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鼾聲中的聯想
 
從溫哥華起飛到香港,要花上十三個小時;遇上客滿,座無虛席,身體肥胖的人,真是動彈不得。如果又不善睡,就更活受罪。抵步後以時差關係,說不定還有後遺癥,可能也睡不穩,箇中辛苦,與大病無異,要好幾天才恢復正常。許多人怕遠航,這應是一個主因。
我離開香港已足十個月,市容無改,但人心多變;「九七」到底是個揮之不去的現實,白紙黑字簽定了。港人面對一個無法可測的未來,雖然未必如想像中之壞,但必然沒有「九七」之前的現狀好;大家都心中有數,但究竟無可奈何,大家不提也罷,可是北京偏偏豎起一個香港回歸的倒數計時鐘,真教香港人有「大限」日迫之感!
來接機的朋友,無奈都像寫在瞼上。陸君夫婦是老朋友,當晚便把我接到安排的別墅去,陸君還要聯床夜話,把太太獨置一室,老實不客氣搬了被鋪過來,在我的床前打了地鋪。我以時差的關係,也準備和他多談一會。想不到不久,他的鼾聲便漸漸響起。我想:這也是好事,一天一夜未睡,精神也疲憊不堪。主人睡了,樂得安枕。
如果鼾聲均勻,節奏有度,可以當催眠曲聽,或者助於入夢,但陸君所發,並非如此;又在時差倒置下,竟是因鼾而神思風雲、一夕數驚;若未有此遇,不能道一語。
鼾聲出於天籟的,沒有人為加工,自然而發;沒有「曲有誤,周郎顧」。但自有神韻,頗有「蓬頭垢面,不掩國色」的樸素。陸君鼾聲,其發之始,也屬輕勻精緻,像和風細雨,一遍「杏花春雨江南」的氣象,教人舒適不過。此意剛起,忽然有幾響異聲,使和平的原野添了生氣,應是「鶯飛草長」,或「深巷賣花」之屬了。
鼾聲至此起了變化,「如怨如慕,如泣如訴」,教人想起赤壁賦有「如寡婦之夜哭,羈人之寒起」之感。有時忽然停住,過後有幾聲像「寒蟬凄切」之咽;或突發的「劃然長嘯,草木震動,山鳴谷應,風起水湧」般,這都還有系統的連貫。如停了下來,教人納罕之際,忽然來個像「驚濤拍岸」,這種平地一聲雷,真令人訝異,如溶入文學,就是「扁舟有客偕蘇子,黃鶴一聲赤壁秋。」景象為之一變。
如果驚奇僅到這種起步,也就罷了。但加上懸疑,更使人精神提高,什麼睡蟲睡魔都失去效力。和平的懸疑,就像武陵人誤入桃花源,便捨舟從桃源洞口入,「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十步,忽然開朗。」另是一番境界了。鼾聲就有這種神秘感,具徐徐引導、在它起伏的變化中,的確符合了「配音效果」,教人身歷其境。有些多變化的佈局,更引人入勝,像琵琶名曲的「十面埋伏」,也在陸君的鼾聲演奏中,教我疑驚相繼,置身重圍之中。
這樣一夕數驚,那能入睡;幾次開燈,就是想看看他究竟是怎樣製造這種效果,也倒是教人發噱。嘴唇吐納之間,與喉核上落的呼應,配合如絃鼓彼響此應。嘴唇發聲也變化多端。長氣長聲的發出,唇像吹口哨,緩緩而出,聲如中共的遠程導彈,然後喉核突現,像咳出似的,氣衝口而出,聲響而促,是導彈命中目標的爆炸。有時導彈之聲發出了,等一會只引來一下水響,像泥牛入海,是命不中目標了。這種出人意外的變化和結果,豈祇聲響效果,如果說極盡耳目之娛,也不為過。
「聯床夜話」就如此這般度過。既無法入睡,起來掛個電話回家,藉報平安,當然也向妻說這一夜是怎過的,並順口問妻:我的鼾聲如何?她說:雜亂無章,乏善可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