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W: 新作:《如何寫出好文章》(專著)、《情歸》(小說)、《中華民國能沖出百年宿命?》(專著)

中、西作家與作品表現的同異 11/3/2019 6:20:49 PM

《詩論與詩人》補遺(許之遠) 7/5/2019 4:51:15 AM

第九章:自學可成詩人 3/14/2019 11:49:10 PM

附錄2:陳新雄近體詩格律 3/14/2019 11:41:00 PM

附錄1:詩學的基本常識 3/14/2019 11:32:13 PM

第十章:詩的高妙與評詩 3/14/2019 11:27:42 PM

第八章:古今詩人的評析 3/14/2019 11:22:15 PM

第二章:中國傳統詩論

 

    余服膺元遺山以詩論詩,夾論夾評。拙著以上十首,大致能稍盡詩道之精要。源頭能上溯漢魏、六朝;如再向《詩經》悟詩之法門,當更精微可觀。而詩之失誤處,大致亦已論及,何須細碎喋喋!

 

傳統論詩

 

         詩為人之精言、文之精字。「詩大序」云:「詩者,志之所至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則嗟嘆之;嗟嘆之不足,則詠歌之;詠歌之不足,則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又云:「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可知詩作,每是詩人吐心中鬱抑不平之氣多,而歌功頌德諂媚之詞少。由此也可知,人生於世上,遇亂世多而治世少;可像詩人之出,每為亂世不平而鳴,甚至呼天斫地。許多詩人,每論詩必以溫柔敦厚為辭;豈是知詩之人。丁茲末世、亂世,世間不平之事,誰能盡說?則詩人之緘默不言,有負天賦之厚賜。故詩人只顧溫柔敦厚,而忘其赤子之心,是孟子所謂「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見輿薪!」對社會而言,顧小節而忘大義也。豈詩人之本旨!「詩教」固有溫敦厚之義,惟僅在「詩教」中之一端。詩還有應世的責任:有讀書人之詩,以天下事為己任也;治亂興亡,莫不以為己任;這就是范仲淹期勉讀書人之先憂後樂;何況自詡為詩人!

 

        英雄之詩;史上很多,難以勝數。如岳飛之《滿江紅》,中學生多讀過(從略)。岳飛有《送紫巖張先生北伐詩》:「號令風霆迅,天聲動北陬。長驅渡河洛,直擣向燕幽。馬蹀閼氏血,旗梟可汗頭。歸來報明主,恢復舊神州。」真是英雄肝膽;壯英雄行色之詩也。到岳飛親將兵北伐,勢如破竹,兵已抵朱仙鎮,金兀术撤兵北返。有漢奸擋於馬前向他說:「自古權臣在內,未有大將能立功於外者。」金遂不撤而觀望;岳果被三金牌急招回,終被殺。詩人悼岳之冤,難以勝記。如趙子昂詩:「岳王墳上草離離,秋日荒涼石獸危。南渡君臣輕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英雄已死嗟何及,天下中分遂不支。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勝悲!」照詩看來,岳當時追封王而尚未建廟;春夏間野草豐茂,秋後荒涼;到此憑弔,倍令人傷感!從另一個角度感嘆國運和個人的榮辱,趙子昂確是大手筆,動人心弦的!又如葉紹翁詩:「萬古知心只老天,英雄堪恨復堪憐;如今少緩須臾死,此虜安能八十年。漠漠凝塵空偃月,堂堂遺像在淩煙。早知埋骨西湖路,悔不鴟夷理釣船。」葉詩對英雄枉死於權臣手,不無春秋責備賢者之意,只要稍遲回師,滅金已在指顧間,則滅金後再引頸就戳不遲,金還能遺害中國以後的八十年!正是英雄堪恨堪憐之原因,此夾敘夾議之史筆,詩史也。然而,歷史是無可假設的。

  

        中國傳統詩的精妙而繁富,舉世無匹;亦舉世所公認。再略舉數例:

        駱賓王《易水送別》:「此地別燕丹,此士髮衝冠,昔時人已沒,今日水猶寒。」弔英雄之詩也。

        皇甫冉《深宮怨詩》:「花枝出畫章,鳳管發昭陽,借問承恩者,雙蛾幾許長。」為未承恩宮女同情而發之怨聲也。

        李白詩《子夜秋歌》:「長安一片月,萬戶擣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為征人婦之望夫歸詩也。

        又李白《關山月》:「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戍客望邊邑,思歸多苦顏。高樓當此夜,歎息未應閑。」遠戍將兵、出關征人;他們對於戰征的感嘆,作為應世的代言詩人,在李白多采的筆下表現,勇執干戈拓疆守土的戰征將士,其氣概和內心的交感,曲曲道來;詩人的錦心繡口,我們偉大的民族詩人,繁富的作品,真教我們有與榮焉。

        明代于謙《石灰詩》:「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閒。 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這是忠臣的自誓。其磅礡的視死如歸,真是民族的脊樑。這種氣概,早已在傳統詩教上,陶冶出一個偉大的民族,豈是封建的殘餘!

