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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隨想

 

2006年3月27日

青春舞曲〈人生隨想之一〉

每個人都有過青春,甚至雄姿英發的年華。這段年華,也和人的壽命一樣「修短隨化」,是強求不得的;所以我們要珍惜。《青春舞曲》是我這一代人在年輕時代常唱的,不外勉勵珍惜光陰,其中一句:「我的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這些年來,靡靡之音多的是,還有許多滾鼓、敲擊的新潮流的時代曲,歌詞快速而意象朦朧,想嘴嚼一下其中的涵意也不可得。我是很喜歡聽人唱歌的,總覺得人之能唱,是值得欣賞的。聽到一些好歌的演唱,真羨慕歌者,對五音不全的自己,能做個欣賞者,不亦樂乎!我曾問過一位音樂老師,怎樣學會唱得好?他說:學唱歌像學語言一樣,愈早愈好。

我是個生於鄉野的人,教小學「唱遊」的,當時那有正規科班出身的音樂老師?教「唱」很少,「遊」也只是遊蕩。所以「唱遊」課簡直是「放牛班」,唱既不及早,落得個五音不全之憾。只可安分做個音樂的欣賞者,由於安分,我就能靜心而聽,一些好歌好詞,常教我回味無窮。像當年流行一時《包公案》劇集的主題曲,其中有幾句:「在不應該的年代,有誰沒有人生的悲哀,花花世界,鴛鴦蝴蝶,這人間已是癲。」又像《瀟灑走一回》:「你以青春賭明天,我以真情換此生。」都觸動人生的悲哀,青春是留不住的;不管是帝王將相,才子美人,都有年華老去的一天。

反映青春,當然是青春的氣息:容光煥發,行動敏捷,也散發青春的氣味;老人院的老人味,在年青朋友的身上是找不到的。到了中年,經歷了世故,多了一份成熟感,頭腦也縝密起來。那個時候,還握著青春的尾巴,既有活力,又添成熟。

2006年3月28日

哀樂中年〈人生隨想之二〉

儘管心境還覺得自己年青,起碼捉住青春的尾巴;但中年畢竟中年,心境不變而身邊客觀的環境變了。時隨景變以後,很快令人連心境都轉變。例如自己的父母逐漸年老了;身邊的兒女也漸次長成,甚至離開家庭獨立去了。保證那一個時候,讀《慈烏曲》別有一番滋味;所謂「哀樂中年」,你已置身其中,想長保住駝鳥心態,也會覺得在欺騙自己。

社會的風氣也迅速在蛻變中,過去主張「老成持重」論,甚至「人生七十才開始」。但年青一代已反唇相譏;「開始甚麼呢?開始病。」一點不假辭色,能不藉故趕快離開,動氣的懊惱會生起病來,又證明已不堪刺激了,還能說自己年輕嗎?原本社會有「老成持重」的觀念,我們就等吧! 「六十杖國,七十杖於朝」,到那一天,我們也會被尊重。誰知時移世易,社會風氣丕變了,不再「老成持重」,卻打出「青年才俊」的口號,恰可我們又過了。這一輩子落得兩頭不到岸之憾!一生都在「尷尬」年齡之中。記得那一年回香港,和姨甥們聚會,大家興高采烈跳舞,忽然動起童心,逗晚輩開心,也想邀她來跳一隻。她卻說:「姨丈,你是老餅了!和姨媽跳吧!」我還搞不清「老餅」這個時興話,到清楚時,能不倒抽一口冷氣嗎?這口冷氣,已足夠把假象的青春之火,澆得徹底的熄滅了。

中年就中年吧!心境保持年青就好。聽說有人長當自己四十九歲,就能忘記實際的年齡。如果這麼簡單,何不向他學習呢?騙人有罪,騙己有理,可以一試。這樣一年一年的過,四十九歲卻原封不動;六十勉強將就點,七十還有信心?能說得出口?又何必令晚輩笑掉了大牙!可知偽裝的中年也留不住。

2006年3月29日

到老心情漸近僧〈人生隨想之三〉

人的歷程是:「生、老、病、死」;但寫墓碑的人,加多「苦」字做計算。依次確定後代子孫的境遇云云。碑文第五個字為「苦」,再輪上去第六字便「生」,第七字便「老」,如此類推。老不一定不好,當長壽論。其他就應避免,我亦姑妄聽之而已。人生禍福,那會被祖先墓碑字數決定?不過,這幾個字在人生的過程來說,確是反映了它的無奈,除了「生」的喜悅,大部分是如此不堪。「逝者如此,不分晝夜。」個人生命與大我群體亦莫不如此。人生百年,而地球是圓的,空間就只有這麼多,一個人在地球佔了百年的空間,還不夠嗎?老的不逝,空間不增,新生命何由而生呢?所以老的時候,我們稱做人生的晚(景)年。詩人就慨嘆「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了。可知老也者,是認定人生歷程的大部分已走過了,到此再絢爛,畢竟屬晚晴,是人生餘暉了。

