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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考軍校的回憶

 

謝冰瑩

一個驚人的招生廣告

民國十五年的秋天,一個氣候溫暖的早晨,我正在想,要不要去看二哥哥?敲他的竹杠,讓我打一次好牙祭,忽然聽到工友叫我的名字,我連忙跑出來問:「什麼事?」

「電話!電話!快去!快去!」

「岡猛子,趕快來!我有好消息告訴你。」

真高興,從電話裡傳來二哥的聲音。

「什麼好消息?先告訴我嘛,好二哥。」

「不要嚕蘇,趕快坐洋車來,我付錢。」

一聽說好消息,二哥又答應替我開車錢,太高興了,真的馬上叫了洋車向明德中學跑去。

「你看了今天的大公報沒有?」

一進門,二哥就這樣問我。

「車錢、車錢,先給我車錢再說。」我故意逗他,其實我早已打發車子走了。

二哥遞給我大公報上的廣告一看,原來是中央軍事政治學校(原黃埔軍校)第六期招收女生啟事。

「二哥,我要去當兵!」

「有這勇氣嗎?」

「有!有!」

「不怕死嗎?」

「不怕!不怕!」

口裡答應著,眼睛在看廣告上的考試科目。

英文、國文、數學、三民主義、政治常識、地理、歷史……名額兩百名。報考資格,高中或大學畢業,或肆業學生,具有三民主義民族思想、勇敢、愛國……可惜我沒有把當時的報紙留下,記得廣告的大意是如此,文字可能有出入。

「我的天,就去報名!」

「不要性急,讓我先考考你的思想和常識,這是你在報名的時候,他們就要問的。」

二哥一本正經地說:「你為什麼來當兵?」

「第一、為了國家民族,獻身國民革命;第二、為了求男女平等……」

「哈哈,你原來是為自己打算,還有第三嗎?」

「有,有,我不說了。」

正在這時,三哥進門來了。

「今天星期天,我特地早點出門,想邀岡猛子(也不知什麼緣故,從什麼時候開始,三位哥哥都叫我猛子,大概因為我的個性強,說話魯莽的關係。)來這裡集合,我請你們去吃早點,打電話說她不在學校,我正在懷疑,這麼早,她到那裡去了呢?」

「三哥,我要去從軍去了。」

我把手裡的報紙指給他看廣告。

「我也正為這件事而來,岡猛子很容易衝動,凡事不仔細考慮,你想當兵,父母會答應嗎?」

「不答應也要去。」我堅決地說。

「二哥,你和她談過了嗎?」

「談過了,她去志已決。」

「我反對,岡猛子如果真的去當兵,性情一定會變得很壞,將來不能作賢妻良母。」

「我和你的看法不同,我覺得她假如考取了軍校,對她只有好處,她這麼愛好文藝,正開始學習寫文章投稿,她去從軍,一定有不少新鮮的有意義的材料,可以充實她的生活,還可以鍛鍊她的身體……」

「二哥,你要知道,她學的師範,明年暑假就要畢業去實習,當小學老師了,你贊成她去當兵,等於毀了她的前途。」

「不,不,我想這大好機會,正是幫助她創造美好前途,她在軍隊裡,一定會搜集不少可歌可泣的材料,對於她將來從事寫作,是大有幫助的。」

「我始終反對,如果爸爸和媽媽知道,還了得!」

三哥氣虎虎地說。

「爸爸不會反對,他曾教我讀木蘭辭,說她代父從軍是毎孝女,又會打仗。」

因為有了二哥撐腰,我的膽子大起來了,敢和三哥辯論。

「好,我們現在先去吃飯,回頭再討論這個問題。」

二哥一面說,一面站起來準備走。

這天早晨,吃的烤餅油條、油豆腐、粉絲、豆漿,是什麼味道,我一點感覺不出來,充滿在腦中和心裡的,只是明天去報名,投考軍校的問題。

報名

真沒有想到第二天朝會的時候,有外婆校長之稱的徐特立先生,突然訓話了,他把想要報名投考軍校的同學,痛罵一頓,他說:「你們在師範學校讀書,不但供給你們有吃有喝、書籍、筆記本,都是公家發的,每年還有兩套制服,冬天灰色,夏天白色,每月還有兩塊錢零用,你們比在家裡吃的還好!國家為什麼要這樣優待你們?完全為了要你們畢業之後,終身獻給教育,培養幼苗出來!如今你們因為好奇要去當兵,誰來做幼稚生、小學生的老師呢!」

(校長在臺上訓話時,下面有兩位同學悄悄地說,又不是全體去從軍,有什麼關係?難道革命不比教育更重要嗎?)

