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W: 新作:《如何寫出好文章》(專著)、《情歸》(小說)、《中華民國能沖出百年宿命?》(專著)

中、西作家與作品表現的同異 11/3/2019 6:20:49 PM

《詩論與詩人》補遺(許之遠) 7/5/2019 4:51:15 AM

第九章:自學可成詩人 3/14/2019 11:49:10 PM

附錄2:陳新雄近體詩格律 3/14/2019 11:41:00 PM

附錄1:詩學的基本常識 3/14/2019 11:32:13 PM

第十章:詩的高妙與評詩 3/14/2019 11:27:42 PM

第八章:古今詩人的評析 3/14/2019 11:22:15 PM

〈意境〉、〈境界〉;〈經師〉、〈人師〉

 

《如何寫出好文章》這個命題,是我早年以筆墨為終身志業後,累積了一些讀書和寫作的經驗,開始萌生一個念頭,如何把多年這方面的心得寫出來,就算不能嘉惠後學,也總能向自己有個交代。這個模糊的概念,經久的琢磨,也擬出這個命題。適逢帶我入行的胡爵坤先生移民到多倫多定居;在一次閒談中,我向他提出。他劈頭一句:〈你真斗膽,我還沒有讀過這樣具體而全面的、教人寫出好文章的書!〉胡公待我如家人子姪,從沒有這樣嚴肅的訓示;頗令我躇躊起來。我記得他對我僅有過的批評:〈你個性過於率直,稜角又多又銳,捧你的人也恐傷手。折射的光芒又把他人掩蓋!誰敢再捧你!〉沒有多久,卻收到胡公給我的信。有幾句話令我很感動:〈有你的才情,不算斗膽;希望你能早日完成。我有一些經驗給你參考。〉接着就是他詳論他的寫作經驗。事隔又經歷了二十年,胡公去歲已歸道山。大概他在逝世前的三個月,知道我已買了家族的墓地;他也要選一塊和夫人合葬的,要和我同一的墓園上。選好以後,回香港探親兒孫,不意一週之後病起,未及一閱月便逝世了,就歸葬在我陪他選擇的墓地;人生無常,他雖高壽達九十二歲;但亦使我不再等以後的二十年了。

胡公長我十歲,亦師亦友的情誼,逾半世紀而慎始慎終,尚期埋骨同園;非情義而何!

我寫作的經驗,從星島日、晚報的專欄始。故所述個人經驗多,而胡公對我教謙之體會,和我酌參大家〈論文〉要義,亦頗費一番工夫,歷時比我的回憶錄寫作更長。希望長者青睞和教正;若有補益於後之來者,或提升中文時下水平,算是意外的〈天道酬勤〉吧!

時人論文,每以語體文寫出來,忽畧了垂範二、三千年的〈古文〉造就;大多數新文化運動人士,對傳統任何體裁的中文,少有不抱成見,以致〈一犬吠形,眾犬吠聲〉的聲勢,以黨同伐異的心態,不分皀白,把優秀的傳統中文,打壓得一錢不值;把啟後的傳承,當作維護殘餘的封建。遂致原本優秀的中文,荼毒成殘留的毒草。中文能不每下愈况!今日我們經歷新文化運動,用政治力量,以白話文,強制代替文言文的散文;百年來找不出一篇好文章,還不能使我們痛定思痛!修正過去的謬誤嗎?有了這個實驗的識見,得出一個結論:〈文無今古,只分好壞。〉韓文公之後的古文,是恢復秦漢以前自由的散文體裁,是晋、南北朝迄隋的駢體文之後;所以所謂〈古文〉,是八代駢體文之後新興的文體;不是朝代先後而論的古舊;確定了〈文無今古〉。文體的產生,有時代的氣息。能文之士起了鼓吹作用,從者擁戴;苟又得時代氣息之助而興起;就是新的文體之建立;至於能否久遠、流行程度,就各有能耐和造化了。歷代文體的流派數不勝數,不就是這樣建立起來嗎?