        朱淑貞《落花》:「連理枝頭花正開,妒花風雨便相催;願教青帝常為主,莫遣紛紛點翠苔。」此閨閣詩也,「為花憂風雨」,菩薩心腸之幽人也。

 

        可知中國傳統詩的繁富,非任何民族可及。他如燕幽豪傑、耕稼村人、勞人閨女,各有所詠;詩風不一而足;亦難一一舉證。若只執其偏,已失詩人本旨;推及評傳統詩之評論人,尤不可以偏概全,徒泄個人淺薄!朱志清在國際漢學家中頗負盛名,他對中國傳統詩人極盡詆毀之能事。認為他們除了飲酒,從酒發洩一下情緒,寫出的作品也沒有什麼意義。把中國傳統詩人,都似酒鬼無異,除了酒還有什麼作品?此人對中國傳統詩和詩人的成見太深了!他太不了解傳統詩與詩人,如果懂得一點皮毛都不會如此放誕走板!他沒有漢學家的起碼識見,如果還算漢學家;也是浪得虛名,對中國傳統詩和相關的學識,他是欠缺的。 因此,外行人如朱志清之偏頗,已不值一笑;對「詩教」僅執溫柔敦厚之一端者,亦不足與言詩。

 

        近世所謂詩人者眾矣。不但現代詩如此,古典詩何獨不然。稍通平仄、稍知格律。依樣畫葫蘆而稱詩人者,比比皆是;則詩之桂冠又何足珍!孫中山曾慨然嘆道:如中國遍地詩人,中國已無詩矣!下里巴人語自視為陽春白雪又何足貴!讀書太少,陳陳相因。又不能悟,何能推陳出新。至於寧保氣象而失格;寧澀而不油滑。取捨之間,又非濫竽論詩而能知之者。詩既是應世而出,以現代語來說,它是負有時代使命。

 

         詩是精致的言語、精致的文字,和美脫不了關係。其意「真」則以溫柔敦厚是尚;其辭麗,少不免風花雪月之情。我們可以歸納而言,詩在順性遂志時,自然表達了愉快的心境;但在困境中又能自勵,克難而決心守志;在艱危橫逆中,難免有哀怨情緒的發洩。這些反應都有助於人性的提升、善良風俗的發揚,達到「民德歸厚」的目的;這種薰陶,這就是〈詩教〉;也就是時代的使命。我們不必一定認為詩是封建的遺毒,是儒家幫助專制王朝的臣奴工具。詩何嘗不對暴政、暴君的伐撻,而且史不絕書的記載下來!「大序」是總論《詩經》,反映當時的政治,具有解釋和評論的功能;可以以史解詩;又可以詩證史。況且夏禹傳子啟之前,中國還是禪讓天下的制度,而《詩經》早就存在;詩歌是民族文化的啟蒙,豈是封建的殘餘,更豈是為專制帝王政治服務!近世如有之,大多是罵傳統詩的無行文醜之所為。

 

        梁朝劉勰著《文心雕龍》。《南史本傳》言:劉勰撰《文心雕龍》五十篇論古今文體。關於「詩」,劉勰在卷第十「物色第四十六」有言:「是以詩人感物,聯類不窮;流連萬象之際,沉吟視聽之區,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屬釆附聲,亦與心徘徊。故灼灼桃花之鮮,依依盡楊柳之貌。杲杲為出日之容,漉漉擬雨雪之狀。喈喈逐黃鳥之聲,喓喓學草蟲之韻;《皎日》、《嘒星》,一言窮理;《參差》、《沃若》,兩字窮形,並以少總多,情貌無遺矣。」這一段話,劉勰詩論的用字遣詞,已經寫得很清楚,乃「以少總多」。「模山範水,字必魚貫。」可知寫詩還是講氣講血脈貫連,「字必魚貫」,絕不是東一句西一句的「雞零狗碎」。總而言之:「詩人麗則而約言,辭人麗淫而繁句也。」「詩句麗在簡練;文句多麗在描寫盡致。」詩人如讀不通文言文,能了解簡練「以少總多」,詩和文辭的要求不一樣。詩人如對東晉後之南朝劉勰的《文心雕龍》都讀不通,國學基礎不足,未得論詩,何得自詡為詩人!

 

        近讀徐英著《詩法通微》(見民國三十年初版)的「提要」:「世俗弄翰吟哦,號稱詩人者眾矣,而罕通詩法。譔詩話亦眾矣,而罕言詩法。言詩法者,可屈指數,而真知卓見,通厥理要者又鳳毛麟角矣。」

 

        徐英對濫竽的詩人,算起賬來比我嚴厲多了。他在提要言:「人競為詩,禍棗災梨,詩競成集。幾人人太白,而家家少陵。六義未通,皇言聲教,溫柔失旨,羅剎成軍。」後一句恐怕濫竽者尚不解,羅剎不一定惡魔,但存惡念,不是正派就是了。

 

        徐英(1902-1980),字澄宇,室名天風閣。湖北漢川人,新南社成員。曾在上海主辦《歸納》雜誌,又曾執教於南京中央大學、上海復旦大學及安徽大學等,1962年被聘為上海文史館館員。有《天風閣詩集》、《國學大綱》、《詩經學纂要》等;他確也做到精微處:提挈綱維,總覽法度。從詩體原本的經術,古詩異名,文體用韻,這些都少有詩人言及;徐英都能顧及,認為體製的異同,治詩者先應知道。

對於《詩法》的目次,共五章,仍恐有遺,特設第六章:「律外之法」。作者細致確到「微」處。是本皇皇的巨著。我們不要厚古薄今。這本藏書我得自國民大學校長吳鼎新(先考的業師)。書中夾著吳公的剪報,前賢之用心和好學,真令人感動。吳校長對《詩法通微》推崇備至。實際上以《詩法》而論,徐英這本巨著確屬「通微」,不止於「詩法」,凡詩學之相關事,無不精微到位,亦發前人所未發,余深佩之,苟有心詩學君子,能找到這本書最好,不然可以上網去查找映印下來,時而習之,當有裨益。吳校長這本手卷,全書圈點,重要處均有眉批,使我省了許多時間思考而入悟;得益非淺。不敢自秘。關於詩之流派,徐英在《通微》上說:「詩派、詩體云者,唐以前無有也。宋人好標榜聲氣,爭持門戶遂造為派、體之立。」徐跟著舉例說:「黃山谷(庭堅)出蘇東坡之門,才劣不能為文,遂專致於詩,又無東坡奔駿之才,乃遁而為枯澀一體;其門人標榜推排,以為黃文雖不如蘇,而蘇詩實不如黃。呂紫微畫、詩派圖,更以黃陳為宗,而江西詩派之名以立。自是詩派之說大盛,然非古人之意。」因此,「詩立體之異」(書中一節)。徐英說:「皆本前人,不另撰述。」可知開流立派,徐英不一定贊同,但「詩學」自宋後盛行,徐不得不述及,所以有「第五節」論及宋以後詩壇各派;凡四十一體,徒亂人耳目,江西派自成一體,以學黃山谷之枯澀體為宗,雖屬詩體別裁。如果說黃山谷詩優於蘇東坡,確是謬論,此乃門戶之見,非詩人赤子之心所能認同。可知一有門戶之見,已是預設立場,其立論不值識者一哂矣。徐英對讀者言:「勿讀宋以後詩」。

