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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學徒的收穫

 

土改之劫

我在香港的學徒生涯中,正是大陸農村的土改時期。

中共在土改期中,差不多在每一個農村,都發生血的清算,造成濫殺的局面。「土地改革」許多人誤認以為土地的再分配,打破地主階級對土地的壟斷;用政治力量和行政手段,來沒收地主的土地,發配給農民,藉以刺激他們對生產的積極性,提高他們的生產力,改善他們的經濟生活。如果我們完全否認中共有上述的意圖,也許會失諸武斷。但是,中共沒有把上述意圖作為土改的主要目標的,卻是可以肯定。因為中共把土改作為消滅地主階級的手段,也就是鞏固無產政權為首義,農民利益只是次要,甚至不及次要。我們從中共以後實行集體農場到人民公社,就可以証明土改不是土地再分配改善農民經濟生活,是中共政權支配土地的過程中,一種權宜的分期政策。老實的農民,那裡會預知呢?

「土改」差不多和「鎮壓反革命」同時進行。土改中對地主階級慘烈的鬥爭,在我們的僑鄉如火如荼的進行著。我們那一條村莊,死了多少人呢?實際的數字不清楚,一因年紀少,沒有認識所有同村的人。二是沒有留在鄉村,無法一一統計。只以我們六房親屬,五代以內的算:與祖父同輩的,陶庵公、樸緣公都被槍殺,樸明公因為陪殺,回來受不住虐待毒打,也自吊了。伯叔輩的有:振鈴叔被槍殺,六嬸被毒打後投水自殺了。許多地主親屬被打傷、打殘廢的,和不堪被虐待毒打而自殺獲救的,可以開列數十人,包括我的母親在內。

這決不是地方幹部執行的偏差,全國鄉村莫不是這樣。毛澤東選集第五卷,有他一九五一年一月十七日的指示:「在湘西二十一個縣中殺了一批匪首、惡霸、特務,準備在今年由地方再殺一批。我以為這個處置是很必要的。只有如此,才能使敵焰下降,民氣大伸。……只要我們不殺錯,資產階級雖有呼喚,也就不怕他們叫喚。」

從這個指示,可知毛澤東說的「匪首、惡霸、特務」,是和「資產階級」歸類的,也許并不是真的「匪首、惡霸、特務」。我的母親就是一例。因為她劃當了地主,當然也「霸」了,叫做「善霸」,和「惡霸」等量齊觀。

對中共的再認識

土改中「惡霸」固然惡鬥,「善霸」也同樣要鬥。照中共當時的解釋「善霸」是利用人性的弱點,以為善的手段,麻醉農民,甘願被「善霸」剝削,所以比「惡霸」還要狡猾云云。要把「善」的羊皮剝了,使他露出豺狼的真面目,這是必要的手段;所以更非鬥不可。這也許是唯物辯証法的邏輯吧,當時消息傳到香港,確實使無產階級出身的學徒,糊塗了好幾天。

毛澤東在同一年五月八日,另一個指示涉到「判處死刑,緩期二年執行,在緩刑期內強制勞動,以觀後效的政策。……這個政策可以獲得廣大社會人士的同情,這個政策可以分化反革命勢力,利于徹底消滅反革命。這個政策又保存了大批的勞動力,利於國家的建設事業。」這個政策,看來是一石數鳥,也奠定了勞改犯一生對中共作無償勞動的指針,也成了以後鄧小平審判「四人幫」,判死刑而緩期二年執行的張本。「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恐非毛氏始料所及吧!

我對中共政權本質的新識認,在香港這個自由開放的社會接觸到的書報新聞中,隨著年齡的增長,再不會不經思索就會全部接受中共的宣傳了。反而從這些宣傳文字中,可以漸漸判斷它的真意和真象。皇后大道中那幾間左派書店,供給我許多認識中共的參考書報。每天在那裡看幾頁,兩年算起來,倒看了不少。工專夜校的學習中,帶給我許多新的憧憬和希望,連帶把學徒死水般的生活,激得起一陣陣漪漣來。我開始有自己的思想天地,和一般師兄弟更少接觸。他們陶醉在他們進步的技藝中,我陶醉於自己的新知上。

我的技藝學得不精,因為沒有把它當技藝學,只在那裡求兩餐一宿。三年半也在彈指間過去了,我面臨失業的困境。

由於我在學徒生涯中的自我孤立,我和同行簡直是同行不同志,也沒有跟任何師傅有感情,他們不會帶我出身的。而且當時鞋業也走下坡的,許多師傅也失業,何況剛滿師的新入行呢?

三年半的收穫

姑婆的鞋廠到學徒滿師就不再辦下去,可見她對學徒近於無償的勞動,搾取到最後的一刻。她的工廠開了不久,我就參加了,一同當學徒的約有十人,我們雖然不是相約而來,但是相隔不久,我以後又添了幾個。可是我以後學的緣故,到我滿師的時候,差不多和後進的同時。所以,當我們滿師的時候,她也失去了最後一批無酬的工人,所以,乾脆結束了。其實,這種舊制學徒,滿不滿師只有東主知道,我們連一紙証明也沒有,不滿師又有甚麼分別呢?三年辛苦不尋常,可是收穫?幾乎完全沒有,如果一定要算賬的話,搜索一點收穫,即使是無形的也算,那麼,這三年半似乎又不是完全浪費。

