卻真擺下六、六點。

無論怎樣取捨,這究竟不是一副好牌,輸了六家,獨贏瘦小子的一家。但他下注最大,關勇賠了六家,還有可觀的盈餘。

「死肥佬,想戴綠帽自己戴,不要多口多舌。」瘦小子刻薄的埋怨著。原來他的牌是五、五點。如果關勇擺成四、八點,他便不會輸了這一著。

「埋怨也沒有用,反正錢已輸去了,下次贏回吧,」推牌九的勸著,他又把牌疊好了。大家又紛紛下注。

關勇把骰子抓到手,瘦小子才把一疊鈔票推出來。大家的眼睛都集中這疊足足有四、五寸高的鈔票上。雖然這疊鈔票,上面幾張都是小面額的。但關勇畢竟躊躇起來。

「怕什麼,乘勝追擊。」有人慫恿。

「好命女人生小孩,又不是頭一次。」有人加一把嘴說。大家推波助瀾,字花和番攤檔的賭徒,都圍攏過來看熱鬧。

關勇把袋裡的錢包掏出來,略約的點一點。然後看一看推牌九的人。

「現款不夠時,你們肯『照保』嗎?」關勇問。

推牌九的沒有答腔,走開和幾個開賭的人商量一陣,又走回來。

「照保!」

大家轟然喝彩,瘦小子全神貫注著關勇的動作。

關勇再度抓起骰子,面部漲紅,額上隱隱看到沁出的汗珠。

「照舊,殺起!」他吆喝一聲。下注的人對自己的牌都漫不經心,大家只集中看著瘦小子。

他真是一個精於此道的人,把四張牌拿到手,在檯底按幾按,連看也不看就擺好,再拿出放在檯面上。他本來瘦削的面龐,又毫無表情,像僵屍一樣,很難在他的臉部找到好或壞的蜘絲馬跡。大家又轉頭看著關勇,我像聽到自己的心臟跳動聲,空氣令人感到窒息。

關勇把一張牌捏在手,用食指和中指按牌面,拇指在牌底從上滑下。

他的眼睛開始放射出光輝,然後把牌翻出,是一張「天」。

賭場立刻起了一陣騷動。瘦小子還是毫無表情。他繼續按第二張,大家又繼續盯著,關勇的額上似乎冒出更多汗珠。翻出的是「紅十」。

騷動又起,有人幸災樂禍的冷笑著,瘦小子還是沒有表情。

這兩張牌,都有變得極好和極壞的可能,那麼,第三、四牌能配合與否就關係重大了。關勇抹一抹臉上的汗水,手按第三張,大家屏息的注視著。關勇的臉上忽然綻開了笑容,仿彿每一個細胞都在跳動著。

「雜九!」大家看到他翻出牌底便叫出來。

「真是阿彌陀佛!」我也在心底說。

賭場騷動得有點混亂,瘦小子已有不安的神色,大家又轉看著他。關勇很快把第四張翻出,是張「紅八」--「人牌」。

「擺好就是「八、皇」,一副難得的好牌。」

瘦小子的面色更難看,沒有一點血氣,隱隱透著蠟黃色,還木然的站著不動。

推牌九的先把他的牌攤開。

「七、皇。」大家驚叫起來。推牌九者把那疊高萵的鈔票撥了出來,還依次的開下去。

「全殺!」有人在開完後驚叫著。

「真是冤家牌。」

人們都紛紛議論起來,但大家還不肯離去。

關勇靜侯推牌九的點著鈔票,瘦小子那疊除面上幾張小面額外,下面的都是大數字,二十、五十、一百甚至五百的也有,只那一疊就有五千多元,其餘下小注也有幾百。大家一直站在原位,盯著那 紅紅綠綠的鈔票出神。

