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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西作家與作品表現的同異 11/3/2019 6:20:49 PM

《詩論與詩人》補遺(許之遠) 7/5/2019 4:51:15 AM

第九章:自學可成詩人 3/14/2019 11:49:10 PM

附錄2:陳新雄近體詩格律 3/14/2019 11:41:00 PM

附錄1:詩學的基本常識 3/14/2019 11:32:13 PM

第十章:詩的高妙與評詩 3/14/2019 11:27:42 PM

第八章:古今詩人的評析 3/14/2019 11:22:15 PM

《二十一》詩與歌

 

于右任八秩壽慶

我對臺大文學院比法學院還瞭解,也以個性有關,我有許多談得來的同學,都是文學院的。至於師長亦然。雖然沒有選修他們的課,但我向同學借來講義,自己閱讀,雖不如親炙之好,但心會神領,各有天份。戴君仁和李漁叔的講義我都閱讀。戴在臺大教詩選,李在師大教詩作。一個注重詩的評釋,一個注重寫詩的實用方法。戴沒有叫學生寫詩,李則每週一首。因為課程有別,施教內容不同。但兩者同是詩壇祭酒,殆無疑義的。

對於詩、詞,我是醉心的。初學塗鴉,完全靠自己摸索,我沒有甚麼師承。但我一直與詩詞結不解之緣。從大二開始,我便常常為同學捉刀,李漁叔先生的學生作品,有許多是我寫的。他們請我寫一首,報酬是一片西瓜。非為報也,以為好也!

那一年,詞人于右任先生八秩之慶,友好們為他在國際學舍祝嘏,歡迎詞友參加。會中由他的孫女唱「踏莎行」一闋:

絕好河山,連宵風雨。神州霸業憑誰主。共憐憔悴盡中年,那堪飄泊成孤旅。

故國茫茫,夕陽如許。杜鵑聲裡人西去。殘山賸水幾回頭,淚痕休灑分離處。

我們人手一紙,聽著她唱。我聽她唱完,一時興到,就依著詞譜,用原韻,即席也寫了一闕:

墨水添愁,白山無語。神州遍瀝遺民淚,夕陽殘照杜鵑啼,嘆黃帝子孫何去!

故國魂遊,天涯羈旅。問頭顱可售多許,龍淵未試已封塵,衣單休作憑欄柱。

悼于右老

與會的詞人,年齡都比我長,曾蒙于右老的獎飾。我來加不久,于老便逝世了。這一位三原出身的牧童,曾任長江都督。他曾計劃掘十萬口井來綠化西北。他遺言要將他葬在最高的阿里山之巔,與大樹為鄰,俾能遙望大陸,不忘故國如是。我曾寫了四首詩追悼他。依次如下:

一、出身

持節三原此牧童,儒巾總髮出關中,

行吟摘句落文斗,潑墨吹雲失走龍,

西北籌安憑一杖,東南馳聘數元戎,

橫眉冷掃滿胡後,笑掀長髯不序功。

二、東渡

艱把倭奴逐海東,秧歌趁機播新紅,

五黃浩劫蒼生苦,六億無辜正道窮,

慷慨在乎秦不帝,離騷滿矣漢孤蓬,

馬蹄故土依然在,鑴像雲臺早已濛。

三、留臺

秋思不管人頭白,掩映荒林幾轉楓,

斷目送殘悲斷雁,歸心無悔付歸鴻,

詩魂夢盡山河淚,醉魄神迷故國風,

萬井十年空抱負,夕陽暮樹老英雄。

四、遺恨

月落星沉人不永,斷腸遺恨一詩翁,

酬勞淚眼十五載,葬我忠骸第一峰,

為慰英靈鄰大木,直飛故國附神龍,

風雷吟詠白雲下,橫覽山河幾萬重。

嚴滄浪詩辯

我對詩學雖沒有師承,但以性之所好,有關詩學的理論和古代名詩人對詩的論著,卻涉獵不少。怎樣能寫得好詩,我很同意嚴滄浪的識見。他在「詩辯」說:「夫學詩者,以識為主,入門須正,立志須高,以漢魏晉盛唐為師,不作開元天寶以下人物。」可知學詩,以識、正、高三字訣。學寫詩的方法呢?他說:「工夫須從上做下,不可從下做上。先須熟讀楚辭,朝夕諷詠,以為之本。及讀古詩十九首,樂府四篇,李陵蘇武漢魏五言,皆須熟讀。即以李杜二集,枕藉觀之,如今人之治經。然後博取盛唐名家,醞釀胸中,久之自然悟入。雖學之不至,亦不失正路。此乃是從頂顮上做來,謂之向上一路,謂之直截根源,謂之頓門,謂之舉刀直入也。」

