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柯靈的臉譜和蕭乾的淚痕
 
出席在韓國漢城主辦的第五十二屆國際筆會的代表大會(一九八八年八月廿九日至九月三日);我是〈中國筆會香港分會〉的代表,因緣盛會,頗多好記之人;特別從大陸來的作家代表。在這幾天的聚會中,印象彌深的作家,上海的柯靈和北京的蕭乾;這是〈文革〉以後,言論最開放的年分,各大城的作家團體,首次獲准組代表團來,以觀察員的名稱列席。印象深刻的柯、蕭兩位,是他們長相的臉譜,教我一見難忘,直到現在執筆追記,已歷三十年了!他們也先後作古,但音容猶在眼前。
我有一位很要好的作家朋友王藍先生,和柯靈的長相十分相似。那一年大會,王藍也來了,我真想請他們來個合照留念,只是碰不上兩人在一起的機緣。柯靈有一張長長的臉,眼皮厚、眼肚墳起,額上的皺紋很深刻,高個子,是個木訥像笑不出的模樣,就教人難忘。如果王藍脫下眼鏡,和柯靈有七八分相似。王表面也木訥,但一打開話匣,笑話就多,像個冷面笑匠;柯靈就是不苟言笑,說話不多,很少主動開口,有的是冷面,扯不上冷面笑匠。
柯靈是浙江紹興人,當小學教師時就開始投稿;也在這段年代中,糊裹糊塗跟教過他的小學老師的縉紳,到上海去辦小報,但失敗了。正在進退失據的時候,故鄉紹興縣的督學田錦安請他回紹興辦一張《兒童時報》,這次成功了。他也從此每期寫一首兒童詩。到「九一八」事變,他寫了個短篇小說,內容是小朋友如何抗日救國的故事。由於篇幅較長,不適合在自己的《兒童時報》刊出,投到上海中華書局出版的《小朋友》雜誌去;就這樣被解僱了。
這些事,都在柯靈的「文字生涯的第一步」告訴我們,是不愉快的記憶。他說,如果沒有被解僱,他極可能與《兒童時報》相終始的;可知詩人是重感情的;也非常珍惜工作崗位,和珍重一切給他機會的人。他慨嘆現代青年人,總是安穩地吃大鍋飯,對工作漫不經心,不知道上一代的人,要保持飯碗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詩人對生活的體驗是如此豐富,他的詩作,常有一股化不開的哀愁,柯靈去世了,我對他的臉譜,刻著舊世紀的遺跡,又有一份時代的哀思!
大陸代表中,三十年代已成名的作家蕭乾,最令人矚目了。他有一張天真的童臉,和柯靈那張歷盡滄桑的愁苦深刻,是比對的絶活。大會安排他在其中一次會議上宣讀他的論文「改革與開放政策下的大陸文藝的轉變現狀」。蕭乾以英文宣讀,發音精確;雖然對文藝理論不提,且多少有點宣傳性,但仍說了許多實話。他在論文中指出,大陸在一九五六年的文藝「百花齊放」,但它卻效法蘇聯把全國僅有的幾個出版社控制著。作家的作品拿到出版社審核,一個出版社否決,不准印行,等於對這個作品宣判了死刑,永無出版的希望。到一九七八年才有轉機,一家不成,可往別的去接洽。大陸現有出版社四百六十家;五千七百個期刊,其中七百家翻譯外國作家的作品。
蕭乾最後呼籲全世界作家聯合起來,築造一條「精神的長城」,這不是抵抗侵略的,是「對抗猜疑、誤解和血腥」。這一位生來一副孩子臉的作家,攜帶了三部自選集來展覽。他是國際筆會的老會員,第二次大戰在倫敦時加入的,四十多年來,他說連做夢也想不到會再有機會重臨此會。
我和蕭乾在會議期中相談最多,他不是黨員,有一副悲天憫人的心腸。說起蕭軍、吳晗、老舍…等作家之死,他的眼淚一直在眼眶裏打轉。他的論文宣讀中有:「讓我們再沒有哭泣的明天」。他的演講也就結束,全體起立向他鼓掌致敬;我終於看到他臉上滿佈的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