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以為對聯是小道，只要平仄相對，差不多就可以交卷。唐人街每到農曆新年，許多商戶都張貼揮春對聯，多半用「鶴頂格」，把商號放在聯首，語句吉祥，圖個新年吉利，這種民間風俗，不期見於海外。禮失而求諸野，信然！

唐人街的揮春對聯，好的不是沒有，可是不多，中規中矩的已不錯了。有的連平仄也搞不清楚 ，其他就更不必說了。

其實，對聯應先求穩，再求工，然後求妙。聯能成妙，意在言外，或者語涉雙關，往往令人解頤，拍案叫絕。有時一對好聯，常常深入人心，比一長篇大論的文章更教人回味。是則，對聯又寧為小道哉。

許多廟宇的聯對，對所祀者，常能一句定論，非大手筆難臻此。關帝廟對聯至多。吾喜：「英雄幾見稱夫子；豪傑如斯乃聖人。」明文士徐渭題孫夫人：「思親淚落吳江冷；望帝魂歸蜀道難。」非大手筆難為。南陽臥龍武候祠，名家對聯甚多，予獨喜此對：「名士幾人兼將相；使君終古識英雄。」岳王廟對中：「宰相若逢韓侂冑；將軍已作郭汾陽。」為鄂王生不遇人，一吐不平之氣。是別開生面之作，亦論史之筆也，臺灣鄭成功祠對聯亦多，但下一對最愜我意：「由秀才封王，柱撐半壁舊山河，為天下讀書人，別開生面；驅外夷出境，開闢千秋新世界，願中國有志者，再鼓雄風。」不但頌祀者，亦勉後之來者，到此憑弔，能不起懦立頑!

寓諷諫於對聯者，非飽學之士不能為。如紀曉嵐贈庸醫聯：「不明財主棄。多故病人疏。」是將孟浩然詩：「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將兩句二、三字相調，即挖苦得庸醫欲哭無語。又如城隍廟，有聯：「善報、惡報、遲報、速報，終須有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何謂無知。」真叫做虧心事者揑一把冷汗。

對聯能語及雙關，令人發會心微笑，亦一大妙。有潘何聯婚，好事者贈一對：「嫁得潘家郎。有田有米有水；娶來何氏女，添人添口添丁。」善頌善禱，令人噴飯。張勳曾為宣統復辟，有妾名小毛子，復又娶名伶王克琴。張失敗後，王捲席逃去。好事者贈一聯：『往事溯從頭，深入不「毛」，「子」夜淒涼常獨宿；大功常復辟，每戰必「克」，「琴」心挑動又私奔。』洪承疇降清，威鎮一方時，自書一聯於門口：「君恩似海；臣節如山。」翌日，出門見之：「君恩似海矣!臣節如山乎？」每聯下加上一字，頓覺面目全非。

民國能夠創立。因當時天下英才，都集中起來奔走革命，終於推翻五千年來的帝制，其中飽學之士甚名，玆舉數人對聯，可見此中人才。如孫中山先生嘗自撰一對：「養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的確領袖群倫的大手筆。又如先烈黃克強，豪邁個性，早見於聯對上：「古人卻向書中見；男兒當為天下奇。」章太炎激勵同志：「有志者事竟成，濟河焚舟，十萬秦師終入晉；苦心人天不負，臥薪嘗膽，三千越甲氣吞吳。」

吾國名山大川，勝蹟至多，對聯頌佳景，勝蹟也就很名。最有氣魄的長聯，莫如孫髯翁題雲南昆明池的對聯了。因太長，不錄。一九七零年間，香港萬人雜誌，有人仿該聯句法，出了上聯求偶。我適技癢也參加了，僥倖擢首選，因過長，也時隔過久。印象模糊，不錄。

聯語亦常為名士作風流語，教人遐想。曾文公曾贈聯「大姑」妓：「大抵浮生若夢；姑從此地消魂。」就是用鶴頂格。一說此聯乃胡林翼所撰。有名姝名「小如」，狎者贈曰：「小住為佳，能小住且小住；如何是好，要如何便如何。」又有曰「小玉」者，亦有聯「小劫奈何卿偶墜；玉人無恙我重來。」的確風流倜儻之句。又如名「燕青」妓，有人贈聯：「燕來時，看阿母桃花，似曾相識；青未了，嘆王孫芳草，無復當年。」有些用人名放在最後一字。如「玉春」：「悠悠我思，其人如玉，耿耿不寐，有女懷春。」又如「月紅」者，「楊柳岸曉風殘月；牡丹亭姹紫嫣紅。皆自然工整可傳。

有婦將死，書一聯囑夫訓子：「吾別良人去矣!大丈夫何患無妻，異日絃續房中，休向新人談死婦；汝依嚴父悲哉!小男兒終當有母，他年承歡膝下，須知繼母即親娘。」賢母仁婦，躍然紙上。

友人李在我君，亦好聯，好事者問能否將「在我」成聯。李君說：「在無不在；我就是我。」真是不愧本色 。

家君儒業，業餘行醫，退休後專於醫。抗戰時曾北上重慶，為四邑飢民請求賬濟得撥米萬石濟飢。著有「中國文學簡史」、「廣東民間文學的研究」、「雞聲馬蹄錄」、「江南啼痕錄」等。余有聯賀曰：「有弟子逾千，癒人逾萬，文章逾千萬；為飢民忘我，抗日忘私，家國忘我私。」他看後說：平生快事，盡於此聯中矣。

友人何君，有一天對我說：「我想送一聯何遠光先生，因他創辦的大同記有十週年的慶祝。你能否將他的名字、商號和十週年誌慶的賀詞，統統包在一副對聯上。」我說：「可以。」錄之如下：「遠近馳名，何處不曾光顧客；大同為記，十年又是一番新。」交了給他，但補充說：「下不為例。」寫對聯要寫得好，是傷腦筋的事，許名人求聯，都婉拒了。或介紹友人寫。好友黃君好余文，曾請我寫一聯，固不敢辭，用宣紙寫好給他，他卻惠我三百金，辭不受，不可得，是我意外之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