我看過許多名家對寫詩所提的方法。但以嚴羽上述的見解,最得我心。他提出詩的奇妙在那裡,詩的弊病怎樣產生;「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近代諸公,乃作奇特解會,遂以文字為詩,以議論為詩,夫豈不工,終非古人之詩也。蓋一唱三歎之音,有所歉焉。且其作多務使事,不問興致,用字必有來歷,押韻必有出處,讀之反覆,終篇不知著到何處。其末流者,叫噪怒張,殊乖忠厚之風,殆以罵為詩,詩而至此,可謂一記也。」

好詩之所以為好,就是寫得抄。最能表現妙處,是「言有盡而意無窮。」姜白石說:「篇中無長語,非善之善者也。句中有餘味,篇中有難意,善之善者也。」

詩的高妙

姜白石稱詩有四種高妙:「 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曰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他解釋這四種高妙:「礙而實通曰理高妙,出自意外曰意高妙,寫出幽微如清潭見底曰想高妙,非奇非怪,剝落文采,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曰自然高妙。」

詩詞雖說是雕蟲小技,寫得好已不易,寫得高妙更難,功深固然重要,才情更不能缺少。許多治學有成的宿儒,在詞場難佔一席,就是才情不逮的緣故。才情來自天賦者多不是功力憑力學可得的。大學問家世有所出,而天才詩人世所罕見,大概就是這個道理。

我們看古人的名詩,很多人云亦云,究竟怎樣高妙,他是否無法說出來。連現有好句也無法領悟,求他自創新意,寫出好句來,豈不椽木求魚呢。嚴滄浪又說:「論詩如論禪,蓋必妙悟,乃有得也。」連佳句也無法領悟,又怎能言詩,怎樣寫詩?

近年,有一位現任臺大外文系教授,常在報刊長篇大論評析我國古代名詩。他本身不是詩人,讀的是美國比較文學。從刊出的文章看來,對名詩中的高妙處,他無法悟出,也就無法教人欣賞。只是一大堆主觀的臆測;如果作者有知,真教他們啼笑皆非,甚至慨嘆:吾不欲觀!

比較文學的立論,未必適用在中國名詩的欣賞。對名詩沒有領悟的人,或者許為新意。但對名詩有深切領悟者,失之亳釐,謬以千里,就成一種可笑的謬論。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我們不必為外行人的稱讚而喜,只怕方家見笑!

詩壇隱憂

臺灣的詩人很多;詩社也很多。聽說將近三百個。想不到淪於日本人手中半個世紀,竟還有這麼多人寫詩。大概故國之思,感時傷事,以無可奈何之情,鬱勃無可伸之氣,寄情翰墨。詩者,言志也。詞者,司言也。寫胸臆之志,詩人所擅。委婉之言,詞人所任。家國變故,臺灣詩人藉結社吟詠,把故國鄉愁,付之美人香草間,使民族精神深以保存下來。我想:國內任何一個省份,與臺灣詩社的數量相比,恐怕都瞠乎其後吧!

近年,我承「亞洲詩壇」甄陶詞長雅命,負責與加拿大同道聯絡,得從該詩刊看到臺灣詩人的水準,實在不錯,可惜後起難以為繼,這是詩壇的隱憂。

近日,閱報又悉甄陶社長遽返道山,誰能繼起主領風騷?把港、臺和世界各地詩人的作品收集成冊?使具有悠悠歷史的「亞洲詩壇」得以繼續刊行!這不僅是該詩刊的命運,也是風雅能否為繼,中華文化能否在海外傳薪的問題。願有心人慎思之!協助之!

新文化運動起,舊詩〈有別於新詩〉的厄運就開始。其實,舊詩自唐以後,積無數前賢經驗,形成了一定的形式──格律,有別於以前的各體古詩,我們稱做近體詩:絕句和律詩,每種又有五言和七言。新文學者說它諸多限制,應該扔到毛廁裡去。又有人說它是貴族文學,甚至是進步的障礙。這都是別具用心者要消滅傳統文化的藉口而已。最低限度,他們不願意看到近體詩仍佔文壇一席。

近體詩與現代詩

那一種詩沒有限制?詩不講究韻麼?韻就是一種限制。那一種詩不講究節奏,講究節奏又是一種限制。中國現代詩摸索了半個世紀,到頭來還是講韻講節奏,祇是不設嚴格的格律,也不過是五十步笑一百步。要知道詩有別於散文,正是韻和節奏的講究。

近體詩的格律,就是節奏。只是它設限嚴,不能稍有逾越而已。由於大家共同遵守一定的標準格武。才情功力便容易比較,優秀與粗劣立判。不如現在詩人,各稱各的能耐,各有各的風格,甚至沒有風格的風格。不錯,是百花齊放,看來也欣欣向榮。但這五十年來,有那一枝是經得起霜雪的?

