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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學徒生涯

 

學徒生涯的開始

一九五○年十二月,我的母親從鄉下又跟著水客到香港來,為的是懇求姑婆收容我在她的鞋廠當學徒。我想這是多此一舉,當學徒又不是甚麼職位,不必化這個人情。那裡不可以當呢?這樣,我又在大人安排下,毫無疑問地做起學徒來。

我辭別三伯父,執起我僅有的籐喼,乘小輪船到達港島。一見了母親,和她一同參觀過工廠,便留在工廠,開始我三年又六個月的學徒生涯。母親不久也回鄉去了。也從此以後,一別三十二年,到我們在多倫多機場相見的時候,大家相見不相識,還要二弟帶我到她的面前相認,她已經是雞皮鶴髮,年及古稀的老婦。而我也兒女成行,哀樂中年了。韶光過隙,三十年來孤拳獨奮的江湖夢,多少風吹雨打,猶歷歷在目,彷彿是昨天的事。但眼前的母親,臉上一道道深刻的皺紋,又不能不承認這三十多年的歲月,是如此漫長而難過。不管是她還是我,一樣明月,兩種不同艱辛的生涯。終於把彼此消磨得不是原來面目了。

我在工廠留下來,立即變成生產的一員。我受著管工的指揮,安排和其他兩個新進的學徒在一起。我們第一天的工作,是在垃圾堆中,把鐵釘揀起來,分大小號放進釘箱裡。每個學徒,分配給幾個師傅使喚,為他們磨刀,斟茶和買香煙、零食。有空的時候,蹲在垃圾堆旁揀鐵釘,幫伙伕洗米,燒水和開飯。晚上收工以後,先掃了地,還得為師傅安牀板的。早上先起來,叫醒他們洗臉,準備清茶供應。他們起了身,趕快為他們收起牀板被枕,重新擺好工場的檯櫈。新的一天又開始。

工場座落在英皇道,屬七姊妹區,一座相當大的建築物,總有五千平方尺。當時還沒有生產皮鞋機器,全部生產過程,都是手工操作。如果皮鞋生產也算工業的話,充其量算是手工業。戰後香港勞工低廉,輸出的皮鞋數量十分可觀,是主要外匯來源之一。

工廠巡禮

七姊妹區在五十年代的初期,還沒有發展。許多矮矮的廠房,毗鄰而築。街道上的行人,固不如今天像過江之鯽的多。我在一九七二年重遊故地,街道的號碼仍在,但原有建築已不復見,換在眼前的,是一幢十多層的公寓大廈。我們常慨嘆人事滄桑;景物何獨不然呢?

鞋廠的工場是一座方形的建築物。進入廠門,觸目是一條條黑色的電線,從天花板垂吊下來,直到離檯面一尺左右,燈光就從燈罩下散開著。檯子不大,橫直約兩尺,成四方形,中間放著一個木製分格的小盆,裝著不同號碼的鐵釘。四人圍坐著,面前放著一塊黑得發亮的磨刀石。檯的旁邊,各吊著一兩瓶鞋油,像倒吊著死老鼠似的。他們都穿著綫紗內衣,褲子多半是短的,但也有穿長的。在燈火照耀下,各做各的工作;鎚釘的、拉線的、剷皮的、打磨的……。聲音不高,卻是力的聲音。總有二三十張檯子,看來并不舒暢,人氣、汗味混著牛皮特有的臭氣,雖不如鮑魚之肆的臭,但好不得多少。除了這些矮檯子以外,還有兩張大而高的,略與胸齊,兩旁坐著人,面前也放著刀石,各做各的活。其中一張的末端,站立的那個人,手執鉛筆,拿著紙模,在皮面上劃;和高檯上的人所做的工作不相同。此外,還有六、七部車衣機,工人正在皮面上加工車線。

原來皮鞋這一門手工業,在當時還分底、面兩部份;互不相同,卻算同行。他們雖然也是鞋廠請來的工人,但我們當學徒的,要一律稱師傅。

我當時長得還小,學做鞋匠恐怕不夠氣力,便選了做鞋面。這一個行業,要學三年才算滿師。我卻學了三年半,因為還沒有滿師的時候,我因讀工專夜校,以半年時間補償姑婆的損失。

