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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古今詩人的評析 3/14/2019 11:22:15 PM

《十二》侍者之僕的長者

 

酒店侍者之僕

我的工作是,按時叫工人起床值日,按時開飯;并且打掃清潔。工人每個月也有賜賞,每人數元不等。他們都是侍者廚師,也有少數是酒店的文員。整個宿舍,建搭在這個酒店的「天棚」,床分上下鋪,總有一佰多人,只有我和另一位老先生服務。那位老先生姓陳,在那裡從少而忙,從忙而老,歷數十年,做著同一職位的工作。十九歲的我,年紀相差超過半個世紀,我們公孫一樣。重的工作我做,輕易的工作他做。晚上我上學,他全做了。他是個好老人。很多工友說我和他相處不錯,可以繼承衣砵。薪水雖少,但在我來說是豐收了,並且不需膳宿費。我除了車費和書籍費外,開始有一些積蓄。也加入了做會的行列,每月供三十元,一年積三佰六十。這點少數,在闊戶看來不足一桌酒席,而我是整年所積的了。

  

我在酒店工作,日間有暇,便可以閱讀各種書籍。工專的程度相當高,我復學的時候已當了兩年半學徒;在鄉間初中那一點英文基礎,已經差不多蕩然無存。但是我清楚,如果我被淘汰的話,我將再沒有復學的機會。初級工專的程度,是香港初中畢業生讀的。我這個鄉下的初中畢業生,英文程度已差了一截,又經兩年半失學,其困難可知。但是,我像一個過河卒子,是沒有給我退後的地方,這種銳氣,像困獸鬥似的,非勝不可。有許多老師,開始時說嫌我嘮囌,問的又幼稚,以為我搗蛋,很不耐煩,後來都發覺我真的不懂,而真的是好學。許多老師,以後還和我聯絡,黎家駒老師就是其中一位。一九七一年間,他來加拿大旅遊,承他賞臉,小駐敞舍,尤津津樂道當年事。

我在工專讀的是建築科。功課相當繁緊,程度也很高,夜校都是工讀生,我們從初級一年級開始,全班三十多人,到初級畢業的時候,只有四個。有許多留級或給淘汰掉。我總算畢業了。

紀念盧少荃翁

我升入高級班以後,基礎已經穩固了。一分耕耘,一分收穫。毅力在人生的競爭上是這樣重要,我雖然沒有甚麼成就,事實上,到今天為止,我也沒有幸運過。都是靠個人的毅力和努力。每一分錢,都是規規矩矩的賺來,清楚完稅以後的收穫。「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這個信條,是九死無悔的。

做鞋這個行業,鴉片煙是一個關。做酒店這個行業,色是一個關。兩者尚幸未沾染。許多侍者,有各種不同艷遇,我近三年的工作關係,聽過各種各色的艷遇,也看過各種各色的家庭糾紛。風流的男侍應生的家眷,坐在工人宿舍等丈夫回來,以至大打出手悻悻而歸的,我是見多不怪的。

工人宿舍和文員宿舍是毗鄰的。文員宿舍另設工人服務。他是陳老先生的兒子。後來他調職,盧少荃先生向酒店請調我接。文員宿舍的人數沒有工人多,我較有空暇,但那裡比工人多做一項工作,是和文員洗內衣褲。風流的文員的內衣褲真不好洗。不過,我總學會先用熱水混漂白粉一同下,沖它幾次才下手,倒沒有甚麼難過。

徐季良先生一紙介紹信使我復學,為我開創新的生命歷程。盧少荃先生對我的愛護和不時的讚賞,不但使我感到溫暖,而且增加我的自信心。

我十五歲離家,學徒的生涯是這樣的冷酷。人間的慈愛,我又開始從他的身上獲得。他有長者的風儀。他看到我孜孜不倦的讀書和做功課,出於自然的欣賞和讚美,使我時存感戴知遇。他並且常帶我見他的朋友和親人,對我親切的讚揚,有時反使我很尷尬。不過,從認識他開始以至他逝世二十年來,我還沒有聽到他人說他一句壞話。他具有赤子之心,誠樸自然,一個儒者,一個沒有機心的童真出世者。他曾是個廉吏,也是筆之健者。

工人宿舍有一位年紀很大的老者,名叫陳毓梅。因為耳聾,常問非所答,歲數多少?很少人知道,看來總在八旬以上吧!

孫總理與伍廷芳

陳毓梅有兄弟十餘人,同母生;他排行第十。所以人稱十叔。由於他住在工人宿舍,我每天接近他。這樣年老,當然不能在酒店工作,他住在工人宿舍,自有能住的因由。

十叔行動雖然有顯著的龍鍾老態,鶴髮其巔,但兩眼烱烱有神。精神好的時候,更顯出他的童稚,會活活而談。老人的耳朵不大靈光,但靠近著他,放大喉嚨,他還是可以聽見的。

十叔是個老海員,好俠義,五湖四海都吃得開,隱然為海員的首領。四洋五洲的航線,都有他的擁護者。他也時常出海過洋,這是他的職業。有一次,他服務的洋船,有兩位客人,天天坐在一起談話。其中一人,十叔當然知道,他是清廷的使節伍廷芳。另一位他就不知道了。但以前過洋,航行速度固不如今日,總耽上好幾十天,海員和乘客,遇著機緣,相識的也很多。後來十叔也和那位和伍廷芳交談的人認識了,他叫做孫文,是個西醫,香山縣人。

