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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解寂寥亞珍學戲 殺軍閥王昌劏蛇

 

中國在推翻滿清以後,如果上下一心,摒絕私心,重頭追趕列強,未始不可以同登富強之國,使得人民安居樂業;或可避免列強覬視的野心,增加日後的苦難。可惜,一誤於袁世凱的洪憲稱帝,再誤於軍閥的割據。使中國不因革命的成功而減少了人民的苦難,反增加混亂不安了。有負華僑先烈締造民國的犧牲。

加拿大許多華僑革命家,都功成不居,他們有些重回加國,仍操舊業,不回的,都做了孫先生的侍從,他們對革命領袖,都抱著捨命相隨的決心。事實上,孫先生對華僑子弟,也是愛護如子侄。

加拿大在民初那幾年,特別是雲哥華,發展得非常迅速,已經取代了域多利的地位。華僑聚集,各業興盛,新客又源源而至,大家不愁失業。年富力強的,固然不愁出路,年老的,合幾個老友,開一間洗衣館或餐館,不但可以生活無慮,運氣好的,還可以致富,與十年前的清淡,又顯然迴異。所謂十年河東;十年河西,真是一點不錯的。

由於加拿大經濟的蓬勃,華僑收入不錯,消費力比前增加了,他們便時時從香港或廣州,請梨園子弟來雲哥華和域多利獻技。

說到粵劇團來加,在光緒初年已有,如「鈞天樂」、「堯天樂」、「丹鳳山」等戲班,均曾先後整班而來。民初紅伶如:肥仔懷、小生坤、蛇仔利、風情己、黃小鳳、李雪芳、牡丹蘇、關影憐,都曾來加表演。有一部分紅伶因故留下來,便成了僑社劇藝的種籽,他們教導後進,組織劇社,使僑界的文化活動增加,也使僑眾生活豐富了,他們對中國傳統的劇藝,作了朱舜水的傳薪工作,功勞至大。例如,多倫多的粵海音樂社,初由少崑崙、馮盈、何醒華等留加佬倌倡導成立,以後訓練人材,盡了很大的努力,年來的努力,已能獨立演出許多傳統劇目,並且演得有聲有色。話劇界的最早劇社,應該是「警魂白話劇社」,可惜以後沒有了。到目前為止,仍在多倫多存在的最久的劇社,應該是世界鏡劇社,現任的社長是吳賢輝先生。

且說自從梨園子弟,經過幾次在雲,域兩埠的演出,頗能使土生土長的華僑子弟大起興趣,他們跟著父兄到堂所來,向會唱藝的人,學習「唱工」和「做工」。雲哥華當時有位懂得教戲的老伶人,收了好幾位徒弟,男女都有,其中有一位土生女,叫做亞珍,生得十分標緻,彎彎的眉黛,下有秋水橫眸的眼波,瓜子臉,笑起來才出現的兩個淺淺的梨渦,十分好看,因為這樣,許多人都想她對自己笑上一笑。她的皮膚又白,牙齒長得齊齊的,配著櫻桃般的小口,裝扮起來,真是宜古宜今,年紀不過十八歲上下,真是花年玉貌,惹得未婚的土生華僑子弟,像蜜蜂纏花蕊似的,常常繞著她打轉。

亞珍的父親只是個普通華僑,開餐館的,但喜歡粵曲,也拉得一手好絃索,亞珍自小跟隨父親到堂所裡跑,間中也跟著哼幾句,確也中規中矩。到亞珍稍稍長大,就正式跟那位老伶工學戲,到她十八歲那一年,不但長得俏麗,而且曲藝也有了基礎,但還沒有登臺表演,雖然有人知道她可以唱,但究竟不多。

那一年,加拿大國慶,卑詩省省政府為慶祝鐵路的全面完成,藉慶祝國慶,與民同樂,撥了一筆資金,邀請各民族,在雲哥華一個市屬的公園,舉行一個慶祝會,每個民族提供自己的節目。唐人街也組織了一個粵劇隊去參加,由華僑扮演舞臺的歷史人物,配著醒獅前導,浩浩蕩蕩,在公園集合。