我們的工作時間很長,八時起來,九時就正式開工。除了午、晚膳兩餐以外,要到九時才收工,趕工的時候就更晚。當時皮鞋外銷好,可是工人的待遇并不高。

為師之道

也許待遇和工作,太菲薄和勞累了。一般師傅的脾氣很暴燥。他們發洩的對象,自然在學徒的身上。間中也發現幾個脾氣特別好的,後來發覺都是吸鴉片的道友。不過,一般來說,道友師傅的手藝往往精良,是學徒最想接近的人物。由於接近,有的也學會吃鴉片。不過,學徒沒有錢,想上癮也不可得。也有好幾個師傅教我吃鴉片,我也依了。一口一口的吸下去,倒是香得很。不過,我先向他們有言在先,白吃的我陪吃是沒有問題,可是無法拿錢出來,因為我沒有錢。我們學徒,每月只有五元,一年以後才加三元。當時涼茶是一毫一杯,我也飲不起,要和看檔的老闆商量,能不能賣半杯給我。有些體諒的,倒也不厭其煩,五分(斗零)半杯;有些相應不理,有些以為我出歪主意,不賣也罷,粗口像數「白欖」似的數出來。我會嚥一下,掉頭離開。不過,我以後就不會再到那間涼茶鋪去了。

師傅也當過學徒,也許他們受過的災難,不在學徒身上消消,是不知道做師傅的滋味吧,那一天真倒霉,開飯的時候,有一位師傅叫做謝阿滿,要我為他到一間他指定的商號,買五分錢的腐乳回來。我看到大家已入席,呆了一下,還沒有開口,他已霍然站起來,眼睛像脫眶而出,被一條條紅腺拚命拖著似的。嚇得我趕快接過他的錢,急急的到他指定的商店去。那一間商號離工廠,說遠不遠,說近也不近,總之買了回來,席就剛好散了。他還叫我把腐乳留下來,下一餐交給他,我心裡有氣,瞪了他一眼。我一轉身,嗖的一聲,一條皮鞭從我的背上落下。這一下,使我的人生整個改變了。

童年之爭

我是母親寵愛的長子,除了父親和老師打過以外,還沒有被人欺負過。記得我在初中讀書的時候,有一個姓鄺的同學,長得比我高,他想欺負我。我起來抗爭,一連和他在田野上打了幾場,跌了又爬起來,繼續打下去。上課了,我們停了手。下了課,我自動向他挑戰。大家再打了一場,我還是打不過他。不過下一節,我還是向他挑戰。我當時抱定主意,打不過已經知道了,但我會有經驗,我輸了,你也不好過,大家的衣服一樣髒!

他無可奈何,又拉不下臉下來。在小息中又打了一陣。放了學,大家回宿舍吃飯。我們的衣服都很骯髒。吃過飯後,大家都換過了衣服,他做夢也想不到我再找他挑戰,看看換了一身乾淨的衣服,終於猶疑起來。我說:「怎樣呢?你不是先打我麼?」

他無可奈何說:「我們已打了幾場,還不夠麼?你打不過我!」

「但我還能打,來吧,打不過沒關係!」我認真邀請他。

他又看一看自己的衣服,說:「你這個人怎麼這樣難纏難打呢?我們講和,你怎樣?」他也認真說。

「你以後還欺負我麼?」

「當然不會,這才叫講和。」他見我猶疑考慮,催促說:「算了吧,我們以後不再打,我也不再欺負你。」

這樣,我抗爭到底,結果雖然以「講和」終,但以後他的確沒有再欺負過我。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打架的經歷。

大概也是這些日子裡,有一天,我的弟弟被一個少他一歲的小孩踏了一腳,而且被他打了,向我哭訴。原想要我出頭。我卻說:「你比他大,怎會反被他欺負呢?我帶你去找他,你一定要打贏他,打輸了,我不但不幫你,而且不認你做弟弟。」但是給母親聽到了,也就不了了之。

謝阿滿打我一鞭,我轉過身來,定眼看著人,倒使他軟下來,借故連哼幾聲,就獨自去開工了。

的確,我連飯還沒有吃,還捱了一鞭。大概這也是謝阿滿軟下來的緣故吧!不過,我確實感到委屈。這一天,我思前想後,這個行業,那裡是我可以幹的呢?我們這一家,從來就沒有人幹這一行。我還記得月山墟口那一個「補鞋佬」,蹲在那裡,頭也抬不起來似的幹著手藝。算了自己倒霉,入了這一行。就算滿了師,我也不會幹下去。

不想幹還得幹下去,因為年紀少,不知道怎樣反抗。其實也沒有反抗的念頭,因為我們從少就遵從家長的主意。而且還有「有始有終」的觀念束縛。就這樣,在不願意而無可奈何下,浪擲了光陰!