我不同意固步自封,我喜歡近體詩,但沒有反對現代詩。相反的,我對中國現代詩,下了不少時間去研究和思考。我和許多有心於新詩的朋友,有著同一的願望,希望把現代詩理出一個頭緒來。待俗務稍緩的時候,寫一本「中國現代詩論」。這是我多年來的心願,並且在準備中。

文學與藝術,不應用政治力量去扼殺它。如果它沒有存在的條件,會自然在時間的考驗下消失。如果它有存在的條件,政治力量可以扼殺一時,但不能扼殺於永遠;因為根深蒂固,春風一到,又冒芽再發了。

堆砌華麗的駢體文不是在魏晉盛極一時麼?它終於成為歷史的陳蹟。唐宋古文復興運動,恢復了自然簡樸的文章,成為近代散文的濫觴應用文和白話的蒿矢。時間是文學和藝術價值的真正鑑定者。政治力量充其量只是收藏家,甚至古董商而已。讓近體詩自然生長下去吧!

歌廳見聞錄

座位是一張張不相連的木椅,可以移動的。椅的右邊有一塊木板,入座以後,侍者泡一杯香茗,放在木板上。四壁蕭牆,沒有甚麼裝飾,更不是今天那樣富麗堂皇。

那時歌女不多,是一門新興的行業。我們往聽的,是一對名叫雪華、霜華的姊妹花。票價臺幣十元,和看電影差不多。如果沒有記錯的話,同行者是好友陸永權君,而且這是僅有的一次。

唱「時代曲」在大陸抗戰前已流行,戰後更盛行。撤守臺灣初期,尚在兵荒馬亂中,誰有閒情聽歌。到民國四十八年間才開始,也不過因陋就簡的場所,和時斷時續的檔期,與今天不可同日而語。歌者也溫靜斯文,規規矩矩的唱,不似今日「滿場飛」,和乳光腿影的暴露。有些更以動作取勝。例如李亞萍唱「雷夢娜」時,最後一個音符完了,轟的一聲跪下,把聽眾嚇了一跳,她的膝蓋也活受罪,何苦呢!更糟糕的是一些專講下流話的歌星;去年我在高雄聽歌,那個號稱大白鯊的陳今佩,不但髒語連篇,而且無中生有挖苦僑生,說我們入學考試加分,畢業考試也加分,說得我們的畢業文憑,可像是奉送的,這真是極大的侮辱,亦會引起當地同學對僑生反感。雖然民主國家有言論自由,但亦有人性尊嚴的保障,這種侮辱性的言論,屬於不符合事實的毀謗。我們僑生也應有抗議和制止毀謗的權利。

現在的歌者,大家稱為歌星,一律以明星自況,身價隨著時代改變,也隨著社會繁榮而不同,大家珠光寶氣,服飾趨時,一變為社會大眾的偶像,不再視為卑下的歌女了。

雪華效仿周璇,霜華學吳鶯音,雖然靡靡之音,卻也蕩氣迴腸;模仿得也相當神似。

贈歌者

那天聽歌,我剛可挾著一本「白香詞譜」。就在座上一面聽,一面填起詞來,到中場休息的時候,一闋「望秦川」已寫好:

眉淺春山黛,眸橫秋水波,紅燈夜夜寄笙歌,笑問知音可識共聲和。

卿本江南女,命何雪裡花,不知他日落誰家,只將靈犀一點付琵琶。

同行的陸君,見我繕好,就搶了過去,交給泡茶的侍者。原來聽歌的人,時常把點唱的歌,寫在小紙上,由侍者代交給歌者演唱。侍者接過,當點唱的小紙交去了。下場開始,那名叫霜華的歌者出來,開始繼續演唱。她說:「謝謝一位聽眾,為我寫了一首詞,我不知他是誰,只可特別為他唱一首『明月千里寄相思』,來謝謝他的好意,希望他喜歡!」我們的座位近前。歌者說到:「我不知他是誰」的時候,陸君就不停用手指著我,就是著意告訴她。很快被發覺了,她嫣然一笑,更使我尷尬得不敢看她。待她唱完,我沒有徵求陸君的同意,便獨自離座,趕快離開歌廳了。他也跟了出來,笑我沒有膽量。在臺讀書四年,還是頭一次到歌聽去,也是最後的一次。歸港後又買棹來加,十年以後始返國,已是「人面不知何處去!」又十年,偶而閱報,在一次歌唱頒獎上,此姝赫然代表主辦單位頒獎,則名花別來無恙,可為伊浮一大白。雖沒有交情,卻有一詞之奉,換得一歌之答。眾生多如恒河之沙,一面亦算有緣了;何論有唱答之雅。

文章是精神底產品,作者對精神上的滿足,有時比物質報酬更重視,因為它能滿足心靈的空虛,撫慰心靈的寂寞。這都不是物質報酬可以做到的。我在學生時代常體會到這意念,當發現刊物上自己的文字被人剪下來,可像又多了一位知己似的。


2013年 許之遠 版權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