老有老的心情,這是自然的心理或生理產生,或兩者相互影響所致,那是十分正常的。當然也有例外,但畢竟是少數。

「到老性情(或心情)漸(或欲)近僧」;經歷過許多世故,愈體驗人生的無常,對於執著有深一層領悟;執著多少有點不服輸的味道,堅持己見或逆勢操作。這樣一來,真的是「世事認真成苦海」,和佛陀的慈悲--施樂拔苦牴觸了。有了這種體驗,又何必執著呢?性情漸近於僧了。大抵儒家的應世之學,隨著年齡或知識的增長,慢慢也修正過來。孔子「五十而知天命」;定下來學易,「不逾矩,可以無大過。」不會三月無君徨徨然了。中國歷朝士大夫到了晚年學佛、講黃老,未嘗不是體驗人生的另一個境界。

2006年3月30日

老少懷安總是情(人生隨想之四)

人生的階段和大自然的法則沒有甚麼分別。人的童年、青少年、中年而老年,劃分或有不同界定,但總的來說,還不是大自然的春夏秋冬嗎?南北或東西有異,但分四季則一。大自然四季景色不同,而人生四個階段心境也不一樣;正是天人一理。

詞人寫人生階段的心境不同,以「聽雨」可概見。少年聽雨歌臺上;中年聽雨客舟中和老年聽雨枕頭上就完全不同。主觀和客觀的條件、環境都改變,感覺與心情那能不改變呢?

「老者安之,少者懷之。」是為中年人來說的;但站在老年人來說,我認為剛可相反,應為「老者懷之,少者安之。」老年人對老朋友要懷念他;對少小安穩(或安頓)他,感情的照應大於實質的;在加拿大尤為如此。

前些日子寫陳蝶衣先生,也是出於懷念他。他住在粉嶺榮福中心。過去靠寫信的多,由於他年高而重聽,交談時,他不得不側耳而聽,很難用電話交談。所以在胡振海生前,我約蝶老相敘,就不得不請胡兄就近走一趟,當面約好的。這次對他的簡介,完稿時,撥個電話給他。接電話者重聽一如蝶老,滿以為是他無疑,反正是求他健在的消息而已;而對方也不耐煩地掛了,就此中斷。前幾天,馮湘湘君

有電話來,她可像聽過蝶先逝世的消息,答應再查證。我再撥電話到陳府去,還是重聽的老者接,也問不出所以然又被他掛斷。如此多次,這和蝶老溫和的個性有異。心裏很不舒服,先後向溫哥華余玉書兄、香港胡爵坤翁,都無法證實他的存亡;真有點不祥的感覺。「訪舊事為鬼,驚呼熱中腸。」「零落親朋曙後星。」都教老懷忐忑不安。

2006年4月3日

長者風儀戒在得(人生隨想之五)

「我見青山多嫵媚,願青山見我亦如是。」這是何等磊落的襟抱?果然如此,真是相看兩不厭。物猶如此,何況人呢?兩情相悅,於異性則為宿世良緣;於同性則可為生死之交了。這種奇緣,可遇而不可求,有之而失諸交臂,追悔莫及。有的一時失了理性,或為德不卒,而成兇終隙末,是十分可惜的。若泄一時之憤, 何不作泄後修補。人生百年,情緣得之不易,不可輕言放棄,得而復失,總是人生的憾事啊!

大自然的生態,如果不是人為的破壞,真是千年如一日;不像人類那麼容易年華老去,遇上難以解決的橫逆,可以像伍子胥一夜頭白。「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多的是。除了伍子胥這般頭白,其實這正是人生的經驗象徵,上帝的冠冕。很多頭尚未白,早巳成塚中枯骨了,那不是更不幸嗎?人類很難和大自然 比賽的。「青山原不老,為雪白頭」而已。如果我們只因顏容改因而愛情褪色;或因年老失去利用價值而疏遠,真是庸俗不堪的人;勉強而在一起,我倒為另一方叫屈了。才前一周,黎君嘩啦啦告訴我不可思議的事:有一位學妹向他哭訴,以生育過多,以致今之耆年而掉了全口牙,丈夫竟以此為藉口要求離婚云云!這種負情絕義,留有何益呢!和那些永遠不知「相看兩不厭」的蠢貨,又有甚麼分別?

長者要有長者的風儀,多體恤年輕人吧!善意的恕,比察察為明的指責更好。譬如我們用心寫好一篇文章,有時仍覺一二錯失;但想到鍵盤那一組又近似的字,或分割結構而成,就瞭解知之非易,行亦為難。倒不如盡量寫得端正些,盡其在我就好了。有水準的讀者總會知道的。

「及其老也,戒之在得。」註者每將「得」釋為安於現狀,滿足等;而時代的意義尤為重要;好名好利之得,亦應為老者之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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