點清了數目,賭場抽了百分之五的傭,其餘都推到關勇面前。他揀了一張五拾元面額賞了推牌的,分成幾疊向上衣的內袋塞入。

他向我站在的地方走來,大家正以羨慕的眼光看他離開。

「老友!等一下。」

關勇轉身過來,大家也轉身看著。

原來輸家的瘦小子還站在那裡,話正是他說的。

「如果你還有膽的話,下星期日晚上,放工後再來,我在這裡等你。」瘦小子說。關勇還沒有答話,人們已經又在慫恿著。

「如果是我,趁手風順,難道嫌錢多麼?」

「看你這樣瘦弱,講氣勢,你就先輸了五成。」

「人無橫財不富,當紅時還不放膽嗎?」

人們左一句右一句的說著,關勇連插嘴的機會也沒有。我把他拉過來,離開還在議論著的人群。走出街上,他拍拍我的肩膊,得意的說:

「怎樣,只做兩次莊,袋裏幾乎裝不下。」他把左右胸的內袋挺出來,大有呼之欲出之勢,令人發笑的怪模樣。

「吃了張伯的團年飯就馬上發財,明年一定好運。」我不便掃他的興,但恐怕他下週還和那瘦小子再拼搏,我說:「這種賭法,實在冒險太大,得意不宜再往。」

「我們到餐館吃宵夜。」他沒有答腔,卻這麼提議。

「吃過晚飯到現在還不過兩小時,我實在吃不下,況且你身上現金太多,還是回家吧。我也想今晚寫幾封信。」

他沒有異議,但表示很想先喝一杯咖啡才回家。我們走近轉角那座英京咖啡館,坐在僻靜的座位,叫了兩杯咖啡。今晚咖啡館的顧客似乎特別多,大概是除夕吧。喝完的離開了,新的又進入,整個咖啡館幾乎座無虛席。

「這種賭法,也真夠刺激。」一個戴氈帽的剛踏進咖啡館,正向他的同伴說。

「那從小埠來的瘦小子,今晚大概睡不著了。哈哈!『洗身過年。』」他的同伴答腔。

「誰贏?」座中有好事的問。喝咖啡的顧客都注意起來,關勇和我相對一笑。「老關,是一所餐館的頭廚。這傢伙也算好運,一次殺了近萬元。」我們離開賭場還不到廿分鐘,關勇贏大錢的消息,已在這咖啡店被渲染和誇大傳出,「有腳報紙」果真比正式報紙還要快。關勇也不想聽下去,把咖啡錢交給侍者,就匆匆從後門走出。

返回寓所,我們各自歸房。關勇在隔壁哼著粵曲,間歇地傳來,大概他還在興奮狀態中。

這是我第一次在海外渡歲。憶兒時除夕,此刻母親正在封紅包,預備新歲賜給親友的孩子們,父親也換過長棉袍,坐在家裡看書。到臺灣後,這習慣還一直保留。有時還到西門町逛年宵,看看附近的新年景象。現在就不同了,斗室孤燈,綺窗白雲,寂寞似從四壁滋長著,緊緊的包圍著我,一股冷落的氣息由心底發出。想起南國的彼岸,父母親正在做著什麼事呢?還有楚蕓,是否知我此刻對她的懷念。

我一直沒有接到楚蕓的訊息,她對我的怨恨是無可置疑的了。迢迢千里,解釋沒有可能,懺悔也無法補救,一切都是徒然。欲歸又不能,等將來學成歸去,也許已是「綠葉成蔭子滿枝」了。

還能怪誰呢?我們相愛剛好一年,自己便負笈異國,舊盟猶在,卻又在不經意的冒失下,造成了人為的風暴,把本來纖弱的愛情花朵,摧殘得零落枯萎了。

很想寫一封信給她,提起筆,又不知怎樣寫,要說的已經說了,未說的不知從何說起。

隔壁還是間歇的傳來唔......呀......的聲調,實在也無法把精神集中起來。

禱告吧,讓她在我的禱告中,得到平安!

