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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曾區海角今生續 楊柳梢頭舊夢稀

 

「確倫瀝」發現金礦,對安大略省未來的富庶與發展,起著重大的作用。但是省的北部,氣候奇寒,不似南部四季分明,而且地接美國。

商業重心便在南方興建起來:多倫多、坎問頓、渥太華、溫莎等城市慢慢成了雛型,亦漸漸有了唐人街,其中又當以多倫多為重鎮。唐人街開始建立以後,很興盛的發展起來。

看官!華僑社會,本來是一個中國人道地的社會,移殖到外國的地方。她的結構,風俗習慣,還是遙接祖國的,所以,祖國有甚麼風吹草動,僑社也必波及。

當北伐之前,南北分隔。北方的軍閥劃地分肥,魚肉百姓,天災人禍,真是民不聊生,南方的革命黨人,正在整軍經武,準備北伐,并鼓勵許多有志青年,到海外去組織僑社,支援北伐。其中有位青年,姓李名諍,以國內環境,不適宜他的個性,願到海外來,無拘無束,想為國家做點事,於是到了多倫多市來。那時唐人街剛剛建立不久,人事單純。李諍有守有為,漸漸獲得僑社的推重。

李諍這個人,倒是個正直的書獃子,也曾下過苦功讀書,寫得一手好文章,連詩、詞、歌、賦等,無一不通,無一不精,而且文思敏捷,五分鐘之內,任何即景的詩,可以立就,而且寫得不錯。

有一次,有一個社團請了幾個有名望的畫家聯袂畫展,請他即席題詩,在眾目睽睽下,提筆立就,也只是幾分鐘內完成,連序也寫好了。對聯也對得工整,他曾參加過「昆明湖長聯」的對對比賽,也是掄元。

他在沒有來多倫多以前,在國內讀大學的時候,參加過全國大專作文比賽,同樣第一名。當袁世凱想稱帝,向日本貸款,要和日本訂立廿一條不平等條約的時候,李諍才十九歲,寫了「長想思」一闋:

愁壓白山,悲凌黑水,神州遍灑遺民淚,夕陽殘照杜鵑啼,嘆黃帝子孫何去!故國魂遊,天涯羈旅,問頭顱可售幾許,龍淵未試己封塵,衣單休作憑欄柱!

許多人說李諍性子直,易得罪人,是他的毛病。可是,他認為:天下滔滔,大家你詐我虞,指鹿為馬,正氣蕩然,正義渺然。既是同道中人,應該坦誠相見,明大義,辨是非才對。人人不一定是堯舜,錯了認錯,那有甚麼關係呢?況且此事不對,不是等於事事不對,好言相諫,誠以對人,才是真君子;所謂赤子之心,他是反對言不由衷的人的。

許多人的俗見,是無法改變李諍的。大凡有志節的人,必有一份固執的情操,絕不是世俗可以改變的。這是中國讀書人所持有的堅貞氣質,又非庸夫俗子可以了解。李諍為了要保持這一份元氣,不只不隨世俗,而且以此為榮,所以三十以後,他讀「孟子」,啃「孟子」。一為他啃古文,啃放翁的詩,啃李煜的詞一樣。算得上苦心了!

李諍既然抱有救國救民的思想,要發動僑社,組織僑社,所以自然要參加當地僑社的活動了。

李諍為人誠懇,許多正直的長者都喜歡他,在宗親會裡,他也得到昆仲們一致的推許,漸漸地,他成了僑社工作的中堅份子了。

當時有一位姓許名叫護理的人,本來在國內失意,加上年老,跟了一位舊時長官,也是同學;來到加拿大,希望混兩餐渡過晚年。初期在那位退休長官經營的餐館廚房,做做打雜和冼碗工作,後來卻煽動廚師罷工,激怒了長官,將他解僱,他無所事事,只有在唐人街遊蕩,吹吹牛,拍拍馬,混兩餐過活而已。

許護理為人有小聰明,又在國內官場打過滾,自然有他一手,向華僑吹吹他過去的歷史,捧捧那些僑領,拉攏拉攏,不到幾年,居然被他混入了許多社團,做了委員,碰巧當時,海外部要僱用一名連絡人,而當地有名望,或有實力的人都分身不開,見許護理失業,又從國內剛到不久,了解內情,便僱用了他。

