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爛紫高紅話荔枝
 
又到嶺南荔熟的季節,幼時在鄉,和村童爬上荔枝樹,挑著熟透顏色爛紫的荔枝摘下,就樹而食,到殼核撒滿一地,吃得差不多,一同呼嘯到河邊洗個澡才同家。這種日子真教人回味。
「群芳譜」對荔枝的記載:「荔枝一名丹荔,一名離枝,一名釘坐。
丹荔是以荔的外表色澤言;離枝應該是說荔枝到熟的時候,很少能讓人等到它熟透自己掉下來,因為它太吸引人了。初熟顏色轉紅,人就會把它摘下來吃了,那能等到它掉下來呢!所以荔的初熟,便是它離枝的時候。第二個解釋是荔枝要新鮮時才好吃;荔枝摘下來,一日色變,兩日味變。所以摘荔不是摘果,是連蒂的小枝剪下來,所以稱做離枝,使荔果能在短期內保持新鮮。荔枝屬珍貴的貢品,因此,許多人也當做名貴的禮品送出,連枝的荔枝當然保鮮較好,「離枝」便屬必要了。釘坐是對食客的誘惑而言,有荔枝在桌,人就不忍離座,釘坐在那裡了。大書家蔡襄(字君謨,宋名進士,亦文學家)與客書稱「荔枝於果品,卓然第一。」
臺灣近年對荔枝的培育,成績卓著,成為外銷主要珍果之一。不必說香港較近,每年荔季,生產荔枝不少,但以地緣關係,不及大陸來得多,另一原因,香港人大多數為粵藉人士,嶺南是荔枝之鄉,他們對荔枝的認識最深,入口便知好壞,而且荔枝的品種很多,風味各有不同。生產荔枝果汁充足而甜,然論肉爽和風味,確屬梢遜一籌;至於清甜不不膩,更非臺產可及,故臺灣生產的荔枝,銷路遠不如大陸所產,大概與土壤有關。「生於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葉徒相似,其味實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異也。」但臺灣對農品產品的改良,深具經驗,希望有一天能吃到像嶺南土產的荔枝,那就太好了。
美國和加拿大唐人街,這個季節,荔忮堆得像滿坑滿谷,價錢又平,一磅才一元左右,比產地的臺灣平上兩、三倍。我在民國七十九年至八十二年在臺北,比較過價錢。臺灣吃水果也成了奢侈品,真是沒有道理,大概是暴利的緣故。運來美、加的都是從農地直銷,是空運來的,大貨車到了唐人街,就地下貨,所以堆得像個小山丘,也就地開箱零銷。荔枝一到,賣果者擘開喉嚨:「一蚊一磅」〈業者多為粵籍,一蚊即一元〉,客人排長龍,半日間,這個像小山丘的荔枝箱堆,賣得箱子空空如也。美、加是臺產荔枝的天下;大陸來的絕無僅有,什麼原因就不知道了。
蔡君謨認為荔枝為果中第一,是很認真的。魏文帝詔:「南方有龍眼荔枝,西國有蒲桃石密果之珍異者,今歲貢焉。」西國在文帝時應指西城諸國,蒲桃應屬後來俗稱之葡萄,石密是否為新彊產之哈密瓜則未經稽考。蔡君謨對此不表同意,他在「譜序」中說:「魏文帝有西域蒲桃之比,世譏其謬焉。」認為西域之蒲桃,怎可以和龍眼荔枝相比?但他沒有提及石密,大概沒有吃過的原因吧!石密如果是哈密瓜,在歷史上也算貢品,如果吃過,可能還未留意細評吧!
