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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升旗典禮與解放前後

 

一九四九年的雙十節,雖然時局已急轉直下,但開平縣立第二中學的操場上,我們依然列隊舉行升旗典禮。

童子軍吹響了國旗歌。我們立正,舉起三指合併的右手。向冉冉上升的國旗行注目禮。忽然。不知怎的,國旗升到半桿,卻掉了下來;童子軍的角號也戛然的停止。值日官叫了「稍息」的口號,我們放下右手,大家等著升旗的童子軍再為國旗打結。

國旗歌又再度響起,我們立正再行升旗禮,眼看國旗爬到桿頂,等侯「稍息」的口號,望著國旗一碰到那旗頂,國旗卻倒掛下來。大概上結不牢,一碰旗頂就散了。總不能在雙十節將國旗倒掛著。童軍教練余式惠先生,立即走到升旗臺,接替了那個升旗手,把國旗降下來,并且親自打結,親自升旗,結果還是掉了下來。到第四次,好容易才完成,大家才舒了一口氣。

開平二中每年分春秋二季招生的,雖然沒有高中部,從初一到初三,總有好幾百人。散居海外的同學很多,參加四九年雙十國慶升旗禮的,絕不會忘記當時情景。

升旗禮完畢,照例由校長講話。校長許天祿先生,是我的堂叔。他除了講述國慶史話以外,他說,前幾天我們看到撤退的國軍,精神飽滿,槍械精良,將來一定可以回來的。

有誰知道,從一九四九年到現在,三十多年來,遺民淚盡『紅』塵裡,東望王師又一年」!包括我的堂叔在內,除了他隻身避秦香港以外,他的太太,直到去年才從大陸放出。當年離別正少艾,今日相逢已「老柴」,國家的變亂怎不教人唏噓!

兵家必經之地

雙十節的前幾天,劉安琪兵團就從「新開公路」南撤。我們的學校,正好在公路的旁邊。每一節下課,我們都趕到公路旁,看著一隊隊的士兵。開始時是摩托車的隊伍,跟著是裝甲車,以後是馬隊和步兵。最先通過的是美式裝備的機動部隊,隊伍整齊,精神飽滿。後來的隊伍就有點零亂,許多是傷兵,也有一些軍眷跟著走。放了學,我們三三五五的沿著公路,跟著撤退的士兵,拾起他們遺下的子彈,用美式的童軍帽裝著。有的拾到炮彈和手榴彈。後來被學校警告,不準攜這些彈藥回宿舍,我們才停止檢拾。

國軍的隊伍通過不到一週,有一天,我們正在上課。忽然,聽得鼓聲咚咚,步聲踏踏。下了課,馬上趕到公路旁。果然,一排排穿著草綠軍裝,軍帽上赫然是五角紅星,就知道是共軍了。大家並不覺得驚慌,因為從報章上,早知道這個日子終於來臨的。士兵看見我們,很友善的揮手,並笑我們為什麼還戴著美式的童軍帽。

有一些騎在馬背上,手臂繫上紅布,腰間插了配槍,想是軍官吧!士兵們跨的步伐很寬,有時跑步。每隔不遠,隊伍中有人背著一面大鼓,跟後的就揚起鼓搥,很規律的擊著,像配合步伐似的。公路旁的柱子或樹幹上,貼著形形色色的標語,記得貼得最多的是:「我們的腿不簡單,每天可走三百三!」大概鼓聲和標語,是激勵士氣追趕國軍吧!

根據「余漢謀先生年譜初編」第一○二頁的記載:「十月十二日中央政府由廣州遷重慶。廣州遂於十三日撤守。派余伯泉、羅懋懃兩師駐防廣州灣。廣東綏靖公署南遷瓊州海口。」

從此,我的故鄉就這樣「解放」。那時,我唸初三,還未滿十五歲。

失蹤教員露真相

「新開公路」,是從新會縣城,經單水口,過了潭江,再接公益,然後到臺城。開平二中的所在地是處於單水口的,鄺和譚兩姓是當地最大的氏族。聽說鄺健廉(紅線女)的籍貫,就是開平單水口。

共軍通過了「新開公路」,當日土共就在單水口巡行了,不知從那裡鑽出這麼多的陌生年青人的。女的紥彩腰帶,男的纏了彩頭巾,打起鼓,唱著歌,三步一扭,在通衢大街進行著,聽說這是扭秧歌。我們好新奇,跟著市民們圍觀著。

