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思考過一些無聊的問題：甚麼是人類後天的共同嗜好？這是有別於先天生理的需要：「飲食男女，人之大慾存焉。」口渴時我們須要飲水；肚子餓了要吃食物；性需要時找伴侶。這些先天性、生理性的不在此列。想來想去，有過兩個模糊的結論，也許對，也許不對。其一屬意識的：愛美；此外非意識的：嗜酒。

美是很抽象的，還有「觀點與角度」的差異。「情人眼裡出西施」，各有不同的欣賞標準，選美會不能只讓一個人做評判，也許就是這個道理。因此，西施不一定比東施美，豐腴的楊玉環和纖弱的趙飛燕，也因各有所好，都難論定誰比誰美。雖然如此，但可以肯定，無鹽或母夜叉之類，難以和以上美人爭席。因此，美雖有「觀點與角度」之別，但還是有底線的，醜的就無法為美。如果人愛醜陋而不愛美麗，恐怕不大正常吧!因此，我列為人類後天的第一個共同嗜好。

古今中外，不管那一個種族，都會釀酒。也許有口味之別，但能醉則一；名稱也許有別，其歸於酒則一。這種非意識的實實在在的產物，很難找到沒有嘗試過的人，比吃過飯或麵包的人要多，嗜酒的人更不要說了。吃飯吃麵包有不得已，不能不吃的理由，酒如不好，簡直苦事。但終身不沾酒者，在芸芸眾生中，恐怕少之又少。不是人類後天共同嗜好而何!

論美，美學家真不少；單就以「美學」的書，難以勝讀；這種以理論做基礎屬哲理性的研討，排在文學之外；我們只以蘇軾所說的範圍：「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中論美，也就是「聲」與「色」之美，是我們感官上的認定。悅耳與悅目使我們的感覺真好，當然屬美無疑。但感覺未必好，給我們有別樣的感受，也就有別樣的美。例如「其聲鳴鳴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嫋嫋，不絕如縷。」「樓上輕雷，樓外雨，雨聲滴碎荷聲。」就有別於「一個黃鸝鳴翠柳」了。文學家能寫出音樂家的深度，欣賞力已不容置疑，但究竟是少見了。

「目遇之而成色」，對「色」的欣賞與美感，應該是文學家的發行度。人性愛好，文學家有推波助瀾的作用。我們不要以為聖人，僅合論道，推他到神台吃冷豬肉，聖人也是人；孔子要看南子，就是活生生的人性表現。子書文字之美如准南子、莊子姑不論，其描寫中之美也下少。曹子建的洛神賦，把美人本身的美，舉止之美，也令我們在讀後和他一樣的渴望見到她，魂夢為牽，也興「何姍珊來遲」之感。

「五步一樓，十步一閣」，有官殿壯麗的美，但「塞外孤煙矗」，何嘗不是邊寒風光的美。「小橋、流水、人家」和「杏花春雨江南」固然賞心悅目；但「古道、西風、瘦馬」和「月落烏啼霜滿天」，何嘗不是別有感覺的美，「襪步金堦，手提金縷鞋」多麼活潑天真；但「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掩面。」這種無可奈何之美，不也教人憐愛麼!「楊柳梢頭春意鬧」美；但「黃葉舞秋風」或「塞外秋來風景異」何嘗不美？

文學中的美感，要透過作者傳神的抄筆，讀者才可以感覺到。因此意象要清楚，這就是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的「不隔」；但純就美感而言，有時霧裡看花，美得更迷人，李商隱的「無題詩」就是一例，已是言在意外了。

文學之美要透過思維才出現；「目遇之而成色」就直截了當多了。真美人或畫裡真真，多一分則腴，少一分則瘦，纖穠合度，不正是上帝的傑作麼？美人得見，其樂如河!醋娘子帶了人馬到「金屋藏嬌」處捉姦，突然心血來潮，反省一下，怎麼我不及她，先掀簾而窺，才發現自己不及，帶了人馬掉頭就走，不再搗其愛巢了，人問為什麼？她說︰「我見猶憐，何況老奴!」女人愛情敵，愛其美而不見責，真是蕙質蘭心，這種美，又形而上之，「老奴」如知，應更愛妻無疑，否則「老奴」祇是皮相之愛而已。線條之美，無過於人體，柔和之美，無過於女體。陽剛之美，無過於男體。上帝豈祇賦予人為萬物之靈，也賦萬物最佳的珍象。我曾到加拿大安省美術學院學素描，男女模特兒，由青及壯而老，在老師的講解下，人體之美，非上帝無法製造的。

「木馬屠城」、 「埃及傾國」，還不是美色的原因麼？我們站在愛美的立場，又不忍苛責呢!同樣紂王於妲己；唐明皇於楊玉環，亦何以深責呢？一笑傾城；再笑傾國。可知其笑之美，城國不及，也算是乾坤一擲的勇氣，非大丈夫而何！最低限度，勝過當代英皇子，像黛安娜不要，找一個醜陋如村婦的女人，才是糟糕透頂的俗人。

男性美比較複雜，有玉樹臨風型的美男子，宋玉、潘安是也；也有英雄勝慨的美，像倚劍憑欄的岳飛，挑鐙看劍的辛稼軒，江流擊楫的祖逖，聞雞起舞的劉琨，慷慨燕市的荊軻；活生生的英雄的形象，豈祇美，也教人敬慕起來。雄健之美的俠客壯士就更多了，筋肌宛然，男性魅「力」正其中了。

擁有「好」美的人生〈註：好讀去聲，愛好也〉，真是一件幸福的事。好不一定佔有，愛好就好了；否則，弱水三千，若貪得無厭，不溺斃幾稀矣。個人如此，社會亦然，貪婪強求，演成男盜女娼的局面，社會的和諧美便沒有了，人異於禽獸者，是自律自制耳。蘇東坡說得好：「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得」和「遇」便可，不必佔有的。當我們漫遊埃及的金字塔、南非的圓桌山、泰山、喜瑪拉雅山；遊亞瑪遜河、長江、加勒比海，看帝國大廈、加拿大國家塔、長城，欣賞眼前的俊男美女，世界原來是這樣美好。我們看過的，在那一剎那間，不折不扣是我們所擁有過了。這就是蘇東坡「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這是「一瞬即永恆」最好的詮釋。因此，擁有「好」美的人生，尚復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