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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首屆『歲寒三友會』

 

歲寒三友會

三年級的寒假,救國團的總部舉辦第一次「歲寒三友會」。對象是所有大專社團的負責人。我適任海風出版社社長期間,便有機會參加。集訓為期一個月,膳宿費全免,地點是臺中東海大學的大度山。

參加的社團負責人,來自全國各大專,總共約三百人。以社團性質分組。我當然屬於出版組。這一組約有五十人。每組互選一人為社長,一位總幹事。我們這一組也稱社長,但另選一位總編輯,負責歲寒三友會的會刊。

我們的學校放寒假比各校遲了一週。學校訓導處把我們這些社團負責人安排乘火車到營地,報到的時候,我們才發覺自己是最後的一批。其他各校的同學,已在營地生活了好幾天,大家變得熟稔了。遲到的我們就變得像陌生人。因為我們是最後一批報到,所以當抵步,當天就分組參加選舉。

社會人士看學生選舉,常以青年人的遊戲看待,但是我們當年的感受,卻是認真而神聖的。

臺大學生出版社也有好幾個,大概五、六個吧。我們這幾個參加出版組的人,立即在選舉前聚談。大家認為:我們的學校在國內既負盛譽,又是最高學府。我們這幾個人既然代表了學校的社團,又怎能不為學校爭榮譽呢?決定也推選一個候選人出來。

大家商議的結果,決定推我當候選人了。我想,大家都是社團負責人,有同等經驗,而且我的國語不及他們說得標準,這些理由,都不能推翻原議,非我當候選人不可。

初到營地

就這樣決定下來。出版組在指導員呂天行先生召集下,舉行選舉社長和總幹事。

政大和師大聯合提名政大的「大學生」雜誌出版社的社長任萬生為候選人,聲勢浩大。我們觀察一下會場的動態,除了臺大以外的社友,都像是任萬生的支持者。他的提名便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大概因為這種聲勢,也許還有些學校的代表們要提名的,臨時又自動取消了。

我們臺大同來的五、六人,因為才到達營地,還沒有來得及和其他院校代表交誼,連姓名都弄不清楚。看到這種情形,大家面面相觀,但還是推我出來。這樣,我只可和任萬生對壘了。

我看看情形有點不對,便站起來請求發言。我對指導員和組友說明學校因放假較遲,致使今日才到達營地,要在我和任君兩人中擇一來主持社務,誰比較理想,從何可知呢?對我這個「陌生人」是不公平的。因此,我提議把選舉押到明天,俾有一天的時間讓同學們也了解我。可是呂先生不同意。主要的理由:明天便正式開課,講座和活動都編排好了。但他找到一個補救的方法。準許候選人在投票以前都有十分鐘的演講,十五分鐘答覆問題。我想,這總比立即投票好。在倉卒中,我們都沒有準備要演講的,這也是一種考驗應變的能力。任萬生講,也答覆了組友們的問題。他是能言善道的人,但樣子很平凡,一對厚厚的近視眼鏡架在鼻子上,顯得很有書卷氣,但也帶點泥土味。

人總是感情的,他和組友們相處了好幾天,而且有準備而來的。

任萬生的描寫

我想:我決不能以正規的自我介紹可以扭轉劣勢。在十分鐘的演講裡,我集中火力向他回答問題的缺失處攻擊,然後提出我的主張,連一句客套;和請人投我一票的請託話都不講,因為只有十分鐘。

這種富挑戰性的言論,在主持選舉的呂天行先生聽來,態度就有點不自然,但我已贏得組友們不少掌聲。

開票的時候,一開始便知道已造成勢均力敵的局面。雖然最後的結果,我以一票之差輸了,但已博得許多組友們的認識。呂天行先生忽然提議,總編輯不必選了,就讓我擔任,組友們鼓掌贊成,我也就無可推辭下接受了。

任萬生在開始的兩三天,仍對我心存芥蒂。以後才逐漸改變,終於變成好友。歲寒三友會結束以後,他在「大學生」月刊上記述營裡的人與事;第一個就提到我,是這樣寫的:「就以許XX而言吧!他散亂的頭髮,冷漠的神態,閃著油紅色而粗糙的皮膚,再加上一副老把雙手插入褲袋傲岸不群的郎當勁,使我對他最初的印象,只有八個字:『言語無味,面目可憎。』可是,日子久了,我的感覺便起了變化,如倒啖甘蔗,漸入佳境。」