「阿勇!」

禱告完畢,我聼到樓下張伯高聲大叫,原來他和溫教授剛進門。我聼到關勇自房中出來。

「唐人街都說你發了財。」張伯說。

「那裏。」關勇說:「他們加鹽加醋的誇張。你問周先生,我只贏了五千左右。」

「這也難得,有些打工仔一年也賺不到五千元,你半小時不到就贏到,連入息稅也省了。」

「恭喜!恭喜!好運氣。」溫教授說過,便上樓走回寢室。關勇下去和張伯說著贏錢的過程。不久,張自堅夫婦也歸來了,我一直聽到關勇興奮地向他們繪聲繪影的講述。

然而,真正值得慶幸的事,我倒不以為是關勇的贏錢,而是張家父子的轉變。溫教授對倫理觀念,提出了正確的解釋,矯正了張伯的錯誤,誘發他的轉變,當然是主要的因素。但一直酖毒在誤解觀念的張伯,在大徹大悟之後,能立即放棄成見,從善如流,使家庭間的積怨化為祥和,這也是大智大勇。這一轉變,使張家結束了像黑夜的航程,渡過驚濤駭浪,駛向光明寧靜的幸福海灣。一年伊始,張家也表現得一團和氣。

張自堅的洗衣館交割的那一天,我提早從學校回家,預備早一些吃晚飯,便立即出發。

進了門,卻見張太太在家。

「周先生!我們已預備了你的晚飯,大家提早吃了才去,你不用自己燒飯了。」

「今天你不須上班嗎?」

「我也是提早回來的,預備和你一同去。」

「晚上誰看家?」

「這幾晚一直沒人看,我要看,老爺卻說用不著,誰出門,誰鎖就是。」張太太愉快的說。

不久張伯回來,一同吃過晚飯,我便和張太太到洗衣館去。

出了門,穿過華埠,當我們走經那座英京咖啡館,那長長的玻璃窗櫥,映著一排伸著脖子向外望的頭顱,大大小小的眼睛,像要飛脫而出似的向我們緊叮著,張太太下意識的低著頭。

「張太太。」我站著不動的說:「這是搬弄是非,散傳謠言的地方。形跡可疑,他們就更會渲染。光明正大的人,魑魅才不能作祟的。」

張太太抬起頭來,我們繼續走著,很快到了車站,轉乘公共汽車。

到達洗衣店,張自堅正忙著清點洗衣的存根,要和衣架上的編號相對。他吩咐了我們的工作,張太太結賬,我則分類逐一登記所有器材設備,和洗衣用品的存貨,以備買主來到時,點明交割。因為洗衣館規模小,我們分工合作,兩小時內便全部預備妥當,剛好在買主將到前完成。買主到了以後,根據合約所訂,張自堅交割了器材,轉交了存根和包好的衣服,核對過號碼,並把洗衣用品的存貨依來貨單據折現。這些交割工作,又經過了一小時,便全部順利完成。最俊,張自堅掏出了洗衣館的門匙,交易算全部結束。

我們自洗衣店走出來,張自堅夫婦如釋重負似的。他在那裡躭誤了七年,到今天才沖破牢籠,走進自由的天地,內心喜悅,是可以想像的。

「以後海濶天空,任你飛翔了。」我說。

「謝謝你的幫忙。」

「其實,張伯是個偉大的父親,當他理解到長此下去,會誤了你的前途時,便馬上放棄成見。所以,儘管以前的作法是不對,但他的出發點仍是善意的。」這的確是我的由衷之言。

「真難為他,因為這洗衣館是祖父的遺業,也是他大半生的守成所在,為了我,竟願意放棄。」人類的良知是不泯滅的,何況父子之間呢!儘管以前他們曾各走極端,但父子情親,在人性感召中,又自然流露出來了。

我們在華埠車站下了車,又走經咖啡館,我提議進去坐坐。張自堅表示不解,張太太笑著,把剛才我們經過的情景說了一遍。

「他們這些無聊的人,一天到晚就是說人長短,搬弄是非,惟恐天下不亂似的,理他們做什麼。」張自堅說。

「這是一種社會病態,而我們就生活在這社會裏,應有責任去矯正它。自從『克勒皇后』私奔以後,華埠桃色的新聞滿天飛,好像有婦皆蕩,無女不淫。說不定剛才我和張太太同行,又變成剛出籠的新聞了。如果我們進去,以事實證明這種猜測是不正確的,這是教育他們最好的方法。」張太太十分同意我所說的,挽著張自堅的臂胳,首先推開了門,我們走了進去。