忽然,我們在隊伍中發現在學校失蹤的化學老師──鄧克峰。

鄧克峰個子小,人卻極開朗,和同學們有說有笑,大家很喜歡他。教的是初三化學和實驗。他還在二中教的時候,我才初二,沒有上過他的課,但在週會或晚會,常常聽到他風緻的談吐。教員宿舍和學生宿舍很接近,學生接近他是很容易的。他是充滿吸引力和親切感,沒有一點架子,是一個搞群眾運動或學生運動的好手。

在農村有許多學生是超齡的,以耕稼困難,能讀中學的,在適齡的青年中,大概有三份之一,失學的佔了多數。有的以家庭環境好轉,但年紀大了,便不再入學校。超齡的學生有一個共同的特徵,是沉默寡言。大概是心理和生理的影響。心理總帶點自卑感,因為面對比自己年輕的同學,學同等級的課程,有時反不如他們。失學的原因,大半以家庭窮困,也造成自卑的因素。

我有一位族兄,名叫許耀德,以耕稼困難,小學畢業後就失學,後來成了親,是香山里人,耕了幾年田,家境稍見豐裕,才再入二中讀書,那時已廿四歲了,比我大十年,卻只比我高一季,他是春季入學的。他是鄧克峰帶走的同學之一,轉到山區打游擊去了。

中共在農村的接收政策

和許耀德一同失蹤的,尚有一位姓羅的同學,是羅村金居里人。也是個超齡的學生,父親是個「廟祝」,當然是貧苦出身的。

鄧克峰帶了多少學生去?我不大清楚,只知道這兩人,因為後來他們脫離游擊隊,又重新回二中讀書。他們本來已是沉默的人,再回來後,就更少說話,也絕口不提過去的事。聽說由於家人到山區去找著他們,以家計困難為理由,好歹也須他們脫離組織,歸來以助家計。看到雙親和妻兒的苦苦哀求,他們終於歸來,不久重回學校。從他們回來以後,大概一年光景,共軍便南下,佔領了家鄉。當共產政權成立以後,我們還在二中讀書,大家都用奇異的眼光看他們,我們也說不出這是揶揄的?還是看不起的?但可以肯定,他們的感受絕不好過。

鄧克峰的活躍,在失蹤時並不使我們過分詫異。但有另一位地理教師,是姓崔的,名字已忘了。他平日是這樣謹言慎行,一派師表的風儀,也居然和鄧克峰同時失蹤了。後來聽說他的職位,比鄧還要高,的確是真人不露相。共產黨在學校的工作,不能不說是成功的。

中共政權的建立相當順利,中國人民是善良的,反正那一個皇帝都要納糧。同時,中共的宣傳做得很成功,各地的接收還沒有聽到發生亂子。新貴們是十分客氣的,大概這是他們的政策,在還沒有徹底掌握情況以前,是這樣客氣和善,雖然,以後的真面目終於暴露出來,但刀子操在他們的手上,主客易位,自為魚肉,任由宰割了。

落鄉的文工團

單水口的警察所,只是照牌換了派出所,此外,沒有顯著的分別,許多警員只改了帽子徽章,其他一切照舊。內部的組織也許換了主管,外表是看不到的。商號照常營業,貨幣兌換也正常了,很快便恢復秩序。商人們照樣開門營業。真的,人們確信只是轉朝換代而已。

農村也沒有甚麼變動,地主繼續收租,佃農繼續交租,祠堂的祭祀如舊,親房人等一如舊觀,按丁口分豬肉。唯一不同的,多了一個農會,由農人組成,出頭露面的,仍是當地人,但有幾個幹部在處理日常工作。這是中共佈下的棋子,以後農村五步流血,完全是農會推動的。後來成立人民公社,農會幹部就轉化為公社幹部。三十年來中共血洗農村,都假農會的控制和推行。

中共統治大陸以後,向農村推動政策,主要的任務每落在文工團的肩上。文工團的團員大多數是青年,能唱能舞,充滿活力。他們可以演街頭劇,特別在農村,找一處空曠的地方,發動群眾前來,圍成一個圈子,就在那裡演劇,唱歌跳舞。政策就在那時宣讀。這種方法比出通告有效,因為通過演劇,講話,把政策交代清楚,容易得到支持。文工團第一個在農村的任務,是說服農民向「政府」納糧,他們首先發動地主們先交,然後再向自耕農和佃農。當中共向海南島用兵的時候,廣東各地就發動支援前線的運動。在農村就首先發動地主捐獻軍糧。在學校就發動勞軍運動。我們常常列隊歡送參加攻打海南島的過境部隊,我被編入儀仗隊中打大鼓,右手的食指下節的皮打脫了也不知道,至今仍有一個小疤痕。