  

        中國傳統詩之繁富,上述徐英論宋之詩壇,各派所立之體已有四十一體。若以「時代分體」,乃從「季漢體」:凡鄴中諸子以前之詩算起,至清初之「王漁洋體」就有八十三體,有那個民族的詩體比她更繁富?稱詩的大國亦當之無愧。本著稱《論詩與詩人》,就是分兩部分。「論詩」以「古典詩」(或人稱「舊詩」)為主;但詩不論舊詩或新詩(今人稱「現代詩」) ,都是中文的文學作品,是有其一定的共性;如使用中文為撰著主體等。故拙著不排斥現代詩的理論或形態的探討。惟仍以古典詩的探討為主體,為使初學者亦能學習為,使中國傳統詩不致失緒,它畢竟是中華文化最絢燦的篇章。對中華文化有深厚感情的人,當不忍此優良傳統及身衰敗;我們看到大陸近年詩社林立,過去什麼〈封建殘餘〉的唾棄與咀咒;正是今是昨非的反省,當樂見其成,也應該在復興這一文化傳統的中華詩學,繼往開來的參與是必要的。這正是「為往聖繼絕學」的仁人志士所為。因此拙著對初學古典詩的人,也提供「詩學的基本常識」、「近體詩格律」。惟怎樣辨別基本「四聲」、「詩韻」。屬於「聲韻學」的專門知識,非一兩篇短文能全面探討,尚幸相關專篇,不難找到。詩學入門的書,可以指引進入傳統的格律,只要長期的學習和體會,對傳統詩不難掌握它的表達形式。但要進一步超越平仄、對仗的基本要求,成為一首既文采、高格又回味無窮的「好詩」,還要在「意境」上下工夫;什麼是「意境」?「意」就是「立意」;「境」就是「境界」。蕭統言:「周公之作,孔父之書,以立意為宗」;是作品的構成意識。「境界」最好還是引用《人間詞話》:「境非獨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詩的產生過程,作品的背景;合起來便是內心的思維與環境影響、揉合而產生的「意境」。如果沒有產生的過和揉合產生的「意境」,只是字連成句的空洞音響、它沒有真實的生命;也無法感動他人。

 

         《滄浪詩話》的「妙悟」;王士禎的「神韻」。都不是在虛無縹緲中打謎語,境不能自生;必有真實的憑藉結合,豐沛的情感,才能造境、才能寫出有血有肉、扣人心弦的作品來。杜工部詩每如此。高遠的造境:「悠然見南山」;此陶潛詩也。

「問余何事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閒。」此飄逸之太白詩也。「行到水窮處,生看雲起時。」此詩佛王維有禪味之詩也,「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此曠放東坡之詩也。「此生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出劍門。」此有志難伸陸游之詩也。「全家都在風聲裏,九月衣裳未剪裁。」此窮愁潦倒黃景仁之詩也。詩人者不失其赤子心也;不論所見真實之境,心中所造之境,離不開詩人悲天憫人赤子之心。詩人的吐屬,有其獨有的意境形象化了。他人難予模仿得來的。

 

        《唐詩選》的序言(高中國文名著選讀)其中一段:「唐人的絕句是應該重視的;但他們的古詩也決不容忽視。我們試讀唐時諸名家的五七言長歌,不拘聲韻,不講對仗,自由肆放,氣象萬千,實在是從兩晉六朝解放的新體古詩,是為一代特色。特別是七古,如李白的《將進酒》,杜甫的《哀江頭》,白居易的《長恨歌》之類,體式雖然舊的,作風卻是新的,無論漢魏六朝都找不出這樣嶄新的製作出來。誰說唐代已失墜了古詩的權威呢!編者胡雲翼(中華書局發行)。」

 

        古人為詩,「貴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近世詩人,惟杜子美最得詩人之體。如「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山河在」,明無餘物矣;「草木深」,明無人矣;花鳥平時可娛之物,見之而泣,聞之而悲,則時可知矣。「世間好語言,已被老杜道盡」。王安石語。

 

         唐宋詩人論杜詩最多;以後會節錄供參考。尚有評論未及者如:陳午亭、李文貞、蘇齋師、劉宮保等。

掌握詩韻

 

        人對於詩韻,是結合理論與實際,折衷於繁簡之間,然後定出來的。我們現在所遵用的詩韻,自宋代以來,久已「約定俗成」,若任意改變,必致造成混亂。現在的詩韻同唐韻比起來,已經是簡化了,只有少數地方還存在著缺點。例如十三元一韻裏包括「元」、「繁」、「魂」三種音,這又未免太籠統。其實我們只要能掌握韻的原則,這都不算困難。

       按照現在的詩韻的編法,是以平聲字為出發點的,平聲共三十韻,由於字數太多,又分為上平、下平,各十五韻,各編號數。上平聲包括:一東,二冬,三江,四支,五微,六魚,七虞,八齊,九佳,十灰,十一真,十二文,十三元,十四寒,十五刪。下平聲包括:一先,二蕭,三肴,四豪,五歌,六麻,七陽,八庚,九青,十蒸,十一尤,十二侵,十三覃,十四鹽,十五咸。將上述各韻加以分析,就發現一個簡便方法,可以將三十韻通盤規畫,歸納成十一組:上平:(一)、東 (二)、支 微、齊 (三)、魚 (四)、真 (五)、元 先只將下平〈先〉韻撥入上平聲。下平:(六)、蕭 (七)、歌 (八)、陽 (九)、青 (十)、尤 (十一)、侵 咸。

        按照這樣的分類法來押韻,在古詩中是絕對許可的,念起來一般也都能順口。不過作律詩不大合適。

 

        我常勸學詩的友人向《詩經》精讀;初學者如得悟詩的門檻,雖「手低」而「眼必高」;來日能「心手雙暢」,成大家就在望。豈不快哉!有寫詩經驗的詩人,再入《詩經》拔毛洗髓;精讀一年數月,必然脫胎換骨。可不快哉!