面對玻璃窗櫥的人都側過頭來,目不轉睛的盯著我們。在我的記憶中,就從沒有看到一個女性在這裏出現過。

人們用迷惑的眼光看著我們,咖啡館變得很寧靜。我們特意拉東扯西的高談濶論,慢慢的口喝完,才施施然離開。

返回寓所,張自堅向張伯講述交割的經過,他表示讚許的點點頭,我看見他雙目的淚光浮閃著。「自堅,新的前程開始了,努力吧。」他充滿期望。

「爸爸!你放心,我會的。」

星期六、日我回餐館當散工。這幾天,關勇依舊神采飛揚,特別今天星期日,似乎全身是勁。我記得上次離開賭場,瘦小子曾向他挑戰,說今晚等侯他再賭一次,很為他擔心。因此,我乘他不很忙的時候,特地問及。他起初沒有正面答覆,只是顧左右言他。後來,他看到我近於哀求,要他不可再去,才答應下來,使我像去了心頭一石。

也許我的擔心是多餘的,關勇的年紀比我大,何況這些血汗換來的積蓄,是預備今年婚娶用的。記得上次在賭場看到他緊張的表現,不像完全把金錢看得如此兒戲的人。他這多天來的得意神色,說不定好事近的緣故。一個已三十出頭的人,對新婚的憧憬,使他突然恢復已失去的青春活力,正是一種正常心理的反應。那麼,我為他擔慮,豈不是杞人憂天。

放了工,關勇就和我一同回家,完全沒有提起再往賭場的事,就各自就寢了。

週日是餐館最忙的日子,工作時間又長,連吃飯時間都站著,經過整天辛勞,特別我這個初入行的人,感到十分疲累,很快便入睡了。

次晨同校上課,到午餐時,照例在學校的餐室,叫了一杯牛奶,坐下來,開解自備的三文治,正在胡亂的吃著,卻見張自堅左顧右盼的走進來。

「張先生!」我走過去把他叫住,正想問他怎會闖到這裏來。

「周先生!我到處找你,快跟我來。」我還未開口,他已焦急氣敗的說。

「什麼事。」我提起書袋,驚異的問。

「到醫院去,關勇自殺。」

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現在說不清楚。等一會再告訴你。」他一面走一面說。

我們好容易才截了一部計程車,他吩咐司機直奔市立醫院。

「關勇昨晚和我一同放工回家,我親眼見他回室就寢的。」我進入車廂裏坐定後說。

「現在還攪得不大清楚,家父聽到他半夜出去,到今天早上,才看到他回來,神色有些不對,問他也不理不睬,自己上了樓,隔好一會,聽到他的呻吟。父親覺得不對勁,便上樓看他,誰知他的房門反鎖著,拍門又不開,便立即報警,破門而入,他已昏迷不醒了。」

「那是服毒自殺了。」

「正是,桌上還有安眠藥和殺蟲水的瓶子。」

「這豈不是雙料自殺!有性命危險嗎?」

「很難說,救護車算是立即把他送到醫院急救了。」

「誰陪著去?」

「事件發生時,父親立即通知我和溫教授,他們一同跟警車到醫院去,我便來找你,警方在醫院要向我們問話。」

「我相信不幸事件,已轟動華埠了。」

「可不是!其實也無法隱瞞,救護車和警車都來了,附近都被看熱鬧的人擠得水洩不通,恐怕咖啡館現在正忙著播放這件大新聞了。」

計程車在醫院的救急部停下來,我們直奔詢問處,向當值的護士問明關勇所在。

原來關勇被推到救急A室,那是設在救急部門的第一個病房,是搶救最危險的病人。從詢問處轉進去,過了一道門,就見張伯和溫教授,他們正和警方人員談話。溫教授立即告訴我們,警方要為這事件傳詢所有同住的人,因為關勇仍未脫離生命危險,可能隨時變成命案。