那一天,風和日麗,人山人海,少說也有二、三萬人。把中央團團圍住,像個山谷似的。中國隊的節目,無非是傳統的舞獅舞龍,以及表演國技,想不到最後的壓軸戲,一聲鑼鼓,跟著弦管齊奏,從中走出一個穿著古裝的美人,明眸皓齒,艷光四射,不但中國人眼睛一亮,連外國人也從沒有見過這樣漂亮的中國人。但見她一搖三擺,踏著舞臺的步伐,輕盈地走到了中央,還展開像出谷黃鶯的歌喉,正唱著貴妃醉酒的戲文。

看官!十八姑娘無醜女,何況亞珍是個美人胚子,面目姣好,再加上一身打扮,端的是比貴妃還要勝得多。於是,無數中國人,外國記者,不約而同帶著相機,劈拍劈拍的對準鏡頭,不知謀殺了多少菲林。只看那亞珍,左擺-個折腰兒,右擺一個橫眸態,邊唱邊舞,弄得那些搶鏡頭的,越拍越起勁,有的變了滾地葫蘆,甘心在石榴裙下等鏡頭,亞珍真是顛倒眾生了。

亞珍的美麗,身段和唱工,次日即受全市的中、西報紙讚揚,中文報更以聲、色、藝三方面來討論,大捧特捧,亞珍在一夜之間成了唐人街家傳戶曉的人物,連帶她父親開的餐館,生意也日漸好起來,父母更愛如掌上明珠,師傅也更賣力教她,希望她對粵劇能發揚光大於僑社,也不枉他邦流落的委屈。

知好色,則慕少艾,亞珍的艷名已騰喧於唐人街,唐人街的小子們,難道不善鍾情麼?於是,有多少殷商的子弟們,多藉故來與亞珍接近。亞珍剛在西人中學畢業,因為沒有上大學,空餘之暇,還是跟著老伶工學戲。餐館忙碌的時候,間中也出來幫助父親掌櫃面,這樣,就有機會給垂涎她美色的小子們許多親近的好機會。

於是,許多青年也跟那老伶工學戲了。餐館的生意也好起來。

一般青年,亞珍是無動於衷的。真是五百年前的冤孽債,亞珍卻偏愛上一個薄倖郎。

那人的年紀剛比亞珍大上一倍,卅五、六歲左右,胖胖的很有福相,在唐人街算是後起之秀,獨自經營一間照相館。那個時代,照相館算是頂尖的新興行業,不要說中國人,外國人知道的也有限。偏偏那人又懂招徠之術,唐人街有甚麼慶典,他總帶著相機隨處跑,并且常常免費贈送,唐人街誰不識映相德呢?

映相德的攝映術也真不壞,當亞珍接到他拍的放大照片,就比任何人送她的都好。

那個婦女不喜歡美麗,不喜歡諂媚,慇勤於她呢?映相德對女性的經驗有的是,何況純情如亞珍呢?幾次交往,捧得她飄飄然,以為個郎對自己青睞,而且小心細意,況且季子多金,長袖善舞,也就對他深留印象。映相德手段豪爽,亞珍的照片,永遠不收費用,雖然是小惠,但亞珍卻另有感受。

亞珍終於答應映相德的邀請,開始時,阿德一派正人君子模樣,年紀雖然比亞珍大一點,樣子也擺得夠純情,也循序漸進,很久以後,大家才開始「拖手仔」,亞珍的父母也開始關心起來,這究竟是掌上珠的婚姻大事。

舊派人物對男女交往,尺度不如現在的放鬆,以前牽手而行,那嚴重的程度,似乎近於非君莫屬的相許了。不像當今的新潮,認識一、兩次,兩情相悅,就在眾目睽睽下接吻,或像脆蔴花似的纏扭起來,招搖過街,甚至來個新玩意,大家試婚,聽說是測驗一下對方的滿意程度云云,真是不能同日而語。

亞珍父母的關心,自然就打聽一下映相德的來頭,後來發覺,映相德的映相店裡,有一位胖胖的小姐,聽說是映相德的女朋友,嚇得他們急忙向亞珍報訊,並且勸告亞珍立即疏遠他,以免日後吃虧。亞珍也暗自傷心,怎麼個郎瞞著自己,又有另一個女朋友?但亞珍究竟是個情竇初開的小妮子,雖然傷心,卻還希望是誤會,不確的消息,就忍不住直問映相德,那映相德豈肯承認?信誓旦旦,亞珍心軟,實在無法鑒別是真是假,也就藕斷絲連了一段日子,又轉回以前的狀態,以後還漸漸親暱起來,亞珍父母看在眼裡,明知映相德另有女友,但他矢口否認,亞珍初戀,又不能一刀兩斷,只有暗中發愁。可憐天下父母心,端的是古今一樣。誰知那映相德的確精明,看在眼裡,為了表示自己忠心不二,將映相館的牌照,轉了亞珍的姓名,表示這盤生意,歸到亞珍的名下。這樣一來,老實的華僑如亞珍父母,也就半信半疑,慢慢也就不再嚕囌亞珍和他的交往了。