說到《如何寫出好文章》:其初的〈基礎在博〉、〈論精背〉。每多以個人所思所悟寫出。進而〈論佳章在氣〉,舉歷朝文章大家之要旨,以個人讀後之心得、思悟之後申引的結論;乃寫好文章的基本條件;其後一章之〈文氣見神出、篇章見音節、奇文見氣概),回應作為〈前言〉或算導讀的〈為文之道〉、及其他論篇的補遺;進而為整體篇章的初步小結。然多為先賢之文言文大家;未及近世;恐以偏概全,故又搜求近世有代表性、散文大家相關宏論。遍讀相關〈文論〉;以林紓(字南琴)之《春覺齋論文》,最能道近世對散文之精要。林紓與王國維(字靜安)同年代學術界楚翹。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提出詞中〈境界〉兩字;舉人生比喻的三個境界;依次為:〈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註解從畧)亦可引申到詞中的三〈境界〉。而林紓的《春覺齋論文》。提出〈意境〉乃為〈文之母〉;與王國維將〈境界〉視為〈詞之本〉比喻之形相若,而實質有異。林認為:〈作文之道,不過真情實跡。〉王則認為:〈真景與真感情〉為詞中要旨;亦十分相近。兩人同是孤高自賞、獨立異行之真正儒行之人,不會彼此抄襲;這種傳世著作,也不是一年半載的急就章,都是千錘百雕而成,如語意相近,真屬巧合的共悟。

傳統的〈讀書人〉和近代所謂〈知識分子〉,有很大的差別。〈知識分子〉一詞,是眾多不同類別的知識領域中,個人根據類別之所屬,成為這門知識的成員之一,所以稱做〈分子〉。分子僅是同類的專業成員;同類存在社會,自有其專業的知識謀生。專業的界別很多,如教師、工程師、醫師、律師等…,各有各的應世知識和謀生的本領,這是唯一的共性。但眾多的知識界,卻沒有一個共識;這和傳統〈讀書人〉的主要分別。因〈讀書人〉對國族、文化傳承有責任、對社會秩序和道德規範的維護有共識。這種心靈的規範和涵養,是一個健全人格的標準;這種成員組合的社會。當然祥和穩定,那需要暴力維穩!與知識販賣求生活有基本上的不同。〈五四新文化運動〉產生了無數知識分子,但〈讀書人〉越來越少了。社會的亂象,是人生價值失墜、社會道德規範失緒的結果;知識分子沒有共識,難道不值得我們反省?

我在本篇作為:〈如何寫出好文章〉的總結;有意特別提出近世國學大師、文章大家、〈翻譯之王〉、教育家的林紓,為避免誤會我是個〈厚古薄今〉的人。舉一個〈今人〉的表率以自明:他是學貫中、西,時人稱為翻譯之王;大概翻譯已超過一百多種,這種人畢生孜矻於文化傳承工作,心無旁鶩,他在七十自壽詩言:〈宦情早淡豈無因,亂世誠難貢此生。移譯泰西過百種,傳經門左已千人。自堅道力冥機久,不飲狂泉逐世新。坐對黃花微一笑,原來有味是能貧。〉林紓堅持〈黃花晚節〉,〈不逐世新〉;拒絕做官,這種飽學之士,竟常貧困到無米可煮,他卻認為抵得貧才是人生〈有味〉的經歷。享壽七十二歲,一生講學上庠。晚年執教〈孔教大學〉,抱病猶盡氣授課。終身對他執弟子禮者過千人,真是當代的大儒。薛學財稱他是:中國古代〈意境論〉的〈終結者〉;林紓認為文章:唯能立意、方能造境。他說:〈意者,心之所造,境者又意之所造。〉所以這是完全由心起意,意起境,是心中催生出來的境。為好文章的起點。所以他的〈意境〉是落實的〈立意造境〉,以此基礎建立一套古文(散文)美學理論。如果我們領悟林紓的〈意境〉;就明白和王國維的〈境界〉不同。林紓又說:意境是理想的呈現:〈意〉,必是從事實、事物中體驗出來的〈理〉。是〈實跡〉心生之〈意境〉,就是〈理〉;才是正宗文字。他總結來說:〈若無理,文無境界可言。〉〈一切奇正之格,皆出是間。不講意境,是自塞其途,終身無進道之日矣!〉這還不清楚:〈如何寫出好文章?〉林紓的結論:〈意境〉是基本的條件。

我讀林紓著的《春覺齋論文》,才發覺他也論到題目的重要;和我主張的命題殊途同歸,他說:〈作文求得好題目,有正言,亦易於傅色(註:易於表現文采);真能古文(註:文言文之散文)者,固不輕易為文也。〉他還做個為文之道:〈為文大概有三:主之以理,張之以氣,束之以法。言理言束是也;言張之以氣則非是。〉文理與文法,我早已論及;而言氣最詳;林未詳及;讀者可參閱〈佳章在氣〉的論列。

