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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好詩的構寫

 

         詩的本源在《詩經》的三百篇。也有人稱之為詩的正源;是詩的主流之源頭。所以詩人能向《詩經》取經,那是最上乘的境界。所謂「取法乎上得乎中」;也就是說:我們雖然不能高古於《詩經》,求其為次,亦可得漢魏之中。漢魏去古不遠,餘烈尚在;固已遜 ,《詩經》一籌,以此而論,取法乎中得乎下。詩作已接近(近體)。如果我們向晚唐的近體詩取經,其詩作就沒有盛唐接魏晉的餘烈,就是「每下愈況」了。

 

         本源在詩的「六義」是風、雅、頌。本體是詩的賦、比、興。合起來稱詩的「六義」。取法於本源,產生以後的本體。用現代語來說,中國傳統詩產生的源流分兩個方向說明:一是它的源頭;也就是上述的本源。《詩經》是中國傳統詩的源頭、本源或稱為正源,其意都以《詩經》為主;並無他及。《詩經》的內容概括三方面:風、雅、頌。就是風尚(社會風俗的厚薄)、時尚(時政得失、寬嚴);風亦古之諷也。諷刺暴政,臧否人物,其代表屬國風。宋儒朱熹在《詩經傳序》對國風之周南、召南兩篇而言:「凡詩之所謂風者,多出於里巷歌謠之作。所謂男女相與詠歌,各言其情者也。…而人皆有以得其性情之正。故其發於言者,樂而不過於淫,哀而不及於傷;是以二篇獨為風詩之正經。」道學家的代表人物如朱熹,對詩經之男女相與詠歌,各言其情,不但准許,而且「為風詩之正經」。只要「不過於淫,不及於傷」是允許的。小雅、大雅合為「雅」與「頌」,朱熹認為「皆成周之世,朝廷郊廟樂歌之辭,其語和而莊,其義寬而密。」這裏的郊、廟;其實就是鄉郊的在野;廟堂的在朝。雅頌為「樂歌之辭」;大抵鄉野的歌辭是和而寬,是雅的本性。頌是廟堂之樂,其義是莊而密的。

        詩的本源延伸出產生詩的本體:賦比興。簡單來說,就是怎樣寫出好詩。「六義」的「風」,在本體怎樣寫出好詩中的「賦」;當我們讀到《禮記》中的「學記」篇:「不學博依,不能安詩。」什麼是「博依」?沒有這個元素,不能安善其詩(寫不出好詩來);可知「博依」的重要。原來就是:「廣譬喻也。」《孔疏》:「此教詩法也。」原來詩法重要的教則是「廣譬喻」就是「博依」──廣譬喻是個法門。也就是「賦」構寫好詩的法門。本源的《雅頌》每多合併來說;「本體」的「比興」也是如此。無論是鄭眾說的:「比方於物」、「托事於物」或鄭玄的:「取比類以言之」、「取善事以喻勸之」。是同一意義的。《詩品序》還提出賦比興三者應綜合運用的主張。所以我的研究,直指本體的「賦比興」是好詩構寫的法門,很難分開而論的。

 

         《詩法通微》對詩定下了好壞的層次,想來滿有道理:「詩以古為主,以高為善。自然者次之,渾然者又次之;純粹精鍊者又次之。清新秀逸壯健者又次之。奇麗瘦淡者則末矣!尖巧槎枒則入魔矣。」

 

         中國傳統詩發展已三千年,成就無與倫比,對於詩學、詩道,經千錘百煉。世人於詩文之狂妄者,文尚有新興的「白話文」,妄人猶可自吹自擂;五百年來無敵手。至於傳統詩,妄人固連皮相亦不懂,何況能深入而談,更不必說和誰相比。這位自封為「李大師」,死後臺灣的友人高信疆的遺孀,將「李大師」的所寫的一首傳統「七言絕句」,四句中有「孤平」、「出格」、「上三聯」之誤;所以他從不敢談傳統詩,妄人這點小聰明還是有的。但寫武俠小說所謂「金大師」(八十還到處求名、到英國去讀博士),連妄人都不如,居然借武林人物所經之名山古剎,到處題壁,表明自己國學的深厚,寫了不少詩作;這點他就沒有自知之明了。還在昆明一間「老正興」親寫一詩,水準遠不如「張打油」。「名人效應」可真糊人矣!這本書正在校對出版時,傳來「金大師」下世了!他的著作讀者很多,逝世後褒多於貶,在這個是非不明的亂世,顛倒的事情看多了,不足為怪。若以詩教而論,「金大師」所有武俠小說言,無一不站在詩教的對立面:「國無正統,人無正派,可正可邪,忠奸兩全。」他的擅變,對世道人心的敗壞,可議者多;就更不必說。

 

