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非莪伊蒿〉的故事
 
記得做小學生的時候,初學作文的題目,第一、二篇:〈我的父親〉、〈我的母親〉,這是道理的,小學生的年紀,如無意外,父母猶在,以他們做描述,是非常切適的題材。就像畫家學素描,必以熟悉的人體做對象一樣。好的作品,作者必須向熟悉人物和場景取材,才能絲入扣,動人心弦的。
朱自清的〈背影〉,是〈我的父親〉最好的範本。他的作品在平淡的文字上見工夫。這一篇文字,在朱自清《散文集》首列,應該是代表作了;是我精讀中的一篇。朱的作品,寫在白話文提倡的年代。整篇〈背影〉,即使嚴格的挑剔,只有一字算是冗文(〈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在〈的了麼呢啦呀…〉亂飛的嘗試年代,已是非常難得的模範作品了。
父母親對子女,身教的影響最大;人的一生,童年是性格塑造的年代,而又以父母為學習的起點和榜樣,重要性就不難想像。我們鄉下有句諺語:〈三歲定八十〉。近代人提倡〈重視親子關係〉(〈親子〉是親生子女),應該是科學研究的結論;至少是人類社會發展的經驗。培養健全的人格,從童年開始最好,就像白紙接受塗彩一樣。社會成員有健全的人格,是健全社會的基礎。以今天的文明,我們不必說生理的遺傳、基因的影響,單以身教做親子的榜樣,這個影響就夠大了。一個身心健康的父母,沒有一個不愛他們的親子的;就算身心不健全,像老虎那樣的?暴,也是〈虎毒不食子〉的,這是〈與生俱來〉的天性。我從小學、中學教師到大學教授的教學生涯中,給我最深刻的課文,還不是〈背影〉,而是小學一篇〈母雞與老鷹〉;描寫母雞為翼衛小雞,不惜以生命對抗老鷹的小故事。我們也看到、聽到許許多多母親的感人的故事。是以證明〈女雖弱者,為母則強。〉詩經有〈蓼莪篇〉:〈蓼蓼者莪,非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我們弱小的微生,從脆弱的襁褓生命,像微弱的小草,又怎能報得〈昊天罔極〉的〈三春暉〉呢!
西晉時代有一位教育家、大學問家王裒,你的父親王儀為司馬昭所殺,王裒〈坐不西向〉,以示不齒司馬昭所為。當時有〈司馬昭之心,路人皆見〉的謬語,他篡魏的陰謀已很明顯了。到司馬炎篡魏以後,屢請王裒出仕,王全沒有答應,終身不臣於晉。西晉傾覆,王族亦東遷,史稱東晉。只有王裒依戀父親的墳墓,不忍離開隨族人東遷,結果為亂兵所殺;是我們歷史上的賢人孝子。
王裒這位教育家,終身以教育為職志。他講〈蓼莪篇〉的時候,想起父親,傷心噎哽不能言,學生看到不忍,要求老師不要講下去了。以後就有〈詩廢蓼莪〉之議。寫到這裡,懷起先君生前種種,棄養已二十一年了!而我早亦〈非蓼伊蒿〉、年逾古稀的人,眼淚還是流個不停。願天下人,沒有〈子欲養而親不在之痛〉。
先妣生在〈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年代,斗大的字認不過一籮筐。我家卻是耕讀傳家的,從同治到光緒廢科舉,三十年間,我家出過一名〈進士〉、九個〈舉人〉、三個〈拔貢〉(恩科舉人)和十三個〈秀才〉,是開平縣唯一有〈家廟〉(〈中憲家廟〉;封〈中憲大夫〉)的一族。我小學二年級便為母親代寫家書。記得二年級才學〈串句〉,識的字也不多,父親的覆書,都用紅筆修改後寄回。所謂〈耕讀〉,時下青年很少知道過去中國廣大的農業社會,有過這個階層。簡單就是〈女主內而男主外〉;〈女主內〉倒不是全在家務,且主農務的;男的除非是農夫,多半是出外應世的。我家就是這樣,家內一切家務農務,全由母親主理,父親長年少有在家的,但除夕〈團年〉之夜,例必回家,接著過春節。我終身不脫農家子弟本色,大概就是這個階層中薰陶出來吧。好的方面,會養成終身勤勞、樸檢;不好的容易流於鄉愿,苟且隨遇而安。我們這一代,應該也是中國傳統〈耕讀〉最後的一代。由於母親不識字,父親又不在家,我在鄉下讀小學的時候,就流於得過且過;幸虧抗日戰爭年代,父親回鄉打游擊,我才在他嚴厲的管教下矯正過來。記得五年級那年放榜,我惶悚的去看,只希望合格升班,當然習慣從榜末看起;看了一半,還找不到名字,心裡不免發毛,難道被開除?想起父親從不見笑容的臉,急得一頭大汗,又不得不往前看,終於找到了,還上了第二名,自己也不相信,那個光頭堂兄振倫就先說:〈這個榜是寫錯了,阿豬仔不可能考第二。〉我滿臉通紅真想鑽到地底去!但教務處證明沒有寫錯;這是父親嚴厲管教的結果。我們的小學,教國文的老師是個秀才,三年級就教我們背古文;父親處罰也是背古文;我能背的古文很多,都在小學之前就背熟了。為我打好國學和以後寫文章的基礎。
母親怕我養不大,為我改個粗生賤養像豬像狗的乳名,從小她就呌我〈豬仔〉;以後我又是兩個妹妹,才到大弟,照理她應稍為改變些,我鑒於甩不掉這個可厭的乳名,對母親說,弟弟不要呌阿狗阿牛了吧,難聽死了!母親說:你不是好好的長大嗎?管他什麼名字,能平平安安就好。她這樣一說,不聽也就算了。更賤也不比我賤吧。誰知她真有本事,滿月取個乳名呌〈毛女〉,輕賤像鴻毛,還是鄉下人歧視的女性。但說也奇怪,弟弟生來就百病不侵,軒昂有度的壯漢,豈只平平安安而已。我童年身體不好,在母親溺愛下長大;我只怕父親,從來看不到他的笑容。但我清楚的記得,有幾次醒來,都睡在他的懷裏。
一九五零年,父親到了香港,同年我初中畢業,也依他的意見來到香港。他在私立中學教書,微薄的薪水照顧星散的家;我只可自食其力。七年以後生活才見好轉,我才有機會到臺灣復學;畢業後又把我送到加拿大留學。
父親在香港時,曾任〈香港中醫師公會〉理事長;該會施醫贈藥,也是父親任內實行,至今還傳承下來。他曾對我說:我一生行善;未必生前能照顧我的兒女,但一定能庇蔭我的子孫,他是心臟病突發去世的。我首次到殯儀館見到他的遺容,把我嚇了,因為我從未見過他的笑容,郤在那時燦爛的綻放,連眉毛都像在大笑,可像一次過補足我未見過他的歡顏。
父親逝世後我才于役立法院,第一次見到香港區立法委員陳耀南(港大教授)兄,他突然稱我為師兄,說起他在香港〈知行中學〉讀書,父親是他的業師。父親在香港教中學會考班時,著有《中國文學簡史》,那些年代的中學會考生,很多讀過這本書(上下册)。其他出版的如《廣東民間文學的研究》、《針灸學》、《蹄聲劍影錄》、《江南啼痕錄》、《倚湖樓詩稿》等,父親的確是:有弟子逾千,癒人愈千,文章逾萬的人;有此賢父,我何敢不肖!(寫於二零零八年先君九五冥壽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