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街第一個惡人橫屍荒叢,確是人心大快,華洋一樣。兩日以後才發現,屍體有點浮腫,驗屍發表了因傷致死的,是胸骨折斷,插入了肺部,下體腎囊爆破,其他的傷也重,但不致死。
當時西人時常毆打華人,致死的也有,以排華風氣盛,歧視華人更不在話下,何況鷹眼是假釋待審的犯人,他的死,正好給當地人發洩一口氣。又由於他的下體破裂,警察都以為是由白人群起架押報復,到荒野去毆死他的,還有甚麼可查呢。
所以這案也就不了了之。只可憐鷹眼的家屬,哭哭啼啼收了殮,將他埋了。他的子侄,後來發憤做人,安份守己,也能重振起來,做了許多造福僑社的事,為先人補過,此是後話了。
除了曹濟以外,尚有一人知道,致鷹眼於死地,是他教出來的,當然是鄧強了。
曹濟沒有去見鄧強有好幾天,他終於出現了。
「強哥!」曹濟手提著大包袱,像有遠行似的!「我來向你辭行,我的心事了結,洗衣館交給我的侄兒,為了諾言,此後埋名隱姓,不與世爭。」說完向鄧強拱一拱手,轉身走了。
鄧強實在捨不得這個朝夕相共的人,雖無師徒名份,實則情逾師徒了。這個老實的人,從來沒有以武技炫人,是謙謙君子,誰懷疑他與世爭了,是他自己開的諾言。
「阿濟!」鄧強終於忍不住,將他叫回:「我并沒有叫你離開此地,亦不懷疑你與人爭,我這裡需要人,如果你厭倦洗衣生涯,可以轉業或來這裡工作。」
曹濟回頭,一雙熱淚盈眶的眼睛,閃出感激的光芒:「強哥!謝謝你!阿濟雖然粗人一個,但有守信的義氣,阿秀隨我離鄉離親,客死異地。今日大仇已報,我要將她的墳墓,遷到大湖的旁邊去。強哥!你不知道,阿秀生前常常提到西湖,聽說過西湖的美,我們鄉下沒有,多可惜,她生前沒有機會見到湖,死後我要還她這個心願。聽說安大略湖很大,我會遷到那裡去的。還有一件事你不知道,就是學功夫,也是她叫我學的。」
鄧強看到他一派天真的講起阿秀,真情流露。而阿秀去世廿多年了;他知道無法說服他了。天地間,雖然無情無義的人多的是,究竟還有信守不渝的人。如莠草遍地,一枝奇葩,越顯得它清新脫俗。阿濟粗人乎?俗人乎?鄧強腦袋打了幾個問號。
他看到曹濟 一步步走了;從此,他消失了他的音訊。而且,他再見不到他了。到另一個廿年以後,曹濟又在華人社會露了一手,那時鄧強已經下世了。人生聚散無常,寧不教人浩嘆呢。
第一批淘金客,如阿熾、鄧強、羅安等輩,都接近六十歲的人了。阿熾添了孫兒,可是也患了病,他一向頑健,但忽然消瘦下來,大家諱莫如深。傳說他大意吃了仇家的下毒,一身氣力減了一大半。近年也很少到賭館去,業務交鄧強、羅安分擔。究竟他們沒有阿熾的聰明,業務也今非昔比。新的華僑日多,在新來客眼中,他們顯然又算老華僑了。這原是新陳代謝的規律,他們不能不認老了。
他們都已有錢了,尤其是阿熾,和李昆兄弟購買下來的鑛場,年來地產的發展,都賺了不少。鄧強是個好武而知足的人,就更無所謂了。羅安在年青的時代好女色,後來娶了親,到現在孩子們都長大成人。所以師兄弟三人商議結果,不再開賭了,將賭館的資產分了,大家就退休。本來,近年來,華僑已多向雲高華遷徒的多,但他們熟識域多利,又在那裡起家,始終沒有遷去,以後也就終老該埠。
一八九三年,也是光緒十九年,雲高華的中華會館成立了。次年,正是中日的甲午戰爭,我國大敗,華僑面目無光,越發被當地西人歧視了。到了一八九六年,本來加政府要增加華人的入口稅。後來李鴻章從歐洲途經雲高華,華僑上書請他向加政府說情,結果總算沒有加,也從那一年開始,唐餐的「雜碎」。因李鴻章吃的關係,以後一直成了唐餐的招牌菜,并且相沿下來,到了現在,唐餐菜式仍以「雜碎」,最受西人歡迎。
