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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西作家與作品表現的同異 11/3/2019 6:20:49 PM

《詩論與詩人》補遺(許之遠) 7/5/2019 4:51:15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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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詩的高妙與評詩 3/14/2019 11:27:42 PM

第八章:古今詩人的評析 3/14/2019 11:22:15 PM

第七章:詩人特質

 

         為「詩壇」詩友寫《詩作精要》以後,請主編盧君發刊,經多次校正,也徵詢過幾位方家,補修數語。其中李偉超丈告:還有一個標點符號未妥,又校正出來。為文艱苦,可謂點滴在心;至今始定稿。誰知此稿初定,一念又生:「士先器識而後文藝」;「讀其文,不知其人可乎?」而「詩作精要」教人寫好詩,歸於「文藝」。然詩人之器識可以不論乎?器淺易盈,識狹未週,縱能尋章摘句,亦只淪於末技之能手而已,未能成得道之大家。士尚以器識為重,何況大詩家。器識包羅萬象,無美不具,難一語概全。只能以性格、氣質兩者揉合稍為接近。揉合之後擬稱之為「特質」。性格以天賦較多;氣質藉後天修養可變化。翻閱古籍,搜索肝腸,未有詩人論及。苦思焦想,偶記先師戴君仁在課室似有論及,連日通過網上搜索,從資料追蹤,逐步找到戴師對詩人性格、氣質之認定:要言之:詩人應具備何「特質」,而後令詩作卓爾不凡?戴師歸納四要件。惟讀其學生周金生教授所著一篇文章,只列綱要,未道其詳;但可從記憶及、所悟相結合寫出來。「發潛德於幽光」,作對戴師之仰慕,亦或有助於詩學之弘揚、詩人之化育也。

 

        戴君仁先生(1901-1978)字靜山,筆名童壽,號「梅園居士」,浙江鄞縣人。1923年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由黃晦聞教詩,吳瞿安授詞曲。北大中文系集國內文史名師最多,先生受業追隨,專精有文字學、聲韻學、訓詁學、經學史、宋明理學、易經等。本篇所論乃先生成就最大詩詞,著有《梅園詩存》,其他師承及著作,不贅。

 

        先生自北大畢業後,即開始任教於著名四所中學。吳大猷、錢思亮均為先生在南開中學時學生。先後任教大學計有:浙江大學、北平大學、北平輔仁大學、西北大學。著名作家張秀亞、詩詞大家葉嘉瑩均是戴師任教北平輔仁大學時學生。1946年來台灣,為台灣師範大學教授,1948年入台灣大學中文系教授。又先後為台北東吳大學、輔仁大學創辦中國文學系,並任系主任。於1973年退休,惟仍任輔大講座教授。終其一生執教54年,心無旁騖。其另一位受業弟子趙中偉教授言:「戴師一生不求名利,皆在傳道、授業、解惑。桃李芬芳,弟子滿天下。」

 

         1957年我入台大時,以好詩詞故,常隨中文系同學旁聽戴師講課。他國語發音精準,偶然也會大發吟興,朗吟所教名詩,真極一詠三嘆之能事,吟者陶醉,在座亦醉,以致一室皆醉於吟聲中。至今音容宛在,轉瞬逾半世紀。這幾週上網,在「谷歌」打上「戴君仁」或「戴君仁著:梅園詩存」,就有戴師朗吟著名之唐詩,有志詩學人士,千萬不可錯過正宗吟誦傳統詩節奏聲韻。網上尚有戴師各種學術專著與專篇。愛好「詩餘」者可瀏覽「迦陵學術論壇」,是當代詞人葉嘉瑩主持,其中有戴師對其學生時代之批語,同樣可見戴師對詩詞或國學之非凡成就。「北大中文論壇」對此傑出前輩校友,其推崇亦足以令人刮目相看。近年國府教育部特為其伉儷設立獎學金。夫人顧志鵷,為金石學家顧燮光掌珠。戴師「一生明德芬芳、心高遠、氣恢宏,澹泊寧靜」(孔孟月刊第五十一卷第五、六期趙中偉:「緬懷戴君仁教授」語)

 

        先生能詩,臺靜農(臺大中文系主任)序《梅園詩存》言:「詩境沖和閒靜,一如其人。……其古詩近淵明,近體短章極似陳簡齊,蓋身經喪亂,感時傷事,與前賢同其襟懷故爾。」徐復觀之「悼念戴君仁教授」言:「戴先生最高成就是他的詩。同時很難有人可與之並駕。」戴先生既是當代很難有人可與之並駕,則其作為一代詩人作手,來言詩人需具備的素養特質,其體悟當有其一定價值與真實性。分四項綱要:說明學詩人必須要有「大心胸」、「超現實」、「養機興」、「含韻味」。戴師是詞章能手,這綱要雖然是每項三字,細味其意,首字不但是形容詞,亦是動詞。兩重含意就不能偏廢。試詮證之:

