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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西作家與作品表現的同異 11/3/2019 6:20:49 PM

《詩論與詩人》補遺(許之遠) 7/5/2019 4:51:15 AM

第九章:自學可成詩人 3/14/2019 11:49:10 PM

附錄2:陳新雄近體詩格律 3/14/2019 11:41:00 PM

附錄1:詩學的基本常識 3/14/2019 11:32:13 PM

第十章:詩的高妙與評詩 3/14/2019 11:27:42 PM

第八章:古今詩人的評析 3/14/2019 11:22:15 PM

《二》

 

飛機在機場降落,已是下午七時。向外一望,市區高聳入雲的大樓,從裡面透出的燈光,連屋頂活動的廣告燈飾,把這個城市的上空,也點綴得色彩紛繽,不愧有美洲巴黎的稱譽,是加國的第一都會。

我們通過關卡的檢查,踏出內室,就看見有幾位中國青年向我們的出口處走來,羅雄輝立即向他們打招呼。

「謝謝你們!」羅雄輝走過去和他們握手。

「我給你們介紹。」他拉我過去:「這位是周亦文同學。」然後為我逐一介紹。

「蔡武男、吳嘉義、高日垣………。」

「我還記得蔡同學是母校的學生會主席,老大哥,比我們高三屆。」我說。

「不敢,不敢!」他客套著。

「蔡兄是唸國際法的,快要得博士學位了。」羅雄輝對我說。

「我們已替你找好了住處,還有好幾位同學在新亞餐館等候你,我們就先到那裡去吧!」蔡武男向我客套幾句。就用臺語對羅雄輝說。

羅雄輝為難地轉頭看看我。

「不要緊,你跟他們去好了,我也要找我的表叔。」我把表叔的地址寫給他,希望明天大家見面。

我在蒙城唯一的親戚,是父親的表弟,我叫他做表叔,在早年大陸撤退時,攜眷從上海到香港,再轉來加拿大,一直在蒙城華埠經營雜貨店。我按址很輕易就找到他,居址就在他經營的雜貨店的樓上。

一別十五、六年的表叔,兩鬢已斑白了,只保留一些依稀的印象。如果陌路相逢,恐怕彼此都不相識了。歲月無情,在異地相逢,倍增人事滄桑的晞噓。

表叔嬸畢竟是樂觀的一對,偶然的感觸過後,不久又談笑風生。他們住所只有兩房一廳,我只好和他兩個兒子同住一房,預備明天另找房子。表叔姓李,他的長子叫定華,次子念華,年紀都比我小。定華在四歲便到加拿大,現在剛上大學。念華是加拿大出生的,還在中學唸書。他們對國語只懂得聽,但不會說,即使在家裡交談,他們都說英語,表叔嬸則中英並用,初聽很覺礙耳,但習慣後,也就不怪了。

經過數日的旅程,頗感疲倦,很早就寢。翌晨起來,表叔帶我在華埠就近逛逛,並預備和我找房子,還一路介紹這裏華僑的一般生活。

蒙城的華埠,由一橫一直的克勒街和拉加士士爹利街為主幹,餐館業和唐山雜貨店為主,差不多各佔一半,也有幾間古玩飾物店和書店。商店之上,宗親、同鄉會和社團的招牌隨處可見。華埠的街道很狹窄,但頗具東方色彩,為遊客必到的地區。

我們踱出華埠,直向市中心的國家廣場走,舉目瀏覽,大廈林立,競向天空發展。最惹人注目的十字大廈,卻是我國建築學大師貝聿銘先生的傑作,它具有東方哲人底肅穆和西方騎士底偉岸,巍峨而沉默地俯視著全市。

我和表叔商議著我的居住問題,以華埠離學校不遠,且就近找兼職也比較容易,況接近他的住處,容易有個照顧。決定以後,我們再折回華埠住宅區,找到一個單人房,廚房公用。屋主是一位老華僑,週租七元,等於每天一元,算是很公道。我和表叔商議後就交下定金,當天就把行李搬進去。

那是一幢舊式的房屋,只有二層高,地下住著屋主一家,二樓三個房,分租給我們三個單身漢。我住的是後房,雖然小一些,但比較清靜,算是適合閱讀的環境了。

羅雄輝約定今天來找我,我已請表叔轉告我的新址;趁他還未來時,約略佈置一下房間。好半天,仍不見他來,向窗外的後街一望,已見華燈初上了。我到附近買了一品脫牛奶、一條麵包和一些罐頭食物,匆匆跑回來,胡亂吃了一頓麵包,算是晚餐了。趁他還未到訪,拿起筆來,寫信給父母親和其他親友們,報告我平安抵達的訊息。最後是寫給楚蕓。這時明月當空,情懷萬種,要說的太多了。

提起筆,不知從何說起。搔髮支頤,寫得出的都是廢話。要寫的寫不出,或者總未盡意,要不然,就像連環扣一樣,不知從何說起。我想:用文字去表達情感還勉強可以,要真正表達心中的一點靈犀,恐怕連勉強也談不上。難於給楚蕓作書,也恐怕是這個道理吧!

我只得強制著自己的情緒安靜下來,總算草草的寫好,告訴她這兩天抵加後的見聞;並深致我心底的愛和虔誠的祝福!