一八九八年(光緒二十四年)。戊戌政變失敗。次年,康有為到了域多利,成立了保皇會。又次一年,他又到雲哥華,也成立了雲埠的保皇會,仍是主張君主立憲,也有許多華僑受他們的煽動,成了保皇會的會員,以擁護清朝的統治。另一方面,由於甲午戰爭的失敗,中國受到列強瓜分的危險。當康有為在雲哥華成立保皇會的同年,正是庚子之亂,八國聯軍侵入北京,而在外的華僑,更處處因此飽受虐待,大家對清朝徹底的失望。這個時候,孫中山先生早已從倫敦蒙難出來,經過美、加兩地,到處向僑胞宣揚革命思想,已成為革命的領袖,深得僑胞的愛戴了。
孫先生真不愧為有氣魄的革命領袖,有眼光、有學養、辯才佳,又肯接受同志的意見。他從倫敦蒙難出來,兩年後就到了雲哥華、域多利,當時華僑受虐待,清廷又不爭氣,對外戰爭,一次比一次慘敗,割地賠款,給予身在異地,心懷祖國的僑胞莫大刺激。
看官!昔日華僑,對祖國鄉土觀念,遠較當今濃厚得多,如果以今觀昔,當難想像。舉個例來說,昔日華僑,一般年老了就思返唐山,那是落葉歸根。一生的積蓄,在鄉置田產,建新居,很少在外買田地。所以,老華僑即使一生在加拿大,許多並無片瓦寸土,其故在此,他們在心理上,決不認同當地國家,一心只想返唐山,即使有些生前無法歸家,死後亦望親友將他的骸骨運返故里。以前各地會館或堂所,都曾為先僑做過這些事。他們對國內事也比當今華僑關心,所以,滿清的腐敗,華僑漸醒覺了,富有革命精神的致公堂,原是一向反清復明的洪門弟兄組織的,他們有的是驅除韃虜,復興中華的思想,正好和孫先生提的革命口號一致,他們嚮往他的號召。孫先生在倫敦蒙難,在個人經歷是生死一髮,但其脫險以後,經過蒙難的事故,變成海內外一致景從的革命領袖了,他的氣度、言談和學養,第一次到雲、域之行,已經獲得致公堂洪門弟兄一致的擁戴。
當時致公堂的監長是陳文錫,財政岑發深,文書許魯門,顧問馮自由。看官!馮自由從追隨孫先生以後,一直効力革命,以推翻滿清,建立民國為職志。他的儀表出眾,文筆縱橫,極得孫先生的賞識,當時是任大漢公報的編輯,真是個青年俊傑,以後成為開國的先烈。
致公堂對建立民國,有過莫大的貢獻。黃花崗之役的款項,有一大半是該堂捐出來的。在革命行動之前,孫先生便再來雲埠,議決舉事。該堂弟兄竟將自己的堂業,都向當地銀行抵押了,將款交給孫先生做舉事的支應。後來,該堂在辛亥革命,又將餘款捐去,以後討袁、抗戰,致公堂都盡了最大的努力。到抗戰勝利後才贖回。該堂存掛開國元勳的題匾很多,也的確名至實歸,講民國史的人不可不知,華僑史的人更不可不知。此是後話,暫不提。
且說一八九八年,正是光緒戊戌政變的時候,孫先生已從倫敦逃難出來,到了雲哥華,受到洪門兄弟的招待。看官!華僑雖然多半出身農村,所受的教育不多,但來到加拿大,看到當地的政治自由,言論自由,法律平等,耳聞目睹之下,滿漸對清政府失望。加上對外戰爭一敗再敗。又把唯一的希望寄於德宗皇帝的變法圖強,誰知這一年,西太后把皇帝幽禁起來,逮捕了六君子,殺了。只逃了康、梁兩人,其他餘黨坐牢的服刑,削職的回里,維新的黨人就此銷聲匿跡,變法也煙消雲散。華僑唯一的希望都成了泡影。而孫逸仙博士適時到了。許多頑固的老華僑,基於臣民的奴隸思想,多少有點鄉愿的顧慮。一般來說,都已嚮往自由民主的政治號召,希望國內政治清明,建設民生,使中國富強起來。但要做到政治清明,必須打倒貪污腐敗的滿清皇朝,要實行自由民主,也非推翻專制的滿清不可,自然以滿清為革命的對象;革命的阻礙。這種想法,已經逐漸明朗起來。但是,以前還沒有革命行動,也沒有革命領袖,大家心裡雖然有這個念頭,但沒有効忠的對象,沒有組織的機搆,也就沒有積極的行動。現在不同了,革命的行動已經在大陸展開,革命的領袖已在世界各地,宣傳革命的思想,策動革命的行動。