 

一、「大心胸」:淵明李杜俱詩宗,操莽孔顏一例容。憂患群生原上草,枯榮都在大心胸。

        趙中偉教授言先生心志高遠,氣度恢宏。正是戴師主張詩人須具「大心胸」的素養特質為首要。他「和陶淵明歸園田居五首之三」:「卜居近通衢,晨昏過鞅鞅。鄰童嬉窗下,喧叫亂遐想。賴有素心人,在邇日可往。壁上任琴閑,庭前看草長。清言動後晷,使我方寸廣。但求樂孔顏,何必論操莽。」臺、徐教授均言先生詩風極近淵明,主要以其吐屬能見心志高遠,看庭前春草以觀萬物,以大心胸追尋孔子、顏回快樂之源,何必如曹操、王莽之流爭名位虛榮!先生詩自謂:「我與淵明同一室,終朝相看兩忘言。」「獨立小窗看暮雨,翩然一雀下庭心。」是何等豁達心胸!人物兩忘、天人合一。他詠詩人:「詩人侔造化,得心之同然。體物無遁遺,如我所欲言。」對詩人筆參造化,學究天人之期許,無大心胸真難成大詩家,也是他擴大詩人心胸。先生五古獨步,再舉詠詩人:「妙契忘年義,緣情通後先,群生雖殊分,於此徵一源。」林麗真教授詮釋此詩,乃先生「心目中之詩人,是聖賢感情化,感情聖賢化。」兩語道盡,又何只大心胸,而是幾近聖賢;又是提升詩人之定位矣。有意為詩人者知所勉乎!

 

二、「超現實」:風雲詭譎在神思,筆下能當百萬師。賞菊東籬超現實,南山始見入吾詩。

         作為詩人,就是要能「神思風雲」,超然物外,當不是柴米油鹽之現實。陶淵明「採菊東籬下」,而能「悠然見南山。」既「超現實」,亦可解超脫視野到另一境界。淵明人品清高,故詩淡雅,遂能獨步千古,如總結因由,就是「超現實」。李白詩文如「天馬騰空,不受羈勒。」就是「超現實」帶來之效果,造就「謫仙」之名聲;其詩名句迭出,舉不勝舉。如「花間一壺酒,獨飲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下獨酌)居然無獨有偶,非神思不辨。天縱之才,能超然物外,就是「超現實」。蘇東坡有詩:「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不論畫或詩,都要超脫色相現實層次;不窘於題,而不失其題。如一味照題成詩,何得謂知詩之人。袁枚言友苕生「遊攝山」有句:「樵夫汲婦互穿雲,老佛低眉苦不分。」既「超現實」亦幽默,唯詩人能語此。又如沈石田「天平山」詩:「登臨風扶身,談笑口入雲。」錦心繡口,亦唯詩人有之。康有為「登塔峰絕頂」有句:「天龍作騎萬靈從,獨立飛來縹緲峰。懷抱芳馨蘭一握,縱橫宙合霧千重。」拙作「鄉思」有:「凝憶幾迷身是客,耳邊猶繞粵江潮。」又「飛魂已越小樓出,直渡鄉關石板橋。」均屬「超現實」。

 

三、「養機興」:生情觸景養機興,情景機生各擅應。滄海無窮人事幻,詩人筆底起雲蒸。

        機者不常有,偶遇之意。此偶遇之興致、興趣。詩人要「養」下來:助長它並因而衍生更多或旁及興致。不是見樹只為樹,見林只是林。杜工部「秋興八首」傳世之作,應是最好說明:時序入秋,本是年年必有之季,惟在詩人眼中,因秋而衍生之秋景,又經詩人旁想、遐及,觸發之雅興就美不勝收;感隨景變矣。悲喜感慨,詩人都能培養、助長、衍生出他要表現之意象。陳子昂「登幽州臺」,忽然興起一時之感遇:「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衍生出「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淚下。」真是大詩家神來之筆,為唐詩三百首中之七言古詩之首選。

        羅隱遊甘露寺,見「恨石」,相傳孫、劉常據其上論曹操。立即觸發詩人之機興,寫下「紫髯桑蓋兩沉吟,恨石空存事莫尋。漢鼎未分聊把手,楚醪雖美肯同心。英雄已往時難問,苔蘚何知日漸深。還有市廛沽酒客,雀喧鳩聚話蹄涔。」(孫權傳言孫之髯紫色;劉備居宅旁有桑樹如華蓋。故紫髯、桑蓋分指孫、劉)衍生之感詠,非詩人能至之乎!