「論詩」當然包括「詩餘」的詞:詞的發展與創作

        中國是個文化古國,這個稱謂應該無人否認;也算是文詩大國,大概反對的人也不會太多;如果說是詩的大國,揆諸歷史的悠久和作品的豐富幽美,舉世應無與倫比,可當之無愧的。詩到我國中古隋唐間,尚以詩開科取士,詩人可以詩的成就進身入仕途,對詩的提倡,可謂舉世所無,造就成為詩的大國一個實質的重要原因。過去各地詩社林立,即使再不為進身之階,但早已成為風尚。

 

        民國以前,詩教仍為我國重要課程,即使不屬詩人,大致讀過書的人,對詩也有一定的涉獵。新文化運動以後,提倡打倒舊詩詞的人,沒有一個不懂這一門學問的。由於早巳成了風尚,要打倒也不那麼容易,何況中國古典詩確有其優點,不是新詩(今則稱現代詩)可以完全取代的。

 

         所謂「舊體詩歌消亡論」:到目前還沒有成為現實。不過從另一個角度看,即使當今寫舊體詩歌的人數量再多,如果作品質量不高,那麼其意義也不大。不幸的是,當今舊體詩歌創作的總體水平確實不高,非但不能與古代相提並論,即使與不久前的民國時期相比,也還差得很遠。箇中的原因其實很簡單:舊體詩詞創作不但需要一定的天賦,也需要相當的傳統文化(或曰舊學、國學)根底,前者既不能強求,後者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要兩者兼備自然就更困難。另一方面,由於舊體詩創作在一定程度上的斷層,具青眼的詩人和詩論家也越來越少,因而整體的審美水準也隨之下降,當代舊體詩的創作與批評就這樣陷入一種每況愈下的惡性循環。這種情況其實自二十世紀初的新文化運動之後就已見端倪,這或者也是當時各種詩詞普及類著作紛紛出版的原因。不過傳統的文言文學雖然受到衝擊,但在當時舊體詩歌仍然是詩壇的主流。按《民國時期總書目》統計,所收民國作者的舊體詩詞別集有250種,新詩總集別集共有900多種,但是考慮到數量極大的舊體詩詞別集仍然以傳統線裝書的形式出版,而這些在《民國時期總書目》中都沒有收錄。所以大概可以斷言,民國作者出版的舊體詩歌別集,總數要遠遠超過新詩集。本套叢書所收都以教授舊體詩詞作法為主,其中不少都曾再版十餘次,也足見當時市場需求之旺盛與著作受歡迎的程度。而白話文學真正全面普及直到佔據壓倒性優勢,其實是在新中國成立之後,此後舊體詩詞才真正到了不絕如縷的危險境地——當然,以中國之大,江湖之中自有真正的詩人,舊體詩從來都沒有消亡,在可預見的相當長時期內也不會死去。”(錄自《民國詩詞作法叢書》)

 

        大陸開放以後,古典詩重新冒起,詩社林立,也不是誰或政治勢力所能阻擋得的。臺灣尚有詩社三百餘個,也不是「去中國化」所能禁止的。我在一九九二年,教育部聘為「古典詩組」(全國文藝創作獎)評審委員(共五人)。每年參加的詩人,約有二百餘人,每人必須送審的作品不得少於十一首。以二百人來算,每年評審的詩稿就達二千二百首。以臺灣一地,認為自己的作品有一定水準可能獲獎的,就如此之多,舉世寧有倫比?中國為詩之大國,至今不替。

 

        中文單字單音,字義的活力強,聲鏗鏘,富音樂性。這些先天條件,都非其他文字可及,造成中國傳統詩也非其他語文可及的主觀條件,終於成為詩的大國。我們在涵詠之餘,想想詩的「意在言外」,令人諫果回甘,悟之神醉,真是賞心的樂事。

 

        詞是從詩發展出來的,所以有「詩餘」之稱。詩的餘緒;或稱詩的別體亦無不可;均有韻文學的屬性。詩發展到晚唐,已是到了花事荼薇了,詩人不甘長伏前人之下,當然要另闢蹊徑,才得超越前人;詞遂應運而生了。

 

        多年前秋初我到臺北,例必往訪詩壇碩果僅存的大老鍾鼎文先生;當年他已九七高齡;大陸詩人艾青在重慶時代曾隨他任事。鍾先生安徽人、留學日本,國學基礎深厚,對政治思想極有研究;曾任國大代表;但一生致力發揚、創作新詩(今稱現代詩),且是世界詩人總會的創建人之一;國際名聲大於國內。離臺前向他辭行,他還要和我多敘一次;長者命不敢違。他先談國家民族的前途,在此不述。次談文學;認為文學起源於歌謠,以天籟其韻,易於傳誦。「中國詩詞起源亦在歌謠。謠之精者為詩;歌之精者為詞、為曲。」(鍾公語)詩發展到極限,才人另闢蹊徑而為詞;是詩不足於唱,因之歌之精者為詞之本義。詞之發展,頗覺詞譜之限制,詞人又打破詞必能唱之限制;與詩同為文學的體裁。遂有元代曲的興起,以唱為專務。詞、曲就此分家。詞不必為聲譜之能唱而定,詞的文學境界提升與詩同論。

 