加拿大的華僑起來了,特別是致公堂的洪門弟兄們,他們開始把辮子剪了,到他們迎接孫先生到致公堂的時候,已經沒有人在背後還拖上一條豬尾巴了。許多人以為加拿大各地的致公堂,在現階段是多少與國民黨是對立的。但這是現在的致公堂。不是十九世紀的致公堂,當時的人物和現在不一樣,講歷史是根據歷史的事實,不能臆斷的。也有許多人以為講華僑史不應涉及政治。那是不懂華僑史的人,才有這種怪論。其實,任何歷史的主要目的,在歷史事件的本身。華僑對祖國之熱愛,在海外發生的歷史事故,常與政治有關,如果把有涉於政治的削去,還有甚麼可講呢?推翻五千年專制政體的源頭在海外產生,因為孫中山先生本身是華僑,國民黨的前身也在海外創立,立黨的創始黨員全部是華僑;革命的犧牲者,許多是華僑子弟,這不但是華僑史中的大事,也是中國近代史大事。所以,不說華僑史則已,要說,是不能無視歷史的事實,不能以避談政
治,來腰斬了當時的大事,這是不智的,缺乏治史的常識的。
孫先生到了致公堂,和洪門的弟兄敘了姓名,陳文錫盟長早與他有了連絡,由他介紹各位認識。其中一人,年紀輕輕的,坐在最後的位置。陳文鍚介紹他的名字是馮自由。
那時孫先生也是三十出頭,見馮自由儀表出眾,又是青年,心裡不由一震,好一個名字。暗想!我們革命黨人,追求的就是全中國人民的自由。不由得多注意他起來。那個馮自由,卻不喜歡講話,但精神飽滿。到孫先生的講話完畢,馮自由卻首先起來。
「請問孫先生,你說了這麼多的理想和計劃。有沒有實行?」馮自由不客氣的問。
「有!革命是講求實踐的,革命的目的達成,要靠我們的實行。我們第一次革命的行動,早在一八九五年已開始,由於我們經驗不足,被滿清發現,我們第一個就義的同志陸皓東,就是那一次被捕後成仁的。」
「以後還有行動嗎?」許魯門接著問。
「我們會選擇適當的時機而來,并且再接再厲,一定要把滿清推翻!」「孫先生,下一次行動,我們能夠參加嗎?」馮自由又問。
「革命是一種犧牲,不怕犧牲的人才好參加,我們以必死的生命,來換取民族不斷的生機,這種犧牲是值得的,歡迎弟兄們來參加!弟兄們,革命的事業是做大事,不做大官!」
洪門的弟兄聽到孫先生歡迎他們回國參加革命行動,樂得磨拳擦掌。反清復明的思想隱了二百多年,現在總算熬出頭了!誰希罕做大官呢?
看官!以後加拿大華僑參加革命,真是無役不與,對建立民國,立下了很大的功勞。
孫先生第一次在雲哥華逗留不久,他又轉回美國去。他與馮自由約談幾天,他希望馮自由留在加拿大宣傳。後來,馮自由遵照孫先生的指示,一直在雲哥華負責大漢公報的編務,對宣揚革命思想,做了很大的貢獻,又和康、梁筆戰,表現得十分出色。
一九OO年,庚子之役,八國聯軍入京,國人受了很大刺激,這是革命的適當時機。孫先生策動了第二次革命於惠州,屢戰屢勝,到後援失繼才敗下來。雖然也失敗了。但已經有了經驗,以後的行動更越來越有規模,終於推翻滿清,此是後話。
且說在這一段時期,華僑在域、雲兩埠,處境甚劣,備受歧視,加上經濟衰退,失業的人數也就愈來愈多,但許多僑鄉子弟,還是源源而來。來後又找不到職業,生活十分苦悶,有一些舊鄉里,見日久仍找不到出路,也就提早返唐山。但新客仍源源而來,日久仍找不到職業,身又無餘錢帶來,只有到會館掛單就餐,或由會館施粥救濟,但長此下去,總不是辦法。開了理事會,為了釜底抽薪,只有將實情遍告唐山的僑鄉,俾他們的子弟在前來之前,得知實在情況。以免以為來金山,真的是拾金一樣的容易致富,作慎重的考慮。
於是,便請歸僑將會館的告白,親拿到僑鄉的鄉公所,請求貼出。以下是公告的文字:
公啟者:域多利一埠,近年商情冷淡,工業稀疏。現在呢麼煤礦入孔者,禁用華人。山裡金坑採挖者,皆屬陳舊。年中所望以餬口者,祇有夏秋兩季,做魚濕一途,上年每人可得上期工銀三十餘元,今年濕少人多,工價頓減,每人所發上期工銀十元至十餘元。縱江海將來出魚豐盛,做到完場,每人至多亦得廿餘元。如是則一年之工業已畢,交冬春兩季,并無工業可做;而此除天氣嚴寒,雨雪紛紛,雖有亦不能做得,惟有坐食數月,以待來年,又做魚濕而已。況在外洋居住,其食用衣物房租等費,所費十倍於中國。每人每月最慳都要五六元,每年儘要六十、七十圓,計其所入,實不敷出,惟有親朋在此,暫可照料。然長貧難顧,久則不能支持,其舉目不相識者,更無人肯招待,彼此惟有饑寒,歸於絕路。