許護理生活得到了根本的解決,認為僑社是值得運用。他想:自己到加拿大來不久,就冒出頭來,以為僑社都是庸碌之輩,他滿肚計劃,也逐一實現了。

看官!僑社本來是單純的,大家抱著有事有人做便好,勾心鬥角的事還沒有過,便沒有防範他。這樣一來,在他處心積慮的佈置下,不動聲色混入各個社團,并且位居要津。可是,狡猾的狐貍也終露出了尾巴,慢慢地,大家發覺他在人事之間,製造矛盾,以便他從中操縱。最不恥的,是中傷他人,特別有能力的人,這樣,便可以控制平凡的群眾。由於他玩弄手法高明,性格狡猾,大家背裡為他起個綽號,叫做老狐貍。狐貍是護理的諧音。僑社有了個老狐貍,那還得安寧呢?

李諍與老狐貍同屬一個團體的,李諍比他參加久。可是,老狐貍要建立他的勢力,就開始用各種手段對付李諍,中傷李諍了。

李諍看得那團體過份黑暗,自己只想盡一份心力而已,何必與他們一樣斤斤計較呢?既然是「道不同,不相為謀」。不參加就好了,乾脆從此不再參與了。但與李諍志向相投的朋友,認為可以不理他們,但人要服務僑社,存心發揚民族文化,原是天經地義的事,這樣撒手不管,未免消極,大家商議結果,發起組織一個文藝復興社。效法意大利以文藝復興,來衝破「黑暗時代」。原本河水不犯井水的。可是老狐貍不以為然,他認為,任何僑社的事務,非插上手不可,暗中收買了文藝社幾個社員,興風作浪,要癱瘓社務。這些惡毒,任何人都疏於防範的,何況李諍這種人。看官!「君子可以欺其方」!一點不錯的。

老狐貍既然能策動幾個社員,滿以為可以一舉打垮了文藝社,一方面加緊督促手下兩個哼哈將。一老一少,分別造謠中傷,打電話拉攏社員,比軍閥的打擊還要兇猛。

看官!歷代末世權臣之壞,在對付忠良夠狠,比敵人還厲害。不過,有時做得過份,會激起許多忠義之士出來,大家不滿老狐貍的卑劣手段,不值哼哈二將所為,大家起來,重新改組了文藝社。老狐貍等人真是枉作小人了!

李諍的家人,反對他再在僑社服務。也的確,以李諍這種才情,如果集中精神,在學術界求一席位,的確是不難的,何況文章為千秋事業,又比穢污的政治高尚得多。放棄他人所渴求而不可得的,是多麼可惜的事。於是,李諍看透了,從事藝文的著述,以後每年都有新作面世。都是洋洋灑灑的巨著。晚習書道,奠定他以後在藝文成就的基礎。

李諍不參加僑社了,但老狐貍還是恐懼李諍的,還是中傷他。當時日本開始佈置要侵略中國。他就說李諍到日本勾結,後來清黨,他又造謠說李諍到蘇俄,真是何苦?本來,李諍未嘗不可以反擊他的,但是,想想他那蒼白的臉,要是打碎他的飯碗,很可能使他的家庭破碎,於心又何忍呢?

看官!正與邪的分別,具體一點來說,正是忍與不忍,狠與不狠而已!李諍與許護理是唐人街正邪的代表,與僑運的盛衰消長,是有關係的,不可不一記!

老狐貍原本不是唐人街的人,是失意的政客,可惜唐人街一般華僑思想單純,受到他的蠱惑。其實,如果他稍為有點後臺,他也不至淪落一生,到老投荒了。

雖然,這種小丑人物,原不值一記,可是,從他開始,實在影響了唐人街那種純樸的風氣,開始你詐我虞,大家勾心鬥角,派內有派,彼此杯葛分裂,始作俑者就是他。那些跟他走的年青朋友,真也令人可憐。偌大一個海闊天空,任你飛翔的自由天地,真不明白將自己的頭項套上鎖鍊,然後跟他唁唁而吠。

本來,「浪滄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浪滄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涇渭分明,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李諍不是不知道的,但是,同這種人虛以委蛇,也真會委得胃出血,僑社視此輩人,如洪水猛獸,圈外人稱為「鱷魚頭」,甚至乾脆稱為「光棍」。棍者「搞」棍;棍騙也。他們真有負黨的培養了;是黨的盛名之累。李諍想到這些,從此再不與彼等為伍,雖然有負初衷,但失之東榆,收之西桑,又豈知塞翁失馬非福呢。

千古才人,都有寂寞的身世。似乎是天道不常,吝惜福慧,不使他們得其所愛,展其所能。但深思一層,上天既給其才情,給其智慧,自有吝惜的一面,否則,又何以對庸愚之輩呢?想到這裡,又不禁啞然了。

李諍如是,柳鳳飛亦如是!