羅雄輝終於失約了。

早晨起來,掛個電話到學校研究院,問好註冊時間,下午我便獨自到系裡辦好手續。剛離開註冊處,遇上一位中國同學,經過交談,才知道他是讀大學最後一年,是從香港來的,名叫王行。他很熱心的帶我到學校各處參觀。轉了幾間學院,卻碰到羅雄輝和蔡武男、吳嘉義等,正向我們迎面而來。

「喂,雄輝!」我責備似的向他說:「昨日等了整天,你到那裏去了?」

「我今天還有一點事要辦,改天再找你!」他冷冷的說,又匆匆趕上那幾位等著他的朋友。

「這班人,準沒有一個好東西。」王行說。

「為什麼?」我很詫異的問道。

「都是政治垃圾,在他人國家裡來攪自己獨立。」

「我不明白。」

「他們都是攪臺灣獨立的人,真丟人!」

「你怎麼知道?」

「怎不知道,我在這裡讀了三年,而且這把戲,差不多是半公開的秘密。」他語帶氣憤,繼續說:「這班人多半是臺灣籍,以同學會或同鄉會的名義,專吸收從臺灣來的新生。要是你從臺灣來,他們熱誠的接待和照顧你,並儘量使你和外間隔絕,到你的思想受了他們的影響,一位新的臺灣獨立分子便告產生了。」

「我就是臺灣來的,他們為什麼不接待我,吸收我呢?」

「你恐怕不是臺灣籍吧,他們會從自己成員或學校調查的。我還認得他們其中那姓蔡和姓高的,他們就不是本校學生,姓高的是滑鐵盧大學的,那裏是臺獨的大本營。」

「他們拿的是中華民國護照,卻去拆中華民國的臺,難道渥太華大使館不知道嗎?」我深表訝異。

「唉!」他嘆一口氣:「你以後就知道!」

離開了王行,我一路都在沉思著。這真是難以置信的事,一個曾戍守國土前線的將士,可以不讓共軍越雷池半步,而只在一夜之間,卻轉變成為與國家民族利益相抗衡的叛徒。這種轉變,發展成多麼可怕的事實。使我瞭解到,為甚麼我們能在最艱苦的環境下抗戰八年,沒有被日本人打倒,卻在我們勝利後,被共產黨在兩年左右席捲大陸。

記得羅雄輝在東京還表示對臺獨把戲的厭惡,但在機場一別以後,便身不由主的跟著他們走。加上今日對我冷落的招呼,種種湊合起來,總覺得這種顧慮,並不是多餘的。很想在他還沒有入圈套以前,找機會勸勸他,但又苦於沒有他的地址,距離上課,只有三天了。雖然,他說過有空來找我,但昨天不是已經失約了嗎?亦是從來沒有過的。下午,在返回寓所以前,順道經過華埠,買了些簡單的炊具和必需品。把各種用品的價格,在心中折算一下,便甚麼都不想買了。但是必需品,還是硬著頭皮買了。購買食物方面,自然到表叔的雜貨店去。

表叔看我差不多把全店的貨品看完,還沒有買到一種,走過來對我笑著說:「亦文,都把臺幣折算好了沒有?來!來!隨便拿,今天全部免費。」

「這怎可以,你也要成本啊。」我還坦率的說:「你猜對了,我真的在折算臺幣。」

「初來的人都有這種心理,其實不壞嘛。」他真爽快。

「表叔,你店裏的大陸貨比臺灣貨多了幾倍。你是不是做了靠攏商人?」我半開玩笑的說。

「亦文,一言難盡,我們也要生存啊!」

「為什麼不專賣臺灣貨?」

「你自己看看價目,兩者比較一下,就知道了。」他補充說:「臺灣貨價格較高,只是問題之一。付款辦法,也沒有通融餘地。我們定貨,先要把滙票付到臺灣銀行,貨物一下船,出口商就要兌現了。還有,臺灣對外貿易,有些產品實行聯營以後,法例和規定繁複,看了一大堆辦法,頭腦也給攪昏了。到一切依著手續進行,貨到了,時效也失了。」

表叔滔滔不絕的說下去:「商品競爭也是快打慢的。傾銷政策是攏斷市場的一種手段,對時間的判斷更重要。記得我第一次下貨單,滙票已存在臺灣銀行,還派大使館人員來調查我的商業信用,這不是脫了褲子放屁,多此一舉嗎?」表叔的風趣又來了,他意猶未盡的說:「我是共產黨迫出來的,一般華僑也是有家歸不得,本質上我們都是反共的,但要生存,不得不賣一些大陸貨,勒緊肚皮是唱不出高調的。」

表叔的觀點我不盡贊同,但我不想和他辯論。我買了一些廉價的食品--一磅白菜和豬肝。豬肝在加拿大是出人意表的便宜,比豬肉的價錢還低了兩倍,大概西人對肝臟類是不大愛吃的緣故吧。