苦難的學徒生涯

其實做鞋面這一行手藝,那裡需要三年呢?舊式行會的師傅,他們因學藝不易,所以傳也不盡心。嚴格說來,簡直似不傳之秘。端由學徒看多了,跟著他們依樣畫胡蘆,自己摸索出來的。如果學徒有問而答,已是夠意思的好師傅了。

這種落伍的學徒制度,早就應該廢除了。先進的工業國家,在正規教育體制以外,無不注重職業訓練,各行各業都有自己訂定的訓練項目和標準,設立各種訓練班。有的政府公辦,有的委託教育機構,有的是工會或資深的行家私辦。經過短期訓練的人,完成了基本課程(包括最基本的理論和實習),畢業以後,便成為技術工人,正式入行,投入工作,變為有經驗技術工人,加入工會,受到職業和待遇的保障。

做鞋這一個行業,在加拿大也有訓練班,從基本理論到操作生產機器,全部過程,只需兩個月,便成為一個熟練的技術工人了。

老實的說,在這三年半我所學到的,如果像在加拿大那樣有方法,有步驟的訓練,真的在二個月內全部學會,或者學得更好些。我們有許多師兄弟,他們卻一心一意去學,全沒有思考這一個行業,值不值得他們耽下去。我們混不起來,他們有他們的思想天地;我一個人變得落落寡合。

學徒最怕老闆──姑婆。他們叫她做「事頭婆」,「事頭婆」手中的皮鞭,打在學徒的身上,不要以為她的年紀大,倒是紮實得很。皮鞭過處,血色斑爛。我也毫無例外,暴發戶的咀臉,翻眼不認人。在鄉下老實的母親,怎會想到她會這樣對待我呢!

我們做學徒的,很多時吃的是冷飯,甚至幾天前曬乾的冷飯。工場地有許多玻璃碎和鐵釘,有些跌在冷飯裡,再煮出來給學徒吃。我曾吃得一嘴血(玻璃割傷),也曾從喉嚨拔出一寸長的釘。

無產階級出身者

人多而地方潮濕,營養又不良,我生得一手是癩。有一粒真好看,生在掌心的中央,膿血燦爛,像個一毫的硬幣。有些學徒,卻生在頭上,有的在腳。大家集資買「灰猛癢」洗滌,「事頭婆」是不管的。生了一個夏天,癩才揚長而去。我們也生過頭虱,大家傳染,捉它下來,放在刀石上,用鞋刀殺頭,或者用錘子轟它一個稀巴爛。至於「木虱」,那是一年四季,吸血如儀的事了。

有時工人多,我們當學徒的,沒有地下睡,便把床板抬上廁所頂,用小櫈子搭床,夏天悶熱,頭伸出在露天的空間。那一天晚上,不知怎的,櫈子不牢,床板跌了下來,頭下腳上,身體的重量,沿著斜跌的床板,從廁所頂直跌下來。我在睡中急忘伸手亂抓。竟給我抓著廁所門前的水喉管,死命不放。身體的墜勢使我像翻一個斛斗似的,下身翻下,床板也砰然直墜,跌落露天的水渠上,我則吊在半空。大家起來,摸黑開了電燈,有一個師傅把我接下來。如果我抓不著水喉管,頭撞在石砌的水渠上,也許會腦漿併裂,非死即傷了。

在這個苦難的時代,如果說每個人都有苦難的紀錄,那麼,三年半的學徒生涯,是我這一輩子不能磨滅的苦難記憶。我的弟弟,在三十二年以後從大陸來加,笑我是個資產階級,我卻說:我是個無產階級出身的人。我在十四歲的時候,共產黨就來了,我沒有享受過,家境雖不俗,但是耕稼人家,積勤積儉,那來享受,十五歲便孤拳獨奮,從學徒出身,以後半工半讀,每一分錢,都是正正當當在外國賺的,沒有剝削過大陸農、工階級兄弟的啊!如果中共說我是反動份子的頭頭,真不知從何說起。如果論起出身,只有李先念才可以和我比擬,因為他出身木匠,我出身鞋匠。從毛澤東以次,所有中共的頭頭,到現在的鄧小平,都是小資產階級或富農出身的。雖然他們也是「勤工儉學」,但是到法國讀書去有國家的資助。而我呢?到加拿大來,是父親充會的自籌旅費生啊!