        近代牟世金在《文學藝術民族特色試探》說:「詞之訣」,曰情景交融。

 

         詩除古體、樂府、排律等少數體裁,詩作最多的近體詩都是一韻到底。變化遠不如詞之大;這不是說詩不如詞,是兩種體裁的屬性不一樣。詩重功力;詞重才調。詞之迥環跌宕、引字、領句、換押韻、轉平仄韻、數分句而要一氣呵成等複雜的掌握,擅詞者每能予婉轉生姿、顧盼生情之妙;非詩之不可變之體裁所及。近世學者有言:「詞是青年人的」;大概是詞的活潑性較詩為高,適合青年人的個性。但辛棄疾有「老去填詞」句,其實他一生的成就在詞;從青年及老,都以詞鳴於世,不是到老才填詞。我在青年時代便喜歡讀詞,也會舞文弄墨填詞,到老猶耽於此;但讀多而填少。錄數闋就教高明:

        《解佩令》(問友人歸程):旅魂勞苦,百年憂患;料銷磨餘下英雄氣,付與文章,一半是、壯懷聊寄。幾人識、寫都無謂。  新亡好友,又離知己;竟分嘗死生滋味。獨上高樓,望窮盡、海天藍蔚;到明年、問君歸未?

 

        《蝶戀花》(臺灣選後現象):坐晚楓林猶最愛,嘆惜流丹、不復前時再;老去風鬟今已改,經霜未必寒能耐。  世亂如麻誰可解,綠慘藍愁、空說權輪替,依舊街頭逞一快,堪憐弱質難為大。

 

        《訴衷情近》(訪白墨弟,燈下為諸姪作書畫並呈敖詩豪先生):端陽客裏,落葉先塋未掃,歸來念念良朋,尚幸碑人俱好。樽酒燈前揮筆,點染童心,看我書行草。   誰言老、猶是當年國寶。不甘棠後,半醉批詩稿。憐同道、竟遺憾也;相逢正待,別時難了,望碧空飄緲!

 

         《東風第一枝》(余或將出「全集」,約千萬言;以此為代序):有筆難描,無人可訴。青絲暗換華髮,百年幾見興亡;此身岫雲關雪。牆爐壁火,恰似是、當年豪熱!記否揮臂誓盟時,耿耿此心如鐵。  人漸老、過河一卒,君讀我、平生要札,海天一鶴孤飛,欲覽五湖豪傑。知音何在?縱史筆、去殘揚烈。可堪字字雜啼痕,點點是心頭血。

 

        《水龍吟》(賀加拿大「詩壇」、主編出版500期):「詩壇」依舊堂堂,漢聲出到天涯處。臨流選韻,飛觴續詠,唱酬一炷。跌宕吟河,纏綿煙水,鷗盟同侶。趁楓林染彩,幾枝紅豔,縱遠目、家山阻。  長夜豆燈更鼓,似漁樵、尋源開斧。蒼然兩鬢,隻形孤影,為誰字煮。舜水傳薪,儒林延脈,此心誰訴。又蟠桃初熟,計期五百,岫雲堪序。

 

        上月應魁北克詩詞研究會成立十週年雅集;酒到半酣,馬新雲(紫雲)女士友人林本森請法書,余以彼等姓名寫下:「新雲奔馬、東來紫氣;一本繁蔭、北植森林」。溫哥華趙青先生亦有電來求書;夫人小字梅菊,兩老年豋九十,余欣然命筆:「趙燕奇氣青山不老;梅菊耐寒晚節尤堅」。我們在嚴肅生活之餘,放鬆一下自己,涵詠詩詞,怡情筆墨;不也是難得的心靈享受嗎?

 

唐、宋詩人論詩輯要

 

        既是「論詩」為本書主軸, 唐宋為詩鼎盛時期,詩人論詩精到,自不待言;故殘篇帙簡,搜拾尤恐見遺,雖屬吉光片羽,殊為可貴;藉報讀者雅望。

 

         詩發展至唐,格律聲韻已趨於統一;由是唐能以詩開科取士。士以功名所趨,畢生致力於詩遂多;是我國詩創作的鼎盛年代。名作既多,觀摩漸生,產生了評詩、論詩的風氣,但畢竟是個初階,至宋才大盛;宋人論詩多且可觀,是唐人論詩的基礎發展起來的。詩聖杜甫,千載至今無異議,而當時尚蹭蹬名場的小吏,死後才被尊為詩壇的泰山北斗,對他的詩作評論的讚美亦最多。宋人對杜甫的推崇,更是我們從中學習杜詩的指南;在此輯也出現較多。此外,整體「輯要」:一為供讀者對詩之析賞;二供詩人對前賢論詩要旨之參考。若細讀而入悟,不枉區區輯佚之心矣。

拙句不失為奇作

        詩中有絕句,不失為奇作。若退之逸詩云:「偶上城南土骨堆,共傾春酒兩三盃。」杜甫詩云:「兩箇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之類是也。見《詩林》

杜詩高處

        東坡有言:「詩至於杜子美,天下之能事畢矣。」老杜之前,人固未有如老杜,後世安知無過老杜者。

山谷論詩文優劣

        孫莘老嘗謂老杜北征詩勝退之南山詩,王平甫以謂南山勝北征,終不能相服。時山谷尚少,乃曰:「若論工巧,則北征不及南山;若書一代之事,以與國風、雅、頌相為表裏,則北征不可無。」故杜詩巧而能壯。

命意用事

        詩有一篇命意,有句中命意。如老杜上韋見素詩,布置如此,是一篇命意也。至其道遲遲不忍去之意,則曰:「尚憐終南山,回首清渭濱」;其道欲與見素別,則曰:「常擬報一飯,況懷辭大臣」,此句中命意也。蓋如此然後頓挫高雅。又有意用事,有語用事。 見《草堂詩話》

