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漢詩一脈存之雷基磐
 
中華文化源遠流長,絢爛多彩,世稱詩國。去詩,則失其絢彩了。過去喪亂積弱,國人歸罪於傳統文化,打倒尚不足,尤踩、唾泄其餘憤。傳統詩譏為封建殘餘、束縛思想性靈毒物,以去之而後快。詩國之劫歷五十年,幾淪於絕。尚幸海外之仁人志士,無援而嚶鳴不絕,譏笑亦薪火相傳。試數數海外在這五十年中,詩社之成立, 與傳統詩集出版之多,超過以前任何年代,詩人之雅集亦如此。這都是有力的證明,在神州文化失緒的年代,參加對傳統詩傳薪工作的海外詩人,其深相吸集和努力繼承的用心是何等殷切,秦火焚燒後的漢詩,終於又在神州冒出頭來。在斷層的土地上,藉著海外的養料和種籽,園圃裏的嫩芽欣欣向榮,雖然還稚嫩,假以時日,恢復昔日的絢彩,是可以預期的。詩文一樣,只有好壞之分,何須新舊之別呢!
整理這五十年來海外詩人的流派和作品推薦,是一項艱巨的工作。尤希望海內外詩人“賈其餘勇”,結集力量。整理國故不是復古的準備,而是為發展中華文化,提供國土和養料;使我們在吸收西方文化之餘,中華文化還是有中國的獨特風采。尤其是中國詩,什麼巧立名目:“直的接枝,橫的移植”;都是捨棄中國詩的種籽和土壤,都是荒誕去中國化的飾詞。種籽和養料都取自西方,不必說味道,連開的花、結的果都是異樣,還能稱作中國詩嗎?
我自一九六二年移居北美,對美加兩地詩人頗熟悉的。因曾為“亞洲詩壇”(于右任、彭國棟、成惕軒等創辦)當過徵集稿件的義工,認識雷基磐先生。雷氏早歲來加居溫哥華,師事詩人徐孤風先生。徐為“捫虱談虎客”(韓樹園筆名)門人而私淑梁啟超,此一脈久為近世詩文界所推崇。“南海山民”楊虞言徐公詩乃“變微之音,懷沙之賦。”氣盛而少雕琢。其學梁、韓得其神矣。雷氏從徐游有年,畢生致力於詩,所覽既博,傳徐師之餘緒,兼得少陵遺風,有出藍之勢。“遠托異國,昔人所悲。”此李陵答蘇武句。雷氏亦如此,其傷時感事無奈的蒼涼,道盡僑民的孤憤:“虱居無改苦吟詩,半為傷時半捐私,三十餘年憐去國,蹉跎未了客身羈。”(庭中有感)
“殘年急景去何求,不主稻梁計白頭,或問家居為底事,排空競病賦離愁。”(歲暮譴懷)
“問舍尋根暫息望,天涯半紀顧雲償。是非曲直皆緣定,長短方圓早著將。迷道阮劉終操土,行仁羊社立半鄉。停雲今日思前度,零落庭遺四壁牆。”(問舍)
雷氏心懷邦國,詠史勵今,有少陵風,史筆如椽:
“兵潰空坑勢已危,眼看移鼎 急燃眉。拼將碧血酬燕趙,欲競黃河鬥鼓旗。早死推來勝晚死,暖枝算去負寒枝。了然生祭王炎午,罕見從容殉國時。”(遙弔文信國祠)文天祥殉國,衣帶寫著:“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後,庶幾無愧。”可知其殉國之志早決,我們讀《正氣歌》,真神往這一位完人,雷氏之弔,亦真史筆,文信國 可以無憾乎。
“梅花嶺上入吟愁,一襲衣冠葬碧邱。積土濬江主吳秀,降清棄漢爵洪疇。詣營閣部歎城破,絕酒軍門負國憂。拂蘚看碑隨墮淚,凜然氣節姓名留。”(弔史可法閣部)雷氏弔祭史衣冠塚!梅花嶺上,而對吳秀、洪承疇降清之貶,忠奸之別,真史筆了。
我曾用十五年將李登輝、陳水 扁失政之事,以詩記之成《臺灣沉淪紀事詩》史詩集一冊寄給他,叨承詠四首律詩為報,選錄一首:“最是艱難去溯源,如君熱府赤心存,陵遷穀變貽人想,木壞山頹弔古冤。不少遊魂惟默默,盡多野鬼迭渾渾。汝南月旦評相似,豈僅飛鴻指爪痕。”雷氏用字沉雄,獎飾亦不見諛媚,是大手筆也。其去國懷鄉,旅人羈夢六十年,得返故國故里。近鄉情怯,於下兩首見之:
“隔田遙見出生村,榕樹婆娑倚裏門。叢竹老蟬聲頓壯,繁林小蝶影仍翻。低回巷陌千般憶,紆衍塘坳一笑溫。最是兒時芳草地,累年飛夢得尋根。”(還家巡望)記憶中之故里,兒時情景,一一復現了。過五羊城而漫步長堤,詩人之感,寥寥四句,寫盡年華傷逝之悲:
“漫步長堤晚吹涼,曾於畫舫醉飛觴。夢回四十餘年事,今夕徘徊劇惋傷。”詞人有:“中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哀樂中年尚如此,況白髮歸來,感懷身世。珠江畫舫勝昔,流 光挽不回英歲之飛觴醉月了。何等令人愴懷!我年來每歸穗,亦在長堤漫步,而必入住“愛群大酒店”,亦同樣懷舊而已。雷氏之“綺聲”亦甚佳,非此短文可盡。
前歲訪雷兄于溫哥華寓所,雅舍宜人。讀其詩、觀其畫。雷兄貽我藏酒。惜近年他患高血壓,不復飲矣。面對陳年之酒,我亦只少嘗作罷。他交給我一份簡歷,屬為文示後人。我記得清詩人袁子 才,未及逝而“處處拍門催挽詩。”袁達人也,雷氏亦然,我接紙尚憮然竟夕也。惟覺雷氏畢生致力於詩,並以傳承詩學己任,六十年不懈。嗚呼!雷氏子侄俱有聲于時,其生平事蹟付諸後人,我為其難而記其詩國之貢獻,較具意義多矣。雷氏為徐孤風師存印詩詞集兩卷。自著有《莘園集》、《太倉一粟集》、《悅榕軒詩 鈔》、《滌凡餘吟稿》等多卷。環誦之餘,對此海外傳中國詩學之詩人,以為之介,俾他年詩國存詩史之史料者,有所問津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