我正想付錢,雜貨店走進一位年青婦人,表叔先過去招呼。她的服裝十分趨時,對她的身段也特別誇張,脂粉抹得很濃,我到加首次看到這樣摩登的少婦,只可惜帶點俗氣。

少婦看著貨架,繞了一週,然後對表叔縮一下肩,攤開雙手,表示沒有適合的,就一扭一扭的走了。表叔不以為忤,還伸著脖子,色迷迷的目送她,樣子有輲點邪門。要不是我催他收錢,他已忘了我的存在。

「對不住!」表叔有點不好意思似的解釋:「你知道嗎?她就是『克勒皇后』!」

「為甚麼叫克勒皇后呢?」我說。

「華埠的主街不是克勒街嗎?她每天都打扮得花枝招展來華埠走動,大家就給她這個綽號。」

返回寓所,到樓下廚房弄飯,這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胡亂吃過晚飯,把自己關在斗室裡。

次日,吃過中飯,本擬到學校一行,希望碰上羅雄輝。正要出門,他卻先來訪,真大出我意料之外。

我下意識向他打量一下。

「怎麼?認不出是我嗎?」

「雄輝,真希望你還沒有變。」

「這是什麼意思!」

「記得過東京時,你是反對臺獨份子,希望到此也不要跟他們跑。」

羅雄輝定神的看著我,沒有說話。

「雄輝!我們到外國來,是準備充實一下自己,攪這種骯髒的政治把戲,把自己也出賣了,只做別人的工具。我們都服過國民兵役,保護過國家,對國土有一份深厚的情誼,單單憑這一點,我們就不應反過來打擊她。」我嚴肅的說。

「亦文,我們是他鄉作客的人。他們都是我的同學或同鄉,我們也有著一份深厚的情誼。我能離群獨處嗎?再說,我眼他們在一道,並不見得我就衷心贊成他們。我知道,許多同學和同鄉,都這樣敷衍著他們。」他顯然被一份鄉土之情打動,這是人性的可貴處;也是他的弱點。敷衍原是沉默大眾的共性,往往就因為有這一共性,加上沉默,於是被少數牽著走。

「他們就用鄉土感情將你籠絡著,甚至壓迫著你跟他們跑,以後還要用這種情感,慫恿你去反叛。」

「亦文,你要為我考慮一下,如果我不跟他們,我馬上就要受他們杯葛,甚至叫我做『臺奸』,我知道這種事以前曾發生過的。」

「但你要明白,如果你跟他們走,不但背叛了你自己,還背叛了國家,你實質上就做了漢奸。」他沉默著,我想:臺奸和漢奸同樣壓迫著他。臺灣籍的留學生很多受這種心理的壓迫。

「讓我考慮一下。今晚同鄉會舉辦歡迎新生晚會,也是他們這一群搞的。如果你有空,大家一同去。」

「我又不是臺灣籍,不知他們歡迎不?」

「到時我對他們說是我帶來的,你是同情我們,大概他們就不會阻止的!」他停了一下,繼續說:

「不過你要答應我,你看到或聽到什麼都好,不能當場反辯。」羅雄輝期待我答應的眼神,是多麼哀憐,使我無法拒絕他,我只得點點頭。

我們先到市區逛逛,然後安步當車到學校,晚會就在學校的外國留學生會的會議室舉行。

我們來到門前,羅雄輝要我在外等侯,他先進去,我看見他和吳嘉義耳語一番,又一同找蔡武男商議,再過一會,蔡才點點頭,羅雄輝欣然回頭向我招手,我走進去。

參加晚會將近三十人,全部男性,新生連羅雄輝共七位。桌上放著好幾盤茶點。座位圍成馬蹄型。不久當中的吳嘉義起立,用臺語先把七位同鄉新生逐一介紹,然後致詞;他以本校同鄉會會長的身份,強調桑梓之誼,備道歡迎之意。他說完了,大家鼓掌,隨即介紹身邊的蔡武男說:「蔡同學是本會總會會長,特別從京土頓來此歡迎大家。」

蔡武男徐徐起立,他的名字和他本人的體型並不相稱,個子胖胖矮矮的,但兩眼卻炯炯有光,也用臺語開腔。

他一再強調著鄉親的重要性,寄望大家要像一家人,要守望相助,然後他繼續說:

「……我們恬適的土地,從一九四五年就被大陸人盤據了;而一九四九年,他們更大量湧到………。」 一九四五年是抗戰勝利--臺灣光復,而一九四九年是政府撤退來臺;蔡武男拿此來煽動對外省籍的仇恨。我想起答應羅雄輝不反辯的諾言,只能強忍自己聽下去。

「我們同胞一直在不平等的待遇下生活,沒有言論自由,沒有行動自由,大陸人強迫我們為他們守住臺灣,將來還要強迫我們去犧牲,為他們反攻大陸。同學們!大家想一想,我們是臺灣人,我們有自己的傳統和文化,甚至不同的血統。如果我們要解除束縛,避免犧牲,就只有爭取獨立。如果不盡自己力量去促使臺灣獨立,我們就不是臺灣人。如果不贊成這一獨立,他就是臺奸……。」

這種顚倒黑白的煽動,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我沉不住氣,霍然站起來,蔡武男愕然看著我。

「蔡同學!」我用國語說:「你說臺灣同胞受不平等待遇,請你舉例說明。主持立法院的就是臺籍的黃國書先生,你說沒有言論自由,請問臺北市的公論報,不是李先生辦的嗎?他們時時批評政府,你說沒有行動自由,你自己不是到加拿大來嗎?」