詩貴工拙相半

        老杜詩凡一篇皆工拙相半,古人文章類如此。皆拙固無取,使其皆工,則峭急「而」無古氣,如李賀之流是也。見《杜工部詩話》

杜詩學沈佺期

        古人學問必有師友淵源,杜審言己「自」工詩,「當時」沈佺期、宋之問等,同在儒館為交游,故老杜律詩布置法度,全學沈佺期,更推廣集成耳。沈云:「雪白山青千萬里,幾時重謁聖明君?」杜云:「雲白青山萬餘里,愁看直北是長安。」沈云:「人如天上坐,魚似鏡中懸」。杜云:「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霧中看。」「是皆」不免蹈襲前輩,然前後傑句,亦未易優劣也。

櫻桃詩

        老杜櫻桃詩云:「西蜀櫻桃也自紅,野人相贈滿筠籠。數回細寫愁仍破,萬顆勻圓訝許同。」此詩如禪家所謂信手拈來,頭頭是道者。直書目前所見,平易委曲,得人心所同然但他人艱難,不能發耳。

山谷論杜甫

        山谷常謂余言:老杜雖在流落顛沛,未嘗一日不在本朝,故善陳時事,句律精深,超古作者,忠義之氣,感發而然。

杜詩用方言

        老杜八仙詩序李太白:「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船,方言也,所謂襟紐是已。杜詩又有云:「家家養烏鬼,頓頓食黃魚。」

用事如水中著鹽

        作詩用事要如水中著鹽,飲食乃知鹽味,此說詩家秘()藏也。杜少陵詩,如「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人徒見凌轢造化之工,不知乃用事也。見《西清詩話》及《金詩話》

 

       我對杜甫的詩作,詩家以杜甫律詩為正宗。茲舉一例以見其餘:

蜀相(杜甫)

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

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易君左在《巍巍丞相祠》一文中寫道:「遠遠望見古柏森森,被一道紅牆圍著,那就是天下聞名的武侯祠了。每一個遊人,自然而然吟出杜詩:“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只此二句把崇拜英雄的理想與偉大建築的遺蹟合起來了,簡勁有力,最便記誦。」他又說:「“森森”二字形容得最妙,形容蓬勃陰沉,浩氣長存。」以上的見解我完全同意,易君左也是詩人,一語道個正著。這是用字的精妙所在。

        我還要補充,就整句來說,第一句與第二句,也是配合得天衣無縫。一問一答,可像我們親耳聽到一個想遊武侯祠的人,正用第一句向人問路,問得非常自然。跟著也聽到回答他的人,指著前面遠遠的、高高的柏樹,正用第二句回答他,答得也非常自然。作者將武侯祠的所在地,用一問一答的方式巧妙地也向讀者介紹出來;真是匠心獨運。

        第三句與第四句對子,對得很工整,這還不算。作者在對仗諸多限制中,綽綽有餘地炫耀他的練字工夫。這兩句的第五個字:「自」和「空」,是「詩眼」。寫詩的人就知道「詩眼」在詩句的重要性。映階的為什麼是「碧」草而不是「綠」草?我以為「碧」,實在是杜工部另一神來之筆。「碧」是傷心「碧」啊!那麼「春色」便是一番滋味。因為它不是充滿生機的「綠」,充滿希望的春色:是傷心的春色,則這種「春色」何能令人喜悅與欣賞呢?因此,杜工部用一「自」字,就隱隱地把這種心情托出了。黃鸝百囀,是一種善唱能鳴的好鳥,牠的歌聲是悅耳的。可是,如果為賚志而歿的武侯而唱,即使百囀能令他解憂嗎?如果為那些思慕武侯的人,到丞相祠堂來的遊客而唱,當他們興嘆著多少興亡事,贏得多少感慨之餘,他們有心情聽那好音的黃鸝嗎?真是「空好音」了。「空」字也把死生者的心情都寫盡了。

「三顧」一句寫劉備拜訪武侯的故事,「兩朝」一句寫武侯對蜀漢兩主盡「開」與「濟」的功勳。「老臣心」三字,是杜工部褒揚武侯之筆:老成持重、慎密為國的忠忱。寫詩以史筆為之,工力可知。武侯有知,當慨嘆知我者,其為杜工部乎?

        最後兩句,寫英雄最大的憾事;是唱絕千古的名句。我很難想得出,在所有詩作裡,有那兩句可以和這兩句比擬。特別最後一句,其聲韻之抑揚頓挫,兼而有之。感慨之深,悲憤之情,我們讀到這裡,豈止英雄淚滿襟!

 范元實云:古人文章必謹布置,如老杜贈韋見素詩云:“紈褲不餓死,儒冠多誤身”。

杜韓顛倒句法

        杜子美詩云:「紅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此語反而意奇。退之詩云:「舞鑑鸞窺沼,行天馬席橋。」亦效此理。見《夢溪筆談》(卷十四)

律詩法同文章

        古人律詩亦是一片文章,語或似無倫次,而意若貫珠。

學詩貴識    

        山谷言學者若不見古人用意處,但得其皮毛,所以去之更遠。如「風吹柳花滿店香」,若人復能為此句,亦未是太白。至於「吳姬壓酒勸客嘗」,「壓酒」字他人亦難及。「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至此乃真太白妙處。

詩宗建安

        建安詩辯而不華,質而不俚,風調高雅,格力遒壯。其言直致而少對偶,指事情而綺麗,得風雅騷人之氣骨,最為近古者也。

東坡和荊公詩

       東坡得請宜興,道過鍾山,見荊公。時公病方愈,令坡誦近作,因為手寫一通,以為贈。復自誦詩俾坡書以贈己,仍約坡卜居秦淮。故坡和公詩云:「騎驢渺渺入荒陂,想見先生未病時。勸我試求三畝宅,從公已覺十年遲。」見《叢話》(前三十五)

體物賦情

         「詩家之工,全在體物賦情,情之所屬惟色,色之所比惟花。」唐人牡丹詩云:「紅開西子粧樓曉,翠揭麻姑水殿春」,若改春作秋全是蓮花詩。見《類說本》

句始(首句)

