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張繼<夜泊楓橋>這樣的好詩, 不會引起以後詩人的吟誦丶唱酬; <楓橋>丶<寒山寺>的盛名, 亦因而經歷近一千五百年; 至今不衰。連帶寒山寺的鐘丶鐘聲都引人入勝; 並啟日本人盜這口古鐘, 戰後賴死不還, 只另鑄一個贋品作賠償。原鐘是良工打造的; 和製模鑄造不可同日語。這是中國的國寶文物, 不可就此作罷。
張繼的詩究竟是怎樣引人入勝: <月落烏啼霜滿天, 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 夜半鐘聲到客船。>
這是七言絕句的正格詩, 首句寫時序, <霜滿天>應是秋深的景色。在這深秋的傍晚(月落), 聽到疏落的鴉聲, 格外有不祥的蒼涼逆旅之感, 有一種肅殺的寒意湧上心頭, 這七個字便能有聲有色的點染出來。<夜泊>(題目中兩字)顯然是作客他鄕的人, 在<江楓漁火>寂寥掩映中, 孤獨丶靜寂氛圍下沒有同伴, 唯愁感自對? 比首句的感覺深了一層異鄕人的孤旅之感! 聊聊首丶兩句, 如大塊文章以<時序>破題, 以異鄕作客的心境承題:<夜洎楓橋>。第三句轉筆, 主體突顯, 使人驚喜, 且說明地點, 清晰無誤。結句以時分而下, 從月落的傍晚, 而漁火而夜半, 層次宛然。可知孤舟的獨眠人, 夜不成寐了! 而鐘聲又嚮! 言人以半夜敲鐘, 於事理不合。但寺廟的敲鐘, 各有習慣而異, 不可一概從俗; 正如修行者<過午不食>, 不可以俗人之見而有異議。夜半寺僧起來做佛事, 其敲鐘理所當然。亦聞有好事者到楓橋夜泊, 檢驗一下果真夜半鐘聲? 証明如詩中所記不誤。一詩能寫烏啼丶鐘聲; 前後不一, 感受各異。此詩內容這樣豐富, 感覺如此多變; 千秋傳誦,當不是偶然的。
我們沒有見過張繼時代的楓橋和寒山寺, 除非連地點都是假託的; 否則, 橋丶寺雖不是原來的一模一樣, 依地理環境而言, 今昔的橋和寺, 相差不致太離譜。此外, 張詩在同一唱酬眾多的作品中, 的確無與倫比, 應獨佔鰲頭。唐詩三百首各種版本中, 張詩沒有在任何的版本的<七言絕句>中缺席, 而所有註解未見對寒山寺有巍峩或廣大形貌或氣象的描述,或對楓僑稍及寛或長的讚美。因此, 橋丶寺以名詩而傳, 這推斷應是合理的。
這首詩肯定引人入勝, 令人心儀不已, 可謂先聲奪人,未及觀賞的非去不可。觀賞之後, 這四句二十八字的翻複遐想, 就教人回味無窮, 又會身不由主的再三重遊觀賞。許多大詩人的作品都説明重遊。如宋陸游的<宿楓僑>: <七年不到楓僑寺, 客枕依然半夜鐘。風月未須輕感慨, 巴山此去尚千重。>同一代的孫覿:<過楓橋示遷老>: <白首重來一夢中, 青山不改舊時容。烏啼月落橋邊寺, 欹枕猶聞半夜鐘。>這半夜鐘聲真撩繞異鄉客的夢魂!
這兩首詩, 都因重遊而作。我於今年十一月間作重遊; 歷代題壁或錄自詩人的作品, 當事者請當代書家繕就, 像題壁般的展出, 過去碩果僅存的張繼原詩作, 由清大書家俞樾(曲園)親書的刻碑, 經遊人或管理者多年濫拓濫刷, 破損已不復舊觀。刻碑亦不知落在何處, 而拓本已標明售價人民幣八百元。圖私利而毀文物, 亦堪知者發一嘆!
張繼的詩題點出<楓橋>, 而詩句以<寒山寺>為標的。可謂平分秋色, 亦是匠心獨運的巧思。
余時年八十, 華髪驚積。仍不辭萬里從北美飛來, 首選重遊, 仍是楓橋邊的寒山寺。上石板的楓橋, 立其拱頂, 下臨靜寂的小河流水, 夾岸變黃經霜的江楓, 低吟張繼的詩, 發一下思古之幽情, 想像一下近晚的掩映漁火, 作客孤眠的滋味, 憶中年之哀樂, 感人生之過隙, 而晚晴忽至, 青春難復了! 下楓橋, 步入寺前排列的書家寫的卷軸, 逐一吟誦所書的歷朝佳作, 遂吟興突發, 亦口占一首續貂:
八十重來認舊容, 江山未改我龍鍾。
百年烽火人生路, 白首啼痕夜半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