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W: 新作:《如何寫出好文章》(專著)、《情歸》(小說)、《中華民國能沖出百年宿命?》(專著)

中、西作家與作品表現的同異 11/3/2019 6:20:49 PM

《詩論與詩人》補遺(許之遠) 7/5/2019 4:51:15 AM

第九章:自學可成詩人 3/14/2019 11:49:1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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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詩的高妙與評詩 3/14/2019 11:27:42 PM

第八章:古今詩人的評析 3/14/2019 11:22:15 PM

文氣見神出、篇章見音節、奇文見奇氣

 

清代劉大櫆在《論文偶記》:〈古人行文至不可阻處,便是他氣盛。非獨一篇為然,即一句有之;古人下一語,如山崩,如峽流,覺欄擋不住,其妙只是箇直。〉〈氣不可以不貫;鼓氣以勢作為美,而氣不可以不息。〉〈氣最要重。予向謂文須筆輕氣重。〉劉對文章中的氣講得何等精到。孟子、蘇轍講氣,和劉大櫆講氣;孟子生在戰國、蘇轍在北宋;孟子與劉相差約二千年、蘇轍約一千年;劉大櫆經久對氣之體悟,與積聚前賢較多,描述詳盡精微,當有可觀。晚清吳郡李瑤序此《論文偶記》,可與宋李耆卿《文章精義、元陳伯敷《文說》並驅傳世。

《論文偶記》的開場白:〈行文之道,神為主,氣輔之。〉論文氣之餘,劉道出孟子、蘇轍所未道之處,開拓了神與氣的主、輔關係:〈神者,文家之寶。文章最要氣盛;然無神以主之,則氣無所坿,蕩乎不知其所歸也。神者氣之主,氣者神之用。〉接着提出論證:〈然氣隨神轉,神渾則氣灝,神遠則氣逸,神偉則氣高,神變則氣奇,神深則氣靜,故神為氣之主。〉這是劉大櫆進一步說明神與氣的關係:氣是隨神轉變的,神渾厚氣就變大,神思遠則氣亦逸遠,神偉則氣隨高昂,神思變則氣亦轉奇出,神深藏則氣亦潛靜。可知神是氣的主宰。〈無神主之,氣無所坿。〉也就是感到文氣之時,神已主宰氣;神已存在了。

劉解釋〈氣不可以不息〉說:氣也講跌宕廻環。所以有〈息〉之時。也就是〈文章最要節奏;譬之管絃繁奏中,必有希聲窈渺處。〉文章講節奏,劉大櫆也講得精到。〈音節高則神氣必高,音節下則神氣必下,故音節為神氣之跡。〉〈字句為音節之矩。積字成句,積句成章積章成篇,合而讀之,音節見矣;歌而詠之,神氣出矣。〉從音節的文章節奏,文章的神氣就出現了!這種論證,發前人所未發!整篇好文章,一定是氣脈的活體,,合體讀來,起結有序;篇章的音節也宛然有序,

劉大櫆認為:〈文貴奇,所謂《珍愛者必非常物》。然有奇在字句者,有奇在意思者,有奇在筆者,有奇在邱壑者,有奇在氣者,有奇在神者。字句之奇,不足為奇;氣奇則真奇矣;神奇則古來亦不多見。次第雖如此,然字句亦不可不奇,自是文家能事。揚子太玄、法言,昌黎甚好之,故昌黎文奇。奇氣最難識;大約忽起忽落,其來無端,其去無跡。讀古人文,於起滅轉接之間,覺有不可測識,便是奇氣。〉(註:昌黎是韓愈之號)

劉大櫆又把奇文細分為奇、高、大、遠、簡、疏、變、瘦、華、參差、去陳言。未免瑣碎了。(故從畧)可知奇文難識更難寫,大抵不能依細碎的分析而掌握,應以綜合而言之,思之思之,似乎浮出〈變化〉兩字。是奇字奇句奇章奇篇的主軸,不在〈變〉何能奇,陳陳相因,忽然一字之變,頓使因變一字,整句如脫凡胎換仙骨,所以能化凡俗為神奇。如此類推。有奇句在章篇撐起,就變奇文;然奇中之奇,還不是字奇句奇,而在氣奇;才是變化莫測,正如劉大櫆所言:於起滅轉接不可蠡測的變化,是奇文中的奇氣。

劉論〈文貴品藻〉也極有見地不可少之論:〈品藻最貴者曰雄、曰逸。歐陽子逸而未雄;昌黎雄處多、逸處少。太史公雄過昌黎,而逸處更多於雄處,所以為至。〉〈品藻:指文章的品質、辭藻,以奇雄、雅逸為上乘之筆。〉〈至即至文:最好無有超越的文章。〉希讀者能體會此意。

