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如何寫出好文章》的緣起
 
藏書中有〈歷代小說筆記選〉〈商務印書館、七冊〉,記某翁筆記,有言:〈五十不生子,六十不建華屋,七十不做官。〉這幾句話給我印象深刻。我生於戰亂,長於憂患;從沒有自建華屋之念;又以〈糙糠之妻不下堂〉,當然也沒有適時回港,根據〈大清律例〉登記可掛名的姨太太,也就沒有五十生子的念頭。倒是在一九九四年歲抄,我從駐港機構調回臺北,想起翌年就是中國傳統計歲六十,又想起〈七十不做官〉這句話。當年適值又是臺灣大選時期,提名副總統候選人的連戰,要從一樓拜票步行到十七樓,汗流浹背那種官不聊生、皮笑肉不笑的委屈。立即決定提早十年,寫了辭呈並懇〈即時生效〉,連退休金都沒有顧計,就還我初服打道回舍,結束了〈偶然涉塵網〉的五年從政生涯,雖然沒有〈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山〉的環境和風雅;但〈白衣送酒〉的故人卻多健在;又重過吐霧吹雲煙在手,放浪形骸煙酒的生活回復過來。
這些年來,先後寫了〈一九九七香港之變〉(專著、聯經出版社)、〈唐人街正傳〉(傳記文學)、〈致屈原〉(現代詩集、文史哲出版社)、〈臺灣沉淪紀事詩〉(史詩、文史哲出版社)和〈中國酒經〉(專著)。〈正傳〉沒有餘暇接洽出版,〈酒經〉因親身參觀酒廠,看到許多貯酒的還不全是不銹鋼做器材,恐貽害飲者而擱置下來。如果我們認定寫作是一種志業,重要的是寫下來,甚麼時候出版,已是餘事了。大學問、史家陳寅恪有句:〈平生所學供埋骨,晚歲吟詩欠斬頭〉;才是人生的憾事。我用了十五年紀錄了李登輝和陳水扁失政和出賣民國,用絕句成冊,來補正史之不足。所幸臺灣已走上民主的政黨輪替,如有一天被誣告而關押或有可能,但卻沒有斬頭的恐懼。則餘生尚恐懼的,就怕所學供埋骨一事了。晚晴歲月,還怕得個老人癡呆症,那就不是寫作環境了;所學不供埋骨也得埋,已身不由己了。這種淒楚,苟靈台偶然一閃,何只尋尋覓覓;簡直慘慘戚戚;可不趕快寫要寫的!開始退休的幾年,接了港、臺兩地幾個特約專欄;還擔任臺北大成報的主筆,每天供社論一篇,也是那幾年寫的;但還不是我最想寫的一本:《如何寫出好文章》。當我向〈星晚〉前主編胡先生提出時,他說:〈你真斗膽!歷朝都沒有人敢直接寫這類似的大題目。〉的確,‘論文’的不少(如曹丕、袁枚論文等是),在作品偶涉的更多,但都不全面。較全面是劉彥和的《文心雕龍》;但不是語體文,且分析論述多而具體綜合應用少。對深厚國學基礎的人,自然心會神領。但能應用到寫作那又是另一個層次了。對深厚基礎的人尚且如此,對一般讀者領會真不容易。陳水扁任總統的時候,香港名人徐亨先生獲東吳大學頒予名譽博士。為徐先生寫〈頌辭〉的,是總統府資政某公(以文膽稱);頌徐公〈文質彬彬〉,是社會公認的〈君子〉云,這句話出自《文心雕龍》;〈文質彬彬然後君子〉。他竟不知道這句話與社會無關;是講好文章的一個標準:〈文〉是文采;〈質〉是文章的內容:〈彬彬〉是兩者相得益彰的意思:〈君子〉是〈止於至善〉。也就是說:文采和內容能相得益彰的文字,才算是至好的文章;不是論社會關係。我讀到印成小册的〈頌辭〉,對久負文名的〈資政〉很失望。想到一般讀者能徹底了解該書(文心雕龍)而又要能應用,恐怕難上加難。如我能以個人長期寫作的經驗;並整理前賢為文要旨,以現代用語做總結,編著一本《如何寫出好文章》,不是很有意義嗎?胡主編鼓勵我完成它。
大陸網頁流行後,臺、港和當地的報章雜誌的個人專欄,我已不想再寫了。二零零八年,我開設五個私人網頁(後來增加了兩個),在我執筆寫本篇時,經過一年又九個月;除了自設的五個,如向大的網站〈谷歌〉、〈百度〉、〈雅虎〉輸入〈許之遠的博客〉,就看到轉載我的網頁有多少;總有幾百個網站吧!至於讀者人次,就更難點清了!大陸有近五十年封閉的社會,對道德、人生價值與社會公義等觀念的誤導,是極待導正的。也是我們的責任。
《如何寫出好文章》這本書醞釀很久,但不容易下筆。第一章的〈基礎〉:分兩篇:〈慱覽〉、〈精背〉:第二章:〈佳章在氣〉。這兩章也上了網。得到很大的回應;有一位大陸的讀者回應説:〈希望余秋里能讀到。〉
〈佳章在氣〉在本市〈文藝季〉發表以後,同文蘇紹興教授和容易先進都有轉介;對我有鼓勵寫下去的高誼。前者還一連兩篇去銓釋,對歷朝名家論〈文氣〉的徵集和類別,作了學術性的啟發;使我能按圖索驥去查證,獲益良多。執筆前的一天得晤資深的黎全恩教授在茶敘中,也是第一次得晤同文〈城南舊侶〉先進,他對毛公鼎的滄桑、王映霞的親訪和李康的軼事,都屬‘文采彬彬’,讓我心儀。能稱〈舊侶〉,香港還有個〈塘西舊侶〉。後者寫香港塘西風月場所的舊聞;和香港〈城南舊侶〉面對的大洋大海的廣博,成就也就不可同日語。他說也有一篇論文氣的相關文字,使我翹首而待。同文思華先進的文章,真是符合蘇子由〈上樞密韓太尉書〉:〈太史公行天下,周覽四海名山大川,與燕趙間豪傑交遊,故其文疎蕩,頗有奇氣。〉諸君有疑,不妨讀他最近的(該刊五十一期):〈山山水水身傍過〉,文氣一段接一段加厚,從第六段起句:〈遼闊厚實的中原大地〉,一直到全文最後一句,文氣一瀉千里,誰說語體文寫不出氣來!我問他下一篇寫甚麼?他說去旅行。我說:我也像你對咖啡,〈不可一日無此君〉!請你回來交卷,一期中斷了;我若有所失!我們〈私訂〉了相敘之期。我寫這篇〈緣起〉,總不能慎始而不慎終;也總會寫下去。雖稍狂,但古聖有云:〈狂則進取,狷者有所不為。〉吾能慎始,就不會入〈妄〉,也就釋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