        三字句,若「鼓咽咽,醉言歸」之類。四字句,若「關關雎鳩,在河之洲」之類。五字句,若「誰謂雀無角,何以穿我屋」之類。七字句,若「交交黃鳥止于棘」之類。其句法,皆起於三百五篇也。見《歷代詩話》(二甲集二)

天若有情月如無恨

        李長吉歌云:「天若有情天亦老」,以為奇怪無對;石曼卿云:「月如無恨月長圓。」 見《古今詩話》

詞人作詩無虛語

         盧延遜獻太宗詩卷中,有「栗爆燒氈破,貓跳觸鼎翻」之句。「詞人作詩,信無虛語。」虛中句「虛」中有句云:「菖蒲花不艷,鴝鵒性多靈。」見《全五代詩》

東坡評韓柳詩

        東坡云:子厚詩在陶淵明下,韋蘇州上,退之詩豪放奇險則過之,而溫麗精深不及也。又曰:外枯中膏,似淡實美,淵明子厚之流是也。見《鑑衡》(東坡題跋二評韓柳詩)

李義山賦木蘭花詩

        李義山遊長安,因召與坐。「洞庭波冷曉侵雲,日日征帆送遠人。幾度木蘭舟上望,不知花是此船身。」坐客大驚,詢之,方知是義山。見《總龜前二十〉

歐陽修論蘇梅

        歐公云:聖俞子美,齊名一時,而二家詩體特異。子美筆力豪邁,以超邁橫絕為奇;聖俞覃思精微,以深遠間淡為意。各極其長,雖善論者不能優劣也。

形似激昂

        范元實云:形似之語,蓋若詩之賦,「蕭蕭馬鳴,悠悠旆旌」是也。激昂之語,蓋若詩之興,「周餘黎民,靡在孑遺」是也。古人形似之語,必實錄是事,決不可易。故老杜所題詩,往往親到其處,益知其工。激昂之語,孟子所謂「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意」,初不可以形跡攷,然如此乃見一時之意。如古柏詩「柯如青桐根如石」,視之信然,雖聖人復生,不可改。見《范元實論詩》

奪胎換骨

        冷齋夜話,如鄭谷十日菊曰:「自緣今日人心別,未必秋香一夜衰。」此意甚佳而病在氣不長。曾子固曰:「詩當使人一覽語盡而意有餘。」荊公菊詩云:「千花百卉凋零後,始見閒人把一枝。」東坡云:「休休,明日黃華蝶也愁。」又如太白詩「鳥飛不盡暮天碧」,又「青天盡處沒孤鴻」,然其病如前所論。山谷詩云:「不知眼界闊多少,白鳥去盡青天回。」此皆換骨法也。見《古今總類詩話》

寫物之工

        詩人有寫物之工:「桑之未落,其葉沃若」,他木則不足以當此。林逋梅花詩云:「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決非桃李詩。見《東坡題跋》

影略句法

        鄭谷有詠落葉詩云:「返蟻難尋穴,歸禽易見窠。滿廊僧不厭,一個俗嫌多。」

貫休不肯改詩

         唐昭宗以錢武肅平董昌功,拜鎮東軍節度使。自稱吳越國王。貫休投詩曰:「貴逼身心不自由,幾年勤苦蹈林丘。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萊子衣裳宮錦窄,謝公篇詠綺霞羞。他年名上凌煙閣,豈羨當時萬戶侯!」武肅愛其詩,遣諭令改為四十州,乃可相見。貫休性褊,答曰:「州亦難添,詩亦難改。閑雲孤鶴,何天不可飛?」以詩投孟知祥,詩云:「一瓶一缽垂垂老,萬水千山得得來。」

章碣題焚書坑詩

        章碣題焚書坑云:「竹帛煙銷帝業虛,昔年曾是祖龍居。坑灰未冷江東亂,劉項元來不讀書。」 見《摭言》(卷十)

王摩詰自題畫詩

        王摩詰酷好畫山水,其畫山聳谷邃,雲浮水飛,意出塵外。嘗自題云:「宿世吟詩客,前身應畫師。」李璟定為妙品,上上。

王右丞終南詩

        說者謂王右丞終南詩譏時宰,詩云:「太乙近天都,連山接海隅」,言勢位盤據野也。「白雲迴望合,青靄入看無」,言徒有表而無內也。「分野中峰變,晴陰眾壑殊,言恩澤偏也。欲投何處宿,隔水問樵夫」,言畏禍深也。

歐陽修盤車圖詩

        謝赫云,衛協之畫雖不該備形妙,而有氣韻,凌跨群雄,誠曠代絕筆。歐陽文忠盤車圖云:「古畫畫意不畫形,梅詩詠物無隱情。忘情得意知者寡,不若見詩如見畫。」此真識畫也。

江鄰幾弔蘇子美詩

        蘇子美坐進奏賽神事,謫官死于皋橋之居。江鄰幾有詩弔之曰:「郡邸獄冤誰與辯?皋橋客死世同悲。」用事精審而當。又有云:「五十踐衰境,加我在明年。」論者謂人莫不用事,使事如己出,天然渾成,乃可言詩。

李白論詩

        李太白才逸氣豪,與陳拾遺齊名。其論詩云:「梁陳已來,艷薄殊極,沈休文又尚聲律,將復古道,非我而誰?」故陳李二集,律詩全少。嘗言:「興寄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況使束於聲調俳優哉」。古戲杜子美曰:「飯顆山頭逢杜甫,頭戴笠子日卓午。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 見《本事詩》

僻字須有來處

        劉夢得云:「為詩用僻字,須有來處。宋考功云:“馬上逢寒食,春來不見餳”。嘗疑之。吾重陽欲押一糕字,思索六經無糕字,遂不敢為之」。嘗訝老杜詩有「巨顙拆老拳」,無出處,及讀石勒傳云:「卿既遭孤老拳,孤亦遭卿毒手」。豈虛言哉?