我突然站起來反辯,大家起了一陣騷動,幾十雙眼睛都集中到我的身上。已有些同學對我開汽水 ,羅雄輝用手扯扯我的衣襟。

「你說臺灣有言論自由,為什麼『自由中國』被扼殺呢?雷震還在坐牢呀!」蔡武男質問我。

「蔡同學,你是修國際法博土學位的人,你為什麼不讀讀民主國家的出版法,看看譭謗他人,包括法人的政府,應不應該受到控訴。如果戰時,煽動反抗政府,是否應受到制裁?雷震坐牢了,他正是大陸人,可知大陸人並沒有特權。」噓聲又四起,我繼續說:「你說大陸人靠你們守住臺灣,將來還要犧牲你們。這是怎講的?臺籍或外省籍只是籍貫的分別,我們都是屬於中華民族。我是四川人,抗戰八年,川籍的人有沒有說要獨立,不願犧牲,不願抗戰。還有,抗戰勝利了,政府第一個要求,正是為臺灣同胞從日本鐵蹄下解救出來。」

「這只是歷史上發生的事件。」他在強訶奪理。「我們壓根兒就是臺灣人,血統與大陸早就不同了。像美國人本來是英國人移殖,而後來演變成美國人一樣。到現在,你能說美國人就是英國人嗎?」

蔡武男說得理直氣壯,大家鼓掌。

「美國是移民的國家,是世界人種的大混合,英國人血統的成份在美國人中只佔多數,但不是全數,臺灣雖然經過荷蘭和日本的統治,但都沒有在血統上交媾過。臺灣的祖先是大陸人,所以還是純粹的中國人血統。和美國相比是不倫不類的,除非你自認是雜種。」

噓聲又四起,有人咆哮著,有些站起來,拍著桌子。做主席的吳嘉義也霍然站起來,努著脖子,指著我說:「請你離開,這裡不容你搗亂。」

「我不是搗亂,我是把真理說明白。」我本來準備立即離開,但看到吳嘉義作威作福的氣燄,反正是不歡而散,我補充說:「吳先生,你知道吳鳳的故事嗎?吳鳳就是大陸人,他到臺灣去移風易俗,殺身成仁了,皇帝表旌他的義行,把他死節的地方改為嘉義縣。你是嘉義人,你的名字叫吳嘉義,說不定是吳鳳的子孫。如果你也說和大陸沒有血緣關係,那你就太過數典忘祖了。」

蔡武男呼的拍著桌子,吳嘉義把桌子一推向我衝來,秩序一亂,叫罵中有人喝打。羅雄輝迅速的站出來,擋著吳嘉義。但我在人群的推罵中,肩背處突然受到沉重的一拳。這出其不意的襲擊,身體失去平衡,向面前的桌子仆下去,把桌子和幾盤茶點統統打翻。我迅速翻起身,有幾個已湧到,我順手抓到一張坐椅向他們一掃,阻擋了來勢,迅速地奔向門口,蔡武男卻擋著我的去路。我用力把手中的椅子向他掃去,他不得不閃開。我佔據了門口,羅雄輝已奔到我的前面。我仍用椅的四腳向著他們。

「我們走吧!」羅雄輝說。

「臺奸!」蔡武男紅著眼呼喝著。

「隨便你怎樣叫,總之不做漢奸就是。」羅雄輝終於冷冷頂上一句。

蔡武男還在破口大罵,我把椅子向他擲過去,也不管他怎樣,和羅雄輝頭也不回跑出來。

我們跑出了校舍,才慢慢地走著,意氣逐漸平靜下來,左肩膊近頸項處隱隱作痛,我把左肩向前後旋轉幾下。

「你受傷了嗎?」

「左肩近頸項處捱了一拳。」

對羅雄輝的關心,使我更感歉然,自己畢竟沉不住氣,沒有遵守諾言,使他也和他們翻了臉。

「真對不起,都是我闖的禍。」我訕訕的向羅雄輝道歉。

「這也不太壞,省得以後虛以委蛇。不過,明天還得另找房子,臺奸和漢奸大概總不能長住下去了。」

羅雄輝另找了房子,我幫著他搬好,緊接著就開學了。

一個新的學習環境,使我集中全副精神去適應。不論美國或加拿大,較具規模和負聲譽的大專學校,學生治學的勤奮,遠較想像中還好。國內很多人以為美加學生只懂玩樂,那只是一部份「學店」的學生罷了。在加拿大則更少,因為大專學校全部為各級政府所補助,要有一定的水準,才可入學和升級的。

教授要學生參考的書籍很多,有的要做讀書報告。上課時,學生和教授辯論是常有的事,彼此不以為忤。

在良好的學習環境中,精神是愉快的,但物質生活就像清教徒了。因為我不是達官貴人或殷商巨賈的子弟。在我還沒有找到週末工作之前,用了一分就少一分。所以,早上只喝一杯牛奶。白麵包夾豬旰的三文治,帶到學校當午餐,晚飯也多半是廉價的白菜和一點豬肝之類。所以每次到表叔雜貨店去採購伙食的時候,一踏入門,他便裂著嘴,先代我叫一磅白菜和豬肝,然後我們相對一笑。物質生活儘管不富裕,但我的心境是愉快的,努力於學習和適應環境。經過一個短時期,一切的進度已納入正軌,學程也順利地展開。

