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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西作家與作品表現的同異 11/3/2019 6:20:49 PM

《詩論與詩人》補遺(許之遠) 7/5/2019 4:51:15 AM

第九章:自學可成詩人 3/14/2019 11:49:10 PM

附錄2:陳新雄近體詩格律 3/14/2019 11:41:00 PM

附錄1:詩學的基本常識 3/14/2019 11:32:13 PM

第十章:詩的高妙與評詩 3/14/2019 11:27:42 PM

第八章:古今詩人的評析 3/14/2019 11:22:15 PM

22、卅年風雨劫後身

 

       母親因為不識字,年紀也大了,她自己的歲數也說不清楚,祇記得和三伯母同年,這是絕不含糊的答案:幸好三伯母健在,還住在本市,詢問之下,今年已是八十八歲。國人對八十八歲有個專號,叫做「米壽」;大概米字就是八十八構成的緣故吧。

        鄉下人生下來的第一年,就算一歲,明年新年,就增一歲。這樣推算,母親應是民前一年出生的了。自從九年前父親去世以後,她遇上疾病,就常埋怨自己為甚麼這樣長壽!要兒女們為她操心,而且近年身體一直欠安,又和痛結不解之緣,看到她痛苦的表情,我們做兒女的也無能為力,心裡的難過,也真不足為外人道。

母親幼年在清末民初度過;那個年代,鄉下人還抱著「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觀念,儘管家庭尚算豐饒,我的外祖父是個加拿大華僑,早年便在鄉下建了一幢三層樓的半西式洋樓,外曾祖父且是個秀才,母親還是不得上學堂;到廿一歲,嫁給少她五歲的丈夫,他就是我的父親。外祖父是反對這頭婚事的,理由很簡單,我們許家在同治年間,到光緒廢科舉的時候,雖然稱得上書香之家,出過一個進士、三個拔貢、九個舉人和十三個秀才,但男的多半納妾,恐伯母親將來受了委屈,所以反對;但拗不過外曾祖父。外曾祖父的理由也很簡單,他親到許家看過這未來的孫婿,器宇軒昂,認定非池中物。以後看來,他們兩個都對。  父親廿九歲的時候,已當了國民大學三民主義青年團的書記長,抗戰勝利參與接收廣州灣,的確算是少年得志的人物。可惜在中共席捲大陸以後,遺難香港,僅我一人來依,母親和弟妹們都留在家鄉,到我在加結婚以後,父親在港患病,無人照料,徵詢我同不同意他找個老伴。一因我家列入「七黑」分子,照當時情形看來,母親很難離開大陸;二因父親有此需要,我也實在難以反對,也就悉隨尊便。誰料一九八零年間,鄧小平復出,允許僑眷離開大陸,母親居然到加拿大來,而父親也早在一九七四年由我接來就養;而後娶的嬸嬸,卻因沒有家庭身分,滯留香港。母親歷盡三十年來被鬥的苦痛,對父親另娶,很不諒解,我成了父親的擋箭牌,百詞莫辯便乾脆不辯。那時母親已七十歲左右的人了。我有一次和父親同期受訓的孫如陵伯伯說起這事,怎麼七十歲的人,還計較這些陳年舊帳?孫伯伯卻說:愛情這東西,七十歲和十七歲沒有兩樣。

實在也難怪母親委屈,父親離開她的時候,母親還不到四十。誰也料不到中共得了政權,除了沒收財產以外,還烙上階級敵人「七黑分子」的印,遇上甚麼「運動」,就提出來做「反面教材」,而幹部們又教育群眾,不能對階級敵人手軟。父親不在家,母親更成了代罪羔羊,帶著五個孩子,在飢餓中掙扎還不算,成年累月的運動中,每每被打得遍體鱗傷;什麼「三丈吊」、「放飛機」、「跪玻璃」……這些滋味,她都一一嘗過。我離開母親的時候,印象中是十分秀麗而健康的少婦,到我們重聚於機場,竟是如此龍鍾的老婦人;她的委屈,都一一像刻在臉上的皺紋上。我記得第一次回家吃飯,她便嫌飯碗太小,要換個大的。我問原因;她說:「如果你有三十年飢餓的經驗才知道。」這樣用大碗吃了一週,以後才和大家一起用小碗。初來的時候,一談到中共,她臉上的表情真教人害怕,可謂一瞬數變;驚慄、憤怒、無助、痛苦……,臉形隨著變化有時像扭曲或痙攣起來,我才深深體會「風雲色變」的真意。我告訴她,這裡是自由世界,怎麼說都不要怕,但是她還是不肯說;這樣過了半個月,大概也體會自由了,才開始向我訴說三十年來所歷,沒有一次不是哭著說的,三次自殺的過程更令我驚悸。大概半個月左右,每天吃過晚飯便說她的經歷,很少重複。到後來,重複的漸漸多了,我知道她的故事要說的已差不多了,也不想她再重複說起傷心的事。我對她說,如果妳有新的故事我有獎,如果還說已經說過的舊故事就要罰了!有時她還忍不住要說,說了個開頭,我便截住,自己代她說下去,經過了好幾次都是這樣,以後她真的不說了。

到加拿大三年,她的身體好起來,臉上的皺紋也漸漸不見了。有一次和孫女到街上逛,在過街的時候被車子碰倒,送到醫院急救,醫生說內傷出血,從膀胱放了一桶血水,由於出血太多,不能開刀,祇能一面輸血,一面注射藥物止血。到傍晚的時候,她似漸失知覺,醫生說:如果能過得今夜,證明能止血,明天便會甦醒,否則,我們也已盡所能了。醫生離開以後,我附耳向母親說:「媽媽,你三十年都捱得過!現在兒女成了六家人,內外孫和曾孫二十六個,都在你的身旁,等著你醒來,妳一定看到他們的成就,你怎捨得離開他們,妳必須過這一關才好!」漫長的一夜終於熬過,以後又復元了。

九年前父親去世,她突然感喟的說:嬸嬸在香港怎樣?你們要照顧她,我也有一點錢,你寄給她吧!我說:妳以前不是生氣說我對她太好嗎?還說我是她生的,不是妳生的氣話嗎?她摸著我的頭說:以前說的是玩著的。

去年她又病重,距上次車禍剛好十二年,已是「壽增一紀」;她的孫輩都次第成了專業人士。她在病重期間,我適辭職歸家,每天伴著她,一度瀕臨於危;我叫三弟匯錢回故鄉,請族人代她放生和到墟集施捨,結果又從昏迷中再活下來。她又摸著我的頭說:你嘴巴甜,又騙我回來了!她有血壓高、胃潰瘍、糖尿、直腸癌和過去被打後遺的痛病,都能在她堅強的意志力活下來。上一次病癒,我對她說必能「壽增一紀」。她忙說:不要!不要!現在她又入醫院了,我想:她必能跨過這一關。我祈求著。

 

 


2013年 許之遠 版權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