無知的年歲,產生了無知的舉動了。這種純真,最易被政客利用。

故鄉故里

中共政權在大陸安定下來。不久,學校就放寒假。我的故鄉離學校不遠,走一小時可到。先經過月山墟,渡過小河,就看到有三座大宗祠檔在前面。宗祠前,豎起了許多旗桿和牌坊,聽說前清皇帝對我們祖先功名的獎賜。宗祠的後面,便是故里,我們三兄弟和三姊妹都在那裡出生和長大。

三座宗祠除了供奉祖先神位以外,其餘的都闢作教室,是我們許族子弟從啟蒙到小學畢業,都在那裡上課,名叫「高陽小學校」。我也在高陽小學畢業的。畢業後才到二中讀書,那時我才十一歲,便離家當寄宿生了。

寒假的時候,許多比我大的叔叔和堂兄弟都回家。大家從不同的學校回來。自從進了初中以後,寒暑兩假,我都奉父親之命到三叔祖的書館讀書。因為三叔祖有一個很聰明的兒子──我的堂叔,可以教我,為我補習各科。他那時正在嶺南大學讀預科,中英文都很好。

三叔祖諱墀芳,號石民。乃高叔祖竹湖公之孫。竹湖公諱奇雋,以孝廉登同治年間進士,候補知府於福州。以其品性純良,不適宜宦途,乃自拔歸隱於鄉,與當時清流如呂拔湖、何淡如等唱酬。據「開平縣志文藝」編載竹湖公有關地方文獻,包括:「紅葉山房遺稿跋」,「城北義勇祠碑記」,「梁儀部仲敬先生祠碑記」和「重修月山書院碑記」等。除此,尚有「尺蠖齋詩集」,「尺蠖齋文集」等行世。

三叔祖的書館窗明幾淨,可通花園。花園種綠竹圍繞而成,還鑿了一條小溪,跟著竹圍繞。竹影臨流,份外青勁。園中還有許多龍眼樹,碰上季節,豐果纍纍。我常爬上龍眼樹,選擇最肥大的果實擷來吃,沒有人干涉。

不堪同首話桑麻

堂叔比我只大四歲,除了指導我的功課外,我還可以向他發問任何問題。這一年翻天覆地的變,自然也談論起來。他認為:中國這個社會確實有許多不平等的人與事存在。為了一個合理的社會,使每一個人都能有較好的生活,國家民族有較好的前途。我們犧牲享受,犧牲私有財產,又有甚麼關係呢!

我對他的話完全同意,他是我一向佩服的人。他不但只抱著這種希望,而且的確表現出來。不久韓戰爆發,他也參戰去了。家鄉的農會曾為此打鑼打鼓到他的家報喜。不過,到了土改評階級的時候,他的家人仍然掃地出門,逃不掉被鬥的命運。他在大陸經過廿六年的掙扎,終於得出牢籠,在香港大學得了哲學碩士,成為某一門自然科學的權威了。離開故鄉以後,我們分別了卅年,前幾年在香港一聚,默然了好一陣,不堪回首話桑麻。不知我們辜負了時代?還是時代辜負了我們?欺騙了我們?

渡過了寒假,到我們開學的時候,重回學校。我再不懷疑學校更換了校長。已不是堂叔許天祿,換了鄺年明了。

課程也有一些更動,最顯著是多了政治科。當時主要研讀的,自然是毛澤東的「論人民民主專政」那本小冊子了。國文也改了教科書,白話文比文言佔重了,許多中共要員的作品上了冊。

中共對話劇很注意。這一個學期二中籌演一齣新編話劇:「凱旋」,是描寫抗日復員以後,軍人回家的遭遇,當然又是對「舊社會」揭瘡疤的宣傳劇。本來學校是屬意我演那個做兄長的,把劇本發給我,我看到劇本有許多惡毒的話,我沒有辦法唸下去,借故推介同班李瑞林去演。那時還相當民主,學校也沒有異議接納了。


2013年 許之遠 版權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