 

        王軒少為詩,泊舟苧蘿川,見西施石,發機興題云:「嶺上千峰秀,江邊細草春。今逢浣紗石,不見浣紗人。」俄見一女子扶石筍而謝曰:「妾自吳宮還越國,素人千載無人識。當時心比金石堅,今日與君堅不得。」遂相歡,復有恨別之辭。後有郭凝素重過,欲效王軒,均無所遇,人譏之:「借問東鄰效西子,何如凝素學王軒。」蘇東坡遊赤壁,寫「前、後赤壁賦」,隨舟所至,機興一路助長、衍生感觸,令人嘆為觀止:「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終。知不可乎驟得,託遺響於悲風。……。」文詩一如,蘇亦大詩家也。吳景旭言:「詩人得句,取其精力所結,獨到獨至,自味自甜,…若向此處推勘工拙,便減卻會興矣。」會興即機興。他記一僧賦中秋:「此夜一輪滿」後,至來秋方得下句:「清光何處無」。喜躍撞鐘,一城皆驚。機興不來,惟念茲在茲,終於〈養〉出來。又如賈島詩:「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自註:‘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知音如不賞,歸臥故山秋。’就是養機興之自味自甜,未許旁人染鼎之自註矣。

 

四、「含韻味」:風雅聲應含韻味,仙凡不隔皆奇氣。迴環跌宕若無情,瘦硬癡肥何可貴。

          《辭海》註「韻」為「同聲相應謂之韻」。「風雅」、「風度」亦釋「韻」。推而廣之,得同類相許為美好之特色,應是「韻味」較貼近之意。詩質厚而風雅,意在言外,應是詩進一步註釋之「韻味」。此種抽象之界定,總有未圓滿無漏,可以意會而難盡言傳。詩人講涵詠而「含韻味」,亦說明詩質厚而風雅之意。李商隱之「無題」詩,每意在言外,可以說「含韻味」。惟杜牧之「秋夕」更能代表「含韻詩」不可言傳之元素:「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贈別」:「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詩之韻味似撲出來。其他如「泊秦淮」、「遣懷」、「寄揚州韓綽判官」,甚至史詩之「赤壁」,真是「韻味」十足。張繼之「楓橋夜泊」、韋應物之「滁州西澗」、劉禹錫之「烏衣巷」、白居易之「宮詞」、杜甫之「江南逢李龜年」、李白之「送孟浩然之廣陵」和「下江陵」;唐詩之有韻味特色,比比皆是。宋詩所不及。歐陽修之「答丁元修」等,是少數有唐韻味之好詩。

 

         有謂高青邱後,有明一代無詩人(中華叢書《古今詩話》語)。明亡後清初吳梅村詩能享盛譽,歸因其詩作:「神韻悉本唐人,不落宋人以後腔調。而指事類情,又宛轉如意,非如學唐者之徒襲其貌也。」此處所言神韻,大致與戴師所提之「韻味」相仿佛;非襲其貌也。詩能含韻味,非體悟唐詩,真難言語可盡。袁枚論詩之有無。其實細細體味,亦與「含韻味」同義語:「詩有幹無華,是枯木也。有肉無骨,是夏虫也。有人無我,是傀儡也。有聲無詠,是瓦缶也。有直無曲,是漏卮也。有格無趣,是土牛也。」都難開脫韻味兩字。

 

          周金生教授列戴師上述四綱要,為詩人必須具備之修養,都是積極要件,像高屋建瓴,從上而下,由大而小;主從層次很清楚,是大詩家必備要件。唯一可以補充者,僅提出一項消極之要件:「存元真」。戴師最大成就在詩學,端無不知:「詩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不失即是「存」;「赤子之心」即「元真」。詩人皆知之,而「存」之「不失」,僅消極不失去。戴師不舉之入綱要,因無上四項之積極意義;二乃詩家皆認知而皆備之基礎,無須列入。今補充列入,乃成完整之體系,免初學者對一代詩學宗師質疑。其次,戴師培養大詩家,用高屋建瓴法。若從普及詩教,弘揚詩學著眼;從初學基礎開始,層層向上擴建。即從「存元真」、「含韻味」、「養機興」、「超現實」、「大心胸」。從實際出發,漸次至最高形而上學之「大心胸」層次、境界;亦不失為可行之法。余服膺先生所提綱要,特為詮證;而擴及所論,未知風雅君子,能許我否?此稿初成,經魁北克《詩壇》刊出,今得暇修訂,亦去心頭一石、以詩紀之:格高器大本難為,況是耆年思立碑。我似頭陀差一步,道心惟恐好人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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