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曾書畫展觀後評 – 果真線條高人一籌?
 
近年兩岸文化交流日多;大陸畫作在臺灣畫廊展出,幾可說無日無之。如能藉優良的畫作展出,來提升我們國畫界水準和一般民眾對國畫的興趣與欣賞能力,縱使商人獲致重利,也是理所當然,我們樂觀其成。反之,如果像賣大陸假藥那樣,一味為之吹噓,言過其實,祇求利益掛帥,不但有失文化交流之旨,連商業道德都談不上,實在是不敢茍同的。
大陸畫人能應邀親來臺灣展出的還不多;與一般藉文化交流之名,其實完全為商業利益的展出也許不同。今年上半年來的劉海粟和目前在臺北市展出的范曾,深得傳媒的厚愛,哄動一時。劉海粟成名早,名氣也大,理有固然。范曾則是近年崛起,聲華奪目,劉不能過,真可謂後生可畏;但傳播媒體的造勢是一大助力,應是平情之論。如有用「巍峨范曾」做標題來介評他;命題就大有「高山仰止」之忱,何止以一代宗師視之,簡直和儒林的孔聖人共比肩了。至於范曾對自己作品的評價,不但信心十足,在某些造詣上還可以用目空千古視之。如說:「我每一張畫,都在深思遠慮之後,用毛筆中鋒直接寫出來。我從開始的第一筆到最後一筆,滔滔不絕一氣呵成,心中無掛礙。其實我已與畫中人物神遇而跡化。」(見民生報之友月刊,以下引范曾句同)不但自信自負,自詡已臻出神入化之境。又說:「我的畫,是借古人的酒杯,抒自己情懷。」又說:「我之為我,自有我在,究其因素,也恐怕就是線條高人一籌。」最後一句話沒有時空的限制,是以上指出的「目空千古」的證明。
范曾的自評,如果對書道與畫論有過研究的人,都知道多出前賢話句,有異者亦不過變動一二字而已。范曾把古人的書畫主要而極高成就的讚語,移作自用。設范曾果能臻此,或藉以為自勉自勵未嘗不可。惟其書畫造詣以目前而論,尚未臻此;而自己自吹自擂,除了予人狂妄印象之外,也為識者所笑。
范曾來臺展出的作品,以畫作為主,書作為輔;畫作又多以人物畫為主體。范曾認為自己的人物畫,最得意乃在「線條高人一籌」。人物畫的確多靠線條表現出畫家的功力。歷朝國畫名家中像梁楷潑墨寫人物,數量當難追上用線條表現者。人物畫名家雖不如山水、花卉者多;但歷朝也不乏人。以線條飲譽的名家,自吳道子以還,而至近代揚州八怪中的金農、羅聘、汪士慎以迄近世的任伯年、蘇六朋父子、徐悲鴻到范曾的老師葉淺予,都是擅長以線條作人物畫而飲譽畫壇。范曾說他的畫作的「線條高人一籌」,與上舉任何一人相比,范曾能高出誰一籌呢?
一個畫家的作品,和其修養有絕對的關係,特別是國畫,由於其源頭乃出於文人遣興餘緒,因此國畫的特性乃在「雅逸」,首要破俗。如果俗氣滿紙,惡色惡墨已不足觀,遑論前賢之筆意高古!范曾認為展出作品中之「竹林七賢」,乃其「傾心吐靈之作,是用最多心血灌溉的作品。」竹林七賢為晉代人,晉人灑脫尚清談,王右軍既可以「坦腹東床」,阮藉也可以「效窮途之哭」。然放浪形骸之外,不失其灑脫精神才能表達晉人神韻,端不能像屠夫之坦腹,傖俗之露背以及一臉醉貓態者亦屬晉賢。同往賞范曾展出的一位畫評家向我附身說:「這是竹聯幫(黑社會)之七賢。」雖然出語幽默,也未嘗不是一語道破此中弊病。
人物之形狀、神態,各有不同。高手作畫,亦能各盡其形神,才算維肖(形)維妙(神)。范曾這次展出的作品,有君子、宰相、游俠、高士、鍾馗、米芾和達摩。如果小心觀察,幾乎是同一個形神模樣,不同者僅是俯仰、背向、坐立以及毛髮的差異而已。有人甚至說其形狀就像范曾。老人與童子,分別在許多張畫作出現,也大致雷同。除了人物畫,也有鴿、馬(兩幅)和碩鼠,似乎都不合畫理;概括的來說,畫的是癡肥鴿、怪馬和比例懸殊的長絲瓜。
再論其書,應在范畫之下。書家對橫、豎兩筆特別重視。緣以字的結構,應用到人體來說,橫是人的肩、肋骨,須求正壯。書家要求「無橫不勒」,像勒馬那樣緊堅。豎像人的脊柱,須求正健。書家要求「無垂不縮」,及求其精神內歛,不要外洩失散。有的書家,還要求做到「擎天一柱」的氣魄,最少也像「轅門倚戟」的精神。范書失諸橫弱豎散,正是書家的大忌。書家在字的轉折處,常常藉以表示自己的功力,亦是范書稚弱之處。米南宮常譏笑一些書家不懂運筆,其著眼處就在「使」、「轉」之間。笪重光在書筏中說:「使轉圓勁而秀折,分布勻豁而工巧,方許入書家之門。」又論橫豎說:「橫書之發筆仰,豎書之發筆俯。」這算是醫治范書的毛病古方,特別錄下供范氏參考。
我和范先生從未相晤,更無恩怨可言。問政之餘,一士諤諤獨來獨往,祇是還算是個藝文界中人,而范氏尚不失為一個有才情的畫家,批其逆鱗促其省思,正是造就其未來之大成。君子聞過則喜,信范氏有此雅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