林紓(1852-1924)比王國維(1877-1927)大二十五歲;早死了三年。王國維曾任清政府學部職。馮玉祥入北京,違反孫中山優待清室條例,驅逐傅儀(宣統)及王族人出宮。王認為奇恥大辱,至一九二七年,北伐軍次北京,王已五十歲,恐又受辱如馮玉祥之流;認為自年已半百,〈義不再受辱〉;一代大師,竟亦像林紓斷糧的窮困,向友人借了六元,坐人力車到頤和園的昆明湖自沉了!遺書就是〈義不再受辱〉。王有傳統〈讀書人〉的風骨,為讀書人的尊嚴自沉了;他曾是清華大學的四大導師之一,這種讀書種籽,當代所少見了!他與林紓同代的讀書人;國學大師。王的〈詞話〉和林紓的〈論文〉;同為當代國學的巨著,不唯著作,其人風骨,當亦垂範千秋。特為好文之讀者告。

林、王之〈論文〉、〈詞話〉;豈止傳學問之〈經師〉;其人格之完整、氣節、言行為世足式,正道之立論,如〈意境〉與〈境界〉,已是〈人師〉之風範;一以菜根自甘,一以義不受辱;崇敬之餘,願與讀者長揖一拜也。亦久成我為文之準則,雖未只傳經心事,每念及此,常自省為文,可曾稍離正道、立論可曾失格!自思尚未離失,堪可稍慰。至於疏漏,容有不同觀點與角度,如近世論者每視〈情景交融〉為要旨;認為〈景無情不發,情無景不生。〉亦理所當然;惟層次未及〈意境〉、〈境界〉高深;所舉亦只及犖犖大者,又如近代西文之標點符號。誰能說不重要;只未及論中耳。

韓愈〈師說〉言:〈古學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這篇文字,其實就是人類的文明,是經驗傳承的結果,豈〈師說〉而已。韓愈解釋〈師者〉的重要很精到;以人〈非生而知之者。〉故為師的功能,集傳道、受業、解惑於一身。我們有師,可從無知到有知;從疑惑到不惑。然則誰可為我師?韓愈言:生於我前而聞道;或生於我後却聞道比我早的人,都是我的老師,是得師道而論,不是計較年歲大小;無長少的同理,也就無貴無賤的計較。只要有道,就是我的老師。所以:〈聖人無常師。〉韓愈舉孔子曾師事四人,所師者未必賢及孔子。他得出一個結論:〈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我沒有忘記二十年前,向胡爵坤翁說起要寫這一論列的文字、他的訓示和鼓勵;至今終於完成。韓愈的〈師說〉,也正好是我寫這種大題目的心聲。再則,過去我們做學生,多少也存尊師重道的心態;後來為人師表,感覺師生已漸疏離了。退休後,兒媳輩都執教上庠;讀報又常聞學生對教師不禮、甚至刁難,學生為老師寫評語考核等;中文水準日趨低落;和這些成因有關係?

韓愈的〈師說〉,是對〈讀書人〉而言,不是對現代〈知識分子〉。老師在知識分子眼中,是個販賣知識的人;本質上和一般專業人士,販賣其專業知識或技術沒有兩樣。主要分別:老師在學校販賣知識,其他專業在相關的職場上。學生是顧客;學生考核老師也就理所當然了。韓愈以〈傳經、受業、解惑〉為〈師說〉之論據。然時下學校體制,〈傳經、受業〉只限於販賣知識的範圍,許多人生道理或潛形默化之修養;不再講究。〈解惑〉於傳統〈人師〉最重視;在現有教育體制下,這觀念早已消失。傳統的老師和學生關係屬五倫之一;和現代師生之疏離;不可同日而語!考核老師已算客氣!在〈如何寫出好文章〉之餘,順及〈師道〉之不振,又何能振興文運。心所謂危;不得不為邦人君子告!此外,中文未受現有教育體制之重視,以致水準日趨低落;已不是本書論列的範圍;則拙著《如何寫出好文章》尚合時宜乎?亦非我顧計可及;只恐耆齡思慮未周,學養空疏;無補時艱耳。

2013年 許之遠 版權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