我想:事業成敗的決定與人的意志有著極重要的關連,在最險惡的環境下,或困難重重中,只要意志堅強,精神不懈,往往履險為夷,把困難克服過來。反之,有時卻在順境中,忽視自以為的小節,心驕氣傲,變了自墮而不自知。所以,「意志最大的敵人還是自己」,一點不錯。

貪逸樂,是人類潛在的惰性。原諒我吧!我是人,也有惰性的潛在。

當我的學業進程納入正軌,多餘的時間就變得格外的空洞和寂寞。

並不是對楚蕓的愛心退減,正因為太多的懷念,引起太多的遐想,使內心感到空洞的更空洞,寂寞時更感寂寞。

我是無意的,外國的男女關係,本來就較隨便,而在學的青年則更甚。為什麼要非議他們呢?這本來是人生的黃金時代,也是生理和心理的自然發展。他們多半認為正在學生的時代,戀愛是必備的課程,大家都在追求著,愛戀著。我就生活在這種春意盎然的環境中,呼吸著如此濃厚的浪漫氣息,不禁怦然心動。

這是多麼矛盾,但的確如此,對楚蕓懷念愈深,內心的感染愈大。安娜就在這矛盾的空隙,闖進我的心中。

如果說別離可以增加思慕,但耳鬢?磨,又何嘗不會產生情愫呢?安娜與我就如此。

她是我們研究院少數女學生之一,由於選修的科目與我很多相同,所以我們接觸的機會也很多。在課室的討論,共同完成的作業,或交換研讀參考書籍的心得,都使我們同在一起。她雖然只是廿二、三歲,但由於受教育的程度和外國女性一般的早熟,對男女之間,已從盲目摸索臻至心領神會,對男性也了解較深。然而,到底還是異國女性,沒有中國女性的含蓄,說愛就愛,她們都牢牢掌握著眼前的歡樂。

我們差不多平均每兩天便有一次在一起,閱讀、預備作業或聊天。她那副藍得透明的瞳孔,使我每一次對她的注視,都激起內心的震盪,迷失在她的凝眸裏。她那薄薄的嘴唇,配上線條明朗的鼻子,兩顴隱隱與微翹的嘴角相呼應;加上秀髮紛披,這一切形像,都把我空虛的心靈填滿。

北國在十二月已開始飄著雪了。那天晚上,我們從圖書館出來,安娜很自然地把手腕掛在我的臂彎。穿出校園,沿著街道,預備送她返回寓所的時候,雪似乎愈下愈大,被北風捲刮著。我把大衣脫下來,連安娜也一起覆蓋著,我們用手環著對方的腰部,另一手各執大衣的一邊。一陣陣鬢髮的幽香侵襲著我,我情不自禁的看著她。她也警覺的看著我,我略約的低頭,她已把紅唇印在我的嘴上。我們吻著,吻著,像那些貪婪的孩子,一次又一次的吻著………。

安娜住在附近一間普通的住宅中,只租一個單房,她邀請我進去。入了門,她去泡咖啡,我扭開了唱機。

泡好了咖啡,她和我並排的坐在梳化椅上,我環抱著她的纖腰,她順勢的倒在我的懷抱裏。

我們互吻著,安娜半閉著眼睛,她深邃無底的瞳孔,像噴出藍色的火燄,迅速地燃點著我,血液在翻騰著。我輕撫著她那誘人的面頰,夢樣半閉的小唇有些輕微的顫抖。

「周,你愛我嗎?」像夢囈。

「難道我會說不愛嗎?啊!安娜!」

……………

一切又歸於平靜,桌上的咖啡已經涼了,安娜梳掠一下已凌亂的秀髮,然後呷一口咖啡,又放下杯子,將兩手伸向我。

「起來!親愛的,還賴著不起來嗎?我們暍啡咖。」她嫣然一笑。

我握著她的手,借力一挺站起來,輕輕一吻她的前額。我心中盤想著一個嚴重的問題。

「安娜,妳不伯有孩子嗎?」

「百分之一。」她微翹一下眉毛,漫不經意的。

「妳怎能這樣肯定。」我仍有點憂慮。

「這是醫院對避孕丸的統計率。」

「妳服避孕丸嗎?」

「為什麼不?那個女大學生不吞?」她對我的問題反而詫異起來,補充說:「有些中學生也吞了。學校的衛生處是公開不營利發售的。」

「這豈不是學校也鼓勵學生做愛?」

「鼓勵或反對是另一問題。但辦教育的人,他們也經過這一階段,知道男女間發生的事,難道他們願意女學生大著肚子上課嗎?」

「在學生時代失了貞操的女學生,婚後怎樣向丈夫交代?」我突然想到這個問題。

「你是不是對加拿大社會作統計調查?」她頑皮的甩手在我的髭上摸搔著:「告訴你,這已經不是新鮮的題目了。」

「妳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我擁抱她一下。

「你看過『十七歲』這套電影嗎?十七歲是我們女孩子的危險年齡,廿歲以前,我們差不多都有做愛的經驗。大家結婚之前都有這種關係,做丈夫如果要計較,那還要結婚嗎?何況他們在婚前也已做了這種事。」她睨視著我:「滿意我的答覆嗎?」