第一,我捱得窮困。三年半等於一千二百七十五天,我沒有一天超過十元港幣在口袋裡,而且多半空空如也。我在物質生活貧困中過慣了,可以抵受得。一方腐乳可以一頓飯,還可以白飯混白開水。所以,除非生病,我從沒有「難下咽」的感覺。甚麼入口,都津津有味。所以,也從不揀飲擇食。後來,我到臺灣升學,有一次,有一位同宿舍的同學,向我借了一百元臺幣去泡女朋友。我每個月只有父親寄來的美金十元,連學雜費,膳宿費都靠這十元開支了。借了一百臺幣,便使我捉襟見肘,有好幾天只能買一個白飯,混白開水向喉嚨一倒,就過去了,也不以為苦。後來,他也知道了,說不好意思。我說這有甚麼問題,我捱得窮。要是你追得成功,這一百元的價值邊際效用就大了。

二十年前我來加拿大升學,第一年我每天帶的午餐,多半是豬肝三文洽。因為豬肝那時最平,二毫五仙一磅,一條麵包一毫五仙。四塊麵包夾兩槐豬肝,成本只有五仙,就夠我一餐了,加一杯清水是常慣的,加一杯牛奶(一毫)便算加餐了。

寂寞的十七

我深信捱得窮,對個人的情操有絕對的影響。我個人也有這麼幾次考驗。我從商以後,並碰到有些朋友慫恿開辦一些違法的生意,就會毫不猶疑衝口而出:「不幹,我捱腐乳的時候也沒有幹這些事,何況現在呢!」

第一,我瞭解窮困的苦,無援助的苦。由於對窮困的識認,我可以不做「錦上添花」的事,但我絕對會做「雪中送炭」的事。我不是自我臉上抹金;自認生來菩薩心腸,我也不是聖賢。只因我太瞭解窮困,太知道求助無門的痛苦了。我能在他人困苦無援的時候,只要能力做得到,拉他一把,助他一臂,說不定對他有意想不到效果。如果我們確信這個世界還有愛存在的時候,為甚麼我們不以愛心對人,使這個冷酷無情的世紀末,平添一些光和熱呢?

為善而求人知,似有賈譽之嫌;為善而望人報,則不是真為善。因此,即使我們孜孜不倦的「為善最樂」,也不必宣諸於口,見諸於文了。

如果有兩種無形的收穫,算得是三年又六個月辛苦的報酬,我還不至於浪擲了光陰。不過,在人生的過程來說,十五歲到十九歲,不論在生理和心理,都是成長的關鍵年代,幼稚到成熟的過渡時期,也是最多夢想的年份。而我,卻在一針一線,在錘聲和車聲中,流著汗,像走過一個漫長的沙漠;除了鍛鍊得一副捱得苦、抵得渴的筋骨和意志外,沒有看到任何值得留戀的景物,也沒有青年人的綺夢。

西人有:甜蜜的十六歲,快樂的十七歲,成人的十八和驕人的十九歲的諺語。各有不同的生長神貌,但都是朝氣勃勃的。而我呢?三年的生活是一致的,沒有甚麼不同的感受的。倒真像「眉毛和鬍子一把抓」,當時既難分辨,放手只覺痛楚就是了。滿師後急於求兩餐一宿,後來找到一位羅師傅,他在柴灣開設家庭式的「山寨」,只做拖鞋,發行給鞋店。就在那裡定居下來,日間工作,晚間仍到工專上課,二餐一宿,幾塊零用錢。實質和學徒沒有多大分別。

獨行者

實質的生活沒有改善是一回事,但精神上確有不同的感受。學徒雖然沒有合約,但這個諾言,就是自我束縛的架鎖。總算自我完成,自我解開它。

從筲箕灣電車總站下車,經過慈幼學校的斜坡轉下依山而築的小路,摸到羅師傅的「山寨」,大約需要半小時左右吧。日間工作,夜間上工專,從柴灣步行到筲箕灣坐電車上學。上學的時間近黃昏,從柴灣出來,一路夕陽如許,倒是蠻有意思。但下課後歸來,景緻就不是那麼夠意思了。一九五四年的柴灣,與今相較,變動很大。有時真是月黑風高,飛螢走磷。配上遠遠疏點孤燈,幾聲犬吠,對於摸黑的夜歸人,不由得心上不冒出一陣寒意。最麻煩的事,莫如碰上攔路的蛇、狗。兩者我都遇上過,上課時碰到攔路蛇,但那一段路面較闊,有足夠地方迴避,躲過了它就算。下課回來,有一次遇上那攔路的狗,地面窄,牠從內而出,我從外而入,夜裡看見那兩隻發亮的眼睛,從遠而近,大家相向走來。幾步間的距離,我只得停下來。那隻狗相當高大,牠也停下來。這一段路依山而築,一邊靠山,一邊臨崖。那狗擋在前面,想退恐防牠咬屁股,進又恐牠撲面而噬。進退不得,僵持了一會,我看不是辦法。我想,可能牠也是回家,也有退不得的苦衷。想到這裡,心裡不禁發笑,總須想個方法,難道這樣僵持下去麼?後來,總算我讓步,犯不著和畜生對峙,我側身用背斜躺在山坡上,一動也不動。那狗看了一回,才在我腳邊走過,總算結束對峙的形勢,各走各的路。

艱苦的生活是難不倒青年人。要不然,也許青年人不知艱苦。當年歲月,今日想來,倒也相當滿意,那種克難的勇氣,不知怎樣產生的。在柴灣工作也有半年,父親叫我去見他一位好朋友──盧少荃先生,經他的介紹,我到尖沙咀一間港九最有名、最有歷史性的酒店服役。我的工作,是在這個酒店的工人宿舍為工人服務。我更成了工人階級的工人,正式薪金只有三十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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