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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中的經國先生 - 風雨靈旗忍吞聲

 

1998年1月8日

寫威權人物很難下筆,除非別具用心,要達到某種目的;為了目的,就無所謂客觀的論斷,以成見做素材,達到塑造的形象,美化或醜化,悉隨作者;與真實的人物,可能相差很遠。否則,就有很多顧忌,但此中仍有差異,民主先進國家的公眾人物,除毀謗或人身攻擊外,在言論自由下,公眾人物的隱私權,或對他的批評,不受法律保護;這種具體的規範,還不致太難下筆。在威權時代的中國作家,無論大陸或臺灣,會成動輒得咎。正如卜少夫先生當年寫「蔣經國的浮雕」時說:「不管說善說惡,道是道非,為了個人著想,都有損無益。」大陸地區的威權人物可捧不可議,如果可議的,他已不威權了。

經國先生逝世十週年了,隨著民主開放失序,即使活著的威權人物,卻處於威權掃地的年代,更不必說已去世的人物了。聽說臺灣某憲兵駐部,有一個「總統連」,原來各地拆下的、塗污的、砍下頭部的蔣公銅像,約有一連人數,所以叫做「總統連」,聞之令人感慨。上一個月,我有一次向歷史學家李定一老師請教:以史家對蔣老先生評價,他對國家民族的功罪而言,其蓋棺論定將是怎樣?我是他的學生,他不論在課堂上或私敘下,都曾批評過蔣先生的,而當年蔣公尚健在。他說:「如以功罪論,要看站在什麼人立場說,中共的立場,反蔣的立場當然數他的罪;站在真正的國民黨立場,當然說他的功。如果歷史學家站在民族的立場,蔣先生是個民族英雄,是無可懷疑的。」今天臺灣以打倒威權人物為快意,而真正去了解其生平事蹟者甚少,這是矯枉過正之弊。過去香港有一位專寫歷史小說的南宮博,對歷史人物每憑想像,在他寫「李清照」時,惹火了作家謝冰瑩,謝老師在一篇文章說他的筆下,中國歷史上的女人「有婦皆蕩,無女不淫」。今天臺灣的輿論界,似乎對政治人物「有官皆貪,無權不爭」,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對一些有守有為的政治人物,也是不公平的。特別在經國先生時代,以今日臺灣的現象和政治人物,來忖測當年的歷史人物,就更加不公平了。

經國先生的評價,在這個威權掃地的年代,隨著時間的飛逝,光環早已黯淡。挑剔他的不是處,要遠比肯定他的要好,起碼「符合時代的脈動」。今日政治人物之非,度之當年經國先生亦復如是,理由很簡單,他們同是一類人物嘛。殊不知大儒崔述說:「人之情,好以己度人,以今度古,以不肖度聖賢‧‧‧而其人終不自知也。」可謂一針見血之言。我們看到今日臺灣的亂象,為什麼我們不去思索十年前在他領導下的國家、社會,又是怎麼樣的一個現象?這和他的領導方式沒有關係嗎?這幾年我們的外匯存底減少了,不好意思和大陸相比,但前幾年我們說到「臺灣經濟奇蹟」、「臺灣經驗」、「外匯存底僅次於日本」等豪語時,又和他十大建設和政策沒有奠基的關係嗎?

政治人物是善變的,正如植物「生於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葉徒相似,其味實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異也。」我們為什麼想不到:「民猶是也,官猶是也,十年前之廉吏良民,今之為貪官暴民,所以變者何,經國先生不在也。」經國先生是人不是神,他無法預知未來,但他在,由於沒有縱容部下,尊重制度,尤對貪污枉法痛恨,起了上行下效的作用,遂能「貪夫廉,頑夫立」,這種「君子德風,小人德草」成了風吹草偃的效應。也有人說他「天威莫測」,然而,一個領導人物不講求政治手腕?用人藝術嗎?記得薩

孟武老師在「政治學」講課時說:「政治人物分幾種:有學有術,興世之人,周公之流;有學無術,亂國之人,王安石之流;無學有術,安國之人,寇準之流;無學無術,亡國之人,賈似道之流。」如果政治家不為一己私心,為國家講權術權變,使能馭下治國,是應該允許的,除非這種權謀術數乃為己謀,又當別論。我今天為經國先生講些公道話,正如卜少夫所說:「為了個人著想,都是有損無益的。」我不是他的學生或部下,更無任何利益可言,是「有損無益」的,只是對歷史人物的良知論斷。

