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有兩大名樓,就是湖北武昌縣黃鵠磯上的黃鶴樓、湖南岳陽縣城西門上的岳陽樓。兩湖兼得此兩名樓,可謂得天獨厚。名樓必以名詩、文傳而後久遠的;國人向來不知珍惜歷史名城,何況區區一樓!今之尚存,恐已非原來的了!其不是毀於兵火,也毀於失修倒塌。歷史文物,毀了就毀了!重建的已不是原來的歷史文物,充其量只算贗品(即俗所謂假貨)。前幾個月,北京要拆毀一段歷史僅存的名府,將地段供發展商建設。有一位官員竟理直氣壯的說:「這些原來的,另擇地點照樣再造一個有何難?」把倣造品和原來歷史文物等量齊觀。這樣水準的人高高在上,歷史文物的命運可想而知,無知的代價太大了。這種論調,聽到了也不知多少次?悲夫!
岳陽樓在宋以後聞名全國,主要是范仲淹寫了「岳陽樓記」一文。范不但有宋一代的名臣,而且還有全心為社稷安危,不計個人毀譽的大臣風範。而這一篇文章,正是他的代表作。范不但是文章一代作手,若論詩、詞,也是冠絕當時;直至現代,不論任何詩選、詞選,總不能沒有范的作品。其作品的風格獨樹一幟,不依傍其他門戶,格調之高,一如其人。
范寫岳陽樓,景色主要寫洞庭湖,旁及湖的地理形勝;次寫登樓之感慨。至於本體的岳陽樓並不著墨,只以形勝襯托出它的「氣象萬千」,就此一句而已。然而這種獨特的手法,吸引讀者對洞庭湖的景色及其形勝,非到岳陽樓一觀,難以心會神領;又以岳陽樓本體之簡略,又非到此樓一看,難窺全貌。其所引發的感慨,也非親登此樓作親身之體驗,斷無法猜想所引發感喟的來由。論斷之高,真不作第二人想。
岳陽樓為唐代張說所建。考張說為唐永泰年間「中書令」(唐制:中書令即丞相)。與同代蘇頲並稱「大手筆」。至宋慶曆年間由滕宗諒(字子京)重修。滕與范同舉進士,向稱知已朋友。范以忤仁宗朝的宰相呂夷簡而貶饒州。他的知己滕子京自請一同貶謫而到巴陵郡(即後來之岳陽縣)。重修後就請范仲淹寫個「記」,就是《岳陽樓記》。范用最簡練的筆法作記之緣起:「慶歷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俱興,乃重修岳陽樓,增其舊制,刻唐賢今人詩賦於其上,屬予作文以記之。」據《古文觀止》編校者的註解:「唐賢:指唐詩人孟浩然、杜甫二人。各有其以岳陽、洞庭為題的五律名作。」這兩名詩,都入選在《唐詩三百首》之中;《臨洞庭上張丞相》(孟浩然);這一位張丞相,應該是起建岳陽樓的張說吧。「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羡魚情。」
岳陽樓是建在岳陽城西門上的。張說當時建了岳陽樓還或尚未建?因無年月可考,也未得而知。但岳陽樓建在湖邊,已是很清楚了(「波撼岳陽城」句)。《登岳陽樓》(杜甫):「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孟浩然和杜甫是同時代人。杜甫在「天寶之亂」後流浪至吳楚間、那時他已老了(「老病有孤舟」);岳陽樓當時已建立了。這首詩應寫在前首之後。
天寶之前,孟浩然才可歌頌「聖明」;而杜甫,雖沒有說是第一次上岳陽樓,但從首兩句便知;而且前後兩首合起來的人、事來看,「登岳陽樓」是建後不久的事。
唐是詩的一代,古今中外,稱我國為「詩國」,唐詩精采絕倫,應該是一個關鍵。剔去唐詩,我國能否公認稱為詩國,真是個未知數。唐代詩人不可以數計,其傑出的詩作,為數少算也近中國傑作詩作之半;而《唐詩三百首》入選之作,當然也精采絕倫。岳陽樓有三絕:樓的本身,選在名勝景點,建者與重修者俱名冠當時;此為一絕。孟、杜之詩又為一絕。范仲淹之文又為一絕,合共三絕。後來聽說蘇東坡遊岳陽樓,親書《岳陽樓記》文,時人將之刻碑立於此樓;蘇乃有宋一代四大書家之首,故又添一絕,是為「四絕」了。蘇的書法精妙,不在話下,然則范文之神妙,錄評幾節供讀者欣賞:
「予觀夫巴陵勝狀,在洞庭一湖,銜遠山,吞長江,浩浩蕩蕩,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前人對形勝所述已多,范文幾筆帶過,已概括殆盡了,到此轉筆:「然則北通巫峽,南極瀟湘,遷客騷人,多會於此,覽物之情,得無異乎?」此處復為交通要衝,又在形勝景點,不管得意失意、遊人、詩人到此,各有情懷,又各有觀景的角度,當有不同的感受。這樣,以下就以景來抒情。他從幾個天氣的變化的時段,寫景色隨之而變,而又以景抒情,寫個人胸臆,真是層次宛然:「若夫霪雨霏霏,連月不開,陰風怒號,濁浪排空,日星隱曜,山岳潛形,商旅不行,檣傾楫摧,薄暮冥冥,虎嘯猿啼。」這幾句寫陰天薄雨之下,風起浪隨,到傍晚而入暮色的駭見驚聽的情況;而抒發:「登斯樓也,則有去國懷鄉,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隨景而感世途險惡,時隨景遷之憂;不如歸去!范文正深沉的感觸,有誰能過!
范文到此又一轉筆,回應「朝暉夕陰」。晴天又如何?「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鱗游泳,岸芷汀蘭,郁郁青青。」洞庭湖之湖水澄碧,連游魚之「錦」色可見,岸「芷」汀「蘭」,都「郁郁青青」,而湖水浩淼,萬頃如鏡。是何等一個寧謐的水上世界。
而今天的洞庭湖,許多細流都在過去與湖爭地被截流了,「黃金水道」的長江也有斷流的時候。湖已不是「一碧萬頃」,愈來愈小,湖水骯髒,湖邊老鼠打洞,報載只以湖的東區言,就估計有二十億隻老鼠。如今又以「毒藥滅鼠」,我所看到廣大的湖邊,垃圾處處,鼠屍狼藉堆積。如果范仲淹見之,又不知作怎樣的感嘆和描寫了!
范文寫完晴天,又轉筆寫夜景:「而或長煙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耀金,靜影沉璧,漁歌且荅,此樂何極!」有此景而觀,遂「登此樓也,則有心曠神怡,寵辱皆忘,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民胞物與,范文正仁心厚宅足見了。
下段結論就寫他觸景抒懷:「嗟夫!予嘗求古仁人之心,或異二者之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歟!噫,微斯人,吾誰與歸!」
我畢生景慕范文正,大概與庭訓有關;先君常以范的「先憂後樂」來勉勵,亦預計我遠離故國,取號之遠,還須為國族而憂。後讀范文正公傳,也的確令人景仰。我有一位台灣范姓友人(范光群、客家委員會主委),范族就依祖訓,成立「義田制」,以「義田」救濟窮苦,獎勵後進。范以出身貧苦,俸錢所得,設立r義田」,而自奉甚儉。范與韓琦防禦西夏,消息傳出,西夏將帥撤兵,說:「范老子尚在!」「擅戰者無赫赫之功。」這是最好的解釋了!讀報知洞庭的現況,不禁想起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