看官!初戀的青年男女,父母一旦同意,而自己又以為情投意合,精神上的藩籬一撤,男女的關防就容易突破,何況亞珍具有懷春之心,而映相德有挑逗之能,日子一久,亞珍在甜言蜜語下,竟像雲迷津渡,糊裏糊塗,給映相德撞入了桃花源,她的父母還被瞞在鼓裏。

這一對貪歡樂的男女,旁人看到,也算登對:男「財」女貌,大家都等著喝喜酒,追不到亞珍的唐人街小子們,也只可呷乾醋,眼光光看著映相德時常出入亞珍的香閨。

亞珍戀愛了,而且對象是映相德,成了唐人街的大新聞,暫且不提。

在此同時,另一件大新聞,是北洋政府派了湯化龍來雲哥華和域多利,表面是宣慰僑胞,實則是調查國民黨在海外的組織,招降納叛,想打亂與分化他們。並且安撫華僑對北洋政府賣國的憤慨,配合國內洪憲稱帝的醜劇進行。一石數鳥,所以此行的任務重大。北洋政府駐加領事館,為配合湯化龍的來加,也積極宣傳,許多僑胞頭腦簡單,也參加了迎湯的行列,表示擠護,使湯的行色大壯,加拿大的朝野,因此也認為北洋軍閥,已深得華僑的擁戴了。

看官,當時袁世凱大權在握,解散了議會,實行獨裁,逮捕民黨籍人。孫中山先生已重到日本,進行第二次革命,再造共和。許多革命意志不堅定的人,倒向袁世凱的一邊,是民國締造以後的最低潮。

湯化龍啣命來北美,任務重大,袁派的嘍囉,搖旗吶喊。民黨的叛逆,眼看大勢已去,如蟻附羶的投靠,使湯更趾高氣揚。這樣,卻激起唐人街一個大英雄出來,使湯化龍在五步之內濺血,橫屍在唐人街的中心處,俾天下人知道,世間熱血男兒還在,小丑跳樑的是怎樣的結果。

這是一件轟動加拿大朝野的大事,使加議會還為此立下法例,禁止華人政黨在加存在,僑胞稱之為「黨禁」,直到對日抗戰,加拿大成為中國的盟邦,才將黨禁解除。這件大事,七十歲左右的老華僑,一定會記得。

那位刺殺湯化龍的大英雄,并不是三頭六臂的好漢人物,也不是滿口擁護領袖的人。他只是一位籍籍無聞,只在唐人街開一爿小小理髮店的理髮匠,華僑叫做剃頭佬而已。他姓王名昌。看官!語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那王昌中等身材,語不驚人,不論從那個角度看,都是名副其實,一名理髮匠而已。可是,王昌畢竟成了刺殺大軍閥的英雄好漢。後來,經過民黨的調查,才發現王昌成為烈士,早就有了蜘絲馬跡了,決不是一時衝動,竪子僥俸成名的。原來,王昌早歲加入了民黨,當時還沒有成立民國。他開剪髮店,原來專向顧客遊說,將腦後的豬尾剪去。如果誰將辮子剪掉,不但不收錢,還特別送上一點禮物做紀念,如果不聽他的勸告,他即使為了理髮,也是無精打彩,諸多挖苦那辮子,許多老頑固不願聽他嚕囌,也就不到他的理髮店去,他也不在乎。到了辛亥革命,大家剪辮,王昌其門如市,也因為他是免費。那些平時不聽他勸告的人,雖然靦顏去剪辮,以為少不免吃他一頓挖苦,誰知倒不然,他反向顧客道賀。他的奇行,也漸漸有人注意起來,認為他是獨具慧眼的人。