「哦!親愛的!」我吻一下她:「還有一個問題。」

「難纏的孩子,這是最後一個了。」她用牙齒輕噬著我的下顎。

「結婚以後呢?」

「我還未結婚呵!」

「據妳了解到的。」

「婚後大致上還規矩,但一切都有例外。美國流行著換妻把戲,加拿大還不普遍。」

西方社會文明發展到今天這樣的高峰,而他們的道德觀念竟如此敗壞,這個隱伏著的暗潮,我真怕終有一天表面化,吞噬著整個西方社會,使她墮落,甚至沉淪。羅馬在極盛的時期,也因道德敗壞而覆亡,今天西方國家也像陷溺在這個暗潮裡。

我離開安娜返回寓所,已經是深夜了。

開了房門,收到楚蕓寄來的信,大概是張伯從隙門投入。

我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內疚。

每週差不多都準時收到她的信。她那欵欵的深情和殷殷的關切,都像往日一樣,表現於字裏行間。

「楚蕓,請原諒我的荒唐!」我喃哺自語,內疚使我無法入睡,我執筆寫了一封熱烈的情書,才像告解後的安祥。

內疚始終無法消除,每有空閒,我便寫信給楚蕓,這種用心,像贖罪似的。然而我的確決心避免和安娜再做那荒唐的事,除了因正常的功課或作業在一起,我儘量避免單獨的會面。

當時,正是英國「披頭四」瘋魔一時。不久,「稀癖士」應運而生,學校滿眼都是長髮留鬍的學生。也有一些學生,我知道他們好奇地試抽大蔴和吞眼迷幻藥。

那晚是星期五,我和安娜正從圖書館出來,我立即向安娜告別,準備獨自返回寓所。

「周!你能送我回去嗎?我給你看一些意想不到的東西。」

「是什麼?星期一帶回來不是一樣嗎?」

「星期一要上課,不妥當的,最好是今晚。」

我相信自己只要自律一下,和她單獨相處,只要有決心,總不會再發生亂子。何況她的請求,我是不可以如此決絕的。我終於答應下來。

我儘量把話題轉到學業方面去。

回到她的寓所,她放下書籍,從抽屜拿出一個小紙包。

她向我深情的一笑,然後打開它。

「是什麼?」我看見兩粒粉紅色的藥丸。

她把藥丸遞給我,上面寫著LSD的字樣,我表示不解的搖搖頭。

她用嘴唇咬一咬我的耳根,然後擁抱著我。

「這是迷幻藥,有一位女同學給我的,我不敢自己吃,但很想試一次。」她吻了我一下說:「周!你想有一個瘋狂美妙的週末嗎?」她用挑逗性感的眼波注視著我。

我好奇地玩著那顆藥丸,心裡躊躇著。

「周!我們在一起,怕什麼?你不愛我嗎?」她呶著小嘴撒嬌。

安娜是多麼惹人憐愛,我的意志竟開始動搖了。面對她那火辣辣的紅唇,我竟衝動地吻著她,她反手緊扯著我的頭髮,我們瘋狂地吻著。她用手摸著我拿在手中的藥丸,然後把頭部離開我。我看著她把兩粒藥丸一同放進口中,我驚呼起來。她卻又重新吻著我,用舌頭把一粒藥丸送到我的口中,我迷糊的吞下去。

我們糾纏了一會,神志開始有點奇妙的反應,安娜突然掙開我的懷抱。

「周!喝點酒。」安娜倒了兩杯。

「為妳的美麗乾杯!」我們碰著杯。

安娜把唱機開放著,是時下流行的搖滾樂,我的聽覺似乎特別靈敏,鼓聲轟隆的響著。我要說的話,彷彿也要擘開喉嚨大叫,才可以蓋過這種聲浪。我望著安娜,她美得從前都沒有過。不知是她在跟著鼓樂搖幌著,還是我的視線有問題,像患近視和散光的人除下他的眼鏡,變得焦點不集中。我掀開窗幔一望,幾點疏星似乎就在眼前,我一採手就可以摘到似的,我全身輕飄飄的,一舉足,跨得很遠,像凌空飛渡似的。

安娜繼續搖幌著,美得出奇,漸漸地,卻在搖動中多了一個楚蕓來,我極力集中視線看著楚蕓,她卻又消失了。

「見鬼!」我大呼著。

「什麼?」安娜似乎也大呼著。

「我說我見到在臺灣的女朋友。」

「她美不美?」

「不及妳!」我衝口而出,安娜也的確傻,自己長得那麼美,那裏有人可及呢!