於是,張自堅和我便向警方表示了身份。張自堅先報告近日和關勇接觸的經過,因為他們見面不多,很快便說完,警方一一紀錄下來。

我的報告則從聖誕晚餐的認識開始,和近月以來,星期六、日兩天共事的情形,特別於除夕在賭場所見種種,以及到昨晚最後親眼看到他就寢時為止,盡我記憶所及,都報告了。警方也一一紀錄下來。

「照你們計,關勇會不會在你睡覺以後,重回賭場?」警方向我提出徵詢。

「我不敢臆測,不過只要到賭場一查,便可找到答案。」我說完,自己馬上覺得不妥。

「那個賭場?照我所知經常有三處,那是指有被控紀錄的,請你告訴我那一處?」警方果然問上。我躊躇起來,如果一經我指明,那處賭場便有人受到盤問,後果並不只是盤問,而是睹場本身的存在,是不合法的。

「要查出關勇昨夜有沒有再到賭場,只要到英京咖啡館一聽便知,說不定還知道多多少少自殺的原因。」我說。

警方人員仍未作答。溫教授已聽出我的意圖,他說:「其實,警方搜查賭場,已是司空見慣的事。這些場所,本身就是僑社的毒瘤。割了一個,禍害少一處,對它的指控,正是我們對社會的責任。」他說得義正詞嚴,警方人員正等著我的表示。我鼓起勇氣說出那賭場的地點,而它當然也有警方的紀錄。

警方詢問完畢,病房裏剛好有一位護士走出來。他們上前探問關勇的情況。她表示依然未脫離性命危險。其中一個把名片交給她,說明任何轉變,請隨時和他們保持聯絡,說完就離開了醫院。張伯一直憂形於色,急得前後的踱步,大家相對默言。不久張自堅先回,因為他仍須回公司工作。

「我看十九是賭輸了。」張伯打破沉默說:「我聽到他深夜一時左右出去。」

「我的確見他回房就寢。」我說:「他並且說:『今晚不賭。』」

「恐怕你嘮叨嘛,『賭仔』最忌兆頭不好。何況,他決定一拚,也得先回家搜集賭本和休息一下,那是養精蓄銳。」

「但他是個豪爽的人,輸贏都經歷過,這次輸了,照理也不會看得比性命還重。」我以為了解關勇的個性。

「這次恐怕不是一次普通的輸贏。」溫教授插上一句。除了賭輸以外,我們都找不到關勇自殺的另一原因。這樣又過了一小時左右,醫生從病房走出來,先問誰是關勇的親屬,倒把我們嚇了一跳,以為這是不幸的先聲。

「我是他的朋友,他住在我處差不多十年了。」張伯操著比較生硬的英語說。

「我們已經盡了一切急救辦法。」醫生說。

「那現在怎樣呢?」張伯急不及待的問。

「還很難說,不過復原的機會不是沒有的。我想你們可以回去,有甚麼轉變,醫院根據你的登記,會立即通知你們。」

我們聽從醫生的勸告,離開醫院,乘公共汽車返回華埠。溫教授重新開門營業,張伯和我不約而同向英京咖啡館走去。

啡咖館擠滿了人,好容易才等到座位。人們已議論紛紛,都集中在關勇的事件,但人多口雜,我們還未聽出頭緒來。

這咖啡館的咖啡並不好,食料又不多,裝飾很普通,而且經久失修,但有不少座位,每個座位都有或多或少的剝落痕跡。平時華埠沒有什麼新聞發生,生意就清淡。如果發生了小事件,咖啡館就跟著小好景,發生大事件,那就大擠迫。上次「克勒皇后」私奔和這次關勇自殺,咖啡館擠迫的情形,正在伯仲之間。

「後生,你也來這裏。」一個身裁肥胖,戴著氈帽中年人走進來,正扶著一位青年的肩膊說。他正在我們前座。那個中年人的面孔多麼熟識,但記不起在那裏見過。

那青年人給他按著肩膊,有點不耐煩,只得把身子向外移,讓出一個空位來,說:「不要按肩,今晚還要搏殺!」

「搏殺不要緊,但不可拿『老婆本』作賭注,小心不要像關勇那樣,現在還在醫院牽著氣。」

「大吉利是!」那青年說:「我倒不會像關勇這樣愚蠢,連下注數目的多少都不知,一次失手,十年積蓄化為烏有。」

「他並不蠢,他想先以氣勢嚇窒對方。除夕那一場,他不是先勝了?」

胖子提起除夕的事,使我記憶起,那一晚,他正站在瘦小子身旁,並且在無意中提醒了關勇,擺六、六點而不擺四、八點,使他先勝第一著,助長了關勇聲威,造成第二次通殺,使瘦小子鍛羽而歸。