復學

時代畢竟是進步的,固步自封,抱殘守缺的人,總會受到時代無情的沖擊,甚至被淘汰掉。姑婆是個老婦人,學識少,膽量小,又沒有長遠週詳的發展計劃,也沒有應變的能力,又不相信別人。到生產皮鞋的機器發明以後,就無法和他人競爭了。外銷市場,是論成本的,機器製作比手工快,成本低廉,漸漸便競爭不過,工廠的訂單不足,工人辭去不少,生產力大幅下降,影響了聲譽,這樣循環下去,終於虧損。這樣再過了半年,為了縮少開支,把工場搬回鞋店的後鋪,規模也縮小了。人數只有以前的一半,學徒在總人數中也佔了一半(大家都能生產了)。

在英皇道工廠只有一年半,以後的日子便在德輔道中的鞋店後院。這對我來說,是最好不過的事,因為那裡沒有廁所,工人需要到上環街市的公廁去,每天總有兩次如廁,我便借故跑到皇后大道中的書局去看書。書局的老闆也知道我只讀不買,但為了招徠,也從沒有問起。總之,我每日風雨不改,必到那裡兩次,每次半小時,剩下的時間便是跑步和上廁所。任何師兄弟都不知道,一直到我滿師。

一九五三年的六月,我尚有半年便滿師。承大華鐵工廠的東主──徐季良先生的幫忙,有他的推薦書,才使我有資格考進香港工專夜間部;以秋季始業,父親和姑婆商量,準我夜間提早收工,條件是增多半年才滿師。因為可以復學,我甚麼都不計較了。從此,日間繼續當學徒,晚上上工專。日工夜讀了四年,到一九五七年,離開了香港到臺灣升學,才結束我半工讀的生涯。

我從來沒有見過徐季良先生,只在「大成」雜誌知道他是蘇浙中、小學主要支柱,熱心教育和公益的人,且樂善好施,心儀不已。如果沒有他,我復學可能要延遲下來,也許生命史會改寫。

徐李良先生

一九七二年是我旅加十年以後的第一次同港,很想拜謁這一位對我有提挈之德的徐先生,可惜不知道他的尊寓;尤恐冒昧。又因俗務蝟集,留港只數天,所以終未如願。以後,有好幾次歸港,同樣以上述的障礙,至今仍緣慳一面。

徐先生富而好禮,而好施。其造福社會,造就人才。受庇蔭者何止之遠一人。高山仰止,執筆書來,猶欲南向一拜。

溫室裡的花卉的生命力,遠不及曠野勁草。堅強的意志,對肉體有一定的支配力。自從學徒的生涯開始,身體轉弱為強。除了生過癩以外,就從來沒有病過。我是不能病的,病了能躲在那裡養病呢?日間是工場,夜間是臥室。日間的身體還可以立著和坐著,佔的空間不比夜間多。日間已擠迫了,夜間更不待言。每月只有初一、十五兩天,吃了中午飯休息,是一個月來最快樂的兩天,更加不能病。如果兩個下午合起來算一整天的話,那麼,一年中只有十二天休息。三年半就是如此渡過。休息那一天,我們叫「做禡」。最奢侈的消遣,是走遠到當時的新世界戲院看電影,當然是買前座票,票價兩毫五仙。因為只有兩三排,距離銀幕太近,畫像就在面前,非抬起頭來看不可。兩個小時出來,脖子也像僵了。要運動一下才能復原,苦中作樂。當時又何曾以為苦呢?

在我人生最慘淡和艱苦的年代,也是母親和弟妹在故鄉最慘痛的年代吧!她回鄉不久便重評階級,實行土改了。我們被劃入官僚地主,打入黑七類,掃地出門,甚麼都被搜括殆盡。如果中共對我的家庭,只作財產土地的沒收,我想:站在個人的立場,還是可以原諒的。我國積數千年財產分配不均的局面,如果真能從新分配,富有的人受苦一點,但把整個國民生計搞起來,為了後一代合理的生活,個人的損失算得怎麼?可是,中共的土改,不是為了土改而土改,也不是為了合理的均富生活而土改。卻是藉土改之名,作階級鬥爭之實,則何補於國民生計,何補於合理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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