民國成立以後,許多參加革命的同志,很多有了出處,有的回國參加政黨活動,有的留在當地,成為海外的幹部,只有王昌沒有,仍當他的理髮匠。有些人笑他,大家都是黨員,為什麼他還當剃頭佬呢?王昌也不以為忤,他只笑著說:「幹革命的人,何必一定要做官哩!」有些人聽到他這樣說,認為大言不慚,也就不假辭色的挖苦他:「以前你說幹革命,還可以勸人剪辮,現在誰還有辮呢?你有甚麼革命可幹呢?」

王昌也不同他爭辯。

當時中國在北洋政府統治下,南方革命根據地的中央黨部,因袁拘捕黨人,也就轉入地下組織,與加拿大黨務的連繫,委託一個姓吳的人負責。豈料那個人,是一個假革命的投機份子,看見袁的勢力大,不敢有所作為,只是乾支薪,對同志反為多作掣肘,一味瞞上欺下,許多同志看不過眼,紛紛告到中央去,那知道中央顧慮太多,沒有撤他的職,他還不反省,繼續招搖,許多同志看到黨部腐化,不交黨費,免又給他中飽,他就乘機說這同志脫離,那同志不熱心,挑撥離間,搞得天昏地黑,對革命的工作提不起半點勁。就在這樣環境下,

湯化龍來了。

自古英雄握時造勢,其出現之際,往往如驚雷起蛩,未見之時,潛於泥沼之中,不識者以為泥鰍而已,一旦騰然而起,霖雨蒼生,大眾始仰望,驚俗眼於翻騰之際,不意其即當日之泥鰍也。

王昌那一天提早收了工回家,帶了半瓶洋酒,幾樣菜,還買了一隻鷄。踏入家門,大兒子王復國也剛好放學回家,看見工昌手提一包包的酒菜,滿面笑容的回來,他就走過去接著。

「復國,」王昌提高嗓子說:「晚上不要上僑校,今天是你阿爺的忌辰,叫你母親下來,劏好這隻鷄,炒幾味菜,拜拜阿爺吧!」

他的兒子果真跑上樓上告訴母親。王昌的女人也覺得納罕,從來沒有聽王昌說過,這一天就是他父親的忌日。家裡雖然也有歷代祖先的神位,每逢初一、十五,總是自己焚香一炷,還沒有聽過王昌自己說要拜先人。而且買了一包包的菜殽。她是一個賢德的婦人,見王昌一臉笑容,不想掃他的興,既然他這樣說,就這樣辦;在廚房裡,就殺鷄弄菜。

王昌有兩個兒子,長的叫復國,已經十七、八歲,讀高中,晚上放學回家,吃了飯就上中文學校。次子扶國,約十四歲,讀初中,也跟哥哥一同上僑校學中文。復國是個勤奮的人,知道父親一直幹理髮匠,支持一家四口,煙、賭不沾,敬業樂群,對他十分尊重,也希望自己早日完成學業,爭個出頭,來幫助家計。扶國年尚幼,學業資質都不俗,一家父慈子孝。兄弟二人,聽說是阿爺忌辰,留在家裡拜祭,就不打算上僑校了。

王昌今天回來,比平日有顯著的不同,他把扶國攝住,往自己的睡房走,一面叫復國跟來。

「阿媽燒飯,我們聊聊天。」王昌和顏悅色逗著兩個兒子說:「爸爸提早回來。」

「我們談甚麼?」扶國一臉稚氣,想知道爸爸有甚麼特別可談的事。」

「甚麼也可以談。」王昌說:「譬如你們阿爺在生前的事。」

「在唐山?」扶國說。

「當然。我們的鄉下近薛公巖。阿爺曾說過:薛公巖有一個流米洞。相傳有一個好人,住在薛公巖附近,天天早出為人看牛,經過薛公巖山麓的小徑,因為路小石滑,人畜一不小心,常常滑跌下去,有死有傷,他心地慈祥,每次經過,一定找幾塊巖石,填在路邊,將路面擴闊,從不間斷,漸漸路面闊起來,再沒有人畜死傷,到最後差不多完工的時候,在附近挖去的巖石也不少,他只有向遠處找,有一次,那一塊巖石生得很緊,他用手搬不動,只得用鑿來鑿,那知一鑿鋤下去,巖石果然鑿開,卻有白米流出來,原來是個流米洞。」