「瘦小子有備而來,和第一次性質不同。據說,這一次來,先把住屋抵押了,不然那有這麼多現金。」那青年說。

「打工仔能有膽量一次下注二萬,當然預備不是你死我活,就是我死你活了。如果關勇還勝這一次,躺在醫院的,恐怕是瘦小子了。」

他們的說話吸引了周圍的顧客。把二萬元作一次過投下,的確是大新聞,因為他們都不是殷商巨賈,像關勇那樣入息,除了個人費用,也的確經過長期的積儲。

「我仍以為他太疏忽了,自己既決定今年回港娶老婆,也應顧到輸光了的後果。聽說連婚期也排定了。試想,他如果不自殺,也的確無法解決。」有人這樣議論著。

「不要說關勇大意,其實,賭仔誰都一樣。在咖啡店館還可以說這些話;在賭場,擠紅了眼,除了看到花花綠綠的鈔票外,恐怕什麼也忘記了,還說考慮什麼,懂得考慮就不上賭場了。」胖子的話,的確道盡賭徒性格。

溫教授猜對了,這真不是一次普通的賭博,而是生命的投注。不幸,關勇輸了,生命給死神牢牢的攫著,至今還躺在醫院奄奄一息。

關勇的不幸誠屬可憫;十年來的積蓄,輸光了,連結婚的希望也成為泡影。難道再積蓄另一個十年。即使有這種能耐,但這十年,畢竟在人生過程交了白卷。何況他的黃金時代正在那一個時期。如果說他對手是個幸運兒,關勇當了他十年義務的奴隸,他的財富建築在關勇的無酬勞動上。可是,他何嘗沒有變成關勇奴隸的可能呢?如果他輸了,說不定也落得像關勇的收場,甚至可能更悲慘。屋被抵押了,誰敢保證他的孤兒寡婦,不被掃地出門呢!

不管拚得我活你死,或者我死你活,但開賭館的人片刻間撈百分之五,還供給華埠助談資料。現在變成小富的瘦小子,那睹場就是他的發跡地。就算現在還躺在醫院的關勇,也是那賭場產生的豪客。於是,在人們的心目中,要賭甚至要發達,便要往那賭場,因為那裏才有這種豪客。

只要人們有這個觀念就行了,至於由它造成的悲劇,人們是不會想到的,即使想到,但開賭館不抽水,誰還去開,所以開賭的必贏,也就是天經地義的事。何況人們總是健忘的,賭館照樣擠滿人。

難怪溫教授說是僑社的毒瘤,對它的指控,正是我們的責任。關勇自殺的原因,總算給我們找出這些端倪來。在張伯的感喟中,我們走出了咖啡館。走經正心書店,見到溫教授。我們把在咖啡館聽到的消息告訴他。

「所以我主張把睹場的地點報告警方。」溫教授很義憤地指出,可是忽然又沮喪下來:「也奈何他們不得,真正開賭的人,永不會被控訴和受到懲罰,因為有人承擔下來。」

「難道有人願意代替嗎?罪名成立,有坐牢的可能。」我覺得有點奇怪。

「有些人以坐牢為翀·業。」溫教授說:「張伯算是老華僑,你不信問問他。這種人寄生在賭場,受真正開睹的後臺老闆僱用,警察破獲了,他們就挺身而出,自認是開賭的。要罰款,有人代繳;要坐牢,他們就去。因為,這是職業,何況開賭的罪不大,三幾天又出來,支領可觀的報酬。這種勇於承認的表現,有時連警察也覺得滑稽,但也無可奈何,又不能不準他們承認。這是自由民主社會的可貴處,也正是它的可議處。」溫教授的見解,總是往往發人深省。