「有沒有和她做過愛!」

「連吻一下都沒有過。」想來真有點氣。

「那算什麼女朋友!」

「就是!冤枉了我付出的愛情,她完全不懂愛!來!讓我教訓教訓她!」

「哈哈!」安娜大笑道:「揍她一頓好不!」

「揍不到,太遠了!」我幾乎頹喪下來。

「想辦法!」

我像受了指揮似的,極力想,果然想到了。我自覺自己變得很聰明,什麼事都可迎刃而解。

「有了!」我大叫著。

「怎樣?」

「寫封信給她,痛罵她一頓。」

安娜歪歪斜斜的找到了紙和筆,塞到我的手裡。

我接了過來,提起筆,手有些控制不住。

「妳代我寫。」我一想又解決了問題。

「她識英文嗎?」

「怎麼不,她讀外文系!」

安娜斜睨著我:「OK,開始。」

我唸著,安娜記錄著:

「親愛的甜心:

我要告訴妳一個發現,這個發現是我親身體驗到的;外國女人是沒有洋臭的,是香香軟軟的。她們才是上帝的傑作,沒有矯情,沒有遮遮掩掩。愛的外表和內涵都是性,性是愛的全部。所以,我敢肯定的說:中國的男人與女人全都沒有愛,只是法律強迫雙方同居,但傳統又要他們承先啟後,於是男人強姦了女人,或者女人誘姦了男人,因為他們即使在做愛的時候,精神和肉體,都沒有結合過。

你連吻也不肯吻,怎談得上愛?你遲早都附屬於男人的,快把那迂腐的道學面具收起來,讓我們見面的時候,熱烈的愛,熱烈的做愛吧!

生命太短暫了,不要等待不知的明天,把握現在,把生命的光和熱,儘量放射出來。找尋你心愛的人吧,要現成的,那怕是暫短的,去愛,當然包括和他做愛。好運!」

我唸完,安娜也寫好了,她把寫好的信箋遞給我,指一下簽名的位置。我歪歪斜斜的簽了名。然後把楚蕓的姓名、地址的英文拼字唸出,要安娜寫在信封上,封了口,並貼好了郵票。

我們像完成了一件艱巨的、偉大的任務,身子輕飄飄的像要飛躍起來,唱機的搖滾樂轟隆的在身邊響著,沸騰的血液像快要射出來。我一手高舉著信,一手環腰抱著安娜的腰肢。

「安娜!妳也舉手,讓我們向傳統宣戰,向舊觀念宣戰,向一切反人性的制度宣戰!」我歇斯里底的狂呼著。

我和安娜一同高呼著,戰鼓雷鳴,讓我們挺起胸膛,把這封挑戰書送到衛道者的手上。

我想到就做,世間事都是輕而易舉的,摟著安娜便往街上走。

「大雪呀!下吧!也擋不住我們。」我指著雪罵道。

「我們連大衣也不要穿。」安娜索性連羊毛外衣也脫去,用兩袖反紮在腰間。

「勇敢的現代查泰來夫人呵!讓我給你一個靈魂的吻。」我擁吻一下安娜。不久我們就走到馬路旁,那裏紅色的郵筒,在大雪紛紛中屹立著,等侯著。

「勇敢的天使,由妳親手把挑戰書交給使者吧!」我作騎士式的對安娜一鞠躬,把信交給她,然後為她把郵筒的入口拉開。

「我的天使,請!」安娜將右足退後半步,一坐腰向我還一個中古的淑女禮,然後風情地揚起那封信。用手一彈,「篤」的一聲,信沒入郵筒裏。

她驕傲一笑,伸出的左手仍未收回,被我執著,我低頭向手背一吻,她的左手溫柔的擺放在我的面頰。我抬起頭,兩手從她的腋下反伸到頭部,給她一個深深的吻。

雪越下越大,安娜雙手有力地抓著我的背部,我半開眼睛,看見安娜夢樣的眼睛正注視我,心頭 一陣震盪,而且一陣緊似一陣,呼吸變得短促。

「安娜!」

「周!」她也拚盡氣力才出來。

我們不約而同的向原路跑回。安娜先開了門,我馬上閃入。一翻手就關了門,安娜已橫臥在床上,我撲上去。

雪不知那時停了,它反射的光芒,從窗幔的空隙射入,照得我的眼睛刺痛。安娜還叩綣繾在我的身邊。我站起來,頭部重甸甸的,四肢似乎脫離了軀體。我勉強走近窗前,掀開窗幔,雪光交射得我神眩目痛。天亮了,看看腕表,已經上午十時。

安娜仍然熟睡,她的胴體差不多完全暴露,衣服和枕被凌亂地散堆著,我徨惑的坐在床沿,努力從記憶裏搜尋我曾做過的事。但記不起來,越急腦袋似乎就越脹痛,想爆炸似的。我開了冷水喉,用毛巾浸了水敷在額上,情緒才慢慢平靜下來。記憶中一些模糊的形像,逐漸擴大和清晰起來,終使我駭然而起,馬上穿好衣服。安娜的胴體突然使我一陣噁心,我掉頭不顧向外跑,一口氣跑到郵筒,看看收信的時間;第一次收信--上午九時。

我立即在附近掛個電話到郵政總局,請求把該信件退回給我。但接線的辦事人說,這是無法幫忙的事,因為全市過千的郵筒,每天信件幾十萬,郵政人員收回,經分類後即自動蓋印發出,注定是無法挽救。一切可怕的後果在自己想像中預演著。

「楚蕓!請寬恕我,我是無心的!」我自言自語走著,像幽靈似的走回寓所。

人性是有其脆弱的一面,請原諒我脆弱的一面吧!

