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W: 新作:《如何寫出好文章》(專著)、《情歸》(小說)、《中華民國能沖出百年宿命?》(專著)

中、西作家與作品表現的同異 11/3/2019 6:20:4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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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佳章在氣

 

在今日功利社會,還有人〈不合時宜論詩文〉,也算癡人說夢了!我曾以個人寫作的經驗,將為文之精要,在自己的博客網頁:《許之遠文集》刊出;引來很多網友同文的詮釋;還有私函詢問或再請詳釋。文運關乎國運,當不可等閒視之。其中「佳章在氣」之要旨,同文多在表面字義,似未得其中要旨。但好的文章(佳章)所以為好,這是非常重要的一環,不敢敝帚自珍,故應同文之請,於此稍加其詳。

集句而成章,有好句不一定必屬佳章。能否成為一篇好文章,還要看文章的氣脈能否貫通;生動的文章像一個活人,神理清明,精神飽滿,氣脈才能貫通。否則,厭厭欲病,甚至屍居餘氣;卒讀尚難,遑論佳章。

佳章不但需要貫通全文氣脈的氣,還要理直氣壯的氣。蘇轍十八歲寫了一篇「上樞密院韓太尉書」,這一篇文章,也是我在小學時讀過的,當時只是背誦,不得要旨。到我有了寫作經驗以後,才豁然悟到:它就是能寫出好文章一個必備的條件。全篇只論一個「氣」字。

他說:「轍生好為文,思之至深,以為文者氣之所形。」蘇子由認為文章是氣顯於外的形表。古文評註:「有漢高的氣魄,才會有大風歌之作,項羽有垓下的悲觀,才會有垓下歌的蒼涼。」可知文章是氣的外在表現。蘇轍舉兩個能寫好文章的人:一個是孟子,一個是司馬遷。孟子能寫好文章,因為他能「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司馬遷能寫好文章,因為他能「周覽四海名山大川,與燕趙間豪傑交遊,故其文疎蕩,頗有奇氣。」孟子藉「浩然之氣」,太史公藉「奇氣」,造就他們成為一代作手,均得力於「氣」。遂使「其氣充乎其中,而益(溢也)乎其貌,動乎其言,而見乎其文,而不自知也。」有了這種氣,自然就會反映在文章上。

孟子元氣淋漓,辯才無礙,乃心中至大至剛的浩然之氣的表現;遷史議論縱橫,自立崖岸,實集名山大川與人間豪傑的奇氣而成,非人力可致。由於我對蘇文的領悟,「孟子」與「史記」兩書,成為我常讀的範本。

我完全同意蘇轍的見解,吾國歷朝傳世的好文章,都是出自仁人志士之手,由於他們「其氣充乎其中」,下筆成文,便能擲地有聲,動人心弦。試問心胸險暗,藏奸隱惡,心中又充斥了戾氣媚氣,或姦淫邪盜,心術不正,尚不敢正眼看人,何能寫得出理直氣壯的文章。因此,理直才能氣壯。我國歷代有許多忠臣孝子,留下許多令人難忘的篇章,教人起懦立頑。像岳武穆的《滿江紅》有:「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因為有靖康之恥,金人南侵,使得國亡家破,岳飛的感憤,發為激越的呼號,要抗擊侵略者,遂能寫出氣壯山河的《滿江紅》;如果宋軍是侵略者,岳飛能寫得出來嗎?日本人南京大屠殺,即使詭辯,也只能支支吾吾的說「進出南京」,自己也不知所云,何論佳章呢?乃不理而無法成壯氣之過。

有一些人的文才不錯,也知文章在氣的道理,但心中有鬼,沒有理,因此出現了「強詞奪理」,來壯壯氣,行行氣。然而因為強詞才奪得理,理也直不起來,只能產生戾氣或霸氣。文章出現霸氣,便似金剛怒目。戾氣更等而下之。這究竟不是自然的常態,是一種變態的氣,不足為訓。魯迅有一些匕首短文就霸氣滿紙,也因此有人說:魯迅的文章霸辣。霸辣的文章,究竟不是堂堂之陣,正正之旗,更好也是刀筆吏產物,算不得有正氣、浩氣、奇氣的文章,不可學;「取法乎中得乎下」,何況戾、霸之氣滿紙,未可謂中,最多得乎下耳。

文人的才智是多面的,有的另闢蹊徑,寓諫於諷,不舉正面的大道理,也未嘗不可。像《晏子春秋》、《史記》中滑稽列傳等即是。然作者還是存心於正道,筆調有變而已。有晏子、遷史的功力才好,否則淪於荒唐言,甚至邪氣充斥。時下許多作者為文,標榜「嬉笑怒罵」,可惜功不深,力不逮,流於嬉皮士和罵街式的爛文,中了邪氣而不自知。

