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沒有音樂學院的禮樂之邦 ─記音樂大師綦湘棠的遺憾
 
對於音樂的歌曲、歌詞的作者,我有一份特別敬慕之情。又由於愛聽歌,那些唱演得好的歌手,我也醉心的欣賞。在勤奮的生活中,好的歌手能使我陶醉片刻,在其美妙的歌聲中,忘卻了塵俗的困擾,得到情緒上的舒暢。雖然我不會去刻意認識他們,備道我一份感激之情。君子之交尚淡如水,欣賞他們出於摯情就夠了,不會如那一般幼稚的時下「追星族」。
蘇東坡在《赤壁賦》說:「餘音嫋嫋,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棄婦。」能有這樣演唱的才華與效果,唯鄧麗君有之。鄧麗君去世,我寫了一篇:《教人常憶鄧麗君》;鄧在世的時候,我只做她台下忠實的聽眾,不能說認識,卻不意在台北飲酒,那爿小酒家的一位女經理,不但豪於飲,也擅於言,有她在,滿店生春;醉眼看此姝,和我的堂妹有點相似;她立即轉口叫我「姊夫」。還拖了東主鄧二哥和主廚的大胖子出來陪飲。從此以後,我約朋友飲酒都到那裏去,朋友知我喜歡大胖子的厨藝,約我也時以此店為首選。女經理和鄧二哥顯然是對情侶檔,鄧總是殷勤來倒酒敬酒;大胖子也特別加料做幾欵好餚。總之賓至如歸就是了。後來才知道鄧二哥就是鄧長壽,是鄧麗君的二哥。他知道我們這群酒友,是他妹妹的歌迷,找了幾樣遺物分送給我們,亦真能補我們在她生前不相識之憾。這店是《聯合報》大廈後面的「筠園」 ;和鄧麗君的墓地名稱相同。
另一位歌手我所欣賞的,稱做「香港之女」的梅艷芳,她逝世後我用詩寫了九首,從她的幼年寫到她的逝世。備道我對她歌舞的欣賞,和她對民主嚮往的敬仰。至於創作三千多首歌詞的老大兄陳蝶衣,我也多次為文表示我的景仰。另一位長者友人綦湘棠先生,是一位著名的作曲家,前月逝世,及見孝家的「鳴謝」執紼者始知,未能撫棺一慟,亦人生的憾事!
綦湘棠先生原名「鏿」,祖籍湖南(湘)衡山。明代四大書畫家之首的文徵明,號衡山,大概也是湖南衡山縣人,綦已四代落籍吾粵,氏生於佛山。一九三八年隨華英中學出遷香港,又參加港青年會的隨軍服務團回國,成為抗日勞軍第四隊演劇成員;派到第四戰區工作。然後入重慶國立音樂院習作曲理論和聲樂;師承當時陳田鶴、江定仙、林聲翕、伍正謙等大師學各種音樂基礎課程,奠定了以後專業路向。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綦先生隨音樂院至南京,入教育部中華交響樂團演奏部任職,對以後聲樂配譜、電影配樂等又能涉獵,不只歌曲的創作了。一九四八年隨樂團南遷廣州,解散後到香港定居,執教各中學和院校的音樂課程。自一九五一年,綦氏晉身香港各大電影公司,先後有永華,電懋、邵氏,為電影寫主題曲、插曲和配樂。二十一年間,是他創作歌曲、電影配樂的全盛時期,電影名曲不下百首,如《天長地久》(電影《天長地久》主題曲)、《賣糖歌》(《歡樂年年》插曲)、《雞鴨歌》(《七重天》插曲)、《山路上》(《紅娃》開場曲)、《金縷衣》(《春色惱人》插曲)、《劍舞》(《四千金》插曲)、《飛上枝頭作鳳凰》(《西太后與珍妃》插曲)、《相思曲》(《南島相思》插曲)等電影序曲、終曲、主題曲,配曲百餘首。由曲而配歌詞,合作最多的人如狄薏、沈華、韋瀚章、吳一嘯、李凭青、易文等著名詞人。狄薏就是我寫過的陳蝶衣先生。
綦氏生前,我原不知道他和陳蝶衣先生是老朋友,他也沒有提起。他逝世後,我才從他的作曲的綱目裏,找到他合作過的配詞人。
陳先生以九十九歲尚健在,而八十八歲的綦先生已作古。這兩位垂交的長者,陳先生希望我向教育部建議創作一個代表中國傳統的歌劇,而綦先生則希望建立一個音樂學院。
陳蝶衣建議創立一個代表性的歌劇,其始末我已經寫過,不贅。綦先生希望我能向教育部建議,創辦一個音樂學院;才能為國家全面培養音樂人才,對一個號稱禮樂之邦的文化古國,是不可或缺的急務。
時在一九九零年間,綦先生約我茶敍,他嚴肅的對我說,國府遷播臺灣以後,過去經濟尚未發展,因陋就簡,亦可值得原諒;但現在經濟已發展起來,臺灣教育經費這樣充裕,連一間音樂學院都沒有,是說不過去的。他又指出,中正紀念堂建設得美輪美奐,兩旁的歌劇廳、音樂廳都俱備了!沒有配合全面培養音樂人才的音樂學院,又如何能充分使用?不是白建的嗎?硬體更漂亮,沒有演出的人才,如何提升我國音樂?音樂是人民的文化素質薰陶的原動力。春秋時代的孔子,「樂」是六藝之一,他沒有一天不唱歌的,那時物質貧乏尚且如此,今天臺灣發展了,我們反而不注意音樂,真是愧對「禮樂之邦」的嘉名。他鄭重指出:音樂系絕不等於一個獨立的音樂學院,等於中文系不能就算有文學院,還有許多外語系和許多語文、歷史、考古等科系;又如數學系不能代表理學院一樣,還有物理、化學等理科。有音樂學院,音樂人才的培訓才能全面。
茲事體大,我絕不能以個人到教育部接洽,我不信任那些「等因奉此」的官僚。綦先生還講了許多相關資料。我乾脆公開向教育部長(當時是毛高文)出席立法院院會時面對面,為專門設音樂學院而質詢。我以有備而來,資料齊全,且理直氣壯。毛部長急與同僚就地商量,在沒有推諉的理由下,僅以籌辦一個獨立的音樂學院,恐預算和教學人才一時無法就緒,但可以先在一間綜合大學或國立藝術大學開辦一個附設性的音樂學院,到時機成熟時才自行獨立。這個質詢和答覆,都紀錄在國府的立法院的議程上。我也興奮地告訴綦先生。可惜人去政息,毛部長調任而外放,我也派駐香港。臺灣在政黨輪替下,以〈退中國化〉為政綱的民進黨而言,臺灣到現在還沒有一個音樂學院、也沒有一齣中國代表性的歌劇。豈只綦、陳長者的遺憾;個人的努力也付之東流,死者已矣;生者何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