這雖然是個似童話的故事,但卻發生在祖父故鄉,引得扶國眼睛睜圓。催著王昌說下去。

「那個看牛郎,家裡很窮,米糧不足,時常不能溫飽,見米流了出來,趕快脫去外衣,將米裝下來。不久,米停止流出了。他有點失望,可是,還是滿心歡喜拿回家,剛足夠一天的食糧了。」

「只有那一次!」扶國說。

「不是。第二天他經過,又走去看看,米又流了出來,他又拿外衫去裝,只是也剛好一天的食糧。」

「他可以多去幾次嘛!」復國說。

「他又試過,不管他去幾次,只有一次流出,而且不多不少,更神奇是,多一人吃飯或少一人,流出的米也有增有減,反正足一日食糧。」

「這個流米洞現在還正在流麼?」扶國問道。

「沒有了!」

扶國好失望:「誰弄壞了?」

「牧牛郎自己!他在開始時很滿足,也很安份,看牛如故,仁慈如故。可是後來慢慢改變了,他想,自己當用力一鋤,鑿得的孔是這麼小,如果開大一點,早就不只流這麼一點點了。他開始不滿意這個米洞了。而且,也開始懶散起來,反正流米可以足夠溫飽。」

「你不是說他弄壞米洞嗎?」復國追問。

「對,他不安份,決心拿起鑿,對準那米的孔道,用力鑿開一個更大的缺口,那知道用力過猛,準頭不對,一鑿鋤下,偏了一點點,反把原來的小孔塞了,新的孔卻沒有米流出來。他趕快照原來的小孔處用手挖,希望清開碎石。但那裡可以呢!只可再用鑿了,這樣越弄越糊塗,連舊孔的原處也迷失了。任他怎樣後悔也沒有用。」

故事就這樣結束,兄弟倆好失望!

「你們知道,非份的不要貪啊!你們做了甚麼事,就有甚麼報酬,少一點沒有關係,人能知足,就心裡平安,非份之想,有時反而自斷生機的。」王昌為兩個兒子說著道理:「爸爸一生無所長,是個理髮匠,但我安份,這是我的職業,民國成立,革命的老同志都有出路,孫先生也問過我,但我自己想過,清朝的腐敗,顢頇無能的官吏要負一部份責任,弄得唐山瘡痍滿目。我不善於行政,何能牧民,當了官,增加人民苦痛,那麼我當日對革命的貢獻,豈不是專為了自己的出路?所以我不幹,仍做我的理髮匠。你們小的時候,還記得孫伯伯--那個長兩撇鬍子的伯伯嗎?他在溫哥華宣傳革命的時候,就常到我們的家裡來,也由我和他剪髮。有一次,他和我談革命,他指示我說:『你的革命工作,是開導華僑把辮子剪掉,不要以為這是小事,剪掉一條辮子,就剪斷一條姑息滿清的心,增加革命的一份力量。』於是,我就勸人剪辮子,人家說我神經病,我不在乎,這是革命。」復國兄弟倆,平日也有聽過爸爸說起革命的故事,都感興趣。在王昌的口中,孫先生是個開國的大革命家,是他們崇拜的偶像,說起他,大家都屏息的聽。

「孫先生曾對我說過,革命的成功與否靠同志。革命同志只有一個身分--黨員,不是地位高低決定貢獻。我們要做大事,不要做大官。所以,大家做了官,我還是不做,我安分守己,做個普通的黨員就夠了。」

「我們打倒滿清,還有甚麼可幹呢?」復國懷疑地說。

「你年紀還少,不知道。譬如,現在來雲哥華的湯化龍,是袁世凱的爪牙,殺害我們的同志,打擊我們的革命事業,做個好黨員,不是可以好好跟他幹一下嗎?」

復國的眼睛睜了一下。

「爸爸,你們還有許多同志,為甚麼大家不熱心呢?聽說那個姓吳的,還領薪水,怎樣不幹事呢?」復國說。

「你不知道,革命成功以後,許多同志變了質,大家想做官,想要地位,想要錢。大有大扒,小有小扒。勾心鬥角,黨中分黨,就因為這樣才給袁世凱革了我們的命。奪了革命的成果,荼毒唐山億萬生靈。那個姓吳更不是材料,只識吹牛,倡言甚麼僑社為前鋒,黨為後衛,實則是王八政策。聽說他馬上要領養老金了,領了以後生活解決了,就不幹。你想想,這種人能幹出些屁!」