我和萬生兄是同一年畢業的,歲寒三友會結束以後,便時常通訊探望。他知道我畢業後快要回港的時候,特別用「限時專送」約我到他在中和鄉的家裡去。那一天傾盆大雨,他帶著雨傘來車站接我。那時候的臺灣,到中和鄉要坐長途汽車,電話也不普遍,我是無法通知他應約與否?我見了他,奇怪的問道:「你怎麼會肯定我來呢?老遠跑來車站等候!」他笑一笑滿有信心的說:「我當然知道,你不是來了嗎?」

懷念與祝福

我在任家作客。他有一位很美麗的妹妹,正在唸高中。我們一同晚膳;飯後,他留著我不放,一定要我和他同室一宵。我們挑燈相對,從女朋友到國家大事;個人前途以至人生理想;天南地北,無所不談。青年時代的憧憬,像夜燈散發的光芒,交織成一圈圈多彩的暈黃。一直到東方發白,我們都沒有倦意。任兄笑道:「幸虧我們都是男的,如果有一個是異性,這一晚如果不定情,我絕不相信。你想離開,就沒有這樣容易。」

任兄畢業後,聽說到了美國深造,我到了加拿大。早些歲月,大概因為彼此都忙於學業和生活,竟失去連絡,以後一直無法相聚,人生參商如是,寧不可慨!只間接知道他在美國教書,但楚材晉用,古今同悲。想想我們當年的相知,和彼此的期許,桭觸難免,願故人無恙,心瓣一片而已!

「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詩人的感慨,,他一定有過難以消遣的離情,才能在臨歧的時候,寫出這樣動人的詩句的。一次次的離別,相聚難期,這種滋味,我也,這太清楚了。我曾寫過兩首詞,一是別我情人,一是別故人:

醉花陰

小聚無何驚遠別,欲語無由說;執手已銷魂,催發征人,瞬息隨風絕。

愁添金鏡花如雪,月有圓和缺,未免觸離情,心事誰憑,看燭花明滅。

解佩令

旅魂勞苦,中年哀樂,銷磨盡多少英雄氣,付與文章,一半是、壯鑲聊寄,幾人識,寫都無謂。

新亡好友,又離知己,竟分嘗死生滋味,獨上高樓,望窮盡,海天藍蔚,到明年,問君歸未?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這樣,留念這一位當年好友,我也只可像東坡居士祝福他:「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蔣經國先生的演講

歲寒三友會的出版組,就這樣由任兄主持社務,我負責編務。我們每週出一次會刊,倒也相當忙碌。會的主任由救國團的副主任吳兆棠先生擔任,邀請國內著名學者講課。最引起我們重視的,還是當時擔任政治部主任的蔣經國先生,他到歲寒三友會來,為我們演講一小時。題目:「歲寒然後知松之後凋。」這是引自論語中孔子說過的一句話。

本來,許多高級官員來演講,都沒紀錄的。但蔣先生的演講,救國團在學員裡挑選我做紀錄。這個紀錄的主要內容,在當時的中央日報登刊過。歲寒三友會結束以後,我被邀回救國團,聽著錄音帶,重新整理過一次。這一次議詞,以後有沒有收入在他的「言論集」?以畢業後去國,已無從可知了。

參加歲寒三友會的人,因為都是大專社團的活躍份子,大家善於交誼,異性也易於相吸引的。在那裡,我看到好幾位同學變成了情侶,至於以後的發展,隨著會的結束,也無法考據了。

我們出版組有一位來自臺北工專的組友,長得很美麗。可是與我同姓。有一次,全組一同去爬大度山的古堡,從最低的地窖爬起。這個古堡像枝大煙囪似的,梯級用鐵條做成,攀一手,腳踏上一步。

聽說古堡經久失修,有的鐵條鑲得不牢,有的生銹而霉斷,以致有人失足墜下身死。我們這一群向死神挑戰的同學,拚著當時的豪情,好像視死如歸似的,男的固然絕不畏縮,女的也不甘後人,跟著我們亦步亦趨的爬。那一位美麗的宗妹,穿著裙子,很多同學就跟在她的身後,目的是在石榴裙下跟著爬。

會中的女同學

如果我沒有記錯,她的名字叫許美清。她就是不讓別人爬在她的下面,卻特別嚷著要我跟上來,否則她就不爬了。那幾個虎視躭躭要擠在身後的組友,只可讓我跟她了。我們是同姓的啊!