美國和中共建交,是經國先生出任總統一年半後的事,斷交消息接到以後,國民黨中常會緊急召開,陳建中認為可以聯俄反制,振振有詞;但經國先生聽完後並不徵詢,嚴詞譴責陳的糊塗,足以搖動國本。這是他果斷之處,如果陳的提議交眾聚議,在這關鍵性時刻,正是足以搖動國本、人心。這是「一怒而天下安」最好的詮釋,如果一怒而天下笑或天下亂,則經國先生亦不足觀了。「善戰者無赫赫之功」,而消弭戰禍於無形,經國先生一言而定。「臺灣經濟奇蹟」,是在中美斷交後才發展出來的。他舉重若輕,只是舉一反三而已。經國先生在追隨者眼中,是「望之儼然」的。政治人物的笑容,我們在螢光幕上或報刊上看到的「政治笑」,真教人嘆為觀止,尤以近年臺灣政壇之笑,看了很不舒服。有獰笑、乾笑、諂笑、奸笑、會心微笑、皮笑肉不笑。似乎沒有一個像經國先生那種開懷的大笑,天真爛漫的笑。他的哀戚,同樣純真令人動容,守孝期間的神形。「生子當如孫仲謀」,曹孟德論英雄耳:如論世之失者孝,今人應起「生子當如蔣經國」而無憾。

余生也晚,我做學生的時代,參加救國團的課外活動,蔣經國已不任救國團的主任了;但救國團舉辦首屆的「歲寒三友會」(集合二十九所大專院校出版社負責人的出版訓練活動),由於擔任該會總編輯(選出)的關係,成為經國先生來會演講的記錄者。那一天他穿著西裝來,神情愉快,他雖然說著不純正的國語,但很清楚,說了許多小故事,都能娓娓動聽,講題是「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出自論語句〉,內容緊扣題目來發揮。他是個傑出的演講者。演講完畢,他走下講臺,和我握手並道謝,同學們鼓掌送他,走出室外,許多攝影記者為他拍照,他轉過身來,特別和我合照了一幅,以後他又將這合照寄來。這是我唯一的和他僅存的照片,他燦爛的笑容,至今猶歷歷在目。「歲寒三友會」結束以後,救國團尚有兩次請我到總部去,再聽錄音,從事做校正的工作。如果他的言論集有這一篇,我應是初稿的記錄人,但我未及見,因畢業後便長居外地。

臺大畢業以後,我到加拿大讀書,歷十一年以後,我才首次返國,當時經國先生已出任行政院院長了。以後我差不多每年都回臺一次自費參加雙十慶典,多次出席院長招待的茶會,都在人潮洶湧下打個照面而已。只有一次可記:由於我和一位香港校友陸永權兄,在茶會前還在室外抽菸,轉身間,忽然見到他率眾已到了面前,他笑容滿面問我們從那裡來,我們各道地點。他卻繼續問下去:「香港的情況怎樣?」陸兄答:「不好。」院長收了笑容:「怎樣不好?」陸說:「組織渙散,以致同志向心力不夠。」經國先生正想再問下去,侍從已插口:「請院長進去,茶會時間到了。」他只可說:「我們以後再談。」這段過程,我曾在香港星島日報我的專欄連載:「風雨江湖三十年」寫出,以致國民黨香港總支部找陸兄去問話。

經國先生首次當選總統,就職的時候,我和加拿大兩位同志,專程返國出席這個典禮,由於歸國的僑胞很多,只有團長才安排進入會場,我們三人只是盡點心意回去,沒有請託安排、因此望門興嘆。號召歸國僑胞參加典禮的僑委會,和主理就職慶典的負責單位,並未做妥善的安排,卻把不能進入會場〈國父紀念館〉的僑胞,安排參觀石門水庫,失去參與慶典的原意。應安排比較大的場所,如仍不能全部容納,即使在就職會場前的空地,搭個現場轉播的銀幕,使迢迢千里來參加歷史一刻的僑眾,也算是得償心願,今竟安排參觀石門水庫,意義全失。許多僑眾〈大部份不能入〉大表不滿,拒絕到石門水庫去,大家留在旅館看現場轉播。主辦者真屬人頭豬腦,起經國先生而問,恐怕他也以為憾事。

十年的風雨靈旗,江山俎豆。經國先生歷盡人間慘痛,而終於能承先啟後,做了許多福國利民的事功。然而,十年以後的臺灣,無論國家的認向、同志的向心力、社會的現象,已不復舊觀。如經國先生英靈不滅,同感淒然;其最不堪者,以他純孝之人,看到今日之小儒暴民,對其父親之侮辱,尤恐椎心泣血。我們今天紀念經國先生逝世十周年,在這威權掃地的時代,尚何忍以春秋責備賢者之筆,攻擊已歷塵世煎熬數十寒暑的不幸人。

經國先生音容宛在。

我懷念他。


2013年 許之遠 版權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