不久,我們辭出,因為不想阻礙他的營業。回到家裏,張自堅夫婦都已下班回來。大家正為關勇的事件發悶。有些隣居或親友,還不時前來問長道短,有些好事者在街外探頭探腦的張望,真是煩擾得很。張太太煩得連飯也不做,大家在啃著麵包,問我參不參加。我根本連胃口都沒有,只和他們乾坐在一起。

這種不愉快的事件,連結局怎樣也難預料,關勇仍徘徊於死亡的邊緣,大家都顯得無精打彩,也實在懶得開口。像張伯這樣老於世故的人,也表現得神不守舍,徬徨無主,使全室的氣氛,受到低氣壓的感染。而壁鐘的鐘擺,像指揮著我們的心在突突的跳動著。

這種氣氛,使每個人都受不了,好幾次我想離開,但始終無法做到。因為在情理上都應該和他們分憂,何況我和關勇,也有不淺的情誼。

張伯的憂心是值得同情的。在私誼上,關勇和他有十多年的交情,事件又偏偏發生在他的家裏。老一代的華僑,飽受長期種族壓迫,心理上始終還存著這個陰影,對任何事,都抱著息事寧人的態度,就是怕惹官司。這也是張伯憂慮的原因。何況他讀過幾本線裝書,把名譽看得較重。唐人街的「好事不出門,醜事傳千里」的風氣下,他難免稍玷清譽。雖然他不是當事人,但是當事人的住所,正是他擁有的。想想這些問題,看看張伯,總比老是看著鐘擺好過。儘管很多問題在腦袋翻騰著,電話仍然不響。這樣坐了兩、三個小時,彷彿整個世紀似的長,大家疲憊不堪,這樣守下去不是辦法,何必活受罪呢?我向大家建議各自休息,誰聽到電話響誰去接。

我們正預備回房休息,電話忽然響了。

大家的視線都集中在電話機,它的聲音似乎比平日特別響,一陣比一陣緊湊。我望了他們一眼,走過去拿起聽筒。原來是溫教授打回來問消息。大家緊張的精神,轉瞬間又像洩了氣似的,無精打采的各自回房。由於精神過度緊張,無法安定下來,也就輾轉不能入睡。不久聽到溫教授回來,便索性披衣而起,到他的房間去。

他住的前房,面積比我的大,除了睡床,對壁是一張寬闊的書桌和兩張座椅。壁上掛著一張橫幅,是他的自書,用魏碑體寫著李合肥的語錄:「多讀古人書,靜觀天下事,可以歛浮氣而增定力。」字體端正中現活力,剛健中有寬柔,一看便是有學養的人。

他招呼我坐下來,免不了又提到關勇的遭遇。

「他的遭遇,是值得同情的。」溫教授不勝晞噓:「老實說,這一個環境,應負的責任,比關勇自己還要多些。因為它本身就是種種悲劇的製造場。缺乏定力的人,很容易淪為悲劇的角色,挑起所有懲罰。」

「我以為每個社會都有它骯髒的一面,僑社亦不例外。」

「但僑社的骯髒面在比例上要廣大得多,因為本身既是寄生在外地,受我國傳統道德的拘束力已夠薄弱,加上因受長期壓迫,形成自卑的積習,感到很難在當地社會抬頭,便容易自暴自棄。不良的習慣和行為由是養成,助長了僑社骯髒面的擴張,在裏面滋生和培植著各種罪惡的種籽。」溫教授雖然用了這許多有力的詞彙,來控訴這一個不健康的社會,內心不無激動,然而,他的表面,依舊保持那樣平靜。他認為:「種瓜得瓜,人們只直覺地認定這是播種者應有的收穫,卻沒有深入地去想,去追究是誰供給這個罪惡的園圃。像關勇的自殺,人們只把他看作個別的不幸事件,仿彿是他活該,那是不對的。這也是一般罪惡能長期發展下去的原因。」