哈密瓜雖也清爽、清甜,但缺少荔枝清爽而嫩細;清甜而有風味,雖然稍遜三分,比不上荔枝的。「果譜」中說荔枝:「以林擒為兄,石榴為弟,龍眼為奴。」龍眼摒在昆仲之列,龍眼品評不及荔枝已肯定了,這倒是滿適切的,龍眼較小,肉亦爽甜,與荔枝高貴而風韻,也顯然是大家閨秀與丫環之別。石榴失之野,不及荔枝。然則什麼是「林檎」,我曾問過老饕,也搞不清楚,恐已絕種乎?但不管怎樣,荔枝為果中第一,「林檎」雖亦雁行,依舊恐有未及處。
我國詩人中善飲者莫如李白,「酒不到劉伶墳上土」,劉伶雖好酒,只屬半個詩人,「酒鬼」
的成份較多。善吃者莫如蘇東坡,此公嗜食,算得是個老饕,他居然有東坡食譜,還可以「化腐朽為神奇」,把半肥瘦的便宜豬肉,用醬油配枓「慢工火」,到爛透時「肉自美」,我曾如法炮製,燉出一盤色香味全的「東坡肉」,配飲陳年高粱,現在想起,還要吞幾下口水。蘇軾有句「日啖荔枝三百顆,不妨長作嶺南人。」蘇謫眨嶺南,人以為不幸,他竟「不妨長作嶺南人」,為的竟是「日啖荔枝三百顆」而已。其對荔枝傾倒,可謂有詩為憑了。後世有人以為蘇句應為「不辭長作嶺南人」,比較有文藝氣息,此真謬論,不知蘇詩在曠;蘇東坡絕不會用「不辭」兩字的。過去我國的荔枝產地只有三處,就是廣東、福建和四川、「三輔黃圖」有記載:「漢武帝破南越,於上林苑中起扶荔官,自交趾移植百株,無一生者,偶一株稍茂終無花實。」自魏以後,貢品就有了荔枝,漢朝的皇帝都喜歡吃,武帝平定嶺南,便想栘值,結果只有一株活下來,但連花也開不了,更不必想得荔枝了。「群芳譜」
對產地有記載,並有評語:「初出嶺南,及巴中,今閩之泉福漳興,蜀之嘉蜀渝涪及二廣州郡皆有之,而閩為第一,蜀次之,嶺南為下。
荔枝初產嶺南,以後移植,只有蜀、閩兩地可產,大概屬實,像武帝移植長安便無法生存,但那裡最好,不只我這個道地的嶺南人不以為然,恐怕蘇東坡第一個便反對。蘇東坡正是蜀人,像他這種老饕,如蜀產的荔枝比嶺南好吃,他還會寫:「不妨長作嶺南人」嗎?蘇東坡好荔枝成癖,除了大讚廣東荔枝好吃以外,沒有說過家鄉的荔枝好吃;也沒說過福建的荔枝好。後者尚有可疑是否嘗過,故鄉的如果稍有可取,蘇不會不提的。可知「除卻巫山不是雲」;有了嶺南的荔枝,餘不足道。也許自己也會懷疑患了「月是故鄉明」的毛病,細思起來,我雖然無緣吃到蜀產的荔枝,但蘇東坡正可補此之憾;而我吃過閩產的,雖然未及遍,但總不如廣東的,況且我吃到的嶺南荔枝,也不是最好的,以此類推,嶺南荔枝縱不是荔中第一,起碼和閩產是雙料冠軍。
嶺南荔枝的品種,聽說有一百多種,著名的有黑葉、糯米和桂味,也不難吃到,最難吃到的是「增城掛綠」,在廣東增城縣,只有一株是原品,而且一株中只有一半,傳說中一半為雷所劈。這一株荔枝,傳說很多、民國改革之前,做知縣的地方官,其中一項任務,就要小心保護這株荔枝,每年如果少產,還須向朝廷說明理由。若是人為的錯失,恐怕就烏紗不下保。我曾問過長輩朱集禧先生(僑委員前副委員長,筆者時代曾任增城縣長),他有沒有吃過,他說生平只吃過二顆半,半顆是和人分吃的。大陸陷共以後,所產都送上北京的首要分享,增城人是無法吃到的。我回香港服務,有一位增城富商,準備送我兩顆,但說明不是原株的,是接株的,後來因離開香港,始終無緣一嘗天下極品,至今仍以為憾。「增城掛綠」荔枝有明顯與眾不同,是從果蒂開始,有一條像綠線的顏色延到果的末端,原株的非常明顯,接株的稍淡,小心開殼以後,有一層像薄紙裹著,果汁全不透出才是真的。陶弼詩有:「一層蠶繭,二寸虹殊,」他必然被皇帝賞賜過這貢品;又說:「一簇冰蠶繭,千苞火鳳冠。」這一層像冰蠶繭織成的薄紗,正是「增城掛綠」剝開的特徵。為了表示這貢品的名貴,每盒袛有兩粿,盒用金造,內有紅絨作墊。兩顆荔枝的價值,卻又比盒還要名貴。增城人說,,原株在文革時代死了,以後又復活,現在尚存,並恢復結果云。
楊貴妃好荔枝,是歷史有名的,「一騎紅塵妃子笑」(杜牧詩句),就是寫她的故事。「貴妃外傳」也許有人讀到,中有貴妃生日,長生殿新曲未有名,會南海進荔枝,因名荔枝香。」補之為荔枝同好者談助。
臺產荔枝大而核亦大,顯然不是粵名種荔枝。糯米和桂味之風味甚佳,核小如眉豆,遠非臺荔可及。也許業者不知良窳的後果。如果將這些粵荔培植,雖然尚不及「增城掛綠」,退而求次,也算是口福的補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