「我並不反對你們去投考報名,但是我要警告你們,考不取的,是絕對不準再回學校的,那時候,就得你們自己找出路!」——「當然囉!」我幾乎要大聲說出來。

朝會完了,大家議論紛紛,膽子小的就開始動搖了,我和翔霄侄,還有四位同學,決定第二天去報名。

「考不取,我們去當勤務兵總可以吧!萬一不行,我們去投考普通中學,至於錢的問題,到時再說,走一步,算一步,天無絕人之路,我們要勇敢奮鬥才行!」

我好像在講演似的,她們五個人不住地點頭說:「好,明天我們一塊兒去報名。」

真沒想到我們六個人都考上了,有一位大家叫她“鐵大姐”的,(原名鐵忠)真出乎我們意料之外,她的程度很低,一筆歪歪斜斜的字,和小學二、三年級的學生程度一樣,誰也不懂她是怎樣考進來的,一進學校,就當了學生會的主席,說起話來,聲音很粗,像男人,開口打倒軍閥,消滅帝國主義,閉口完成國民革命,實現世界大同。幾年之後,才知道她是徐特立保送進來的,原來他們很早就是共黨同志了。

天下有多少事情不可預料,我考取了軍校,正在萬分高興的時候,不料還沒有進學校,就被開除了。

事情經過是這樣的。

在長沙投考的人數,共有三千多人,他們本來規定只錄取男生一百名,女生二十名,後來經體考生請求增加名額,取了男生二百名,女生五十名,不料到了武漢要舉行複試,淘汰了一百三十名。大家聽了這個消息,一致反對,因為我們都是下了最大決心,犧牲家庭、犧牲學業,甚至要犧牲生命,來投考軍校的,如今考取了,嫌我們湖南人太多,要想法淘汰,真是豈有此理!革命是全國男女老幼的事,參加的人越多越好,於是大家起來反對,立刻推舉十個代表出來,向校方請願。起初有人提議,男女各半,後來很多人反對,因為男生比女生多好幾倍,改為男生八人,女生兩人為代表。不知什麼人提議鐵大姐和我兩人代表女生,我極力反對,沒有人聽我的話,全體鼓掌,一致通過。

唉!誰知道惡運來到,十個倒楣鬼去請願,統統被開除。

這時候,幸巧二哥來武昌接洽政治部工作,我去找他,見面先流淚,他連忙安慰我:

「岡猛子,不要難過,你還有一個機會參加考試的。不過你要改名字,改籍貫去考,這是從北方各省來的一批,他們的程度比南方學生低,因為受軍閥的壓迫,不敢看三民主義一類的書,你們都看過,我相信你一定會取錄。」

「我改什麼名字呢?」

我擦乾了眼淚問。

「冰瑩,你前次報名是鳴岡,是用的學名,現在用筆名,他不會知道是一個人。」

「籍貫呢?」

「北平。」

「可是我不會說北平話。」

「傻瓜,你不會說你生在湖南嗎?」

「呵,不可以,不可以,他們要對相片的。」

「前次你的相片如果是正面,這次用側面;前次是側面的,這次用正面,不要穿同樣的衣服,就看不出來了。」

沒想到這麼老實的二哥,會教給他的妹妹說謊,我一面諷刺他,一面暗地裡高興。第二天,我真的去照了一張側面像,去報了“謝冰瑩,北平人,女師大附中肆業。”報名時,要對相片,那個中年人左看右看,他很懷疑,首先問我:

「你該不是冒稱北平吧?為什麼說的完全是長沙話?」

「我爸爸在長沙做事二十多年了,我們兄妹都只會說長沙話,我是在長沙出生的。」

「我好像看見過從長沙來的一個女孩子被開除了,你很像她,是不是你又化名來考?」

「那怎麼會?世界上長得相像的人很多。她既然被開除了,還敢化名來考嗎?難道她不怕第二次開除?」

我口裡雖然這樣說著,其實心裡早就發抖了。

好像做夢似的,發榜那天,我從最後一個看起,順著向前看,還有二三十個名字,我懶得看了,只聽得譚浩郁在叫我:

「鳴姊,鳴姊,恭喜你,考了一個狀元,第一名!第一名!」

「不要胡說,開什麼玩笑嘛!」

我很生氣地走開,她把我拖回來看榜。

果然是第一名,我真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過了半個月,由閱卷的先生們傳來許多笑話。

問:「何謂三民主義?」

答:「農民、工人、商人。」

問:「何謂施政三時期?」

答:「春、夏、秋。」

問:「何謂五胡亂華?」

答:「酒壼、茶壼、便壼……」

還有幾個有趣的問答,我記不起來了。

一點感想

前年我回臺灣,曾參加軍校六期同學的理監事聯誼會和聚餐會,談到女同學的問題,感概很多。我們當時兩百多人,如今已煙消雲散,不知還有多少活在人間?最令我們傷心的是:在臺灣的黃埔月刊,連女生隊三個字,從沒有人提及過,半個世紀,就忘記得乾乾淨淨,也許百年以後,更沒有人知道什麼叫北伐了。

唉!什麼是歷史?什麼是革命?看樣子,我們還要學黎東方先生的方法,來一部:

細說民國,

細說北伐了。


2013年 許之遠 版權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