明大家王元美論東坡詩文;王元美即王世貞,有明一代大名家、名宦、文學家;他說:〈觀其詩,有學矣;似無才者!觀其文有才矣;似無學者!〉我初讀時。已頗訝異;尚恐這個大名家故弄玄虛,看似真時真作假。誰不知蘇東坡抱曠世奇才。文詩書畫俱絶世天才、學養湛深亦不世出,千載以來,未聞異議。我常說:一切藝文,時間是最後的裁判;藝文之士,要抵得寂寞,一步一個腳印;〈須九死而無悔〉,或終身不遇,求儒林異代一席可也。如果沒有這種决心,早日離開較好!劉太櫆在〈論文〉說:〈此元美不知文,而以陳言為學也。東坡詩於前人事,詞無所不用,以詩可用陳言也。以文不可用陳言也。正可於此悟古人行文之法;與詩逈異;而元美見以為有學無學。夫一人之詩文,何以忽有學忽無學哉!由不知文,故其言如此。元美所謂有學者,正古人之文所唾棄而不屑用,畏避不敢用者也。東坡之文,如太空浩氣,何處可著一前言以貌為學問哉。〉論名氣、功名、職位,劉大櫆只是個副榜貢生,三試落第,地方小吏〈教諭〉;和名滿天下的王世貞進士出身、官至刑部尚書;難與相比,惟識者對劉知文而論文;王世貞不知文而論文,高下立見;已經很清楚。對這位懐才不遇知文之士,其〈論文〉精到處令人心儀:〈凡行文多寡短長,抑揚高下,無一定之律,有一定之妙,可以意會,而不可言傳。學者求神氣而得之於音節;求音節而得之於字句,則思之過半矣!〉所以我常提醒讀者,我們生下來的天賦相若,後天的努力度不同,便拉開距離;而所讀所學和所累積的經驗,能否有所思,又是另一差距;最後能否有所〈悟〉;終於分出上智、平庸與下愚。劉大櫆未遇青眼,並不等於其天賦、學問之不及。官大不等於學問大;更不能以其卑微而廢其真知卓識。

吳德旋: 《初月樓古文緒論》

     吳德旋字仲倫,清桐城派之傳人,所著上述古文緒論,可補劉大櫆未及處;故又詳參後,為好文之讀者補遺。吳一反前賢每用正面界定;轉用反義說明:古文之體。他舉出:凡沾上下列的文字氣息,都不是古文。

〈古文之體,忌小說,忌語錄,忌詩話,忌時文,忌尺牘;此五者不去,非古文也。〉我上篇已解釋過:〈古文〉是文體的一種,不是泛指古代的文章;白話文(語體文)興起以後,〈古文〉兩字就更清楚,是指文言文的散文。我也舉出袁枚(子才)對〈古文〉的界定:〈名之為文,故不可俚也;名之為古,故不可時也。〉有了這個清楚的界定;不會誤解或被誤導了。

這種文言文的散文文體,忌用細膩的筆調,繁文縟節地像寫小說的舖陳。或像口號般的語錄;或抽象意會而無具體認證的詩話;也忌時下流俗的言辭,和尺牘的陳腔濫調。這些避忌沾上;怎算得是〈古文〉!

〈作文豈可廢雕琢?但須是清雕琢耳。功夫成就之後,信筆寫出,無一字一句喫力,卻無一字一句率易;清氣澄澈中,自然古雅有風神,乃是一家數也。〉文能致此,就是文學家了。

〈章有章法,句有句法;到純熟後,縱筆所如,無非法者。〉〈昌黎謂聲之長短高下皆宜,須善會之。有一句不甚分明,必三句兩句乃明,而古雅者;亦有鍊數句為一句,乃覺簡古者。總之,不可不疏。〉吳德旋認為:〈文貴疏〉;才不致淤塞,文能疏便風神出。吳很有獨立思想。他說:〈姚子壽謂文忌爽,亦非也。孟子乃文章之最爽者;史記、戰國策亦然。西漢初年,文章之高,猶有周、秦氣,亦正以其爽耳。武帝以後,則文太做作矣。〉所以吳主張:〈文章不可不放膽做。〉怎樣做文章?〈上等之資從韓入,中資從柳、王二家入,庶幾文品可以峻,文筆可以古。人皆喜學歐、蘇,以其易肖,且免艱澀耳。然此兩家當於學成後,隨筆寫出,無不古雅,乃參之以博其趣,庶不流於率易。〉這一段話,可謂肆無忌憚,甚合我心。(許註:韓(愈)、柳(宗元)、王(安石)、歐〈陽修〉;學歐、蘇要有條件。正是我說:(基礎在博),否則(流於率易。)