如欲走過花旗,則查禁森嚴,斷難私渡,倘若走過被巡捕拿獲,定必逮載回華,故迫得在此困守,無可奈何,此本埠華工艱苦之實在情形。………。」
以上就勸欲想出國之僑鄉子弟,慎重考慮之語。看官!此書第一章開宗明義的詞的第一句,不就是說:「漫道金山容易去」乎?這是實情。「傷心淚盡話僑情」,亦此之謂了。
一枝筆不能分幾頭,僑社問題,長久以來,不只失業存在,風氣之不長,在早期尤甚。現在的情況較前已改善了許多,當然,僑社的結構不同了,質量變了,這是可喜的現象。前兩年,從紐約、三藩市幫會青年之橫行,風氣本已吹到加拿大,在多倫多也有過一個時期,人心浮動,幸好不久就在警民合作下,把那股邪風壓了下去。在這浮動的時期,多倫多許多華僑領袖,都表現得沉著而有決心。只有一位甚麼博士,專向當地英文報社發表措詞嚴重的談話,搞得一般西人,以為華埠快將陸沉似的,這種影響華埠的聲譽,是不負責任的。試問現在的多倫多不是安謐如故,興盛如常麼?華埠是許多華僑立命安身之所,有什麼不妥當,我們能自己解決的最好,配合政府和法律的執行,亦是另一途徑,但決不是專向西人的大眾傳播界,將家醜一件一件抖出來。則何益於唐人街,何愛於僑社。如果不是沽名釣譽,最好就應去看一看心理病醫生。
閒話不必再絮,再說早期唐人街的風氣,由於謀生不易,以後苛例又禁止家人來,所以陰盛陽衰,一直是唐人街的現象,於是娼寮不少。而且華娼盛行,始於同治初年,盛行於光緒七八年。在那時,全卑詩省有華娼七十二人,分佈於各埠唐人街。
初期的華娼,是來自三藩市,供不應求。不久,就有人看準這一邪門生意,直接從香港運來,那些都是出身於貧苦家庭,被賣身於駂婦作娼的少女,她們悲慘的身世是十分可憐。入境時,冒認了華僑的女兒或妻室。由於私娼盛行,在當時的唐人街,也發生了幾宗人命案。如順三、亞四被人斬斃,也成了社會的大新聞。
後來,經過加拿大調查局的努力,逮解了販賣女子的老駂出境,搜出了數名從四歲起至十六歲的少女。使華娼的來源減少了。
許多受不住摧殘的少女,時常從娼寮逃出來,請西人求救。也有逃出生天的。但不幸的,如果落入不良的西人手中,倒便宜了他,被他姦淫以後,又轉賣給娼寮。其中有一西人,名叫文氏,假意專照顧逃難華娼,其實不久,又轉賣給他人。後來被華人知道了。有一個青年,名叫陳興,激於義憤,用刀將他斬死,他被判了監,在獄中自縊死了。
經過了幾年的不景氣,加拿大的經濟又復甦起來,特別是雲哥華,以新興城市的銳氣,發展得很快。更加速華僑從域多利轉往,逐漸地,華僑的人口超過了域埠,成為華僑在加人口最多的城市。行業也從洗衣館擴及餐館,而且餐館日漸多起來。跟著鐵路的開闢,有的華僑來到了溫尼闢和卡加利,也次第建立了唐人街。有些再向東部走,到了滿地可、多倫多、坎問頓諸城了。那時,華僑每年的人口,大約在一千人至三千之間。
唐人街自從孫中山先生來過以後,革命的風氣大盛,許多有志的青年,回國參加革命起義,興中會也秘密組織起來,大漢公報了當時革命的宣傳報,馮自由的文筆勢利,批駁康、梁,宣傳革命,做得有聲有色,許多華僑也剪了辮,革命的風氣,風起雲湧。
滿清皇朝的氣數已盡,黃花崗之役雖然失敗,但全國革命的風氣已開,同年十月十日,武昌義旗一舉,全國響應,民國成立了。
當時孫先生正在美國,加拿大許多革命同志也陪同他到處宣傳,道中聽到革命成功,大家相抱稱慶,致公堂的弟兄們,革命黨的同志,大家在唐人街放起鞭炮來,竪掛起革命黨的旗幟,有的打鑼打鼓,喧騰了好幾天,引得西人圍觀,許多華僑當街剪了辮尾巴,扔得半天高。
這正是:昔日留頭不留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