話說多倫多華僑日漸眾多,大家建議要籌備一所中文學校,幾經艱辛,終底於成,請了幾位男女教師,登壇秉鐸,笙歌不綴,造就了不少華僑子弟。其中有一位女教師,小字柳鳳飛,善書能文,好吟詠,曾將她的小字,嵌入她寫的一首小詩上:

楊柳梢頭舊夢稀,海天誰與共忘機?

倚樓身在心還遠,詩緒隨風逐鳳飛。

看官!這一位才女,生得婀娜娉婷,小小的蠻腰,恍如楊柳輕擺,眉如春山黛,淡淡的像兩彎隱隱的遠山,像是畫的那樣青翠,輕輕覆著兩泓清澈的眼波,小巧的鼻子,輕佻地看著那像櫻桃的小口。她裂唇一笑的時候,會令一室皆春。她感眉一愁,真像觀音那樣,彷彿挑起人間所有愁慮似的,使人感到窒息,巴不得為她分憂,免得她瘦削的兩肩支不起這許多呢!

柳鳳飛到加拿大,原是無意的。她的父母很想到外國來,認為可以使兒女們,有個較好的就業和求學的機會。柳鳳飛善體親心。自己隻身先來,邂逅了一位姓凌的華僑,不久就結了婚,接了在香港的父母兄弟來,完成了父母心願。可是苦就苦在夫婿,不解溫柔,又不憐惜,使這一位才女,活在落落的寡歡裡,多愁善病了。

看官!自古才人,對精神上的追求,遠較物質為重,又非一般人可以了解。后羿英明神射,欠缺的就是那份相知的人,結果使嫦娥離開了他,奔月去了。落得彼此「碧海青天夜夜心」!

而自古才人相惜,說來以是同氣相投的巧合,但細想起來,上天豈是無意呢?多少纏綿悱惻的哀艷故事,真是史不絕書,稗官野史流傳著,無非是同情他們的境遇。而亦是上天的安排,還是桑榆得失的一種報還吧!柳鳳飛後來認識了一位文士,叫做楊詩海,他們邂逅也很偶然。偶然火花,往往是那樣多采多姿;多麼教人懷緬!

楊詩海真是學貫中西,古今同好的通才。看官!近世專材易得,通才難求,一個專業的人,憑一種絕活,便可以享盛名,而且容易得人賞識。因為能人之所不能。此是捷徑。很多專業,大專畢業而專於所讀的,就成專業。通才不然,讀多少書,多少知識,精而能博,談何容易。他們雖然通,但世俗不以為貴,甚至反被譏為「週身刀,沒有一把利」。真是人心不古,誰有慧眼呢?

那楊詩海落拓奇材,難為僑社賞識,一士諤諤,只有那柳鳳飛欣賞,兩人心照不宣,惺惺相識。楊詩海和柳鳳飛一樣,也有了兒女,婚姻亦不美滿,配偶亦不體恤,志氣又不相投,真如粵諺說:「江門屐,一高一矮。」心裡很是苦悶,認識了那柳鳳飛,志趣相投,一見如故,大家思慕起來。可是,一個使君有婦,一個羅敷有夫,真是相見爭如不見,多情反覺無情了。楊詩海未嘗沒有衝動過,他曾決定過像撲火的燈蛾,為追求光和熱而撲火。他曾如此寫下:

孵我於荊棘叢中,

羽翼散滿著世紀末的黃昏;

偶而,一朵野火在閃爍著,

我網著全身的力撲去,

我知道灼傷是必然,

只因為我從未得到光和熱!

他想起徐志摩,這個才人,也曾寫信給他的夫人:「從此尊重人格,自由離婚,止絕痛苦,始非幸福,皆在此矣。」他又記起志摩寫信給他說過:「我將於茫茫人海中訪我唯一之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楊詩海那一份衝動是有的。

然而,徐志摩死後,陸小曼再嫁了。志摩自己認為終生可以求得的伴侶,何曾為志摩的偉大愛情而感動過呢?珍惜過呢?

那麼,愛情是不是像志摩所說:「在交會時互放的亮光?」如果生離時,或死別後,愛情是否就熄滅了?他掉在疑惑中。

然而,他為她鳴不平,為她難過。為甚麼不在相逢時,他倆仍是自由身呢?他為她的憔悴寫過那麼一首小詩,有志摩的味道!