吳德旋進一步說:〈莊子文章最靈脫,而最妙於宕,讀之最有音節。姚惜抱(姚鼐)評昌黎《答李翊書》,以為善學莊子,此意須會。能學莊子,則出筆甚自在。〉

吳又說:〈《史記》如海,無所不包,亦無所不有;古文大家,未有不得力於此書者;正須極意探討。韓文擬之,如江河耳。〉韓愈文章比《史記》之海,如江河;其他不言可知。〈史記未嘗不駡世,卻無一字纖刻。〉〈史記諸表序,筆筆有唱歎,筆筆是豎的;歐陽文有一唱三歎者,多是橫闊的。〉司馬遷的《史記》,表序用筆,筆筆力透紙背;歐陽修學他,也能唱歎,但論筆力,還不能豎筆直貫。這種精到的比喻,不輸大家名家;然吳德旋亦如劉大櫆,僅及貢生出身,三試不售之同時代人,專瘁力而大成於〈古文〉;余尚未負青眸也。

〈蘇長公(軾)晚年之作,有隨筆寫出,不待安排,而自然超妙者。非天資高絕,不能學之。其少年之作,滔滔數千言,才氣真不可及,然精義究不能多。若賈長沙(誼)之長篇,則事理本多,所以不可刪節。長公文只論一事,而波瀾層出,故間有節處。〉〈古來博洽而不為積書所累者,莫如王介甫(安石)。渠作文直不屑用前人一字,此所以高。其削盡膚庸,一氣轉摺處,最當玩。〉這些賞析,真是精妙獨到;如能悟其全璧,成文章大家,得為文之道矣。

歷朝文言文之文章(散文)大家,對〈為文之道〉的要義,大致已論及;固無法分別而詳論,惟《左傳》作者左丘明、〈文起八代之衰〉之韓愈未論;我在《藝文講座》時,曾背誦《燭之武退秦師》,其文字之簡練,敘事之明快,氣勢之雄偉;未遜史遷。韓愈對文字推敲精到;蘇軾推崇為「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蘇軾又在潮州韓文公廟碑中,譽韓愈是「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則韓愈對《如何寫出好文章》,如缺席未及向他取道取法,有違自定〈基礎在博〉;成為本書一大漏洞;故在歷陳文章大家之道之法,韓文公為這小結壓軸之論亦宜矣。

 

文章大家論韓愈對文章的作法,〈大體〉上在〈答李翊書〉已及;但未說明相關之所遺。我對韓文公在《古文觀止》諸篇章,背誦全篇或精背的章節,相對其他大家較多;所遺可在〈送孟東野序〉見之。

〈答李翊書〉之論文,先問學生李翊〈立言〉─寫文章的志向,是求超越別人而得到重用;還是使自己達到古人〈立言〉的目的?韓愈說:前者你已做到,論後者:〈將蘄(註:希望)至於古之立言者,則無望其速成,無誘於勢利……;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也。〉這段話說得極好,寫文章的要旨已說出:〈好文章不可希望能速成,不要被勢利引誘;培好了根柢就會有好果實;加油的燈更光亮;存仁義之心者,立言也就溫和敦厚。〉韓愈然後將他寫文章的歷練娓娓道來:其初亦不解自己的境界,摸索了二十年,以後開始讀三代(夏、商、周)兩漢(西、東漢)書,存聖人之志。靜居像忘,出行也不覺,但又像在思索,又像迷失,把心裏的寫出來,他人閱後是譏是喜,不可在乎,這樣又過了好幾年,初志不改;漸識古書的正偽、或正確而水準未够;但我已能分出黑白了。人閱後笑我,我會喜;但讚我的反憂。這表示還有平凡見識存在着,才令世俗所喜;這樣又過了幾年;終於文思大進(浩乎其沛然!)。到了這個接近成熟的階段,尚要謹慎地:〈吾又懼其雜也,迎而拒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後肆焉。〉就可肆意逢源。但終身還要養氣、行仁、讀詩書。這是韓愈成文章百世師的整體歷程,有志於此的文學家,能及早參透,坦途就在眼前!也不枉我搜盡名章打草稿之意了。

韓愈論好文章一定有氣,而且最好要氣盛。還說不定此論從他首創,以後由後來的大家弘揚,在以上同篇說:文氣像水;文辭像浮物。〈氣之與言辭猶是也,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他的比喻,較其他諸家更貼切、到位。至於寫文章的相關的比喻:在〈送孟東野序〉:〈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所有地上的物,包括草木、風水、金石,動物的魚虫、鳥獸等以至人類,不平則鳴,〈其於人也亦然,人聲之精者為言,文辭之於言,又其精也。〉文章之辭藻,是言中精者之精。天賦能文之士為其國之敗亡而鳴;或〈使鳴國家之盛耶!抑將窮餓其身。思愁其心腸,而使自鳴其不幸耶!〉不論是那種境遇,都是天賦善鳴者,以辭精中之精,為敗亡、為盛世、為個人之窮愁,必然是驚天動地、感人的至文!原來〈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愈,他能寫出好文章,從初學到成大家、百世師的進程,公告後世的以上兩段;諸君能悟,繼韓而起:則韓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余厚望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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