        好詩的構寫,為什麼傳統詩人必先命題而後詩!因命題之產生,詩人已確立他要表達是什麼,甚至包括他內心的世界,這就是作者的心魂所寄;一切心靈的醞釀都在命題裏。詩人的性格、精神都有了,然後形於筆墨。如果沒有設定的命題,隨興所至,都在文字上尋章摘句、練字上下工夫,忘記詩乃作者性靈所寄,乃詩人心聲的表現,不是為文字而表現,文字沒有作者的性靈性格的表達,是沒有生命的意義。命題如此重要,是不能苟且的;不輕下一字,亦不可輕漏一字;短題講週延;長題講凝煉。擅詩者端無不擅於命題;命題不擅,豈能擅詩!詩家不可不知。

 

        命題既定,須先立意;意不先立,而斤斤計較用字遣詞,是本末倒置,必難順流而下。若順題而立意:執其頭緒;依次表達,自然順理成章,且意念一貫而下,成有血有肉、有性格、有精神的能貫徹的性靈作品;不會是飄浮的字句聲嚮而已。由此可知,立意的目的在得句;得句是好詩的本體。

 

        好句在天然、天籟,必然神色兩兼,高古奇絕,自為本色;就是立意在先,一切用字遣詞,有了立意做統帥,就能指揮若定。如不立意,容易群龍無首,縱有秀逸之詞,亦如無主孤魂飄浮靡定,遑論本色神氣。

 

        立意確定,就要開筆構寫。詩是有韻文字,故選韻亦十分重要。詩以形式的確定,「韻腳」如大廈大柱的基礎。立基不穩,難以承擔負重。由於多用平聲做韻腳,宜選「響音」字,如讀得鏗鏘有聲,益增聲價。相反便是「啞音」,「啞音」絕不宜做韻腳。用韻不宜重用;押韻最好是虛實相兼,杜工部用虛實最當行。一韻到底最常見,但亦有別體,認為「通韻」亦可通押,惟至今仍未見通行,都用一韻到底。宋人有用「孤雁入群」,首句用「通韻」起韻;或「孤雁出群」,亦用「通韻」在最後一句作押。仍以「通韻」為限。算是一韻到底的特別通融。

 

         杜工部詩能人稱詩中聖,歷千年而無異議,且不論什麼朝代、什麼時尚風氣;詩聖之位從未動搖。那就是不論從那個角度衡量、再檢定,迄今仍無一異議,決不是偶然而得,是經得起考驗。其練字之沉雄穩健,確不作第二人想。杜著中有字被書蟲所蛀,經多人猜測被蛀之字有不能決者,其後有未被蛀之書,和眾多善詩者所擬:無一及杜詩原字之恰當,無不嘆服。此外,杜詩能享盛譽,其選韻精到,皆人所不及,由於詩乃有韻文學,故韻之得宜,令全詩鏗鏘可誦,有聲有色。徐英讚嘆杜詩選韻,可說如「懸崖置屋牢,可悟韻腳之法。」有志詩學者應多悟此。韻能極致,即詩家所頌的「韻致」。能「韻致」必成名家,殆無疑義。杜工部詩鏗鏘可讀,實「韻致」所致,我可搜幾個例證,使詩家體會杜詩之選韻極致之句:「片雲天共遠,永夜月同孤。」「天簾殘月影,高枕遠江聲。」「地平江連蜀,天闊樹浮秦。」「無風雲出塞,不夜月臨關。」「思家步月清宵立,憶弟看雲白日眠。」杜工部選韻每多一實一虛;而且韻腳相間不相連,讀來便特別跌宕有致;杜詩能「韻致」,這是他拿手絕活,精微至此,千古絕唱也。「得句」就是「得好句」。得好句是由用好字構寫出來。讀書萬卷,自然有書卷氣。用字得當左右逢源;不得當左障右礙為累矣。古體詩不可用近體詩字轉;近體詩不可用古體詩字轉。古、近體都宜雅不宜俗,宜穩不宜險,宜秀逸不宜板滯。近體律詩,如劉休明所著《郡國閒談》所謂四十個賢人。意即五言八句共四十字,每字都是正人君子的賢人,有一個(一字)傖俗都不容許也。以此類推,則七言律詩就是五十六個賢人。明乎此,用字於近體詩,豈可不慎,懂得本章的構寫,成詩家有望矣!共勉之。

  

       古體詩很重視首句(起句),稱為〈發端〉,起得不好,難以為繼。近體詩〈結語〉貴意在言外,「一唱再三嘆,慷慨有餘音!」「解纜君已遙,望君猶佇立!」教人蕩氣迴腸,好結句之功力也!