憔悴的石榴樹,

靜寂對西風,

無言俯視連根的土;

默數如今寂寞!

××× ×××

散飛的一片悠雲,

灑落相憐的雨,

洗去一身愁塵,

重現出昔日歡笑。

欲飛向蕭遙的天際,

怎奈連根的枝,

連枝的子!

相對是徒然,

誰生長這塊古舊的泥土,

歷程早就註定:

抽芽、發葉、開花、結子,

然後守著殘枝,

認著蝸牛似的步伐,度著歲歲年年。

××× ×××

悠雲,應悔它無意的投影,

又被風吹散無蹤了!

只落得彼此的思念,互數

暮暮朝朝!

柳鳳飛後來沒有上中文學校了,不見了!她到何處?楊詩海不知道,誰知道呢?只知楊詩海拖著幾個孩子,庸俗得可怕,在唐人街躑躅著,陪太太去買一點柴米油鹽之類。誰知道,他曾是瀟灑過,曾經被人期許過。然而,這是塵俗啊!可以把人磨得失去稜角,磨得使人庸俗。何況這是唐人街,一個寄生在他鄉的華人社會啊!「浪淘盡多少風流人物」?李諍如是,楊詩海如是,悲乎?

但想深一層,何能怪李、楊等輩呢?唐人街是市肆啊!它不是養蘭花的地方,它是賣鮮魚的地方。賣鮑魚之肆是甚麼味道?久居鮑魚之肆,鼻子的感應遲鈍了,不讀也罷!君不見:鳳凰去後昏鴉集,詩海無波只濁流。

柳鳳飛以後,多倫多還有一位才女,區姓名敬慈,本是順德的望族,幼即聰慧過人,好讀書,尤酷愛詩詞。十九歲與曾先生結婚,兩口子恩恩愛愛,真是一對璧人。可惜不久便值抗日戰爭,曾先生乃一熱血男兒,便離開了嬌妻,從軍報國去了。輾轉戰地,夫婦間自然聚少離多,使得這位才女,欄桿拍遍,秋水望穿,寫了許多思夫之詞,下一首便是「懷外子」,調用「自由詞」:

風瀟瀟,雨沉沉,聊守寂室中,奈何人比天涯遠,恨書總來遲,風敲雨索添愁惱,惟有明月知道,試問人隔幾重山?曾否相忘,此情偏切,長懷難免!

八年的戰爭,夫婦分別比相聚時多。他們的孩子們,相繼出生,全賴敬慈的撫育。到了抗戰勝利,本來可以長相守了。誰料國內戰爭又起,旋即逆轉,曾先生以前的職務所關,只得隻身匆匆赴港,未及攜眷,使這位才女,又飽受離別之苦。她想,這一生不如意者,真是十常八九,似是天妒我也,幾次想遁跡空門,但看到待哺之雛,於心何忍者,只得咬實牙根,在專制暴政下,忍著痛苦,希望總有一天熬出生天。她曾寫下:

幾多心願未能酬,情緣悟盡復何求,

設使空門容我入,孤山披剃任雲遊。

××× ×××

柴米油鹽費張羅,時刻風波口舌多,

惡吏週圍如狼虎,自感平生死趣多。

對有情人來說,情字最難輕拋。曾先生豈是無情之人,拋妻別子,情非得已。香港和穗市,近在咫尺,等若天涯,他曾感念愛妻,剪了一束頭髮,寄慰遠人,井附一詩如下:

莫道風流笑我癡,聊將愛意寄烏絲,

東風那管人間事,此心惟有訴卿知。

敬慈收到了那束頭髮,哭了幾次,自念此生那得再見呢?便覆他一首,寫道:夜仰長空數星辰,默計時光念征人,

自愧酬君無別物,生時心瓣死時魂。

後來,大陸發生了逃亡潮,區敬慈率領兒女,居然逃過鬼門關,到了香港,找到了曾先生,恍如隔世,兩夫妻抱頭痛哭。不久,舉家來了加拿大,本以為白髮齊眉,廝守到老,誰知天妒紅顏。區敬慈忽患癌癥,不久去世。曾先生檢其遺詩一卷付梓,具見才德佳俱。子女均卓然自立。香港賈訥夫先生為其像贊曰:相夫教子,戚(尚加耳旁)欽崇,才高詠絮,懿德可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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