「如何寫出好文章」?念茲在茲久矣;也是我個人對寫作積了逾五十年的體驗所得,未必定對,惟我的確認識如此,不敢存心誤導,也不敢以「學術殺天下後世」。

其實,我上篇所提出的體驗和論點,前人也提倡過,只是沒有系統的說出道理來。例如有人提倡讀書要三到:眼到、口到、心到。眼到就是多閱讀,多讀就能博;口到就能背,能背屬於精讀,精讀就能領悟文章的精妙所在,氣之所在。心到即多思,多思就能精練、就能奇。

蘇轍「以為文者氣之所形」,沒有明確指出「佳章在氣」,我把它補充和確定。這些都是長期體驗的結果,給後來者或愛好寫作的朋友做參考。除了自己的體驗,也願提供名家論文的意見,補所寫的不足處:清大詩家袁枚,律詩為其當行著力處,然用心最苦在散文,可惜為詩名所掩,他對散文的見解精闢,很少人注意到。他說:「近見海內所推博雅大儒,作為文章,非序事拖沓,即用筆平衍,於剪裁、提挈、烹煉、頓挫諸法,大都懵然。」這段話指出當時文章大家,多犯了為文大忌:失之細碎,不知剪裁之故,又不知章法的變化。他說:「能為文,則無法如有法,不能為文,則有法如無法。」這是袁枚對文章不主「故常」,不拘法度求創新的證據。他在「覆家實堂書」論文章十弊,錄之給同好者參考:「談心論性,頗似宋人語錄,一弊也;排詞偶語,學六朝靡曼,二弊也;記序不知體裁,傳記如寫帳簿,三弊也;優孟衣冠,摩秦仿漢,四弊也;謹守八家空套,不自出心裁,五弊也;餖飣成語,死氣滿紙,六弊也;措詞率易,頗類應酬尺牘,七弊也;窘於邊幅,有文無章,如枯木寒鴉,淡而可厭,且受不住一個大題目,八弊也;平弱敷衍,襲時文調,九弊也;鉤章棘句,以艱深文其淺陋,十弊也。」此外,他補充說:「徵書數典;馳騁雜亂,字古而文不古。」

以上的缺點,不只在袁枚當代如此,有許多尚遺留至今;白話文興起以後,又不知增加了多少弊!

我們如果小心咀嚼袁枚以上所提出的文章之忌與弊,如拖沓、平衍、排偶、帳簿式、死氣、應酬、平弱、艱陋,無一不是打消了氣,或阻礙貫通全篇文章氣脈的原因。使我們得到一個結論:文句之間的氣要貫通,全篇文章的氣脈也要貫通。可貴的是正氣、浩氣和奇氣。戾氣、霸氣不可有;邪氣更要慎防。

如何寫出好文章: 神主文氣  奇顯勝概  章在音節

以上的三篇:能寫出好文章,當然有其基本的條件,越經得起考驗,其脫穎而出者,自有其經久的能耐;若曇花一現,如杜甫所說:〈汝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淹沒在文洋翰海之中,不僅名隨身滅;而且文亦隨身滅,多可惜的憾事!可知〈未若文章之無窮〉,乃指好文章而言。因此〈如何寫出好文章〉,既提了出來;亦當傾心力以赴。

這一篇,是上兩篇〈論精背〉、〈佳章在氣〉的個人所讀、所認許的補遺;總結它的精要處:劉大櫆在〈論文偶記〉的開場白:〈行文之道,神為主,氣輔之。〉〈然氣隨神轉,神渾則氣灝,神遠則氣逸,神偉則氣高,神變則氣奇,神深則氣靜,故神為氣之主。〉劉對〈神〉的詮釋顯然不是一般的精神,算命先生所說的〈用神〉還比較接近;但仍有未到之意。劉認為〈神〉與〈氣〉在文章中有〈主〉、〈從〉的關係,這一點應確定下來:〈神為主,氣輔之〉、〈氣隨神轉〉寫得清清楚楚。惟神自有不同的層次;劉也清楚說明:如果神渾厚,氣隨神轉也浩大了;神長遠氣則延逸;神偉上則氣高尚;神處變而氣轉奇;神藏深而氣靜穆。神氣有主從的關係是這樣明顯。〈神者,文家之寶。文章最要氣盛;然無神以主之,則氣無所坿,蕩乎不知其所歸也。神者氣之主,氣者神之用。〉這樣說來,更清楚氣是神的從僕了。

同在劉著的《論文偶記》:〈古人行文至不可阻處,便是他的氣盛。非獨一篇為然,即一句有之;古人下一語,如山崩,如峽流,覺欄當不住,其妙只是箇直的。〉〈氣最要重。予向謂文須筆輕氣重。〉〈氣不可以不貫;鼓氣以勢作為美,而氣不可以不息。〉這個論述,應是我說的:氣也講跌宕廻環。所以有〈息〉之時。也就是〈文章最要節奏;譬之管絃繁奏中,必有希聲窈渺處。〉使文章能跌宕廻環,或至顧盼生情之妙。這是神與氣在文章的妙用處。願讀者能深悟之。