我像一個犯了戒的教徒,跪在神面前懺悔。

「神呵!只有袮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求袮憐憫我的脆弱,寬恕我的罪惡。求袮賜給楚蕓智慧,賜給她愛心,用袮的慈愛感動她,使她寬恕我,並教我脫離試探,藉袮的名使我們的愛情,將來還能收到豐滿的果。我這樣祈求禱告,是奉主的姓名,阿們!」

禱告完畢,情緒稍趨平靜,決定立即寫一封長信給楚蕓,把異鄉環境的誘因,以致和安娜從始至終的全部過程,盡所有的記憶,完全寫出來,並痛悔以前的所作所為,請她信賴我的以後,和寬恕我的過去。

我足足寫了四小時,貼足了郵票,到附近郵筒投寄了。

傍晚的雪又飄飄的下,我無聊自困在斗室,心境也如絮雪一樣,飄蕩,無依,下沉。

天天渴望楚蕓的覆信,但又恐懼她不會饒恕我。到了我應收信的日子,依然是鴻雁杳然。

「啊!楚蕓,求妳饒恕我,給我片紙隻字,即使罵也好。請接受我的愛,我是無意傷害妳的。」楚蕓那裏聽到我喃喃的哀求呢!

我的心像堆爛泥,精神似苦行憎,日子像蝸牛一樣的爬行!

由於精神的頹喪,加上一連幾晚的失眠,我顯得十分憔悴。羅雄輝在見面時驚異的追問著,我把事情的發生告訴他。

「吃了羊肉一身臊。」他抓搔著頭:「這件事恐怕第三者無能為力了。」

「我已寫信向她解釋,要她給我一個贖罪的機會。」

「你自己也得檢點一下,不要重蹈覆轍了。」羅雄輝的勸告是出於善意的。我還能不深自警惕嗎?

「雄輝!請你相信我的悔罪是出於至誠的。這事發生後的第二天,我已當面坦率向安娜表示,要中止我們這種不應有的關係。」

「她有什麼表示嗎?」

「沒有什麼,只說,我們把男女關係看得太嚴重了。」

「外國人是不可能了解我們的,就以男女關係來說,他們只注重外表的關係,而我們卻包括了倫理。所以不只是個人的情操問題,而且是社會道德問題。」羅雄輝嚴肅的說。

「他們把性關係看作愛情的全部,至少也佔重要的部份。你贊成他們的論調嗎?」

「不!這種愛情是低級的,唯物主義的。你本身就是最現成的引證。你深愛楚蕓,並沒有性關係去維持。你捨棄安娜,那怕有了這種關係。愛情是唯心主義底產物。雖然你們連吻的關係也沒有,但並不妨礙愛情的完整性。要是不幸言中,當你們失去這份愛情時,兩方面都必定很痛苦。這種道理,西方人士是無法領會的。」

「照你說:沒有男女關係也不妨礙愛情的完整性。反過來說,有了男女關係,也應該不妨礙愛情的完整性。因為性關係與愛情是分開的。我和安娜的關係,也不應該妨礙我與楚蕓的愛情的完整性。」我對自己的推理充滿自信。

「不!你誤解了。前者可以成立,即沒有男女關係,不妨礙愛情的完整性。但有了關係,就要看這關係與愛情是否和同一對象發生。你不能獲得楚蕓的愛,卻又和安娜發生關係。我已經說過:男女關係是包括倫理,而且是社會道德問題。」羅雄輝的論斷,像矛頭戳進我的心坎。

「這樣說來,我與楚蕓的愛情便不完整了。」我像洩了氣的氣球,毫無氣力的問。

「應該這樣說比較恰當:由於你亂攪男女關係,你的社會道德觀念受到試探,影響楚蕓對你的愛,要重新估計。」

「照你推測,楚蕓會怎樣對付我呢?」

「第一可能:氣量小的,愛心不深,臭罵一頓,然後絕交,以儆效尤。第二可能:氣量大而愛心深者,加強管制,繼續錄用。」大概他看到我認真的問,倒幽了我一默。

然而,事實又不如羅雄輝的預測,楚蕓根本就沒有信來。我不知她要臭罵一頓而絕交,或加強管制而錄用,於是,正像當時的季節,我們的愛情進入了冬眠。

這一次愛情觸礁,完全由自己的荒唐而起,不論楚蕓怎樣對我,我已沒有選擇的餘地。曾失戀過的人,才知道愛情的可貴。

沒有這一次觸礁,我真沒有想到楚蕓竟是我心中幸福的全部。即使得到一切,賠了幸福,對我又有什麼意義呢?

在另一方面,這一次教訓,給我一個啟示,西方社會的情慾試採比比皆是,我必須從情慾中自拔,把精神集中在學業上。課餘之暇,必須找一份工作,那怕是最廉價的報酬,來恢復我以前勤奮的意識和習慣。

即使楚蕓不再理睬我。我決心每個月寫一封信給她,報告月來的生活狀況,稍贖我對她傷害的罪愆。

有了決心,安定了惶惶不可終日的情緒,精神反覺好起來。


2013年 許之遠 版權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