 

        中國是個文化古國,這個稱謂應該無人否認;也算是文詩大國,大概反對的人也不會太多;如果說是詩的大國,揆諸歷史的悠久和作品的豐富幽美,舉世應無與倫比,可當之無愧的。詩到我國中古隋唐間,尚以詩開科取士,詩人可以詩的成就進身入仕途,對詩的提倡,可謂舉世所無,造就成為詩的大國一個實質的重要原因。過去各地詩社林立,即使再不為進身之階,但早已成為風尚。

 

        民國以前,詩教仍為我國重要課程,即使不屬詩人,大致讀過書的人,對詩也有一定的涉獵。新文化運動以後,提倡打倒舊詩詞的人,沒有一個不懂這一門學問的。由於早巳成了風尚,要打倒也不那麼容易,何況中國古典詩確有其優點,不是新詩(今則稱現代詩)可以完全取代的。大陸開放以後,古典詩重新冒起,詩社林立,也不是誰或政治勢力所能阻擋得的。

 

         臺灣尚有詩社三百餘個,也不是「去中國化」所能禁止的。我在一九九二年,教育部聘為「古典詩組」(全國文藝創作獎)評審委員(共五人)。每年參加的詩人,約有二百餘人,每人必須送審的作品不得少於十一首。以二百人來算,每年評審的詩稿就達二千二百首。以台灣一地,認為自己的作品有一定水準可能獲獎的,就如此之多,舉世寧有倫比?中國為詩之大國,至今不替。

 

        中文單字單音,宇義的活力強,聲鏗鏘,富音樂性。這些先天條件,都非其他文字可及,造成中國傳統詩也非其他語文可及的主觀條件,終於成為詩的大國。我們在涵詠之餘,想想詩的「意在言外」,令人諫果回甘,悟之神醉,真是賞心的樂事。

 

詩、文之道淺論

        讀者黃君伉儷有志一同,均好文詩,真可謂福慧雙修;輾轉經友人介紹,來書問訊文、詩之道;我俗務蝟集,又復行止不定,經多月未覆,近日始整理文案,頗感歉仄。我閱覽未博,學養末精,僅稍積寫作經驗。然人之患好為人師,因感其誠,未能免俗裁答。文詩之亦非短文所能盡道,僅舉其要旨。長者方家,祈勿見笑!

 

         「為文有數弊,首忌冗文,削去冗文,文無累贅,氣暢而生意自出。如人減去贅肉,骨肉均勻,自然神朗氣清,行文貴有氣,有氣始活,無氣死文如死人,氣不足尚成『屍居餘氣』,只稍勝死文一籌而已。詩以字數不多,尤須精練,才能意象明顯。惟詩人用情,蘊藉而渾厚,庶可意在言外,回味無窮,始有詩味。白居易以『老嫗能解』,乃少用典尤不用僻典;亦求意象明顯而已,非淺露也。今人不解,猶狺狺於『我手寫我口』;夫詩為精致文學,別具體裁。當非下里巴人語。倘詩淪為『我手寫我口』,焉用詩為?到人人都是詩人,則詩何足貴;詩人又何足貴!我國又稱為詩國,到詩人滿街走之日,應是詩國無詩之時。因此,神州出現『芙蓉詩人』已為詩國之警訊,不能不憂。詩必有詩之節奏,與散文不同,此文詩之基本分別,古今中外並無二致,其所謂散文詩者,既無格律,連韻亦不顧,文詩界定,從何分別?若謂近體詩束縛性靈,其實藉口,真屬詩人,何能束縛。故大學問家可世出,而詩人不能世出。近體詩經千年錘煉,迴環跌宕,鏗鏘而顧盼生情;不惟工深,亦講才情也。」

 

中國詩擅於意象的表達

        中國詩對意象的描寫,高手使人意會神領。《星島晚報》老主編胡爵坤先生最能體會,常常把一些佳句當面背出,我也把它紀錄下來。我們茶敘,他背我記是常有的事:「邇來一病輕似燕,扶上雕鞍馬不知。」一個病後體重大減的人,說了一大堆形容詞,還不如這兩句神妙。如說一個人豁達,既不懼死,還想少妻加把勁  早促其死。又有兩句:「我亦輕舟將出世,煩君為作掛帆人。」這個詩人不寫「去世」而寫「出世」已是一妙。隱喻世為「苦海」,以「輕舟」而出,形容其便捷。這還不算,希望(煩君)老婆在輕舟掛上帆來,好趁風便,快一些送他一程,早日脫離苦海。其中深意包括甚麼?讀者想像的空間可大了,這就是意會不可言傳了。

        黃仲則句:「玉鉤初放釵初墮,第一銷魂自此聲。」玉鉤是作鉤起繡帷的,「初放」是第一次放下的;釵是新婦簪髮用的,也首次墮下了。這是隱喻新婚的初夜事。初放初墮的聲響過以後,會發生甚麼事?就是下句言外之意了;真教人遐想,莞爾難詮了。

        胡翁說:「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其愁苦可知。但是「愁腸已斷無由醉。」腸已斷了,怎樣醉呢?醉中還可以不知愁苦;無法()醉,連忘卻一時愁苦都不可得就更慘了。這種想像,真也虧得詩人想出來。

        曹雪芹寫黛玉的葬花詞:「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今朝的春盡花落,儂尚在而葬之,儂老如花落之日,誰會葬我?道盡黛玉飄零無告的身世。誰能比這四句詩更能表達?所以有時不免想,似夫子論道的文字多了,談些屬性靈的詩,和讀者一同享受,真也高妙。

能擅長意象的表達,已得為詩精要所在;何愁好詩構寫不成!


2013年 許之遠 版權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