劉夢得論詩

        劉夢得「對賓友」每吟張籍詩云:「靳酒欲開期好客,朝衣纔脫見閒身。」又王維詩云:興闌啼鳥喚,坐久落花多。」嘗言樂天苦好余秋水詠曰:「東屯滄海闊,南漾洞庭寬」;「又石頭城下作云:“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迴。”」自知不及韋蘇州「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又杜少陵過洞庭上云:「白蘋愁殺白頭人。」鄙夫之言,亦愧杜公。見《總龜》(前五樂趣二)

東野詩蹇澀

        李習之詩稱東野詩:「食齋腸亦苦,強歌無聲歡,出門即有礙,誰謂天地寬?」可謂知音矣。見《中山詩話》

歐江論韓詩

        凡詩以意義為主,文詞次之。或意深義高,雖文詞平易,自是奇作。世人見古人語句平易,倣效之而不得其意義,便入粗野可笑。盧仝有云:「不唧溜鈍漢」,非其篇前後意義可取,自可掩口矣。見《中山詩話》

杜牧之詩縱放

        杜牧之登科後三年,縱放,為詩曰:「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情。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

東坡論淵明詩

        東坡曰,淵明詩初看若散緩,熟讀有奇趣。

杜牧狂吟

        杜牧自御史分司洛陽,()李司徒()罷鎮閑居,聲妓為當時第一,因會朝士,以牧之嘗任風憲,不敢邀致。牧之諷坐客達李,李遽馳書以招,而牧之遂來。「會中女妓百餘皆絕色殊藝,杜獨坐南行瞪目注視,滿引三杯,」謂李曰:“聞有紫雲者孰是?”因指示。「杜凝睇良久,曰:“名不虛傳,宜以見惠。”李俯首而笑,諸妓亦皆回首破顏。」牧之作詩曰:「華堂今日綺筳開,誰喚分司御史來?忽發狂吟驚滿座,兩行紅粉一時回。」意氣閒逸,旁若無人。見《唐闕史》

有客謂張三影

        子野初謁歐公,迎之坐,語曰:「好‘雲破月來花弄影’,恨相見之晚也”」。有客謂張子野曰:“人皆謂公為張三中,即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也。”公曰:“何不目我三影?”「客不曉。公曰:“雲破月來花弄影’,‘嬌柔懶起簾壓卷花影’,‘柳徑無人墜風絮無影’。此予平生()得意也。」

范希文詩

        范希文贈釣者詩云:「江上往來人,盡愛鱸魚美。看君一葉舟,出沒風濤裏。」又觀杜詩:「一棹輕如葉,旁觀亦損神。他時在平地,無忽險中人。」

詩不可泥於對屬

        荊公云:凡人作詩,不可泥於對屬。如歐陽公作泥滑滑云:「畫簾陰陰隔宮燭,禁漏杳杳深千門。」千字不可以對宮字。若當時作朱門,雖可以對,而句力便弱耳。

詩中重用字

        東坡送江公著云:「忽憶釣臺歸洗耳」,又云:「亦念人生行樂耳。」注云:「二耳義不同」,故得重用。

東坡慕樂天

        東坡平生最慕樂天之為人,故有詩云:「我甚似樂天,但無素與蠻」;又云:「我似樂天君記取,華顛賞遍洛陽春。」(編按:素與蠻乃指歌妓:樊素、小蠻)

東坡論詩畫

        「古畫畫意不畫形,梅詩詠物無隱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見詩如見畫。」「韓生畫馬真是馬,蘇子作詩如見畫。世無伯樂亦無韓,此詩此畫誰當看。」

歐陽修論聖俞子美

        劉壯輿云,歐陽公自謂吾畏慕不可及者聖俞、子美。見(杜詩p124

楊大年不喜杜詩

        楊謂之村夫子。有鄉人以子美詩強大年曰:「公試為我續“江漢思歸客”一句。」大年亦為對。鄉人曰:「乾坤一腐儒。」大年默然。

詩泣鬼神

        李太白初自蜀到京師,賀之章聞其名,見之,請為文,出《蜀道難》示之。知章曰:「公非人間人,豈太白星精邪?」於是解金貂換酒醉而歸。及見烏夜啼曰:「此詩可以泣鬼神。」

學詩如學仙

        潘邠老云:陳三「所謂」“學詩如學仙,時至骨自換。”

詩貴圓熟

        謝朓「嘗語沈約曰」“好詩圓美流轉如彈丸”,故東坡《答王鞏云》“新詩如彈丸”,及送歐陽弼云, “中有清員句,銅丸飛柘彈”。蓋謂詩貴圓熟也。然圓熟多失之平易,老硬多失之乾枯。不失於二者之間,可與古之作者並驅矣。

孟郊詩

        「世謂詩人多窮,非詩能窮人,殆窮而後工。」聖俞以為知言。李希聲《語余》曰:「孟郊詩正如晁錯為人,不為不佳,所傷者峻直耳。」

蘇子由寄東坡詩

        蘇子由奉使朔方,寄東坡云:「誰將家集寄幽都,每見胡人問大蘇。莫把文章動蠻貊,恐妨談笑臥江湖。」

陶淵明詩

        山谷云,「寧律不諧,不可使句弱,寧用字不工,不可使語澀。」

山谷論詩文

        不可鑿空強作,待境而生便自工耳。每作一篇先立大意,長篇須曲折三致意乃成章耳。

動人春色不須多

         荊公作內相(),翰苑中有石榴一叢,枝葉茂盛惟發一花。公詩云:「穠葉萬枝紅一點,動人春色不須多。」

詩備四景

        「手把寒梅撼雪英,婆娑暫見綠陰成。隔窗昨夜蕭蕭雨,已有秋風一葉聲。」歐公云:「此詩備四時景。」


2013年 許之遠 版權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