「這屬於傳統觀念問題,一個壞的傳統觀念。」

「就是,什麼改革都比傳統觀念來得容易。」

深夜了,雖然溫教授還興緻勃勃的談下去,但我想到明早有課,只好回房就寢。

那一夜,沒有接到醫院的電話。到第二天下午,我從學校回來,剛踏進門,張伯就喜形於色的向我報訊:醫院已有電話通知我們,關勇脫離了危險。

「他命不該絕的,平日對人熱誠,工作勤奮,只是沾上賭,這次總算大難不死了。」總算看到張伯恢復原來的神氣。

「是不是我們可以到醫院採望他?」我說。

「我們預備晚上七時到達醫院,溫教授和自堅也去。如果你沒有事的話,和大家一起去吧!」

「沒有。我當然也希望能看看他。」

吃過晚飯,我們叫了一部計程車,不久便到了醫院。

張伯向醫院問了病房,首先進入,我們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面。關勇躺在病床上,初看到我們,現出驚愕的神色,隨即側過頭去,也不和我們打招呼。經過二天一夜的時間,本來紅潤的面色,變得像張發霉的白紙,儘管他不正視我們,但掩不住他那激動而痛悔的難過。

「阿勇!」張伯同情地按著他放在白被單的手說:「總算吉人天相,唉!天大的事,也不要這樣糟蹋自己,大家可以商量嘛。」

關勇沒有做聲。

「你看!」張伯像哄小孩似的說:「看誰來探你,溫教授、周先生和自堅都來了。」

他還是不做聲,連眼睛也懶得動一下,竟慢慢的閉上,我看到一滴淚水從眼角滑下。

「你安心休養一下。」張伯說:「我還有點積蓄,目前也沒有什麼用,你出院了,可以先給你回香港辦理婚事。」

張伯真是一位仁慈的長輩,他的用心可真感人,關勇的眼睛依然閉著,但眼淚卻一滴滴的滑下來。

張伯再說了幾句安慰的話,就和我退出病房,在不勝唏噓中一同回家。

過了幾天,關勇終於出院回來,張伯囑他回房休息,晚飯也由自堅端上去,讓他能安心再休息幾天。

我放學回家後,張伯叮囑著不要騷擾他,所以也一直沒有見他的面。

翌日星期五,從學校回來,又見張伯愁眉苦險,問起來,原來關勇失蹤了。

「剛從醫院出來,我真擔心他又去自殺!」張伯氣急神敗的說。

「他出門的神色怎樣?」

「我那裏看到他出門!中飯,我還親自端上去給他,才自己到外邊蹓一陣,回來預備幫他收拾碗碟,開了門,人失蹤了,連行李也不見了。」

「如果連行李也帶走,是沒有理由再自殺的,你放心好了!」

在家掛個電話告訴溫教授,他同意我的看法。我們都反對張伯報警,因為深信關勇決不會再自殺,也許因為沒有顏面在本埠混下去,終致不辭而別。報了警,只增加他的煩惱而已。

張伯報警的原意,亦不過是防止關勇的自殺,一經我們把道理說出,他就打消原意。

「遠親不如近?」,人與人的感情就這樣。儘管張伯與關勇拉不上親戚,但十年同住,建立了深厚的情誼,關勇的失蹤,使張伯嗒然若失。

週末,我依舊回餐館工作,由於關勇一直沒有上班,餐館已另聘了替代他的人。

幾天來,張伯一直渴望能接到關勇一個電話或隻字片紙,可是他到底失蹤了。

「如果關勇住的房間出租的話,我有一位同學可以介紹給你。」我想起羅雄輝一直想遷址,要避開臺獨分子糾纏。「再等兩星期吧!如果關勇再沒有消息,這是可以的。」

在都市看慣了涼薄的人情,聽了張伯的話,仿彿呼吸到濃郁的鄉土氣息。

關勇的音訊依舊渺然,對我個人而言,不無惆悵。雖然我們相交不久,但從開始認識的第一天起,他便為我找尋工作,並一直照顧我。

我在學校曾把關勇的事件和他失蹤的消息告訴羅雄輝,他極希望搬進來,不但租金比他目前住的便宜,而且又可以避免臺獨分子的騷擾。

過了兩週,請準了張伯,羅雄輝又和我生活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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