父子們談談說說,王昌的婦人把菜弄好。大家合力安好桌子,將菜餚擺好,對著祖先神位,王昌領頭拜了幾拜,復國兄弟也照樣做了。

拜過祖先,一家用膳,那王昌表現得興緻勃勃,逗著太太喝酒,那是從來沒有過的事。王太太心裡也好笑,自己這個木訥的丈夫,不知衝著甚麼興頭,逗自己喝酒。好!跟你喝!夫妻兩人有說有笑,樂得復國兄弟都笑了。

「你們兄弟不知道,爸爸很少和你們在一起,其實是工作忙,難為你媽媽,結婚十多年;不!近廿年了,還沒有好好安樂過。媽媽雖然是個安份的人,但爸爸心裡還總覺得歉仄,將來只望你們努力做人了,奉養媽媽好一點,代爸爸補償啊!」

「這爸爸倒真風趣,平時我們只知帶點木訥。」復國這樣想。

那晚兄弟果然沒有上僑校,大家圍著說笑,只以為王昌喝多了兩杯,沒有其他。

一宿過去,王昌照樣早出到唐人街開門,照樣為顧客理髮。那天,唐人街特別人多,聽說湯化龍和領事館的人員,來拜會中華會館。

王昌的理髮店在唐人街的主街,是到會館去的必經之地。湯化龍到會館去拜會,早已通知了;時間也決定在下午一時。

王昌在中午就不再為顧客理髮,店門還是打開著,他一直注意街上。有些入來的顧客,王昌推說頭痛,請明天再來。但他的朋友來探訪的,大家留在店裡閒扯著。

其中有兩位是民黨的老同志,不久就扯到湯化龍來唐人街的影響,他們唏噓著黨部為甚麼不組織同志,起來與他對抗。

「你們不必發愁,」王昌打斷他們對話:「湯化龍馬上來了,你們預備看,一條龍是怎樣變成一條死蛇。」

「你真神經病,他現在正是大紅大紫,神氣十足,出入前呼後擁,怎會是條死蛇呢?」有一位朋友不服氣說。

「龍是正派的瑞物,那湯化龍,助紂為虐,鼠首兩端,本是滿清的遺孽,現在是袁的臣奴,他不是正派的龍,是一條蛇。你們看好了,我是劏蛇的專家。」

誰會把王昌的話當真呢?

湯化龍果然來了,街上人聲鼎沸,大家都走出街上,一瞻他的風采。湯化龍穿了一身北洋軍裝,帶著佩劍,白手套,不停向唐人街兩旁的群眾揚手致意,昂首闊步,後面跟著許多領事館的人,或他的隨從,身旁陪著他走的,是幾位所謂僑領,他們有說有笑,一直望會館而來。

王昌已站在人叢中,看到湯正走來,他從容迎著他上去,是徒手的。由是他的態度從容,又是徒手,沒有人注意他,只當他向認識的僑領打招呼,或碰巧過街而已。那知他一接近湯化龍,身子突然竄上,右手已從西裝內抽出一枝匕首來,由下向上猛插湯的腹部,而且一連幾下。不要說像湯這把年紀,任誰都無法抵受,只悶響幾聲,掩著噴血的肚子,仆倒當場,由於事出突然,大家猝不及防,那裡可以幫得上。從第一插,到湯化龍倒下,不過幾秒鐘的光景。到侍衛撲上來的時候,湯已倒在地上了。但見他面部抽搐一陣,頭一側,眼就翻白死了。

「各位!」王昌高聲說:「我不會走,你們報警吧!我刺殺湯化龍,是因為他是袁世凱的爪牙,為虎作倀,阻礙中國的統一,妨礙共和的建立。」他仍提著血淋淋的匕首。

王昌被捕下獄,在審訊時有沒有請求呢?不知道,但王昌自始至終自認此為個人愛國的舉動,與任何人和組織沒有關係。可是,北洋政府致加拿大的最嚴重抗議,為了保証領事人員的安全,要求禁絕一切民黨的組織。加政府受了壓力,接受了,頒布了著名的黨禁令。

王昌後來瘐死在獄中,犧牲了。「慷慨就死易,從容赴義難。」而王昌兩者都做到了。他是華僑史上的奇男子、大丈夫!可笑那個湯化龍,多行不義,落得如此收場。

正是:吐信昂頭來北國,可憐偏遇劏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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