我們爬到堡壘的上面,點起了燭光,大家唱起歌來,嘹亮的歌聲在田野間蕩漾著。人生的黃金時代,在年青,不管日後有多大的成就,都無法用它來贖回這些失去的年代。

歲寒三友會結束的時候,我們同車回臺北,我想起「夜送京娘」的故事,也是同姓的事誼,雖屬古人韻事,但何等高潔。

以後我們也沒有再見過。早幾年,我回臺渡假,偶然在一間川菜館迎面遇上她,風采猶昔,我一眼就認出她。可是她已不認得我了。因此我沒有向她招呼。迎面而來,逆面而過,各有各的方向,人與人的緣份就是這樣,不必刻意求之,亦不必刻意失之。

除了許美清以外。我們這一組約有十位女同學,有兩位來自中原理工學院的,聽說有一位是訓導長的女兒。一位來自成功大學土木工程系的,不但長得漂亮,而且是校際籃球選手。她們的名字都忘記了。三位來自師大的,她們都長於寫作,因為負責編務,至今猶記得她們:鄭蕤、葉詠琍和賀敏琳。賀長的是清湯掛麵的髮型,聽說後來嫁了一位外交官;鄭、葉以後都為人師表,在國內大專當教授。

葉詠琍為中國青年黨執行長葉時修先生掌珠,師大國文系畢業以後,再入中國文化大學研究所,以後復去美深造。回國後任中國文化大學教席,主講中國文學史與兒童心理學。丈夫陳新雄教授,是國內聲韻學學者,著述亦豐。曾在本港浸信書院執教。儒林鶼鰈,可為故人浮一大白。

「君子有三變」

尚有一位可記的女同學,名叫陳文。次年就參加第一屆中國小姐的選舉,也入了複選之列。她在歲寒三友會的鋒頭也很勁,有一次舞會,她和政大的李永生跳舞,旗鼓相埒,花樣百出,教我們不勝羨慕。廿年後我到蒙特利爾城旅遊,在一旅邸和李兄相值,原來他是那個酒店的經理。我們談起當年的舊事,大家都不勝感慨。後來,他和法裔的太太離了婚,到多倫多工作一段日子,告訴我受聘回國去主理一間大飯店。一九八0年我回臺北,依址去訪他,才知他又轉到別處去了。他就是這樣瀟灑、飄忽的人。

任萬生對我的描寫,時經四分之一世紀,有時想起來,自己也絕倒。這個形相,到今天還是一樣,在商界混了也快要二十年,就是不改,可知「朽木不可雕也」。他說我「散亂的頭髮;」散是散了,但不致亂,我也吹吹風,但可厭「油頭」,也可厭到理髮店去;任人「宰割」總不是理髮滋味。理髮的時候,請師傅高抬法手,剪短一些,就任它自由自在地生長,決不弄得它踡曲,到不得不剪的時候剪之,不是為了新潮。

一年下來,算算到理髮店去的次數,大概不會多過五次,很符合季節,不亦快哉。至於「傲岸不群的郎當勁」嘛,吊兒郎當的味道是有的,但「傲岸不群」可不敢當,我無意為自己臉上貼金,如果有之,也許修養不夠吧!不過,我記得孟子說過:「君子有三變:望之儼然,即之則溫,聽其言也厲。」這個「變」字,不可解善變,「變」也者,是不厀Œ的形像;「三變」是三種不同的形像。「儼然」也相當接近「傲岸不群」。「即」也者,親近之謂。「厲」也者,不茍的剛直之謂。那麼,我們學孟子,不正是一件好事麼?

「順風旗」的鄉愿者流太多了。「鄉愿,德之賊也。」云云諾諾的人太多了,那又何必再投身俗流呢!