十叔說起孫文,就神采飛揚了:「硬是要得,伍廷芳被他說服,寫了名帖,介紹總理到京見李鴻章,也就是上『萬言書』那一次了。」十叔清一清喉:「誰知總理的國語不大靈光。李鴻章聽得不耐煩說:『年青人,想做官,回去先學好官話再說。』總理便沒有機會說下去,被李鴻章端茶送客了。」

「甚麼叫做端茶送客呢?」我問。

「那是官場的規矩。主人叫僕役送上一杯茶,就有聽差唱「送客」,做客人是不能賴著不走的。」十叔繼續說:「總理很氣憤,出了大門,那大門就從內掩上,總理轉過身來,雙手分執著大門那兩個銅璟,大聲說:『我萬里歸國,寫好救國救民的萬言書給你,你竟然連看都不看,就誤會我想做官!好,你不用我的計劃,我去革命!』說完,用力將銅環撞了幾下大門。那些守門的人,一因是李中堂剛送走的客人,二來也聽不懂他的話,只勸告他離開就算了。」

聯義社和革命領袖

陳毓梅就在那次認識了孫總理,也開始認識救國救民的道理。孫先生上萬言書被拒以後,又適逢中、法之戰起。清勝而割地賠款,他就認定這個腐敗昏朽的王朝,已是無可救藥,非推翻不能保國族了。從此,他的足跡遍歷海外僑社,宣傳革命,推倒清室,建立民國了。十叔對孫總理的景仰,可以從他的言談神態間見到。他說總理能赤手空拳,到處結合同志,匯成一股力量,風起雲湧,從海外發展到國內,終能推倒滿清,創建民國。他憑甚麼本領去結合這些同志呢?據十叔說:他是以大公無私的至誠,和百折不撓的毅力。

許多海員都參加了革命的隊伍。他們尊孫總理為首領,以後他歷洋宣傳,就常得海員的照應。倫敦蒙難以後,他因禍得福,從此馳譽國際,成為革命的領袖。海員們自動組織起來,以後遇上總理渡洋,便嚴密地保護他,從飲食起居以至理髮,都由海員同志照料。孫總理為他們建社,名為「聯義社」。所以,凡是聯義社的會員,都是老革命同志。民國成立,聯義社公開了,而且因社員眾多,有了其他分社。到中共統治了大陸,有一部分社員,到了澳門,重新組織總部。到現在又三十多年了,老成凋謝,碩果幾存?

十叔對蔣總裁的印象也很深刻,他第一次來粵,十叔奉孫總理之命到香港接他。是則,陳毓梅是接蔣先生來粵的人。陳對蔣先生儀表出眾,不茍言笑是印象深刻的。

有一次,十叔的精神很興奮,從他炯炯的眼光,射出幾枝喜悅的毫芒:「嗄,今晚和少荃飲杯!」他知道我和盧先生的關係,沒有諱避。我也知道他曾任聯義社理事長,盧先生是主任秘書。

「有甚麼特別喜事麼?」我大聲附耳問。

「哈哈!有!」他說:「大家都近八十的人了,他還記得了!」

「他是誰?」

「蔣總統。」

人性與非人性的領袖

「蔣總統記得甚麼?」

他挫一挫馬,提起不靈活的右腳,作意踏一下地:「記得我這個老而不,每年過年,總記得寄些錢來。」他是掩不住內心的興奮。

我在酒店工作近三年,不止看過這一次。下一次,我不再問他了。我大聲說:「又接到老朋友的過年錢吧!」

他先是一愕,繼而一想,冷不防在我背後拍一掌:「小子,算你記性好,哈哈!」

十叔在我旅加以後才逝世,比蔣先生早了幾年。他們的年紀大致相若。

「……君乘車,我戴笠,路上相逢下車揖。」富貴不忘舊故,古人風義,淑世能見者多少?

不要說風義,許多富貴的人,對貧賤微時之交,避之唯恐不及,以為有玷家門,從不敢言自己過去歷史,恐防有失「系出名門」,「龍種有自」的尊貴。其實,「英雄莫問出處」,「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甚至「堯何人也,舜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一個從困境脫熲而出的人,比起一個紈袴子弟,他在社會的價值,不會因他過去的艱辛而有所貶抑。門閥制度早就埋葬在歷史的洪流裡。疾風勁草,究竟比溫室的花卉更贏得人的尊敬。蔣先生幼失怙而英失恃,不諱其貧困的身世。重道義,念故舊;人所共知。許多人都說這是政治領袖的缺陷。不過,我寧可選擇這種有人性「缺陷」的政治領袖,比沒有人性缺陷的領袖好。

試想從文的劉少奇以次,而陳伯達、陶鑄、周揚……。武的如彭德懷、賀龍、林彪……等,追隨愈久,位愈接近,而鬥爭迫害愈烈。這個沒有人性的「英明領袖」,究竟對他的追隨者何益,對這個政治集團何益!位高而惡的人,「是播其惡於眾也。」十叔已矣!感德瞑目。劉少奇、彭德懷、林彪、賀龍……?他們要待「平反」,顯然受到屈辱和不平。否則,何須「平反」?十叔只是個名不經傳的、眾多中的一個功不高,勢不顯的革命同志而已,尚能推愛而及。顧一反三,到這一位具有高度人性的領袖逝世,我確信臺灣省眾多的國民,跪在路旁奠祭,是出於至誠的;自動自發的。


2013年 許之遠 版權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