劉大櫆云〈文貴奇,所謂‘珍愛者必非常物’。然有奇在字句者,有奇在意思者,有奇在筆者,有奇在邱壑者,有奇在氣者,有奇在神者。字句之奇,不足為奇;氣奇則真奇矣;神奇則古來亦不多見。次第雖如此,然字句亦不可不奇,自是文家能事。揚子太玄、法言,昌黎(韓愈)甚好之,故昌黎文奇。奇氣最難識;大約忽起忽落,其來無端,其去無跡。讀古人文,於起滅轉接之間,覺有不可測識,便是奇氣。劉大櫆把奇文細分為奇、高、大、遠、簡、疏、變、瘦、華、參差去陳言。(從略)〉未免瑣碎了。

劉在同卷中論音節,他認為:〈音節高則神氣必高,音節下則神氣必下,故音節為神之跡。〉〈字句為音節之矩。積字成句,積句成章,積章成篇,合而讀之,音節見矣;歌而詠之,神氣出矣。〉

吳德旋著:《初月樓古文緒論》:開宗明義,教導後學為文之道:〈古文之體,忌小說,忌語錄,忌詩話,忌時文,忌尺牘;此五者不去,非古文也。〉我們能體會前賢,所舉的避忌,是初學作文者常犯的錯誤。古文之體,就是前篇所說的‘文言文的散文’,要簡練、自由活潑;避忌小說式的細膩描繪;忌語錄的條陳、忌詩話的蘊藉、忌時尚的淺薄、忌信函的俗套。五忌不犯,然後說為文要旨:〈作文豈可廢雕琢?但須是清雕琢耳。功夫成就之後,信筆寫出,無一字一句喫力,卻無一字一句率易;清氣澄澈中,自然古雅有風神,乃是一家數也。〉吳德旋以上的話,真是言簡意賅,道盡寫出好文章的要訣:正如古文大家歐陽修說:〈為文有三多:看多,做多,商量多。〉最後的〈商量多〉,和吳德旋的〈作文豈可廢雕琢?〉的同義語;就是文成之後,還要多斟酌、多雕琢至完美;正是袁子才的〈一詩千改始心安〉。吳說雕琢的功夫成熟了,以後信筆寫出,〈自然古雅有風神,乃是一家數也。〉就是一大家了。我們讀到這裏,只要我們努力,百折不回,未必成大家,退求其次,成一家之言、成一代作家;誰說沒有希望!期與讀者共勉!吳德旋又申出:〈章有章法,句有句法;到純熟後,縱筆所如,無非法者。〉從上述句,吳意以為到寫作運筆自如,積句成章;積好句成佳章,其理一也:〈縱筆所如,無非法者。〉不論怎樣寫,為文法度,都能收放自如!

吳著尚有可述而有益於為文者,條錄備作參閱:

一、〈昌黎謂聲之長短高下皆宜,須善會之。有一句不甚分明,必三句兩句乃明,而古雅者;亦有鍊數句為一句,乃覺簡古者。總之,不可不疏。〉(遠註:文貴疏而忌密塞。)

二、〈姚子壽謂文忌爽,亦非也。孟子乃文章之最爽者;史記、戰國策亦然。西漢初年,文章之高,猶有周、秦氣,亦正以其爽耳。武帝以後,則文太做作矣。〉遠註:太做作則不爽矣。

三、〈文章不可不放膽做。〉

四、〈上等之資從韓入,中資從柳、王二家入,庶幾文品可以峻,文筆可以古。人皆喜學歐、蘇,以其易肖,且免艱澀耳。然此兩家當於學成後,隨筆寫出,無不古雅,乃參之以博其趣,庶不流於率易。〉

五、〈莊子文章最靈脫,而最妙於宕,讀之最有音節。姚惜抱評昌黎答李翊書,以為善學莊子,此意須會。能學莊子,則出筆甚自在。〉

六、〈史記如海,無所不包,亦無所不有;古文大家,未有不得力於此書者;正須極意探討。韓文擬之,如江河耳。〉

七、〈史記未嘗不駡世,卻無一字纖刻。〉

八、〈史記諸表序,筆筆有唱歎,筆筆是豎的;歐陽文有一唱三歎者,多是橫闊的。〉

九、〈蘇長公晚年之作,有隨筆寫出,不待安排,而自然超妙者。非天資高絕,不能學之。其少年之作,滔滔數千言,才氣真不可及,然精義究不能多。若賈長沙之長篇,則事理本多,所以不可刪節。長公文只論一事,而波瀾層出,故間有節處。〉

十、〈古來博洽而不為積書所累者,莫如王介甫(王安石)。渠作文直不屑用前人一字,此所以高。其削盡膚庸,一氣轉摺處,最當玩。〉遠註:文氣轉折處,最堪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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