四川輪上

歲寒三友會結束以後,春季便開始了。會友們各回自己的學校去。

我們在這一次校外活動雖然學不到甚麼。但這是一次愉快的,健康的活動。救國團的工作,就是輔導青年參加正當的活動,對象不僅在學的學生,還包括就業在職的青年。這些群體的活動,增益青年的合群性和創造性。它并不隸屬於國民黨的,沒有為國民黨吸收黨員的義務;它和中共的共青團不同。

從香港到臺灣升學的僑生,很多在寒假和暑假都回香港和家人團聚。我的父親在港,可是沒有一個家庭;而且經濟又不豐裕,所以在四年中,我只返回香港兩次,寒暑假各一次。聽說有許多僑生代人帶貨入口,不但可以賺到旅費,而且還可以賺到學雜費。臺北市當時的委託行,很需要僑生帶貨入口的。只要肯帶,不愁沒有雇主。可是四年來我從沒有帶過。

有一次只帶了一籃金山橙和洋蘋果,預備送給在臺長者。在黑夜過海峽的時候,睡在四川輪的甲板上,大概睡得穩;一覺醒來,放在近身的水果籃卻向天開了窗,一片片的橙皮和吃剩下來的蘋果核,還散在身邊,這些「夜鬼」真氣人,一個也不留。能懷疑誰呢,只怪自己貪睡!

另一次回港,遇著風浪,我們睡在甲板上的同學,儘量遠離船欄,靠近船中央。那一處是高出甲板四、五尺,堆滿行李的。船在黑夜裡簸籟著前進,也許浪大的原因,船身拋高,有時聽到摩打撥空,可知這一刻拋離了水面。忽然,我在睡中頭部被重物擊中。

從天而降

我急忙用手按向自己的頭上,卻摸到一個大木箱,壓著我的頭。這一驚全醒了,恐怕受了重傷,急力一發,推開了木箱。忙亂檢按著頭部,卻沒有流血,祇覺得有點痛。定一定神,在微茫的月色下,在高處跌下來的,是個臺產的樟木箱。可是跌得巧,平平正正的跌下,箱底在下,落在我的頭上,由於底板薄,倒折斷了。我用手摸摸這個木箱,總有四尺的立方體,表面的木質相當厚,擦過油,在夜裡亮亮的。除了底板以外,不論那一個角,甚至那一面壓下,恐怕至少也受傷。

類似這種意外,我還有過兩次。第一次,在我當學徒的時候,在鞋店後的露天工場,從高空掉下來一枝曬衣竹竿,垂直的擦著我的背心內衣而下,把一位師傅嚇呆了半天。另一次我旅加到多倫多的第一年,工餘到華僑公立學校教書,那時正值嚴寒之後回暖。當年還沒有自己開車,從學校步行到唐人埠的登打士西街的車站,也就是現在天華樓的門前候車。當年那一帶是住宅,還沒有改成鋪店,是多倫多華埠著名人士林進寧、林黃彩珍伉儷的住宅。因為是街角獨立屋,所以有兩個門口;一面向庇華利街,另一面向登打士西街。所以屋頂也成了兩個相側的金字塔型。交界處容易積雪。嚴寒的雪變了冰,越積越大。如果天氣漸溫,屋頂的冰雪,會逐漸消融。可是久寒乍暖,外層的冰還來不及解,屋頂下的暖氣先加一把暖,倒使冰塊的底層先溶了,冰塊積重,底層不牢,金字塔型的屋頂便留不住,冰會滑下來。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想來有道理。但「堅牆」之下,還不保險的。

當年的多倫多的街車車站,還沒有建亭。我站在那裡等了一會,仍不見電車來,有點不耐煩,向前行了三、兩步,視線可以望遠些,看看電車還有多遠才到。就在這時,身後突然起了一陣風,「劈」的一聲爆烈,回頭一看,正是我原來站的地面,一兩呎長的厚冰塊跌得粉碎。險哉!前兩年〈八0〉,華埠士班丹拿街〈東邊,文華邨的斜對面〉,有一座工廠大廈,可能因日久失修的原因,有一塊磚頭墜下,剛擊中一個行人,立即倒在血泊裡,經搶救雖然挽回一命,但終身不起,神經也無法復原。他──一個也從香港來的留學生,剛剛畢業於多大,在事業和愛情起步的時候,便這樣禍從「天降」,一蹶不起了。雖然保險公司會支付他一生的醫費和賠償,但終於無法回復一個正常的生命!傷者如此,為其父母者,他們的哀痛是可以想像的了。「養子方知父母恩」,記來猶戚戚矜憐!

我時常想:上天對個人最大的恩賜就是平安,其他都是次要的。


2013年 許之遠 版權所有